故事前面的介绍 二 关于X女士所从事的职业

X女士与她丈夫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小的炒房,炒房的地点在街口,出售炒蚕豆、炸蚕豆、五香瓜子、普通瓜子、炸花生米、炒花生等等。他们没雇工人,每天由X女士的丈夫到一处地方拖来生蚕豆、花生、瓜子等,然后两人亲自动手淘洗、制作、出售。平时,夫妻俩忙个不亦乐乎,街口四季飘香。我们前面提到,X女士家在五香街是外来户,那么他们来五香街之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对于这个问题,两口子讳莫如深,避免回答,只在被逼不过时才笑答:“捡破烂为生哟。”终于户籍调查开始了,他们在表格上关于来五香街前的职业那一栏里填了个“机关干部”。五香街居民大惊。如果说他们来五香街之前一直是“国家的人”,又何至于堕落到干起了炒房的营生?这营生与国家实在是毫无一丝半点的联系,从国家的人到卖蚕豆的,无异于从天堂跌进地狱,莫非他们在机关里出了什么乱子,以致被赶了出来,落得如此下场?五香街的居民认为这里头一定有某些被有意隐瞒了的、惊心动魄的情节,这些被隐瞒了的情节扰得他们日夜不安。比如说,这两口人,为什么总不能与五香街的居民一致,而加入他们一伙,成为自己人呢?并没有谁禁止他们这样做呀!为什么总要做出那种诡秘的举动,使得他们倍加提防,疑神疑鬼呢?表面看来,他们似乎彬彬有礼,平常得很,但从他们那种沉默的态度里,从他们那种恍惚的眼神里,五香街的群众嗅出了某种不对劲的味儿,完全不对劲,他们从直觉上感到这是两个异己分子,而在一瞬间就将他们从理念上排除在五香街群众团体之外了。但这两口子,不仅心安理得地干炒房,还干得颇为得意,就好像这也是什么高级营生,值得炫耀一般。他们还将这种观念灌输给儿子小宝,一旦有人问及长大后的理想职业,娃娃便迫不及待地回答:“干炒房工作。”炒房是X女士与丈夫的公开职业,X女士还有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职业,她将那职业取了一个复杂的名称:“替人消愁解闷或搞一回恶作剧。”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局外人去调查,往往一无所获。追问那些参与者呢,更是纠缠不清,用一些黑话来向你解释:“假如你闭上眼,脑子里就出现飞船与地球相撞的场面”啦,“红心和蓝心,一一用树枝戳个对穿,挂在半空”啦,“衣柜里挂着十件衣服,取出其中一件,可以感觉出上面的体温”啦等等。从X来到五香街的第一天,她就偷偷地从事这种“消愁解闷”的活动。来找她的多是一些少男少女,她在他(她)们当中干得得心应手,但并不收取费用。(说句老实话,X女士脸上的神气是捉摸不透的,她究竟是否看清了屋里这些来人,还是个问题。)只是有一次,她的活动不幸受到上面的追查,后又因证据不足而作出了罚款100元的从宽处理,并勒令学习国家有关文件一星期。学习之后,X女士愈加嚣张,破罐子破摔,满不在乎地堕落下去了。X女士到底是在从事何种性质的活动,这种活动有些什么样的后果与影响,为什么五香街的少男少女们会像中了魔一般往她的小屋里钻,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这一连串的问号,别说政府调查组,就连受人宠爱的寡妇也莫可奈何,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寡妇曾多次在夜间强行闯入X女士的内室,以可敬佩的探索精神与X女士和她年轻的同伙们在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千方百计地盘问,留意,还用一个听诊器从他们后颈窝冷冰冰地插入背部,细细倾听,不厌其烦。然而所得却是甚微。寡妇发现,那些人的精神,是处在一种不由自主的状况中。他们一个个靠墙端坐,手执从X女士桌上拿到的小镜子,瞪着镜子里面,像瓷人似的一动也不动,整个晚上就如此,真是枯燥得要死。寡妇立在屋当中,总觉得有一股股无形的气浪向她冲来,那些镜子里似有五颜六色的怪火蹿到半空,烤得她背上微微出汗,想走呢又不好意思,只得咬紧了牙关站稳,待定睛一看,又并无什么火苗,瓷人们仍旧靠墙端坐,一动不动。X女士正自顾自地用显微镜观察玻璃板上的东西,神情又紧张又专注,末了她说一声:“结束。”于是个个脸上大放红光。(明眼人当能看出,X女士那声“结束”其实是自言自语。)这伙人在回家的路上兴高采烈,追追打打,一下爬到树梢上,一下又腾空而下,同时又忍不住破口大骂X女士“混蛋”,“吃饱了没事耍弄人呢”,“拿我们的神经作试验”,“自以为是了不得的天才,其实狗屎不如”,“都搞起这种鬼名堂来还了得”?!“政府是否应对这种活动加以限制”?等等。要这些人提供情况显然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他们压根就搞不清自己在小屋里经历了一些什么,有什么意义,他们一点也不关心这种事。也许可以说,他们之所以往X女士家里钻,是由于体内感应了某种神秘的召唤,那种召唤是在有星光的夜晚常常出现的。当时他们并没去细细分辨,而很快就忘记了那时断时续的骚响。而现在,这种蜂鸣般的怪声来自X女士摆弄的那些魔鬼镜子,分外强烈,每一面镜子都是一个奇迹,将无以名状的东西送进了那些麻木的耳膜,使他们不由得张开了大嘴,精神为之一振似的。还可以说,他们之所以往X女士家里钻,是他们错以为X女士是他们一伙的,他们要与她联合,然后携手前进。待到进了那房间,发现X女士神情麻木,故作高傲,大家又不由得无比愤慨了。一愤慨,哪里还记得他们初来时的打算。寡妇极其失望,但凭着不信邪的一贯作风,定要一追到底。她一个接一个地扼住他们的脖子,发狠地摇晃,逼他们吐出肺腑之言。这些人一个个眼神恍惚,谈到要点上就含糊不清了:“通体有种陌生感,痛快得说不出话来。”“对自己的肺部和心脏都生出了信心似的。”“星光在头顶照耀,脚底生风。”“暗暗地报了仇似的,但又痛恨唆使者”等一类鬼话,说了也等于没说。那么寡妇就这样一无所获了吗?就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接触事情的本质了吗?这与她那百折不挠的性情是不相符合的。我们的寡妇决不是那种遇难而退的人。在痛苦彷徨中挨过了好多日子以后,一盏明灯照亮了她的心田。她决心一下,打算另找突破点了。她跟踪追击了好久,在一条偏僻小巷的拐角上一把捉住X女士的丈夫,这个魁梧的汉子,这个未开化的童贞美男子。她用自己那饱满的胸部不断地摩擦着他的臂膀,还将脸蛋也贴上去,如痴如醉,弄得他十分诧异。下面就是两人的对话:

寡妇:女人身上最吸引人的是哪个部位?(用自己的胸脯向他反复作出暗示,兴奋得两颊绯红。)

X女士的丈夫:啊,你干吗挡着我?

寡妇:我是说,男人的眼睛首先看到女人身上的什么?什么东西使他周身热血沸腾,不能自制?回答我这个问题,不然不放你走。

X女士的丈夫(面有为难之色):这个嘛,很复杂,我在这上头远远算不得精通。女人的性感要由男人来判定,各式各样的男人又有各式各样的标准……最吸引人的?喂,你胡缠蛮搅些什么呀?你当我是傻瓜吗?

寡妇(绝望地):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了吗?这世上就没有公理了吗?魔鬼就要统治世上的男人了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这些中了邪的家伙,真是可怜透了呀!

X女士的丈夫:我看你这人太蛮横了,自找痛苦。

寡妇:呸!你懂什么?你这吃奶的娃娃,你尝过那种销魂的快乐了吗?你领略过了成熟女人的魔力吗?你连试一试都害怕是不是?你一定是患有一种病!你老婆的“消愁解闷”,是不是和你的病有关?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要弄错了,以为我会对你有一种意思。我生平最最厌恶的,就是像你这样娃娃腔的,不男不女的人,我简直不能设想这种人怎么会激起别人的欲望来。我一贯对你很轻视。对不起,我刚才问你什么了?对,你老婆晚上搞的什么活动?

X女士的丈夫:不许你管我们的事,你这人莫名其妙。(他将臂膀从她两只肥大的乳房中间抽回,一甩手就走了。)

寡妇(如梦初醒):啊!

我们的寡妇落得如此下场,无缘无故地被人羞辱,难道她应该就此隐退,远离X女士一家?难道她只代表她个人的偏见?事实是这种种打击只是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心,从而更执拗地追求下去,并且不久情况就发生了转机。这一回寡妇一反常态,没有宣布她的调查结果,她甚至连一个字也没说。她所了解的内情只在她的心里,而她的内心世界是五光十色,丰富多彩的。当有人急不可耐地问及内情一事时,她便眯缝着细长多褶的眼睑,挤出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背着双手绕那人走几圈,然后冷不防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哈哈大笑,直笑得那提问的人满脸紫涨,不敢抬眼,她才慢慢走过去,凑近那人的耳边发问:“发育不良的小姑娘和健康的大娘们,哪样更好?”同时送着媚眼儿,在那人身上捏来捏去,将那人弄得魂飞魄丧,末了一正色,大声喝道:“把老娘看成什么货色了?滚!”

在同时,过路的人们全都看见,X女士家那面粉白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图案。那是用炭笔画的一个男性生殖器,像是出自儿童的稚拙手笔,下面还有附言:某人第二职业之图解。这桩事情发生后,X女士不但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反而如获至宝,好几天激动不安,反复独自叨念这几句话:她是不是终于在黑暗中遇见了知音呢?与她产生共鸣的那个人,如今躲在何处呢?为什么他(她)要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与她取得联系呢?她思来想去,最后灵机一动,决定豁出去。她在屋门口放了一张长条桌,自己身轻如燕地跳上桌子,就对着空中发表演讲。五香街的群众蜂拥而至,大看西洋镜。似乎她所讲的,全是有关两性的问题,其中还有“性交”等不堪入耳的词汇,一边讲还一边感动地抽鼻子,以致嗓音在几个关键地方出现了颤抖。她说她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马上就要来了,她本人日夜思念着他或她。她又说,她所涉及的,实在是一件最好的,了不得的高尚事情,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为了实现这件好事情,她将伴随显微镜度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有多大的力量!”

“她说得我们心痒难熬,我看她是一个大心理学家。”煤厂小伙郑重地说,感叹不已。

“这种女人,真带劲。”药房的算命先生老懵微醉地眯着双眼,“我80多了,先前和不少女人好过。现在有的青年不像话,把我们老前辈不放在眼里,还说是老废物。要是真干起来,说不定还干不过我们的。总有一天我要证明一下:性的功能,决不因年龄的增长而受影响,不但不受影响,还随年事的增高不断地有所增加的。我能不停地干,他们却不能,这些狗崽子!”他扬起枯瘦的拳头向煤厂小伙等人示威,“我要比他们厉害得多呢!不信试一试!X女士的演讲使我有种返老还童的感觉。不过她把这种事讲出来,就足以说明她本身有问题。一个女人,怀春也罢,还四处招摇,这算怎么回事?我们都疯了吗?”

“她这些话是冲我说的,”与X女士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子说道,“她压抑得太久了,我同情过她。现在这女人是变得糟糕透了,动不动就胡言乱语,也不顾忌场合。她这么一搞,把我对于她的印象彻底败坏了。这种大肆的张扬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不知怎么我看见她站在那里,只觉得心里恨恨的,从前那些爱恋之情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从今以后,我也要发誓与她为敌,这太伤我的自尊心了。一个女人,怎么能随便到大庭广众中去讲出自己的隐私呀!即算是欲望高涨,难以自制,也得悄悄行事才对。这女人恰好相反,平日里假作正经,你一向她表示,她就义正词严,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在你意想不到的当儿,她却来上这么一手!这真太叫我受不了了!”

听众越来越多,X女士的丈夫发现情况不对,就焦急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一心想快快挤到X女士身边,弄得满头大汗。最后,他终于挤到了她的背后,就伸出一只手去扯她的衣角,想提醒她。他这么一扯,周围的男人还以为他要独占X女士,一个个气得直嚷嚷,并从脚下使绊子,绊倒了他。X女士正在情绪高涨、遐想连翩的时候,哪里顾得上旁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在扯她,也不知道脚下的听众是些什么人,实在,她没料到有人在听她演讲,她是讲给心目中假设的那些人听的。她的眼睛放射出那种颤动的波光,周围的人脸全都在她的光芒里变得奇形怪状,而在她本人来说,发光的眼睛却是瞎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悲哀的事。如要我们选择,我们情愿不要这种怪光,而要一双平常的眼睛。X女士本人并不悲哀,她说她习惯了这种瞎眼的生活,没有比这更适合于她的了。她还吹嘘她现在是多么“自由自在”、“如鱼得水”呢!她不断说下去,感情洋溢,妙趣横生,说着话,又不时停下来插一句,讲自己此刻如何“为自己的讲演感动得要死”。这真是一种古怪的意识,世上的人哪里会有这么一种“感动”?还“感动得要死”了!

在X女士毫无察觉的情况之下,人群蠕动,一种情绪酝酿成熟了。X女士的丈夫,看出了危险的迹象,准备好了豁出性命去保护妻子。他不再企图去劝阻她了,他那么深知她的本性,懂得劝阻是毫无作用的,他只是紧张地注视着、等待着。

群众的情绪向来是种最微妙的东西,如万花筒里的彩色玻璃。这伙听众一开始如置身于云雾之中,昏昏地听她乱扯了半个来小时,竭力琢磨她话里的含义。前排的男子纷纷伸出手臂,渴望在这年轻女人的脸蛋和大腿上好好捏它一把,后面的男人义愤填膺,只想将前排的霸道者掀翻。忽然有人从后面某个处所(有人说是寡妇家的窗口)投出了第一块瓜皮,歪打正着,刚好贴在X女士左边的脸颊上。接下去石头、瓦片如暴雨般冲她而来。她的丈夫舍命卫护着她,两人一齐仓皇撤退到他们的小屋里,连气也不敢出了。但窗户终于被砸出了好大的窟窿,X女士的小腿也受了重伤,以至于“半个月不能去炒房干活”。X女士看来失败了,她尽可以装瞎子,不看别人,可她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件事使她深深地认识到群众情绪的暴烈性、多变性,从而进一步加深了自身的某种颓废情绪。那些日子,她的丈夫心疼得整天长吁短叹,疯了一般在城里乱跑,寻找“治伤的草药”。

半个月后,X女士的腿伤基本好了,但心灵的创伤却并未痊愈。除了为生活所迫,支撑着去炒房干活以外,X女士余下的时间就是昏睡,往往一觉醒来之后连身边的亲人(丈夫、儿子)也认不出来了,而将他们一并称之为“那些人”。“消愁解闷”自然也取消了。每天昏睡,几乎不吃东西,她眼看就变得如一个透明的幽灵,悄无声息,游来游去。每当点灯的时刻到来,五香街的人们就看见美男子一手牵着儿子小宝,一手挽着一个苍白而透明的影子,沿着那条乌黑的河流缓缓前行,走几步又停下来,细听河里的涛声。儿子不断跳开去,捡了石头往河里扔,高兴得很。人们凑在一处议论道:“看,‘隐形人’!”“哗众取宠落得这种下场。”“这个人完了。”人们的估计是过于乐观了,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好久。忽有一天,美男子的第二位好友(自称与X女士青梅竹马的)看见他怀里揣着个大纸盒在街上走,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出于好奇心,他便走上前,不顾主人的反对,死皮赖脸地揭开那纸盒看了一看,发现里面原来有架显微镜。新的显微镜买回来的那天晚上,X女士的内室通明透亮,如节日一般。寡妇唆使她的女友进去参观了一番,看见她“将所有大小镜子都抹得干干净净,摆在显眼的地方”。她的脸上焕发出那种“蜜橘色”的光彩,头发“黑得像漆”,美男子更是“喜气洋洋”,“每隔一分钟,就不放心地跳起来,搂一搂她的肩膀”,仿佛生怕她会在一瞬间重又丧失人形,变成那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又仿佛“幸福得发了昏”似的,那种粘粘糊糊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作呕”。魔镜重又发出了召唤,少男少女们在黑夜里重新辗转而烦闷起来,有几个还不知为何缘故赤条条地站到了街边,以致每人被治安警察罚款五元。第二天傍晚,他们又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X女士的小屋,在那里面痴呆发傻地坐上两个小时,末了照旧痛骂X女士“无聊”、“乏味”,将她奚落得一无是处。有一个人还发誓说下一次一定要偷走她的皮鞋。(但到了下一次,只要一进门,他立刻身不由己地被镇住了,变得瓷人一般,于是出门后又发誓再下一次一定去偷。)

X女士所从事的夜间职业的内幕,似乎有一个知情人,就是她那位丈夫。他曾在第一位好友的追问下透露过一点内情。从他叙述的态度看起来,X女士固然向他解释过她所做的一切,但这美男子,由于自身那种永恒不破的幼稚劲,对于妻子所做的事,一律以儿童的头脑加以理解、想象,充满了柔情蜜意和一些虚幻的词语。当问及X女士晚上的活动时,答曰:“观察星象。”他涨红了脸又补充说:“你设想一下吧:所有的大小镜子全部‘呼呼呼’地从窗口飞出,进入太空,然后又‘呼呼呼’地飞回来了,这不是一件十分高尚的工作吗?正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被这项工作吸引过去,所以显微镜是她的命根子呀。”依照他那种特殊的思维方法看来,所有的人都有一点小小的癖好。比如他,就对跳房子十分有兴趣,兴趣一来,甚至可以没日没夜地跳,他妻子的癖好也属这同一类,丝毫用不着大惊小怪的、那位好友耐心耐烦地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心想:这家伙的疯劲又来了。由此又联想到凡与X女士接近的人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就连他们的幼子小宝,也显出了“照镜癖”的苗头,开始偶尔从镜中端详自己了。他虽屡次力图将父子俩拉回正道上来,以抑制X女士的过激倾向,却总是徒劳。这位丈夫最后总结道:“我的妻子是个最最普通的人。”好友听了这句话直摇头,认定这家伙是钻进幼稚感情的牛角尖里去了,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任其发展,等待转机。X女士果真是在搞天文活动吗?一切全是这样简单吗?美男子的理解是极其成问题的。实践证明,这家伙那双受蒙蔽的眼睛,是永远分不清是非曲直的。试想他连寡妇那种妖娆迷人的身段都视而不见,以致坐失良机而毫无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废物,他能搞清那些魔镜的用途吗?能一眼看清镜中之物吗?显然他的说法都是企图蒙混过关。为掩饰自身的可笑处境,他费尽心机佯装出一种大丈夫姿态,以至连自己也弄假成真,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了。

既然局外人对这个问题头痛得很,我们就只有求助于知情人了。还有一个知情人,就是X女士那位自称二十八、九的妹子。这位妹子,只要有人问起X女士的夜间职业这件事,她就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两只眼睛小而又小。我们听听她那语无伦次的叙述吧:“我的姐姐从前是一个娇嫩的小女孩,桃花红艳艳,她忽然将母亲的眼镜扔进了山涧里。后来我们跑啊跑,她就腾空了,两只小脚在我的头顶‘踢踏踢踏’。爸爸和妈妈都私下里说,她的眼睛里有两盏电石灯。有时候,她那些细细的指头会冷不防变成鹰爪。锋利极了,那真可怕。妈妈老是不停地捉住她剪指甲,一直剪到出血。”她还说,她的姐姐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会腾空而飞的人,正因为有这种本事,所以她所干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无可挑剔的。她常常一连好多天不吃不喝,变得像一片羽毛一样轻柔,然后从窗眼里飞出去。她飞得那么高,以致那妹子一看到她那孤零零的影子飘来飘去,就忍不住哭起来。这位妹子,每次都是越扯越离谱,越离谱越来劲,满脑子的迷信与个人崇拜。而她自己的思想观念呢,从来是一锅稀粥,或一锅大杂烩,半点主心骨也找不到。(这又使我们联想到多年后她那桩离婚案,可见这女人完全是一种赶时髦的动机,一种拙劣透顶的模仿。)从X女士的妹子口中,我们虽然并未丝毫接近问题的实质,但获得了X女士少年时代生活的点滴资料。这些资料,有助于我们今后进一步分析X女士的性格特点。这样看来,X女士是从孩提时代起,便培养了那种内在的怨毒情绪的。这当然与家长们的疏忽不无关系,(我们的一些糊涂家长,往往用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孩子,采取一种不负责任的敷衍态度,他们都是好心肠的老爸爸。老妈妈,仅仅记得为儿女剪指甲这类小事。)但她自身却应负主要的责任。这种毒素在她后来的岁月中一定是渗透了她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使她成为一个铁了心肠要与世上的人们为敌的怪物,并顺着一个泥坑滑下去,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的。且不但自己如此,洋洋自得,还时刻忘不了引诱、教唆那些亲近她的人,恨不得将他们一一拖下泥坑而后快。其引诱、教唆的方法又别具一格,竟使得中毒者对她感激不尽,好似获得了新生一般。试问一个从孩提时代起便具有谋杀心理(将母亲的眼镜扔进山涧里对一个儿童来说等于一次谋杀)的人,长大起来,她的性格会具有何等的破坏性呢?这种破坏性如果受到客观环境的压抑(X女士不幸从未能自由发挥她那种超人的情欲)。会发生何种奇异的转化呢?分析种种情况,都使我们对于X女士那黯淡的前途越来越悲观,越来越绝望。说到底,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她的母亲就不应当将这不合水土的肉团生下来,扰乱整个世界的秩序和安宁。虽然现在X女士的父母已经作古。装在某个墓地的骨灰坛子里无声无息,我们在谈到这一点时仍然忍不住要诅咒他们几句。要不是他们不负责任地生育了X女士,又用田园牧歌式的态度助长了她的谋杀心理,她怎么能生出这么一系列的事情来呢?(笔者在此插一句,笔者描述的这种态度,是五香街群众在故事开头部分对X女士的基本态度。这态度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以后将要看到。)五香街群众的警惕心理是有来由的,他们都是一些眼睛雪亮、头脑冷静、遇事有对策的人,他们能在事情到来之前,凭直觉嗅出对于自身的危害性,及时加以防备、制止。所以我们也用不着过分地为他们担忧,他们自有一套办法对付外来的威胁。虽然目前他们的局部调查也许毫无进展,但他们那些历史悠久的、完美无缺的防备措施、到时一定会发挥它的威力的,所以我们尽可以高枕无忧地静候事态的发展。这位妹子就是如此来解释她姐姐的活动的,每次都做出伤感得要死,不想再活的样子。有次诉说完毕之后还死死缠住听众,要他找一把尖刀,“挖出她那颗心来检验一下”,把那人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种女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水搅浑,为自己它日的丑行找理论根据。对于这样一种无赖货色,我们也就不会对她日后所干的事觉得意外了。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做过之后又善于装疯装傻,骗取个别人的廉价同情心。在听说她姐姐的丑行败露之后,她立刻飞奔到姐姐家里,一边安慰悲痛欲绝的娃娃姐夫,一边顺手牵羊,偷走了他家那面最大的镜子。后来她把镜子拿到自己家里摆弄,将阳光反射到街对面的土墙上,口里发出尖声锐叫。当时有一个墨黑的流浪汉从那墙边走过,细细地辨认着墙上的亮斑,一下子就站住了……。那人蹲下来,再也不离开那面墙。入夜时分他用捡来的废纸木柴烧了一堆火,靠墙进入冥冥的昏睡中。就这样,流浪汉在土墙下呆了三天三夜。然后我们的妹子收拾起自己的衣物,和那墨黑的家伙两人撅着个屁股“私奔了”!这不是天下奇谈吗?这种令人目瞪口呆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啊?不久就传来消息,说那流浪汉可不客气,“一个墨黑的耳光打聋了她的两只耳朵”。想到“墨黑的耳光”这个词儿,五香街的群众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这种女人正配吃耳光,吃得越多越好,我们犯不着搞这种粗鲁举动,这与我们的性情不相符,现在有人代劳正好。每次她来五香街,大家都在手心里捏一把汗,预料着会要出什么怪事。谁都清楚她来的目的无非是挑拨怂恿,煽阴风点鬼火。她虽然脑筋糊涂,但生性下流顽固,又极喜猎奇,信奉异端邪说,所以谁也拿她没办法。

知情人和不知情人都未能提供可靠的情报,任何走捷径的试探都碰了壁,现在,我们只有“坐等”X女士的自行暴露了。根据我们的经验,在五香街,无论何等暧昧的、曲里拐弯的行径,时间一到,总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坐等”了若干时日以后,一个春日融融的早晨,住在杂货铺旁边以收卖旧书为生的金老婆子,从整整一冬的昏睡中挣扎着醒了过来,趿着烂棉鞋,蓬着一个狮子头,站在屋檐下捶着胸口,大骂自己“该死”。她记起入冬之前,她的头发是十分有光泽的,差不多可以称为“秀发”,睡眠将她的头发毁掉了。骂完之后,她开始东张西望,看见悠悠晃晃走过来的煤厂小伙,就一把拖进屋里,按在破藤椅上坐下,凑着耳朵和他说悄悄话。积蓄了一冬,她的话语如流水滔滔不绝,每当小伙要起身,她又下死力将他按住。她那一双苍老的手竟如铁钳一般,血气方刚的小伙也莫可奈何。“姜还是老的辣”嘛。以下便是她心中珍藏的秘密:

“我一直具有一种信心,这是十分奇怪的。有时一觉醒来,我也免不了有片刻烦恼的时候,于是脑子里很空似的。但这算不了什么,只要看一下自己这双手掌,力量又回到我身上来了。我从自己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就具备了这种信心,当时我发誓要用一根铁钎将墙壁捅个对穿,后来我果然达到了这个目的。我在街上走的时候,遇见了人从来不让路的,我有的是力气。有一次,一个老头迎面冲我而来,我用胯骨一撞,将他撞了个四脚朝天。我的未婚夫(我不幸有过未婚夫,幸而没结婚)总是怯怯地站在门边说:‘得了。’我翻了他一眼,仍然我行我素。后来有一天,我想试试他的牢度,就飞起一脚踢在他薄薄的胸口上。那一脚要了他的命,真是漂亮的一脚。一切都痛快地完了。这就是我独特的精神气质。也许五香街人都认为我是衣裳褴褛,没得肉吃的下等人,便不将我放在眼里,看我如路边的电线杆。他们是大错特错了!在将来的形势发展中,总有那么一天,一切全会由我来操纵,每个人的切身利益都与我的一举一动密切相关,这一天会到来的,某些人意料不到的事必将发生。我并非不懂得反省,我也曾无数次地反问过自己:我这种信念,是不是自己幻想的产物呢?我这样坚持下去,会不会虚度一生呢?毫无疑问,我这一生中已经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许多考验,但这些考验全不足以致命。只有这一次……,才是绝无仅有、极其壮丽的一次。经过这一次,我才觉得自己充满了新鲜感和旺盛的活力,一切猥琐和卑怯的心理一扫而光,就像老树逢春,不,百岁得子,不,大器晚成!我一直预感到我这不平凡的一生中有一个机会,我把这种预感向我那可怜的母亲说过三次。我说这话的地点是在郊外山坡上的一棵松树下,树上有两个鸟巢,我望着那两个鸟巢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吐出来:‘总有一次机会……。’我就这样说了!后来所发生的,全都显示着这一预感的实现,连我自己都惊讶得不得了,想要分析都来不及了!在我这个人身上,蕴藏着怎样的惊人的潜力呀?童年时代那颗沉默的种子,将会开出怎样令人炫目的花朵呢?假如我在从前和人谈起这一切,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呢?机会终于来了,来得那样迅速、凶猛,致使我几乎手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它流逝而去,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只是‘几乎’,实际上,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死死地抓紧了自己的机会,认清了新的形势,调整了步伐,行动起来。我尽情地捞了一把,一下就改变了五香街群众的成见,在他们心目中树立了一个崭新的形象。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次之后的变化吧。你注意过隔壁杂货铺的周三几吗?你注意过是谁几十年如一日,每次大便后,都故意堵在我的屋门口扎那污垢的裤头吗?他这一下流举动不过是要反复对我强调:他周三几是比我高明万倍的人物,全世界都应知道这一点,如果还有人不知道,他就负有宣传的义务。我忍气吞声,像地老鼠一样缩在屋里。多少年过去了,是暗无天日的多少年啊。直到云开雾散的这一次……发生,事情才颠倒过来,这一次真是划时代的光辉创举。”

金老婆子说到这里突然收住话头,卖起关子来了。她颤颤地走过去用一只手拿起火钩,粗暴地捅起煤炉子来,直捅得满屋子飞扬着呛人的煤灰,连气也出不来。在同时,她的另一只手还是死死地抓住煤厂小伙,一丝一毫也不放松。这个时候,煤厂小伙已经一下子就敏感到了她将要提及的事情,于是在破藤椅子上扭来扭去,喘着粗气,红着脸,一下子就产生了那种性冲动。虽然那种冲动是无对象的,他依然不能自制,难受得要死。金老婆子那些很长的指甲似乎要将小伙的肌肉抠个对穿,每隔几分钟,她就用胸音低沉地说出那个令人发抖的姓:“X?”她感到她一生中那些秘密的期望,那些幽美的或斑斓的幻想,全都要成为现实,而现实,便是对于这姓氏的惊心动魄的体验,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玩味,像是疯人的游戏。她那双死死瞪着小伙子的老眼,渐渐地模糊,后来又变幻为两个血红的圆球,一下子鼓出到眼眶之外,一下子又缩了回去。煤厂小伙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在一种自卑与虚幻的复杂情绪的支配下,他很快作出了生平最惊人的决定:与面前这个巫婆“胡来一通”。

在他们胡来完毕时,房门忽然一下子大开,床上这两个光着屁股的人发现,出现在门口的,正是那位可敬的周三几。他向这里面探了一下头,然后又在门边伫立了几秒钟,似乎显得兴致勃勃。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难以揣摩的话:“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整整一冬的烦恼一扫而光。”

金老婆子光着屁股走下地来,(并且她绝不容许煤厂小伙穿裤子)朝着周三几的背影啐了一口,骂他“俗不可耐”,然后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踱着踱着,又冷不防停下来说一句:“我与X势不两立!”煤厂小伙子战战兢兢地裸着下身站在床上,始终搞不清眼前发生的事,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人利用了,一想到这一点就垂头丧气,自怨自艾,至于这巫婆干嘛要利用他,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那绝不是他的脑袋能想清楚的。我们可以假定,他是在一种反复的暗示和诱导下,由X这个他心目中偶像的姓氏而联想到其人,其身体的某个部位,从而本能地发生了那种性冲动,并且就张冠李戴地胡搞起来,充当了牺牲品的角色。而在此过程的自始至终,金老婆子是十分清醒冷静的,可以说是事先预谋,胸有成竹,操纵了整个事态的进展,轻而易举就达到了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奇怪的是她所做的这一切又并不是想从煤厂小伙身上获取一种什么快感。因为说实在的,她早就过了那种产生快感的年龄了。毋宁说她本人对“胡搞”这事本身是“毫无兴致”,甚至有些“厌恶”的。这下事情就变得万分复杂了。难道我们能说,金老婆子这种种圈套,种种预谋,只是为了战胜她的某一两个设想出来的敌人?她与煤厂小伙子在他们那昏昏的人生中所寻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像她这样强悍有力的人物,会不会有估计失误的时候呢?这些事都是想不通的。在我们五香街有这样一条思维的规律: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你只要静待就成。如果静待还不成,那就只能说明你自己有毛病了,这毛病或出在脑袋里,或出在脚趾头上,总之是不治之症。

经过那一次之后,金老婆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天早上起来,她忽然对自己的身体生出了很强的自信心,她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做出种种动人的体态,然后就决定取消上衣对她肉体的遮蔽了。她要达到那种“整个灵魂的展示”。她觉得一切条件都已成熟了。于是她开始裸着上半身来实现这种“展示”。可惜五香街群众的审美情趣并不习惯这种“展示”,反应冷冷清清,每个人尽力将目光调向别处。假装没看见这老妪的裸体。另外金老婆子的生活里还增加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与X女士所从事的夜间职业捣乱。假若哪个有狗胆问及这个问题,她就会一边朝天击掌,一边说道:“呸!请澄清历史的误会!本人的成果遭到卑鄙的窃取!X?X是谁?不就是我吗?当然是我,我在这里,除了我,还有谁具有那种魔鬼般的操纵力呢?你们却瞎了眼去相信那种弄假成真的诡计。我向你们大声宣布:X就是鄙人!”每天傍晚她都烦躁,在家坐不住,于是跑进X女士家,强行抢走她的一面镜子,逢人就说已掌握了X女士的一切底细,X女士早成了她的“手下败将”,不久即将从五香街“隐退”。她说这话时当然忘不了抖动赤裸的上身叫人欣赏,完毕之后又当街大叫煤厂小伙子的名字,唤他出来“作证”,那种威风凛凛的派头令五香街居民都服了她。

我们的煤厂小伙怎么样了呢?说起来真是悲哀,真是绝望,他干嘛要生到这世上来呢?既然生到这世上来,又何以遭到这许多的磨难呢?这吃尽苦头的小伙,究竟有没有出头之日呢?好,我们暂不为他的前途担心,我们回到现在吧。现在,这小伙一下就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除了金老婆子那儿,他成天闭门不出,哪儿也不去了。在他那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有时会产生一个模糊不清的图像,那图像有许多雾似的花边,中央是一个类似X女士背影或叫人联想到X女士背影的东西。这个图像,必须在他踏进金老婆子的家门,并与之“胡搞”时才会产生。那种时候,他往往痛快得全身发抖,发出雄鸡般的啼叫。于是像有鬼使神差一般,他每天都往那老婆子家里钻,如吃鸦片似的上瘾。事情会弄成这么一个局面,这真是谁也预想不到的。这个收卖旧书的,行将就木的老妪,忽然就发达了!要站到五香街人头顶上来了!还有那位周三几。每天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走进他隔壁的家门,有时还光着屁股出门来当街撒一泡尿又进去,他会作何感想呢?对于自己那种拥有了十几年的快感的猛然失落,他会不会发狂,从而也作出一些精神病人的举动来呢?

对于金老婆子的野蛮袭击,X女士似乎毫无察觉,她仍然从容不迫,漫不经心,而又作风严谨。我们可似举出她与丈夫的谈话为例:

丈夫:那疯子又来抢劫了,要不要揍她一顿?

X女士:今天我又体验到了那种至高无上的恬静感,达二十分钟之久。我看我们再买一些镜子搁在箱子里备用吧。

丈夫:婆子的事弄得我有点心烦,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X女士:你只要细细地听一听自己的脉搏,那时就有一片云从你眼前缓缓移过,于是一切烦恼烟消云散。而到了下一次,你的眼睛如烟如雾,牙齿熠熠生光,你甚至再也不会察觉有一个什么婆子来过。我们可以将镜子藏好的。

前面我们好像说过,X女士不但影响周围那些与她密切相关的人,而且天生有一种暗中操纵的本能。虽然她从未意识到这种本能,也没有有意地运用过这种本能,但它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作用。经过这次谈话,她那位美男子果然就有点迷迷糊糊的,对于那婆子的骚扰感觉要迟钝得多了。日子一久,竟会忘了婆子的相貌,而在某一次与婆子迎面相撞时诧异地问道:“你是谁?”继而又若无其事地绕过她去干自己的事,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家中东翻西找而毫不生气。这样的情形有好几次。当他清醒的时候,他仍然与婆子计较,甚至揍过她一次,并且对妻子的置若罔闻产生过一点小小的埋怨情绪,但很快又与她达到了一致。

“坐等”了若干日子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们那位可爱的寡妇又获取了Q男士给X女士的一封信。而那封信的内容,刚好是谈及X女士的夜间职业的,虽然都是用的暗语和黑话,但寡妇凭着自身丰富的经验和对于性关系的惊人的嗅觉,似乎已经查出了一些什么。那封信如同所有Q男士给X女士或X女士给Q男士的信一样,既没有称谓,也没有署名,连个开头和结尾都没有,通篇故作时髦,虚情假意,令人倒胃。(说到这里,寡妇又提出久存心中的一个疑团:这些信中的话,是不是从某本古书上一段一段原封不动抄袭下来呢?因为这样一搞,既省了好多事,又达到了标新立异的目的,迎合了双方的虚荣心,这对白痴正好乐得而为。)我们在此摘录几段如下:

1.“听说你的眼睛发炎了,我急得如坐针毡,非常非常害怕,万一瞎了怎么办?当然你是有理由毫不在乎这个的,你并不认为视力对你会有什么用处。在凉风习习的夜晚,你仍然安详地面对那些镜子,脸上带着微笑,神秘而又性感,我却做不到。我试过了,即使是紧闭了眼睛,我的目光依然穿透眼皮盯着布满了迷雾的外界,那时我的精神错乱,神态惊慌,走起路来撞撞跌跌,丑态百出。这种时候,我总能看到你那张妖精般的笑脸,于是很恨你,拼命挣扎着想要来反抗什么。”

2.“……昨晚你又从镜中飞向了夜空,当时我正在沉思默想,忽然听见‘呼’地一响,我知道那是你,于是我竖起两耳用听觉追随你的踪迹,你的赤脚扇起一股凉风,吹到我脸上。白天里,我听到一种流言,说有一个人要报复你。(少男少女中的一个?)他会潜伏在床底下,或柜子背后,你一定要仔细检查房间里的那些隐蔽之处,用我送给你的那把扫帚将那些地方清扫一遍。我这样神经质你又要讥笑我了,我知道你一定说:‘我根本感觉不到那个人,我一般很难感觉到别人,他怎么能伤害我?’我想得出你说这话时的表情。不管怎样,今天夜里,我会到你的房间外面转悠一夜,我担心那个人,那个亡命之徒。”

3.“你说你能长时期地‘感官澄明’,这是因为你会用那些镜子。你坐下来,立刻就能‘入定’。我只能偶尔体验到那种意境(比如在和你见面的早晨),平日,我总是心乱如麻……”

寡妇从这封信里分析出了几点重要的发现:一是她本人恍然大悟,X女士原来一直在弄虚作假。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堂”,只不过是骗人上当的把戏演了又演。她妄图占有世上所有的男人(包括一些女人),又深知他(她)们那种猎奇而又虚弱的本性,于是故作高深,把他们骗得晕头转向,不能自拔。二是她更加肯定了一个事实:世上除了像X女士的丈夫这样一个童男子,性幼稚症患者以外,和他同样的人还有不少。这类人对于女人,越是不可靠的、能引动他们那种虚幻飘渺的遐想的,就越是感兴趣,而且容易自作多情地“入迷”。他们在性的方面一窍不通,却又无时不自以为是,固执得要死。要治好这种精神病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有一个真正的……女人进入他们的生活,并与之发生实实在在的肉体关系,那么他们与X女士的那种脆弱的联系立刻会土崩瓦解。当然她的意思并不是说世上就没有这种真正的……女人,才使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得以存在。真正的女人是有的,(寡妇皱紧眉头说下去。)但很稀少,而她们又绝不愿去勾引这类童男子或半男半女的货色,因为实在是“不够劲儿”,“说不出口的别扭”。就因为这种种的阴差阳错,我们的X女士才能将她那类鬼耙戏搞下去,使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行骗。

在我们的静待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与X女士那次关于性的讲演直接相关。当时在西瓜皮与香瓜皮横飞的混乱之中,有一双锐利的鹰眼始终追随着X女士,那人甚至准备好了挺身而出,与X女士的丈夫一道去保护她,但还没轮得上他来保护,事情就结束了。他是不是在墙上画图的那个恶棍呢?还是一个陌生的路人?三个月后,这个“热血沸腾”(同行女士语)的青年男子走进了X女士的家门,并不自报姓名,他便很“坦然而坚决地”坐下来,“虎视眈眈”地打量X女士的全身,然后开门见山地与X女士谈到那次讲演。他们谈了两小时。其间约莫有一小时是在心领神会的沉默中度过。最后青年男子急躁地站起来问道:“您觉得我对您是否合适?”X女士从梦中惊醒过来,目光清澈如水,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您的眼光不够柔和,并且只有三种颜色,不能变幻,而我,早就不是青春焕发的少女了,我们彼此不能满足。”青年气急败坏地走掉了,X女士从窗口看见他那孤零零的身影,难受地倒在床上躺了好久。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青年男子出于一种无法解脱的内心狂热仍然对X女士充满了渴望,他说这并不是“性”的诱惑,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因为在他的观念里,X女士并不够“性感”,而“性感”的女人他能找到很多,但又每一个都不能长久地吸引住他。这样说来,莫非是他的身体出了毛病?还是他的观念本身有缺陷?这件事他始终没能想个透彻。他仍然常去X女士家坐一个小时,与她进行那种惬意的“神交”。那种时候,两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每次只要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或在动作上有所表示,都遭到X女士坚决的抵抗,毫不含糊。一次他发抖地摇晃着她单薄的肩头问道:“为什么?!”X女士痛心而又冷静地回答:“我们不合适。”“什么不合适?”“同你发生性的关系不合适。”“怎么能知道?”“我的身体能感到。”“该死的镜子!”青年男子不能自制了,一拳砸烂了X女士一面镜子,手上流着血冲出了门。而为了这件事,X女士有很长一段时间心神不定。她并非对青年的魅力毫无感觉,也并非是有什么忠贞或禁欲的观念在作怪,不如说,她是任意妄为的,只要感觉合适,她可以面向每一个遇到的男人。这一次,她非常喜欢他。也常为他的某种魅力所打动,但她在他面前的确没有产生性的冲动,并且也不会装假,如此而已。如果他想得通,她甚至愿意同他保持一种“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将使双方感到自然、合理。可惜他太死心眼、古板,这就使得这种关系不可能了,她只好忍痛放弃与他的友谊。

对于这件事我们还可以听听同行女士的叙述。同行女士说,在青年到来的那一天,她刚好在X女士家中。青年进来坐下后,她“故意待在旁边不走开”,所以那一出戏的自始至终,她都看在眼里。而那两个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家伙,根本就忘记了她的在场,只顾说些撩拨放荡的粗话,还装出那种假模假样的严肃,其实是心痒难熬,恨不得“立即上床”。最可笑的是这两人的谈话动不动就中断达十几分钟之久。在中断期间,两人谁也不望谁,一动不动,“眼中有泪”,使她一再怀疑这两个家伙莫非在练什么气功之类的玩意儿。她灵机一动,决心来一出恶作剧,就抓紧一个这样的当口“格格”一声大笑,但那两人竟“没有听见!”他们的确是没有听见。在X女士,是进入了一种宁静的、阳光灿烂的意境,她在那里面长时间邀游,早就感觉不到世事的骚扰。而青年男子,却是被自己那狂乱的心跳声震聋了耳朵,并且在短期内丧失了视力。所以同行女士的恶作剧是白搞了,因为这一着对这两个疯子根本就不起作用。最后她站起身,“猛踢一下房门”,鄙夷地离开了房子。

X女士是否就是那种在性关系上非常严肃的女性呢?从这件事单独看起来好像是,但只要熟悉她的人,又都知道她的许多行为与这种态度截然相反。比如说,对于来找她的男性,她不但不回避,而且简直是“来者不拒”,越多越高兴,有时还“尽力挑逗”,甚至“找上门去”。在与那些人交往时,当然免不了鬼鬼祟祟,避人耳目,尤其是要哄骗丈夫的(哪怕是如此的“好丈夫”)。在这中间,要说没有人与之发生过性的关系,这恐怕是很难令人相信的。而X女士,似乎也并不要人相信这一点,不如说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是守口如瓶。而与X女士交往过的男人也全都守口如瓶。但有人的确看见过,一个男人(绝对不是Q男士)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吻了X女士,而那人当时由于“厌恶和害羞”,没能看清X女士脸上的表情。但他能肯定X女士没有丝毫反抗的举动。说不定她已经软绵绵的了呢!还说不定她早就与他有过肉体关系了呢!X女士的丈夫的第一位好友还在有一天看见,X女士与一个极年轻的小伙子一起手挽手,去郊外的一个荒坡上呆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9点才回家。两人都是“憔悴不堪”,“神情兴奋”。好友痛心疾首,心情沉重地向X女士提出忠告,X女士却百般狡辩,厚颜无耻。她笑嘻嘻地说:“什么事也没有,他想通了,我终于说服了他,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你就没有估计到他可能采取暴力吗?也许你暗暗盼望这一点吧?”“当然估计到了,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会为他感到难过。不过谢天谢地,没发展到那一步,我用感觉说服了他。”“他吻了你吧?”“这又有什么?”X女士显得十分恼怒,“这又有什么?!喂,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她步步紧逼,反把丈夫好友逼到了墙上。事后这男子一回忆到自己当时的窘相,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就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怎么会有什么严肃可言呢?既然丧失了人性中的一切真实可靠,我们就只能说她是装模作样了。联系X女士的种种行为,我们又不由得想起她那种暗中操纵的魔鬼本能,原来X女士有无数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在什么人面前,就扮出什么样的面孔、而且高明到绝不让人感到有丝毫做作的痕迹。在前面提到的那位聆听过X女士讲演的青年男性面前,X女士一定是凭着自身丰富的经验感觉到,只有摆出异常严肃的面孔,保持一定距离,永远不走到最后一步,才能长久地拴住这匹狂放不羁的野马,使之在自己面前驯服,从而满足自己那种变态的性心理。当然从客观的态度来看,她倒不是有什么预谋,只不过是她的天性总能使她作出最准确的判断。所以我们可以说,X女士天生是个出色的演员,每时每刻都在演戏,也可以说她并没有演戏,只不过是本性上属于巫女一类,以玩弄男性为终身最大乐事,不惜伤人,却又似乎处处替别人着想,性情冷峻,却又仿佛热情洋溢。总之要对X女士的性情下个结论是绝不可能的,试想我们连要确定她的年龄都费了那么老大劲儿,最后还是不负责任地不了了之,任其模糊,那么对于“性情”这种复杂万倍的事儿,我们怎么搞得清呢?搞不清就不去搞清,我们仍旧“静待”吧。不过我们有一点倒是确定下来了:她性格中的一个主要倾向就是任意妄为。我们五香街的居民,虽然不是禁欲主义者,待人也十分宽厚,但我们都是一些守纪律,讲章法的人,自从发现X女士这种无法无天的作风之后,全都恨得牙缝里痒痒的,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当然不排除我们当中也有个别想乘机得利的市侩小人,在大骂她的同时又暗中去试探她,其结果往往是碰了一鼻子灰,于是比我们更加痛恨,加倍大骂,这种败类当然不能算在我们的群体之内。我们还可以举出两个例子来说明X女士这种下流无耻的作风,不过这又扯得太远了,因为我们现在要谈的,是X女士的夜间职业问题,而我们说了这么多,怎么也接近不了真相,云里雾里,讲梦话似的讲个没完。当然我们也可以断言:事情本无真相,因为只是一场骗局。这样说当然最简便又省事,免去了许多困难与烦恼。但X女士夜间职业的影响又分明存在……。它看不见,摸不着,每个五香街的居民却都能感到它的作用,那作用有时如放射性物质和冲击波,有时又如虫蚁对皮肤的咬啮。据说X女士那位同行好友的儿子,就因为在X女士家中受了一晚上的训练,性情急转直下,堕落成了一个酒鬼、流浪汉,东游西荡,露宿街头,危害治安。他还逢人就瞎吹:乞讨(其实一半是抢劫)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简直有种“通体放光”的感觉。在没过这种生活之前,他曾无数次萌动过自杀的念头。而现在,他真想“永久地活下去,到处走走,看看,想和谁打架就和谁打架,并与随便碰到的姑娘恋爱、性交”。我们的同行女士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用一柄长竹竿追赶这个“孽子”,结果是反被他打得手臂骨折,惨不忍睹。听说那小子现在已流浪到了北方一个野蛮地区,在没有饭吃的情况下甚至“茹毛饮血”,还喝过一个死人的脑浆。他过得“十分自在”、“舒坦”,打算“永生永世不再回来”。小子出走后,他的母亲曾短时期地发过癫痫,并受到X女士的照顾。但对其儿子,X女士不但不设法挽救,反而劝同行女士“想开去”,“只当没生这个儿子”,说是这样“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同行女士恢复了体力之后,与这个用心险恶的女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殴斗。同行女士如母虎发威,若不是X女士身体轻,跑得快,她差一点要“打折她的腿子”。不过时间一长,同行女士虽然嘴里不承认,心里倒也渐渐地感到了儿子出走的好处,因那小子在家时处处跟家人过不去,动不动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在父母夜间干那事的时候踢开房门闯进去,说些戏弄的怪话,弄得家人日日提心吊胆,神经衰弱。这一走,家里倒是“鸡犬安宁”了。同行女士得了好处,不但不领X女士的情,反而跑到公安机关去报案、说X女士“引诱青年堕落”,从事“卖淫生意”,“从中发了大财”。这一闹,闹得风风雨雨的,最后又因证据不足停止调查。按照我们五香街的观念,“捉奸要拿双!”,但谁也不曾拿到X女士的“双”。而所谓“卖淫”,只不过是一种私下里的猜测,一种个人的主观判断罢了。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群众团体倒也并未像同行女士那样武断专横和感情冲动,马上很肯定地将X女士的夜间职业称为“卖淫活动”,而一齐跑去公安局报案,闹出一场大笑话来。我们的群众毕竟是比较稳重,而又尊重事实的。他们宁愿“静待”,坚决反对冒失行事。他们相信一切全会在“静待”中迎刃而解,根本用不着那么急躁。对于同行女士的急躁情绪他们是有些看法的。从那年的五月,她手持一个话筒,沿街宣扬了寡妇的隐私之后,大伙儿就对她有些不利的议论了,尤其中青年男性,简直对她望而生畏,暗地里叫她“青头苍蝇”。而现在,她忽然就跑到公安局去乱报案,想第一个抢功,出一出风头,大家更是对她说不出的厌恶了。请问谁要她来自作聪明多这个事,把一盘好棋搅得个稀乱?这不是头脑发昏,疯疯癫癫,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吗?照此下去,这家伙说不定还想大权独揽,骑到五香街群众头上来作威作福呢!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有权利来代表我们广大群众开口讲话了?要知道“谁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寡妇语)呀!想想当年寡妇深受其害,至今名誉不得恢复,该是何等痛心的教训,难道现在我们还会执迷不悟,任其继续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