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选择叶企孙这样的题材,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和勉为其难,但终于还是写出来了。这似乎有点鬼使神差,有些宿命论的色彩蕴涵其中。

10年前,是春天还是夏天我记得不真切了,我随我们军艺院长傅庚辰将军来到位于小西天附近的钱伟长先生家。钱先生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傅庚辰是全国政协委员兼科教文卫方面的负责人,他们时常在一起开会。钱老博学多才,尤其喜欢文学。有一天他拿到一份报纸,那上面公布有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者的名单,在报告文学这一栏里,钱老指着我的名字问傅院长,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这样的偶然确实让人匪夷所思。我猜想钱老之所以找我的原委,一是我的排名靠前,再一个就是我的名字奇怪,不但有个“军”字,还有个“纪”字,这和他的内在欲求以及与之相熟的傅院长的军人身份扯上了关联。傅院长对钱老说,你要找的这个人我还真认识,他是我们军艺的老师,我是他的院长。就这样,我才有机缘得以认识钱伟长先生,并且受领了写他老师——叶企孙先生的任务。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钱老介绍叶师事迹后的我的尴尬行状。钱老充满崇敬之情叙述着叶企孙先生的“丰功伟绩”:教过“三钱”;教出“原子弹之父”王淦昌,“航天之父”赵九章,“光学之父”王大珩,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破格引进提携当时一文不名后来成为大数学家的华罗庚……首任清华理学院院长(包括工学院)、物理系主任,后来实际上成了清华大学的“第二号人物”,也是“中国理科教育的第三个时期”的领军人物。正是这个时期,清华出来的理工学生在新中国初期成为两院院士的约有192名,占院士总数的40%。在“两弹一星”、石油勘探、国防工业以及晚近的中国“863计划”等重大科研生产活动中,他的学生们都是以团队冲锋的身影出现的……然而,对这样一个为中国为中华民族作出巨大贡献的人,我却全然不知,真令人汗颜。钱老似乎并没注意我的窘态,他听完我的话后拍着桌子说:“这就是我们中国!这就是我们中国!”

10年来,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有时我想,我们像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着前院和后院,前院热闹,明亮,风光,就像是一门显学;而后院冷清,黑暗,寂寞,既放珍宝又安顿鬼神。说这一段后院有些“紧”——这是我们家乡话——意思是说那些老辈人的幽灵显灵了。通常情况下,阴阳两厢是相安无事的,而后院要闹人,那就是阳间可能出了差错,于是就赶快检讨一番,黄表烧纸,烟火缭绕,安抚揖拜之后,一个清明祥和的日子就来了。

上岁数的人因此知道,后院实际上是很重要的,那里隐藏着家族成长的秘密,盘绕着错综复杂的故事,前院那些光鲜亮丽的枝叶,在后院都能找到它们的根系。

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后院安顿的是我们的历史,是老辈人的魂魄和精神,当然还有秘不示人的好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后院实际存在着巨大的神秘力量,有着天人交感、幽明共通的神奇暗道,它的彰显、通达和光大,关乎着前院的一切。因此也可以说,后院往往决定着前院的变化发展。所谓历史决定现在、现在决定未来,就是这个意思。

但这种厚重的精神资源和不朽母题却被搁置和冷落了。有时我们宁愿选择轻薄,宁愿选择花枝招展的角色,以至终于携手迎来一个小品时代。我没有自我表扬的意思。我觉得写这部作品似乎是我的宿命。我不想说“这是一个作家的历史责任”这样的话。10年来,三易其稿,万里追寻,伤心劳神,没有一分钱来自官方的资助。我曾数次打过退堂鼓,但每次都因钱老的那句话又折了回来。我们曾经太对不住叶先生了,我似乎在替所有生活在和平环境下的中国人还欠叶老的这个人情,并希望人们都记住叶企孙这个名字。

本书写作过程中,经钱老首肯,很多照片、资料引自钱老主编的《一代师表叶企孙》一书,在此向钱老及书中各位作者表示感谢。另外,更要感谢虞昊、黄延复同志所著《中国科技的基石》一书,为我的写作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

邢军纪

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