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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在睡梦中的自己更真实,躯体酣眠似乎恰是灵魂苏醒之刻。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十一节

莎莉没料想到自己会在星期六晚上睡着,这是露茜失踪后她第二次入睡。她本来决定时刻保持清醒,以防露茜需要她的。不过,大卫·拜菲尔德打来电话说迈克尔安然无恙后,疲惫便犹如毛毯一样覆盖在她的身上。

薄暮时分前来接替伊芳的女警朱迪丝趁机把莎莉劝上床,并端来一杯可可,哄她又吃了一片安眠药。

“它会让你好好睡一觉的。”朱迪丝说。她的威尔士口音抑扬顿挫,像一条小船在柔和的波浪中起伏。“这不是那种让你一睡就是好几年的药,你没必要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可要是——”

“要是有了消息,我发誓会马上叫醒你。”

莎莉咽下药片,喝了可可。朱迪丝又逗留了一会儿,目光在房间里逡巡。

“你想看点什么吗?杂志?”

“你能把那边的几本书递给我吗?五斗橱上的那几本。”

朱迪丝把它们拿给她。“我稍后再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莎莉点点头。朱迪丝随手关上门,现在她终于清净了。露茜。她胀痛的双眼噙满泪水。她想拿脑袋往墙上撞,想大声嘶喊。

欧里芬特小姐的书放在她面前的羽绒被上,一件事情要是没办完她就会一直放不下。她一本一本地拿起书,右手的指尖触摸着它们的封面。《圣经》、《公祷书》、《一个医生的宗教观》。前两本的黑色皮面破旧不堪,因年深日久而发干了,书脊裂开一道道口子,有些地方已与封面分了家。不用看都知道,书里的纸张薄到几乎难以翻动,字体小得甚至连视力极佳的人读起来都会非常费力。《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的字体稍大一些,但破烂程度不输另外两本。三本书都散发出一股霉味:倦怠、可憎、肮脏。莎莉瑟瑟发抖,一本也不愿意打开。每本书都可能是一个微型潘多拉盒子,充斥着料想不到的恶魔。

“你不要自责。”大卫·拜菲尔德在电话中对她说。

“那照你说该责怪谁?上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大卫干巴巴地答道:“那个带走露茜的人,也许。”他赶在被她打断前迅速地接着说,“不要胡思乱想。迈克尔你不用担心,他今晚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就会回到你身边。你也不要责怪他和你自己,你明白吗,莎莉?这是最重要的。也不要失去希望,停止祷告。”

“我祷告不了。”

“你当然可以。”

“听着。”莎莉开始反驳,“我不喜欢——”

“别争辩。祷告,上床,睡觉,这是你所能做的最合适的事。”

大卫·拜菲尔德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出人意料地年轻。与德里克·卡特一样,这个老头子牧师派头十足,不过他的方式与德里克完全两样。前者让她浑身不舒服,大卫则让她怒火中烧。太傲慢了,莎莉心想。失去小孩的滋味他懂吗?独断专行、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浑蛋,谁给了他对她发号施令的权力?想到这个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也许大卫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她承认,一个老傻瓜,但脑袋依然聪明。

她的眼皮开始打架,靠着床头的身体慢慢滑到了床铺上。具有生命的手指继续抚摸着三本书的封皮。奥黛丽·欧里芬特,她睡眼蒙眬地想,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欧里芬特听起来跟欧几里德有点相似。以前有圣徒叫奥黛丽的吗?这时,露茜不知所踪的事犹如一道强烈的闪电突然划过莎莉的脑际。她从床上坐起来,失声尖叫,但从她口中发出的仅是呜咽而已。她又重新倒回到枕头上。

这番折腾使书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一张卡片从《一个医生的宗教观》里伸出一个小角,莎莉把它抽了出来。是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座大教堂,老式彩色照片,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泛白。这幢建筑有点眼熟,但此刻她的大脑拒绝给出它的名字。她翻转明信片:罗星顿大教堂。还写有几行字。她眯起眼睛看了看邮戳。一九六三年四月?还是一九六八年?寄给“米德尔塞克斯郡罗斯村格林路都铎屋,奥·欧里芬特小姐”。“罗斯村”,这个名称似曾相识。伦敦西部的某个地方?靠近希斯罗机场?她试图破译其中的信息。

游人太多,光景更像二月而非四月,不过晚祷合唱非常棒。我们共同的朋友仍未忘却。世界真小!星期二见。爱你的艾米。

从中可见奥黛丽·欧里芬特有段时间的生活也许是很快乐的,莎莉心想。为什么我要不厌其烦地去费这个脑筋?

明信片从莎莉的手中滑落,她进入了梦乡。后来她发现,在药力的作用下,她这一躺就是将近七个小时。多数时间她都心绪不宁地穿行在漆黑一团、变化莫测的梦境里,搜寻着露茜的踪迹。这里肯定是地狱。头脑渐渐清醒时,她觉得自己正吃力地从一个深渊往上游,不断变化的压力让她无法呼吸,急切地想浮出水面。

露茜。

她仍紧闭着双眼,使出全身的力量,将痛苦、恐惧和愤怒聚拢在一起。她在脑中将它们团成一个球,像揉面团一样揉捏。球上有五颜六色的条纹:红色、棕色、绿色和黑色,情感的色彩。她将球拾起来,朝身后扔过去,然后她鼓足勇气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黑漆漆的,光源只有路灯透过窗帘间隙照进来的一束微光和时钟显示屏上发着红光的数字。她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嘴巴发干,眼皮肿痛。

没有露茜,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也没有她的消息。否则他们早就叫醒我了。

是什么惊醒了她?她在惊慌失措之中恢复了意识,似乎急于逃往安全之处。那下面有什么事情甚至比清醒地知道露茜不知所踪更可怕?

六点十五分。她打开床头灯。朱迪丝昨晚肯定进来关了灯。欧里芬特小姐的书整齐地码在床头柜上。莎莉靠在枕头上,极力压抑就要弥漫整个身心的绝望。她试图祷告:没用……线路已关闭,电波被阻断,或许是另一头懒得来搭理。祷告,大卫·拜菲尔德告诉她,祷告并充满希望。可她一样也做不到。

梦中的片段逐渐浮现在她清醒过来的大脑里。她瞥见了欧里芬特小姐,身穿主教长袍,站在一座大教堂的主祭坛前。莎莉认出那肯定是罗星顿大教堂。欧里芬特小姐正在诵读《公祷书》圣灰星期三仪式的天谴文。那就是他们夺走露茜的原因吗,就是因为我受到了诅咒?没有女主教啊,莎莉记得她在梦中寻思,在这个国家没有。难道是他们更改了规则但没有告诉我?在梦幻世界里,这个可能性比上次亲眼看到死在医院病床上的欧里芬特小姐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更令她心神不宁。

另一个梦的片段与大卫·拜菲尔德有关。他说他望见了一位天使,低低地飞过剑桥马格德林桥的上方。

“真正的羽毛。”他一个劲儿地对莎莉和迈克尔絮叨,“跟秃鹰的有点像。”

“可露茜失踪了。”莎莉嚷道。

“不,这个要重要得多。”

在这场梦的另一部分,她和大卫叔叔来到了一个味道与公厕无异的警察局。马克斯汉姆探长俯身靠近他们,他费劲儿地吸着气,空气在他的舌头与牙齿之间嘶嘶作响。

“不可能有天使的,先生。天使根本不存在。”

莎莉非常窘迫。成年人不相信天使。大卫对马克斯汉姆大为光火。

“别天真了,警官,你没资格妄下论断。”

探长笑了,露出伊芳那口完美无瑕的牙齿。“你在做梦。”

“我没有。”

大卫叔叔举起双臂往两边张开。莎莉恐怖地看见他黑色的教士服里生出了两排银白色的羽毛,一只手臂上一排,从肩膀沿袖子一直延伸到袖口。大卫叔叔在长翅膀。

八点钟的时候,莎莉已冲过澡、穿好衣服、吃完了早餐,也就是三杯咖啡。她和朱迪丝坐在客厅的桌子旁。朱迪丝让整套公寓里飘荡着烤面包的味道,还给自己煮了个蛋,想把莎莉的胃口从藏匿的地方勾引出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朱迪丝的脸上堆起许多皱纹,莎莉为自己正在排斥这番好意而深感愧疚,“你来一勺谷类食品怎么样,像干玉米片那种清淡一点的东西?”

莎莉伸手去拿咖啡壶。“也许我迟些时候会吃点东西。”

“我估计你今天早上想去教堂。伊芳会开车带你去的。”

去他妈的教堂。“我不想去,谢谢。”莎莉瞥见,或者说猜想,朱迪丝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伤心、惊讶的神色。去他妈的朱迪丝。但要一下子摆脱善解人意的习惯也并非易事,她听见自己在柔声解释,似乎受害者是朱迪丝而非她自己。“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我想待在这里等我丈夫回家。”把他的拖鞋拿到炉火旁烤暖和,报纸放在他座椅的扶手上,壶里重新泡好茶水。“而且,也许会有什么消息。”

“我能理解。”朱迪丝脸上的皱纹消失了一部分,“不用等很久吧?你们俩在一起会好受些。”

莎莉点点头,呷了口咖啡。她很怀疑等迈克尔回来后能不能好受些,没有了露茜永远好受不了。其次,到时肯定不止他们两个,大卫·拜菲尔德也会到伦敦来。第三,迈克尔,虽然她深爱着他,但他制造的麻烦可能比他解决了的还要多。他老是把什么都闷在心里,等到爆发的时候往往已经承受不住压力、心火炙热难当。

“不知道报纸来了没有。”莎莉说道,目光与朱迪丝的碰在一起。

“我去看看好吗?”

莎莉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朱迪丝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了。一会儿之后她拿着《观察家报》回来了。

“要不要我——”

莎莉伸出手,示意把报纸给她。“我想自己找。”

报道只占了一个豆腐块,放在内页的一个版面上。露茜·阿普尔亚德,四岁,从临时保姆家中失踪,警方不排除遭到绑架的可能性。马克斯汉姆探长谨慎地置评,实际上无非就说了句警方正在调查。

“整个教区都在为露茜、莎莉和迈克尔祈祷。”德里克·卡特告诉《观察家报》的记者,“莎莉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助理牧师,她在圣乔治已经崭露头角。”

莎莉将报纸推到桌子对面,那篇报道翻开着。朱迪丝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我觉得讲得不错。”她轻快地说。

“不知道小报会怎么报道。”莎莉不寒而栗,“也许最好不要报道。”

通往楼梯的门那边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

“应该是伊芳。”朱迪丝收拾好她的手提包,冒险开了个小玩笑,“正好她可以洗盘子。”

客厅的门开了,马克斯汉姆走进过道,伊芳的金发脑袋在他的肩后闪了一下。朱迪丝瞥了一眼莎莉,全身马上绷紧了,随时准备采取行动。莎莉用一只手按住嘴,盯着马克斯汉姆。

“有个新情况,阿普尔亚德太太。”空气嘶嘶地吸入他的口中,“也许与露茜无关,别紧张。”

马克斯汉姆踏入客厅几步后停了下来。伊芳绕开马克斯汉姆,到莎莉旁边站好,朱迪丝也稍微向她靠拢了一点。天哪,她们是什么?女看守吗?

“你知道一座叫圣米迦勒的教堂吗?”他问。

“哪一座?”她急切地问道,“叫这个名字的教堂肯定有几十座。”

“位于博克拉克街,托特纳姆库尔路以西,靠近夏洛特街。”

她摇摇头,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管理人是教会委员吧?今天早上过去开门时,在门廊里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猜门廊的拱门外装有一扇熟铁大门,里面还有一扇结实的门。肯定是有人把垃圾袋从栏杆中间塞了进去,也可能是从铁门顶部。”

继续。莎莉望着马克斯汉姆的脸,瞧见黑框眼镜后头的灰色眼睛眨个不停,嘴角的肌肉在抽动。震惊之下她意识到他在刻意拖延,因为他发现说的一方并不比听的一方容易。

空气又嘶嘶地响了起来。“实际情况是,阿普尔亚德太太,那个袋子里有几件衣物。一件儿童紧身裤和一双靴子,看起来跟你所描述的露茜的穿着很像。”

“看在耶稣的分上,露茜怎么样了?她也在那儿吗?”

马克斯汉姆犹豫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吧。”他缓缓说道,“在,也不在。”

博克拉克街。圣米迦勒教堂位于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两旁和后面被更高、更新的建筑紧紧围住。是一幢破旧的小型红砖建筑,呈长方形,每个角都有小尖塔和斑驳的直立式窗户。窗户上有铁格子守护,上面堆积着数十年来留下的尘垢。这个教堂犹如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足够关爱或救济的小孩。

身穿制服的警察拉开路障,让马克斯汉姆那辆没有警车标志的路虎开进死胡同。两旁的建筑是战后新盖的,装有玻璃窗和软百叶帘。大概是办公楼,星期天里面空无一人。目前为止还没出现游客,但警察已严阵以待。汽车靠近教堂慢慢停下,还有两辆警车停在附近。

门廊处于教堂西南角,警察已封住了入口。门廊左侧有一排铁栏杆,底部是一扇相对称的门。

卡洛警长关掉引擎,回头瞧了瞧与莎莉一起坐在后座上的马克斯汉姆。马克斯汉姆点点头。卡洛修长的身体费劲儿地出了汽车,朝被遮住的门廊走去。对一个男人而言他的臀部显得异常大,莎莉下意识地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屁股扭得跟娘们儿一样。

马克斯汉姆十指交叉放在膝上。“我去看一下情况。”

车里一下子沉默起来。坐在前排副驾驶座的伊芳透过挡风玻璃定定地望着前方。探长的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卡洛再次出现了,脸色更为苍白。

马克斯汉姆扭头望着莎莉。“你确定要去吗?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我非常确定。”

“我们可以等你丈夫——”

“不用。”我的宝贝。“我们可以快点儿把事情办完吗?”

马克斯汉姆点点头。他们三个下了车。天气陡然之间冷了下来,风钻出死胡同,逃入灰暗的空中。莎莉强迫自己不去看门廊。她注意到栏杆和教堂之间的空隙塞满了一大堆空啤酒罐和快餐包装纸,西北角有道门,把守住了教堂北侧和毗连建筑形成的窄巷入口。

墙上有张告示,说英国圣公会与俄罗斯东正教会和卫理公会共用圣米迦勒教堂。否则可能它很早以前就被拆掉了,虽说也许那样反而比这样无人关爱地剩下半条命强。

半条命,半个人?

莎莉蓦然发觉自己正盯着门廊。从遮挡物上方可以瞧见的部分来看,门廊约六英尺宽,纵深九英尺左右。一道斜屋顶将它盖住,开裂的波形瓦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苔藓。

马克斯汉姆的一只手放在莎莉肘下。他们朝遮挡物走去,伊芳和卡洛警长跟在后面。一只独腿折羽的鸽子蹦蹦跳跳地从他们前面穿过。被截肢者。对于那些心怀恐惧的人,万物只不过是大祸临头的预兆。莎莉挣脱马克斯汉姆的手,将双手深深地插入藏青色长外套的口袋中。他们绕过了遮挡物的转角。

灯光照得她头晕目眩。她停下脚步,使劲眨动眼睛,盯着前面。在两盏泛光灯的强力照射下,门廊里的一切清晰得如梦似幻。门开着,两旁的长凳上方钉着布告板。那里本该是躲风避雨的好去处,但此时布告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一位摄影师看似毫无章法地进行现场拍摄,按下快门时嗒嗒的响声犹如步枪断断续续地射出几颗子弹。

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除了摄影师之外,还有一名调查犯罪现场的警官正往一个手持式机器里输东西。第三个人在测量门廊的尺寸,第四个人跪在远处的左边角落,身旁放着个包。莎莉隐约瞧见了黑色塑料袋反射的亮光。

“这位是弗格森,”马克斯汉姆说道,“这是阿普尔亚德太太。”

跪着的男人扭转上半身,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莎莉咽了口唾沫。“在哪儿?”

“这里,阿普尔亚德太太。”医生敏捷地站了起来。他的年纪比莎莉小,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皮肤是健康的深色,操利物浦口音。他望了马克斯汉姆一眼,接着视线又回到莎莉身上。“你确定想要看?”

“是。”她极力压低嗓音,隐藏住内心的嘶吼。弗格森点点头。

“到这里来吧。”

他并非如萨莉料想的那样,指向放在他身后地板上的那个黑色塑料袋,而是伸出手指着盖在左侧长凳上的一块塑料布。下面有东西凸起,形成两条L形隆脊,每条约二十英寸长。莎莉不自觉地抬起头,目光无法在那两条隆脊上停留。她紧盯上头的布告,强迫自己专心去关注那泛黄的纸张,那些几乎难以辨识、打印出来的字和图钉掉落后遗留的圆形锈迹。

她知道马克斯汉姆和伊芳靠近了一步,现在就站在她背后。其他警官停下了手中的活,医生也注视着她。她意识到,他们都做好了准备,等她晕倒时去接住她。讽刺的是,这个想法反而给了她勇气。

“准备好了吗?”

弗格森拉开塑料布。下面是个透明的塑料袋,贴着一张手写的标签。袋里装着一条白色的羊毛紧身裤,裤腿上带罗纹。乍看之下里头似乎像抱抱熊之类的玩偶一样填满了棉花。紧身裤泡在一滩红褐色的血泊中。莎莉按住嘴唇,压下心中的悲痛。她想起了超市里放在塑料盘里的解冻肉。血就是血,成分一样不多、一样不少,主要由水构成,向活体组织供应营养和氧气,并能清除体内的有害物质。而一旦脱离跳动的心脏,它就只是红褐色的液体。

你们全喝掉吧,因为这是我的血。

“阿普尔亚德太太?”弗格森低语道,“请镇定。”

“我没事。”

紧身裤的腰部平平地贴住塑料袋。那里没有棉花。紧身裤的上端至紧身裤腰部的血液最多,羊毛的洁白色调已荡然无存。

哦上帝的羔羊——

莎莉的目光从羊毛裤腿部一直游走到双脚。脚上穿的是小号的红色牛仔靴,靴子小巧精致,皮革柔软,足踝处有个黑线缝制的精美图案,近侧那只的脚趾处有道长约半英寸的划痕。

你这个淘气的丫头片子,你知道你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短筒靴产自意大利。”莎莉说完停顿了片刻,听见身后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轻微的叹息,“是一个叫拉什的人做的,两个月前我在科文特加登的一家店里买下了它。”这双靴子价值不菲,可莎莉还是忍不住购买的冲动。她动用了上次大卫·拜菲尔德寄来给露茜过生日的钱,迈克尔为此大发了一通脾气。“我在制造商的标牌后面写上了露茜的名字。”这种靴子你可丢不起,她当时想,“至于紧身裤,我非常肯定她星期五穿的就是这种,但因为沾上了血,要百分之百确定很难。”

露茜的血。哦基督,你就不能阻止吗?

他们对于露茜上身穿着什么,脚下靴子里制造商的名字早就了如指掌。不过他们需要确定一下。确定?莎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那两条裤腿。

“阿普尔亚德太太……”医生开口道。

莎莉没理会他。她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轻地碰到了裤腿。

“非常冰冷。”

“也许之前一直被低温冷冻着。”马克斯汉姆的语气比平时更为严厉。

“就像他们在基尔本墓地发现的那只手?”

“对。”

莎莉现在能感知到的只有寂静。他们置身于一座世界型大都市之中,四周却寂静无声。三十码范围内至少有十多名警官,他们似乎全都屏住了呼吸。

亲爱的上帝,那是怎样的痛楚。他们有没有残留一点人性,先把她痛快地杀死?

莎莉的指尖轻柔地顺着裤子的大腿往下摸,摸到了膝盖的弯曲处,摸到了靴子上方的小腿处。她垂下头。

“阿普尔亚德太太?”马克斯汉姆的声音很焦急,甚至还带着一丝恼怒,“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你帮了很大的忙。你非常勇敢。”

莎莉的拇指和食指绕到脚踝那里,隔着塑料袋和皮革按压了一下。她感觉到了下面硬邦邦的骨头。

“阿普尔亚德太太,”弗格森说,“这样可能会给肢体造成破坏,我们验尸时就有麻烦了。”

伊芳握住莎莉的手臂,莎莉摆脱了。有人犹如一只狗被夺走了骨头似的吼叫起来。是她自己。困惑之下,她将手伸到裤子的L形弯曲处和脚上。马克斯汉姆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她摸到了脚趾。不可能。伊芳和马克斯汉姆轻轻地把她拉了起来。

“抱歉,阿普尔亚德太太。”马克斯汉姆的怒火此时已表露无遗,“我们现在要送你回家,你丈夫很快就会回来了。”

我不要我丈夫,我要露茜。

接着莎莉意识到也许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肯定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这双腿太长了。”她慢慢地说道,“它们不是露茜的。”

马克斯汉姆允许莎莉坐在教堂里面,因为他找不到正当的理由阻止她这么做。另外,她明白,他以为她想祷告,这种可能性令他颇为尴尬,而她恰好可以把他的尴尬当作对付他的武器。

天气非常寒冷。嵌入廉价红色地砖中的格栅说明有地暖,但不是系统已失灵就是电费让使用教堂的人吃不消。寂静压迫着她。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香味,诵经台上的黄铜已被香熏得黯淡无光。她仰头瞥了一眼屋顶,没有图案的油松木,浓重的暗影,交错的影子和蜘蛛网。

她的目光顺着屋脊移到了东墙。一幅很大的画装在金边画框里,悬挂于祭坛上方。光线昏暗,画也显得模糊不清。也许是《最后的审判》,莎莉心想,从教堂的其他地方来看,顶多是廉价低劣的维多利亚时期复制品。荣耀的基督位于画的正中央,他的脚下是喷涌的火河,两侧是天使和门徒。他们下面是善人的灵魂排队等待进入天堂,手持天平的天使长——是米迦勒还是加百利?——在秤亡者的灵魂。给怕黑的孩子讲的一个图画故事。

露茜呢?她怕吗?还是已经死了?

莎莉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长的叹息。别再想那个了,想想好消息,那双腿不是露茜的,就像那只手一样。它们的形状不对,大小不对,什么都不对。露茜更瘦,没有肌肉,她的脚也比那双塞进红色意大利牛仔靴的脚要小得多。

起初马克斯汉姆不相信莎莉,伊芳和弗格森医生也怀有疑心。他们都对她的言之凿凿持怀疑态度,情愿认为这只是她的主观臆测。

去你的,我是她妈妈。我当然知道。

莎莉埋下头。她又一次试图祷告,感谢上帝那双腿不是露茜的,因此露茜也许还活着。但是她的心犹如拒绝跳栏的马,执意避开祷告。一道看不见的障碍把她团团围住,让她深陷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似乎是教堂本身在她四周竖起了一道玻璃墙,断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通信。一念之间,她好像瞥见了这座建筑的性格:乖戾、恶毒、郁郁寡欢,犹如砖块和灰泥堆砌而成的奥黛丽·欧里芬特,那个诅咒过她的女人。

我这是怎么了?教堂又没有性格。

此时心怀感激之情无论怎样都是不合时宜的。那双腿是另一个小孩的。难道她要感谢上帝被杀害、被截断肢体的是另一个小孩?除了这个残忍的事实,哪里还有上帝仁慈的影子?

莎莉睁开双眼,急于找到一个让她分心的东西。离她最近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块木板,上头剥落的金字刻的是教区牧师的姓名。起首是一八九一年的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牧师,之后是七个接任者的名字,以一九七〇年离开牧区的乔治·巴格诺牧师告终。木板很大,四分之三都是空白的。无疑,尤尔格雷夫和他的直接后继者都以为这串牧师名单会不断拉长,这座建筑会永远是礼拜之地。

事情可能永远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痛苦地想,只会越来越糟。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牧师对她,一个担任圣职的女人,产生这种想法会是怎样的不齿。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吃了那么多苦才当上牧师,而且之后还要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这一垂死宗教的芝麻琐事之中,现在这些看起来是多么荒谬。目前为止结下的全是恶果,她毁掉了自己的生活,破坏了迈克尔的生活,还抛弃了露茜。错都在她。她对自己非常生气,甚至没把部分责任推给上帝。哦对了,他还在那里,不过他已经无关紧要了。说实话,他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不在乎。

你不要自责。大卫·拜菲尔德的话在她的记忆中扭曲,变成了一句充满怨恨且无疑别有用心的反话。他怪她。他一直都在怪她,这个犯有双重罪行的女人,这个一心想成为牧师还夺走了他的迈克尔的女人。她至今都搞不明白是什么把这两个男人如此紧密地绑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现在已经为拆散他们被魔咒保护的关系而得到了报应,大卫无疑对此窃喜不已。

莎莉盯着那串牧师名单。教堂的献词用加粗的哥特体写在木板顶端:圣米迦勒与所有天使。她脑中嗡的一下,犹如上千只小鸟掠过河口的泥滩飞上天空。她丈夫的名字是迈克尔,而这座教堂正是献给米迦勒的。只是个巧合,肯定。这是个很常用的名字,偏执狂才会多想。

可是——

罪恶已开始显露其狰狞的面目。它蓄谋已久,很早以前就有了行动。基尔本墓地那只棕色皮肤的手和门廊里鲜血淋漓的双腿肯定有关联,因为它们的相似之处太多了。都经过冷冻,都是小孩的肢体,都被丢弃在宗教场所,而且都是在二十四小时内被人发现的。从理论上说,两者可能是独立案件,有关那只断手的报道引发其他罪犯加以效仿——但这个可能性似乎很低。靴子和紧身裤清清楚楚地表明露茜落入了同一个罪犯的魔爪,其中还传递出了别的信息吗?

露茜也被肢解了。

不管那个掳走她的人是谁,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性满足或由于情感缺陷。即便有,也仅是部分原因。摆在门廊里的东西是故意吓唬人的。这个人想制造轰动效应的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敢冒被人发现的风险。

翅膀抖动发出呼呼的声音。不仅是为了吓唬人,还有嘲弄的意味。

露茜之所以被选中,并非出于她自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是警察的女儿?莎莉回想起弗兰克·豪威尔发表在《标准晚报》上的那篇关于圣乔治教堂的文章。也许某个看了报道的人,对警察这一职业怀有强烈的不满,要不就是与迈克尔结下了深仇大恨。

那为什么不把残肢丢到警察局外面呢?为什么今天选择了教堂,昨天选择了墓地?也许仇恨的对象是上帝而非警察。另一个可能性闪过她的脑际:这或许是奥黛丽·欧里芬特刻骨憎恨的另一种更为极端的表达方式。若是如此,那么负有直接责任的就该是一心想成为牧师的自己,是她把恶徒的注意力吸引到露茜的头上的。

“是我多心了。”她喃喃自语道,声音在空旷而冰冷的教堂里显得很微弱,像是小孩子发出的。她惊觉,刚才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打住,打住。”

一个个思绪在她的脑中奔涌,然后破碎,飘散。翅膀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大,直至完全盖住了其他声音,令她无法思考。嗡嗡声大得让莎莉失去了自我——那是翅膀振动的声音。她淹没在这阵声音中,犹如陷进河口的黑泥中。

“不不,别来烦我。”

嗡嗡声更大了。周围漆黑一团。她无法呼吸。她听见咔嚓声响起,比翅膀的嗡嗡声还要大。寒冷的空气在她四周旋转起来。

“够了。”那是男人发出的怒吼,“就此打住。”

莎莉睁开双眼,扭转头。透过泪水,她看见迈克尔的教父大卫·拜菲尔德,正沿着过道大步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