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翊赞中枢 五、桑治平道出四十八年前的秘密

这封信函其实乃一份请愿书,是由湖广会馆呈递上来的。开头第一句话说:为陈衍残害鄂民事告太子太保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书。

张之洞刚看了这一句,便大为吃惊:陈衍乃一身无寸权、手无寸铁的文士幕僚,何得残害鄂民!他怀着莫名的惊奇读下去。

原来下面的文字乃状告陈衍,在光绪二十八年湖北设立铜元局时,提出当十当二十铜钱的馊主意,为湖广总督衙门聚敛银元一千四百万两,而这些钱财被糜费在铁厂和枪炮厂等洋务局厂上,洋务无尺寸效益,湖北百姓却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从那以后,湖北物价年年上涨,至今百姓生计必需品已上涨十倍之多。陈衍以鄂民之血汗换取某大员的个人虚名,实乃奸佞小人,祸鄂灾星。请张之洞杀陈衍,悬陈衍之头于黄鹤楼上,以谢二千万鄂民,以乎荆楚大地之公愤。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几十个签名,打头的一个,签的是“蕲水汤化龙”。

张之洞耐着性子看完后,勃然大怒。他没有想到汤化龙这个年轻后生,居然会带头上一份这样的请愿书。五年前,汤化龙中进士不做官而自愿去日本学法政,这件事得到张之洞的赞许。他在督署接见汤化龙,以后在多次集会场合鼓励湖北年轻人向汤化龙学习,像汤化龙那样志存高远,中西会通。想不到这小子狂妄自大,以怨报德,竟做出这种事来。这哪里是在骂陈衍!不错,当十、当二十的建议是陈衍提出的,但付之于实行还得湖广总督的同意才行,责任当然只能由总督来承担。照汤化龙之流看来,设铜元局是残害鄂民,那残害鄂民的罪魁祸首不是陈衍,而是我张之洞。说什么悬陈衍之头以谢鄂民,不如直截了当地讲,悬张之洞之头以谢鄂民!

想起自己在湖广任上十九年,为湖北的洋务事业惨淡经营,呕心沥血,为支付洋务的庞大开支不得不设立铜元局,所获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之于国计民生。不料,到头来不仅不被理解,反被控之为祸国之灾、残民之贼,要说冤屈,天底下还有这样大的冤屈吗?

一口痰冲到喉咙,气接不上来,张之洞猛地晕倒下去。

家人慌忙把他扶到床上,仁权看到飘在地上的请愿书,明白了父亲陡然起病的原因。

晚上,陈衍、辜鸿铭等人也都闻讯赶到张府。随后赶到张府的,还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彦。梁敦彦这些年来可谓吉星高照,飞黄腾达。

前年,梁敦彦随张之洞进京入外务部。袁世凯赏识他,将他安置在外务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语,很快在外务部派上大用场,三个月后便升为右丞。接受八年美国教育的梁敦彦,敬业务实,在那些只会做官场功夫的庸俗官吏中显得格外出类拔萃,一年后便升为侍郎。待到袁世凯削职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书。梁敦彦对张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来张府看望老上司。

看了请愿书后,陈衍心绪沉重,他对卧在病榻上的张之洞说:“老相国不必为此而忧郁,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绅既然要我的头,我就回武昌去,让他们把我的头取下吧!”

张之洞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凄笑:“陈衍二字是张之洞的代号,你这还看不出!”

辜鸿铭说:“老相国,我们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汤化龙叫来当面辩一辩。京师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开拉嫖客的妓女和钻门子的政客,再没有几个干正事的人。”

辜鸿铭这几句话,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声来。

梁敦彦对国内外政治局势较为清楚,他比别人看得透一点:“据说湖北马上要成立咨议局,汤化龙新从日本回国,已被看好为咨议局局长。他这样做,一是迎合百姓对物价的不满,为自己赢得体恤民情的好名声,以便顺利当选;二是现在各省士绅都主张立宪,对朝廷迟迟不行立宪不满,因此他们对朝廷一切都否定,借此煽动人心,讨好百姓,以拥护他们上台。湖北士绅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国在湖北所办的一切。依我看,陈石遗固然是一个代号,铜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个开端,今后还要拿铁厂、枪炮厂、火药局、织布局等一个个地开刀。”

张之洞声息微弱地插话:“崧生说的有道理。戏台只有一个,他们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错是错,没有错也是错。湖北的戏,可能还正在敲开场锣哩!”

说罢,闭住双眼,一脸的枯槁阴黑。

“戏台”,辜鸿铭心里一惊,联想到上次说的道具,看来入京后的老相国与两广两湖时的香帅,的确是大不相同了。

张仁权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心里涌出一丝恐惧来。他强打精神安慰:“爹,现在各省都有一批这样的立宪党人在活跃着。他们看似跟革命党不同,其实也是与朝廷离心离德的。湖北的立宪党否定您在湖北的洋务业绩,完全出自于他们的私心。是非自有定论,公道自在人心,汤化龙这几个人就能代表二千万鄂民吗?爹,您犯不着与他们计较。”

儿子的话也很有道理。张之洞的心安定了片刻,他睁开眼睛来对儿子说:“我多年来不知市面上的物价,为一方总督而不知百姓日常生活,不管怎样,这是失职。你写封信给念礽,叫他细细调查一下,这些年来物价的情况,尤其是米、盐、油、菜、肉这些东西的价格。”

“好,我这就写。”仁权答道。

张之洞似乎已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停了一会,他又吩咐:“桑先生与我分别已经十多年了,戊戌年匆匆一见,距今又整整十一年了。我时常想起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说。你要念扔想办法尽早与他的母亲联络上,请桑先生夫妇到京师来住一住,再不来,今生今世怕不能见面了。”

“爹,别胡思乱想了,您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好好保养身体,老朋友见面时,才有精力说话哩!”

仁权虽如此劝慰着,但心里对老父此番的病况着实担忧。他在信中叫弟妹们随时准备进京,并设法通知桑先生,无论如何要尽快来京与父亲见面。

陈念礽接到内兄的信后,带着铁政局的两个工役,实地在武汉三镇做了三天的调查。这一查,令一向对中国洋务抱着乐观态度的陈念扔大吃一惊,不仅证实了请愿书上所说的物价涨十倍,而且几乎所有被调查的人都不承认武汉的洋务局厂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惠,枪炮、钢铁,他们固然不需要,铁路、水电的好处,他们因为无钱,一点都不能享受。即便像布匹这种与他们密切相关的日用品,他们也很少购买。因为生产成本高,售价并不比洋货便宜,老百姓要么买洋布,要么买来自乡村的更便宜的家织布。

陈念礽面对着这些调查上来的实情,不知如何禀告岳父。说实话,怕他生气,病情加重;说假话,虚夸政绩,又对不住良知。

他把这些情况如实写在信里,告诉他的继父桑治平。

这些年来,桑治平和秋菱一直住在香山县城。选择此地度晚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秋菱的次子耀韩一家在这里。再则,这里一年四季天气和暖,青草长绿,鲜花长开,令桑治平欢喜不已。

他朝朝暮暮与南海为伴。滔滔海浪,洗刷他心中的尘垢;无限海域,拓宽他的视野胸襟。旭日东升、星月摇晃的壮阔海景,更鼓荡起他胸臆间消失已久的艺术情愫,他重新拿起了画笔。在最能感受宇宙浩瀚的大海边,他的智慧和灵气得到升华,一幅幅涌动生命精神的画从手中诞生,他和秋菱也从这些画中重获青春。真正是“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年过古稀的桑治平常常会回忆往事,会回过头看一看过去的足迹。但此时他的心绪,跟眼前阳光照抚下的南海一样,平静而空阔。当年是那么地霹雳惊爆、动人心魄,而今都似乎已被岁月长河洗涤得淡泊乎和,被无限时空消解于悄没声息之中。他有时会从心里发出讪笑:当年给肃顺做谋士,弄得偷鸡不着蚀把米,害得自己从此改名换姓;倘若肃顺成功了,又怎么样呢?也不过是肃顺或是皇上手里的一个工具而已。后来,给张之洞做幕僚,奔忙了十多年,说到头,还是为他人作嫁人裳。进一步说,不给张之洞做幕僚,自己做一方督抚呢?湖北洋务的困境和革命党欲推翻朝廷的现实,让桑治平的头脑日渐清醒过来,即便做一方督抚也将会一事无成!在与秋菱相处、与画笔为伴的日子里,桑治平终于领悟到,只有爱情和艺术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永恒!功名也罢,地位也罢,其实都是以出售自身为代价。它只是一种交换,犹如农夫以谷换布、商人以货易银一样。

淡漠了功名和地位,并不意味着淡漠情感和友谊。在过去的生命历程中,那些以情谊留在桑治乎脑中的人,在天风海雨冲刷下,尘埃去掉后他们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了。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张之洞。那年身肩晋抚之命的张之洞驱车古北口,礼聘他出山。古北口月夜,两人约法三章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这份别于世俗的道义相交,令他永生不能忘怀。

他也很想见见张之洞,向他谈谈别后十余年间他的这些新的人生体会。现在张之洞已奉召进京,他定居在香山城,一南一北,相隔四五千里之遥,要见一面也真难啊!

这一天,他接到了念礽从武昌发来的急信,方知张之洞已病得不轻,渴望在有生之年再见见面。桑治平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相聚了,再远再难也得去。秋菱自从离开京师,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四十多年了,大内都换了三四位皇上。京师是啥样子了,秋菱多想旧地重游啊!老夫妻决定携手北上。好在海路早已开通,两人身体都还硬朗,一路坐船去京师不成问题。于是,他们从香山坐船到香港,再从香港换上英国的海轮沿海岸北上,直抵天津,再由天津转火车。沿途花去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待到一脚踏上前门月台时,京师早已是和风拂面的初夏了。

经过治疗调理后,张之洞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销假理事了。这次见到分别十余年的老朋友,他更是心情兴奋,病又好了几分。陈衍见到桑治平后更是倍加欢喜,只是谈起铸钱而招致湖北物价猛涨时,颇为内疚。桑治平安慰道:“物价上涨,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据香山一带的老华侨说,西洋各国物价上涨是普遍规律,故西洋人不存钱,有一个花一个。再说,这当十当二十的铸钱法,湖北不做,别的省也会做的。”

陈衍苦笑道:“若不行当十当二十的办法,湖北的物价或许不会涨得这样快。不是跟着相国到了北京,我这颗头怕早已被鄂民割下了。”

桑治平哈哈笑道:“你的头不还是好好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吗?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梁敦彦感激桑治平当年的伯乐之恩,在乾隆爷赐名的都一处设宴,为桑治平夫妇接风,陈衍、辜鸿铭等人作陪。辜鸿铭现在已做了京师大学堂的教授了,他依旧和过去一样,随意谈笑,不拘小节。他的中西会通的学问和嬉笑怒骂的性格,在京师大学堂里很受欢迎。

桑治平和秋菱特意去条儿胡同寻找当年的肃相府。肃相府会败落,这是他们早已想到的事,但没有亲身来到条儿胡同之前,他们绝没有想到会败落到如此地步。

眼前已没有当年肃相府一丝一毫的痕迹,问了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摇头不知道肃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肃相府在何处。好容易碰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才知道这段往事。那年抄肃相府的时候,他就住在胡同口上。老头子说,抄了家后,肃相府贴满了封条,封条上盖的都是步军衙门的长印。以后每隔几个月,便启封几间屋。到两三年后,全部封条都启了。这里住进了二十几户平民百姓。几十年下来,这些住户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闲钱修缮房屋?老头子带他们走到胡同中部,指了指对面说:“这一大片当年都是肃相的旧宅。”

桑治平、秋菱望时,眼前的房屋尽皆灰暗破败,墙污门朽,瓦缝间、墙头上到处是杂草枯茎,烟囱倾斜,杂物乱堆,进进出出的几个人,也都蓬首垢面衣衫褴褛,若不是破烂堆里那几棵高大的槐树被秋菱认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老头子所指的这片地方,就是当年朱柱碧瓦、雕梁画栋的肃相府!几只燕子在一旁人家的屋檐下呢喃叫着,正应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这两句古诗。历史又一次惊人相似地重演。

想起这当年与桑治平定情的堂堂相府,一夜之间便遭灭顶之灾,不到五十年便败落至此,秋菱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簌簌而下。

肃相府今昔之比,更使桑治平加深了对人生的领悟。他想,是到把埋在心里近五十年的这个大秘密告诉张之洞的时候了,再不说,今生今世就没有机会了。

翌日晚餐后,张之洞笑着对桑治平说:“仲子兄,我过去写的诗,你读过不少。你读过我填的词没有?”

桑治平想了想说:“好像没见过。”

“你是没见过。”张之洞点点头说,“我年轻时也常填词,进翰苑后,不再填了。前年火车过河南安阳,想起不远处就是当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时定都的邺城,发起少年狂来,填了一阕《摸鱼儿》,你有兴趣到书房去看看吗?”

桑治平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赏欣赏。”

二人一起来到书房,仆人掌灯上茶,坐定后,张之洞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条幅来。桑治平接过一看,果然上面写着《摸鱼儿·邺城怀古》。他轻轻诵道:

控中原北方门户,袁曹旧日疆土。
死胡敢啮生天子,衮衮都如呓语。
谁足数,强道是慕容、拓跋如龙虎。
战争辛苦,让倥偬追欢,无愁高纬消受闲歌舞。
荒台下,立马苍茫吊古,一条漳水如故。
银枪铁错销沉尽,春草连天风雨。
堪激楚,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
霸才无主,剩定韵才人,赋诗公子,想像留题处。

“怎么样,还过得去吧!”桑治平刚一读完,张之洞便急着问,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刚学填词的新手等待词坛名家的评判。

“岂止过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赞道,“一口气从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数落了一遍。一条漳水如故。为这些邺城的匆匆过客作了总结。”

“仲子兄,你是真懂词。”张之洞抚须笑道,“你还看出点别的名堂吗?”

“有名堂!”桑治乎点了点手中的条幅,“这一句‘春草连天风雨’,是偷的温庭筠的‘邺城风雨连天草’。偷得好,一点作案的痕迹都没留下。”

“自古文人皆是贼,没有不偷别人的。”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没这样痛快地笑过了。

“‘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这一句恐怕是这阕《摸鱼儿》的词眼了,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张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这一叹,将世上一切英雄都叹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瞒你说,这两年我心里就常有这种叹恨,魏武、拓跋焘是何等的英雄盖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况我张某人!唉,仲子兄,你来了,我才跟你说说;你不在,能与我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呀!”

桑治平已从这番话里感觉到张之洞的心绪,虽然没有深入交谈,他已看到彼此之间的相通之处。

“香涛兄,你猜我昨天到哪里去了?我和秋菱去条儿胡同找肃顺旧宅去了。”

“你们去怀古了?”张之洞的眼神里充满着惊奇。“京城里可供怀古的地方多得很,为何要去凭吊肃顺?”

“我们不是去怀古,我们是怀旧。旧地重游,追寻那一段我们共同的刻骨铭心的岁月。”

看着张之洞的眼神由惊奇到疑惑,桑治平揭开了这个凝重的谜底:“香涛兄,你决然没有想到,四十八年前,我曾经是肃府里的西席,秋菱她是肃府的丫环。”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张之洞张开两只大眼睛,多年来缺少神采的眼眸里射出一丝惊异的光芒。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来掐了掐:“四十八年前是辛酉年,也就是文宗爷升天的那一年,你那时正在肃府?”

“是的。”桑治平平静地说,“我那时不仅正在肃府,我还随着肃顺去了热河。肃顺等八人受顾命之后最早发出的几道折子,都是我拟的稿。”

张之洞盯着桑治平,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仔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肃顺为他的几个公子请过不少先生,在肃府做过西席不算奇怪,张之洞的好友王闾运就任过此职。肃顺出事后,王闽运还特为到京师去看望肃顺的两个儿子,送了一千两银子给这两个昔日的学生。但随同去热河并在顾命大臣与两宫争斗的时期,为肃顺拟稿,这种西席就非比一般。浮过张之洞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倘若当年肃顺一派胜了的话,眼前的这个布衣老友就不知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了。

“这么多年了,从未听你吐过半个字。”张之洞的心中异常感慨。“那么,子青老哥知道吗?你对他说起过吗?”

“没有。”桑治平淡然一笑。“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呢?”张之洞有点气沮地说,“你是不相信我吗?”

“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应当选一个什么时候告诉你才最好。”桑治平的脸上现出一缕苦笑。“若不相信你,我现在也可以不告诉你。”

张之洞点了点头:“那你就对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吧。你是怎样离开肃顺的,你和秋菱是在肃府相爱的,还是后来到香山去见到她时才动的心?一晃近五十年,已成历史了,连太后都作了古,不须忌讳什么了,都说给我听听吧。我想,这一定是极好听的故事。”

张之洞的语气中似乎带有点央求似的,仿佛一个小孩子正在恳请长辈给他道往事,说掌故。

“好,这正是我这次北上的一个最重要的内容。我们慢慢地说吧,今天说不完,明天再接着说,只要你想听,我什么都可以说。”

“你说吧!”张之洞将书桌上的一沓纸推向一旁,两只手搁在桌面上。他觉得这样舒服些。“自从上次得病以后,我对我眼前的事反而无多大兴趣了,我的兴趣更在对往事的回忆咀嚼上。你说吧,关于你所经历的那些事,你的生活体验,我什么都喜欢听。”

于是,桑治平对老朋友慢慢地说起来。在挚友面前追忆往事,这其实也是他自己所乐意做的事。像小溪淌水似的,桑治平平和宁静地聊起他如何走出洛阳前往京师应试,落第后又如何经王阊运推荐进肃府做西席,在肃府时如何与秋菱两心相印。他绘声绘色地描叙四十八年前那场决定大清命运的宫廷政变,讲肃顺等八大臣失败后的心绪,讲肃府被抄,讲自己的壮游天下,讲在虎丘卖画结识张之万,最后定居古北口,而眼睛却一直盯着长安天街。

就这样,桑治平和张之洞接连谈了三个晚上,掌灯说起,夜深而罢。桑治平传奇般的经历,给张之洞的心灵以深深的撞击。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天下最优秀的人才,一生所得尽皆自己奋斗而来。现在面对着这位老朋友,他开始对此不那么自信了。要说资质秉赋、目光见识、办事能力等等,自己并不比桑治平强多少,若说坚定执著、笃于情义,则远不如他,至于他的绘画才华,则更是望尘莫及。看来解元探花、督抚宰辅的锦绣历程,大概多半是来于运气。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国藩的一段名言来:“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传万世。”看来,这位老于世故者的这十二字箴言,倒真是阅历之得,悟道之语!

“仲子兄,你那年为何要坚决地离开我,除开仁梃遇难这件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桑治平说:“仁梃的遇难,将我的设想打破,同时也使我突然悟到生命的短暂和脆弱。事业并非自己能全盘把握,而个人的生活却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秋菱对我的爱使我感激,我对她的情也是我一生的真心,而对着这么短暂而脆弱的人生,我为什么还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不能完全把握的事业上,而让真爱实情在怨阙中白白流失?所以,我毅然决然地学习陶朱公,要不顾一切,携我所挚爱之手,泛舟五湖,归隐海隅。”

张之洞被这番话所深深打动。他好像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最大差别,就是在做事做人这一档子上。他这七十年来的人生经历,尤其是给他带来辉煌的这三十年,似乎用“做事”二字便可全盘包括。至于做人这方面,尤其是夫妻之爱、家庭之情、手足之谊、朋友之义等等,很少去想过,也很少去体验其间真味。

几十年来,仿佛做了事业的奴隶,而遗忘了人生的真趣。这难道就是辉煌的成功的人生吗?

张之洞被自己的疑问所问倒。他有点后悔起来:这一问怎么问得如此之迟!

“仲子兄,咱们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也办了许多实事。你认为这些事,能对国家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实效吗?”

汤化龙等人对湖北铸造铜元的指责这件事,给张之洞的心灵造成很大的阴影。他从来都认为自己办的全是有利国计民生的实事,是国家和百姓的功臣。铸铜元造成物价上涨十倍的事实,使他开始反省起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敢那样自信了。

“你这些年来办事不易!”桑治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所问,把话题错开去。

“你这话是真的知心之言。”张之洞感叹道,“病榻上,我曾经把外放晋抚以来这三十年间所作所为,作了细细的回顾,发现除开在太原期间还略有点闲暇外,在广州,在武昌这二十多年里竟无一刻安宁,不只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几乎有每日都在荆天棘地间行走似的感觉。”

“是啊!”桑治平浅浅一笑。“我是陪着你在荆棘中走了十四五年。”

“你走后的这十多年更不好过。”

“我知道,念礽常有信来。”桑治平同情地望着老友。“叔峤遭难,袁昶被害,对你的心创伤很大。铁厂的被迫转给盛宣怀,织布局的贪污案,外加端方等人的不友好,对你都有很深的刺激。外人看你轰轰烈烈办大事,我知你其实是孤独的。你的许多良苦用心不为人所理解。你耗尽心血在拚搏,你做的许多事,都是别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说不敢做的事。”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身上的血热了起来。多少年来,他从来没有听到如此贴心知己的话。他很想将双手伸过去,紧紧地抱住这位布衣挚友,但他已没有这个气力了。

“仲子兄,我为自己这二三十年做了这样一个总结:大抵所做之事,皆非朝廷意中欲办之事;所用之钱,皆非本省固有之钱;所用之人,皆非心悦诚服之人。”

“是的,因为你所做的事,皆非中国传统治国术中所规范的,你开创的是一片新天地。经营这片新天地,你既缺钱,又缺人。”

“但是费力不讨好,有很多人在骂我。”张之洞的神情又显得沮丧起来。

“你说的也不错,是有不少人指责你。”

“他们指责我些什么呢?是不是也像户部那样,说我张某人专门糜费朝廷银钱?”

“当然有很多人说你糜费了银钱,但这还不是主要的。许多人批评的是你办的这些洋务没有收到实效。铁厂出来的钢铁没有用来造高楼大厦,纱布麻丝四局没有使湖北的布匹便宜,水电火车老百姓享受不起,至于枪炮厂造出来的枪炮虽多,洋人还是照旧打进北京,帝后还得离京出逃,并没有看到汉阳造的枪炮发挥作用。严复前不久在天津的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不通。他说体与用不能分开,比如说有牛之体乃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乃有致远之用,未听说以牛为体,以马为用的。”

“中体西用”虽不是张之洞的发明,却是通过他的《劝学篇》而传遍四海,又在他的洋务局厂中得到实践,是张之洞晚年视为一生对国家的最大贡献。现在居然遭到严复如此的挖苦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前些时候,张之洞必定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然而现在,他依旧颓坐在松软的藤椅上,衰病让他失去发怒所需要的体力,湖北洋务见效甚微,也让他失去了发怒所需要的底气!

“香涛兄,我说的这些让你生气了吧?”看着老友面无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呆痴之态,桑治平为刚才这番直言后悔起来。

“没什么!”张之洞打起精神说,“我倒是想见见这位严复,听听他的意见,中国今后到底该如何办。是全盘接受西学,完全不要自己的中学呢?还是依旧全用自己的中学,一概不用西学。我这脑子是老朽不中用了,除中体西用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就不必把严复的指责看得太重。”桑治平实在不愿意太刺伤了这位努力做事的实干家。

“我想听听你的下文。”

“严复是从逻辑学的角度看‘中体西用’,才有体用不能分开的观念。其实,任何一种事物都可以从多种角度去看。换个角度,所见便不同。古人所谓移步换形,说的就是这种现象。你是官员,办的是众人之事。治众人之事也是一种学问。西方称之谓政治学。”

“政治学?”张之洞对这三个字很陌生。

“政治学这个名称,我们的典籍上不曾有过。但政治二字,古人还是用过的。《说苑》上就有‘政治内定,则举兵而伐卫’的话,意为国事政务的治理。只是这两个字,后来却不常用了。”

“我与刘岘帅会衔的第一折便用了‘政治’二字。”张之洞想了一下说,“折名叫做《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

“对对,正是这两个字。”桑治平连连点头,继续说,“若从政治学来看,你的‘中体西用’便是一个极高明的谋略。我知道你这句话的‘眼’在西学上,目的是要推行西学。你明白,这种推行要变成众人的行为,才有实际效果。若是都反对,推行云云,便只会是空想。中学在中国盛行两千多年,根深蒂固,深人人心。若一旦全抛,或者把它贬低,反对西学的人不要说了,即便赞同西学者,在心理上也难以接受。现在,你说中学是本源,是主体,西学不过为我所用罢了,反对西学者不好说什么,赞同西学者也可以容纳。眼下中国的当务之急,不是先在逻辑上去辩个一清二楚,而是要赶快把西学引进来,先做起来再说。对于这样一桩从未实行过的新鲜大事,尽量减少反对,减少阻力,争取最大多数的理解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政治家,图的是国强民富。严复是逻辑家,图的是学理缜密。角度不同,所见则不同。说句实在话,我更倾向你的实用,并不太欣赏严复的推理。所以,戊戌年我便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后世当用黄金铸造。其道理就在于此。”

“高山流水识知音。仲子兄,你才是‘中体西用’的真正知音!”说了半天话,张之洞的眼光中这时才见一点神采。

“严复虽诘难你,但没有恶意。批评你的人中还有另外一类,他们心怀叵测。”

张之洞被桑治乎这句话吊起了胃口。

“这类人的目的,是在推翻朝廷。他们怕的是那些忠心耿耿为国家为朝廷的官员,甚至恨那些清正廉洁实心实意为百姓办事的官员,因为大清这样的官员多,大清的江山就牢固,他们要想推翻就困难。他们巴不得大清的官员个个糊涂混账,人人贪污中饱。如此,推翻朝廷就容易多了。要说他们心中全无是非,也不对,待到他们上台后,他们同样要褒善贬恶激浊扬清,只是现在不择手段罢了!”

张之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张某人,现在不幸成丁他们的绊脚石,他们自然要扫掉我。想想也可理解,只是他们不要歪曲我,诬陷我就行了。”

“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桑治平勉强安慰道,“办洋务,这件事总是做得对的。风气一开,不怕没有后继人,眼下虽收效不大,今后总可见实效的。洋务可强泰西,就一定可强中国。这点信心你应该坚持。”

老友的话给张之洞以鼓励,抑郁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这看来是个绝大的题目,我们再慢慢聊吧!仲子兄,我近日有个想法,想编一部诗集,将旧日好友如今已殁世者的诗作汇集刊刻,借以寄托思念,并让他们的诗作能借此保留传世。名字就叫怀旧集。”

“这是好事,人选哪些人?”

“我想了几个,你再帮我补充。”张之洞掰着指头数着,“徐建寅、蔡锡勇、宝廷、张佩纶、袁昶、杨锐。”

“杨锐”,桑治平听到这里,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一张总是带着笑意的娃娃脸又浮上脑海。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才俊,一心一意为国家的强盛,竟然无端做了菜市口的无头鬼。桑治平由此看出老友心灵深处的情感。或许,这部怀旧集纯是为了怀杨锐而编,只是为了不至于太显眼,才把徐、蔡、宝、张等人也拉进来。

桑治平说:“我在京师也没多少事做,徐建寅、蔡锡勇、杨锐,也都是我的朋友,这部怀旧集就交给我来编吧,就算我们一道来怀念旧日的朋友。”

“好。”张之洞脸上现出难得的一丝笑容。“我们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