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Con fuoco animoso/热烈地、勇敢地 第一章

十月十四日快报上的摘要。

十月十三日第二次预赛结束当天已公布通过入选名单。入选者下列十二人。

序号选手姓名来自地区
10利奥诺拉·阿基多意大利
12斯克特·布朗澳大利亚
42瓦莱里·卡卡里洛夫俄罗斯
49洋介·岬日本
50艾莲·莫罗法国
52爱德华·欧尔森美国
53维克多·奥尼尔俄罗斯
71曾立平中国
73隆平·榊场日本
75杨·史蒂芬斯波兰
80安德烈·维辛斯基波兰
90赛门·游香港

第三次预赛将在十四日到十六日举行,为期三天。另,采访亚当·康明斯基评审主席,谈谈第二次预赛的评审重点。

——整体的水平如何?

比往年水平更高。然而,因为场外的许多重要因素,导致很多参赛者无法专心演奏,这次的预赛对他们很不公平。不过,一位真正的钢琴家,本来就必须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给听者带来感动。就这层意义来说,因为外部的骚扰而无法充分演奏的参赛者,终究难以晋级。

——这次大会的评审名单与以往不同,是否因此对参审者的评审重点也会有所改变?

这次的改变是为了不让评审成员全是老师,因此请到多位历届肖邦大赛的得主来参与。若说影响,或许就是有别于过去从听者的角度,这次会有更多机会从演奏者的立场来评审。换句话说,有可能会更重视技巧的深刻部分。

——希望选出怎样的钢琴家?

一流演奏家,而且是理解肖邦心理的人。理解他的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但除此之外,还必须理解肖邦音乐家身分以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得有这样的想象力才行。

——理解肖邦心理这种所谓肖邦式的演奏,究竟是指什么?

欧洲、美国、亚洲等地,都有各式各样的演奏风格,而每位参赛者也有各自的弹性速度与音质,恐怕肖邦本人也会接受各种不同的诠释方式吧。不过,仔细研究肖邦本人的演奏,会发现他不会过度夸张,也不会刻意强调自己是演奏大师,他的演奏充满了优雅。因此,演奏肖邦时,绝不能让听者感到不安。肖邦的音乐宛如溪水潺潺般沉稳,而且必须随时都能带给听者这份沉稳的感觉。这不是传统,而是明确的肖邦风格。

对杨而言,比起自己通过第二次预赛,快报上刊登康明斯基谈话的内容更叫人意外。因为这内容与预赛结果不符,他口中的〈波兰的肖邦〉还是没变,但俄罗斯二人组、爱德华还有艾莲,这些对肖邦的诠释一反从前的参赛者全都通过第二次预赛了。这表示其他评审将康明斯基的意见排除在外呢?或者康明斯基的这番话是在预告第三次预赛的评审重点呢?

好险没被淘汰出局,但还是不想待在家里弹琴,就出门去了。对弹琴产生疑惑时,就让自己听场美妙的演奏吧——从前康明斯基是这么说的。肖邦钢琴大赛期间,华沙市区到处都有演奏会。杨的目的地是在拉琴斯基宫举办的拉法尔·布莱哈奇的特别公演。同样是波兰人,又是上届肖邦大赛的冠军得主,此刻聆听他的演奏,应该是对自己最有效的镇静剂了。这是一场公演性质的演奏会,大赛评审们都会出席,为什么维托尔德就是不给去。一定是那句“有时间听别人演奏,还不如去练习!”杨嫌麻烦,因此什么都没说就自己跑出来了。

途中顺道经过瓦津基公园,在老地方看见岬和玛丽。

“啊,史蒂芬斯,早安。”

“早,杨。”

玛丽好似完全当岬是玩伴了,即使看着杨,还是牵着岬的手不放。

“去哪?”

“去看特别公演……。岬,你也晋级到第三次预赛了吧?”

“嗯,托你的福。”

“你什么时候出场?”

“十五日第二个。”

“那不是明天吗?!行吗?你不练习……”

“我被玛丽抓住了,希望中午以前可以放我走啊。”

“好吧。妈妈来以前你陪我,我就饶你。”

玛丽的母亲好像要到吃中饭时间才会来接她。可怜的岬,在这之前都要被缠住了。可是,他脸上无一丝不耐地陪着玛丽玩,这是有自信通过第三次预赛的证据?或者他本来的个性就是如此?无论如何,看到岬那柔和的笑容,竟生起无名火来。

“真有闲工夫啊,这是拜平时勤于搏感情之赐吗?我听说了,你都主动和所有评审握手?”

讽刺意味浓厚,但岬一派坦然。

“嗯,和所有评审都握过了,也和其他参赛者握过了呢。”

“有人纳闷说,日本人都像你这么爱社交吗?”

“啊,不是啦。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对钢琴家的手很好奇啦。”

“钢琴家的手?”

“持续弹十年、二十年,不,弹更久的话,手的形状就会变成钢琴家特有的样子。而且手的形状和那人的钢琴技巧不无关系。所以,看到手就能更加理解那个人的部分琴技也说不定。好比肖邦的手比一般人大得多而且平滑,应该跟他常用跳跃和穿指这些技巧有关吧。”

“这么说来,你也看过我的手?”

“嗯,第一次在这里碰面时看的。你的手和肖邦一样,以身体比例来说相对更大,而且平滑,指甲也都剪得很仔细,看得出来平时很用心保养。”

不知不觉竟被观察得这么仔细?——杨不由得重新检视自己的手指,这时候岬插话进来。

“榊场的手就刚好跟你相反。”

“榊场的手?”

“绝大多数钢琴家的手都会特别保护好,例如不拿重的东西,不受到气温激烈变化的刺激,尽可能不露出来。钢琴家自己就不必说了,他身边的人也会特别注意去保护那双手。可是,榊场就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

“毕竟他的手要代替眼睛,所以不得不露出来。虽然会戴手套保护,但总会碰到不得不拿掉手套直接接触的时候。参赛者中,就只有他的手满是撞伤和擦伤。就算音乐之神选择了他,他的日常生活还是不断面对危险和恐怖,真的很辛苦。”

“可是,能把钢琴弹成那样,眼睛看不见又算什么。他的钢琴天才就抵得过十个人的好运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岬的表情有点黯然。

“啊!”一声,玛丽突然跑开。应该是看见她的松鼠朋友了。

“真好啊,那样的小朋友。”

看着玛丽的背影,不由得脱口说出了真心话:“自己的才能啦、责任啦、竞争对手什么的,全都不必去想,就这样和松鼠玩着玩着一天就过了;回家后全家聚在一起,睡觉时不必害怕敌人也不会做恶梦。好羡慕啊,真的!”

“小朋友会害怕敌人也会做恶梦,玛丽也不例外。”

“就算做恶梦,她爸爸也会马上过来帮她把恶梦赶走不是吗?”

“她没有爸爸。”

口气温和,却刺穿胸膛。

“呃……”

“她的爸爸在这个国家第一次遭遇炸弹恐怖攻击时丧命了。她妈妈必须一个人负担家计,又没有多余的钱送她去托儿所之类的机构,上班的时候只好让她自己在公园玩。”

“她、她都没跟我说。”

“第一次遇见你那天,玛丽不是哼肖邦的夜曲第二号给我们听吗?而且她哼了好长一段音阶都很正确。我觉得她这个年纪会爱听肖邦到这种程度很特别,就问了她,她才跟我说的。夜曲第二号是她过世的爸爸最喜欢的曲子,她都是当摇篮曲那样听大的。”

突然生起的罪恶感一直贴着背脊。说“因为我不知道……”这种话只显得幼稚而已,不,想到玛丽的遭遇,自己的烦恼本身就是幼稚了。

父亲于恐怖攻击命,母亲必须工作,因此不得不一个人在公园度过的小女孩。

在哀伤、恐怖与孤单的折磨下,却从未露出那般遭遇的表情。想到玛丽的心情时,不禁觉得光是听榊场的演奏就陷入绝望中的自己,真是比玛丽还要幼稚极了。

拖着沉重的心情,而且也没其他地方可去,杨失魂落魄地走过旧城区的巴尔巴坎园形城堡。作为公演会场的拉琴斯基宫,是十八世纪新古典式建筑,时至今日显得古色古香。然而,在这里举行公演除了地点因素外,另有其他意义。在巨大的演奏厅出现之前,所有钢琴曲都是以能在宫殿大厅演奏为前提而谱写出来的。因此,在宫殿演奏当时写出来的曲子,就能够如实重现作曲当时的时代背景了。

入口处站着几名警察。这幅平时罕见的光景,令人想起华沙市目前所处的状况。

杨走进宫殿。天花板比想象还高,残响时间似乎很长,因此有些曲子包含残响在内的演奏效果将精彩可期。

在临时布置的椅子上坐下后,杨有了确切的体认。为无自信和不中用所惑的此刻,自己正与音乐对峙着。若说父亲的精心安排奏效,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但自己今后也不至于和音乐完全断绝关系吧。

不久,拉法尔·布莱哈奇在掌声中现身。对身为上届冠军得主的他而言,于肖邦钢琴大赛期间举行演奏会,实有凯旋公演的意味。对波兰人来说更是,现场观众几乎都是自己的同胞。

就在拉法尔坐下时,观众席中央,突然有个男人站起来高喊:“Anahu Akbar!(阿拉最伟大!)”

出其不意,众人全呆住了。连那是哪一国话、什么意思都来不及想。

下个瞬间,男人的身体自爆了。昏暗的会场,出现一团红色火光。

人肉、烟火。轰声震天价响。“叽——”地耳鸣。爆炸威力将杨等数名观众往后喷飞。宛如电影,一切景象以慢动作展开。

除了那男人以外,周围数公尺内的人和物剎时飞散。炸碎的肉片和飞溅的血沫,同崩坏的椅子残骸划裂天空。

一眨眼,从爆炸的中心窜出火舌。但不是一般火焰的颜色,或许是化学药品燃烧的关系,是混着青绿色的。

扩散的火焰张开巨口,吞噬会场和民众,一如肉食兽的上下颚,用牙齿将人和物咬烂、咀嚼。总算回过神来的观众们哀啕四起。那声音唤醒了麻痹掉的惊惧,一波一波连锁下去。

开始冒黑烟了。颜色和燃烧纸张或木材的烟不同,这是燃烧尼龙和肉所蒸腾上来的烟,还带着火药的刺鼻味。

空气中烟雾弥漫,才吸了一小口,杨就猛咳不止。因为不光是刺激性臭味而已,感觉上就像嘴巴被塞进了根本不能吃的东西似的。

这时才响起急骤的警报铃。但,为时已晚。发出警报的时间一旦错过,警报就会招来更恐慌的后果。杨旁边一位中年绅士,拖着失禁而屁滚尿流的下半身,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跟在他后面的妻子,披头散发地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女性。

悲鸣与怒号、警报铃与破碎声交错,益发折磨众人的神经。

奇怪,脸颊上热热的,一摸,有黏液。

打开手掌,吓死——是血。外套和裤子上斑斑驳驳,尽是红色飞沫或部位模糊难辨的肉渣。

不仅如此。躲过大火肆虐的地上,到处都是散乱的血、毛发和肉屑,甚至赫见被炸成碎片的手腕。

杨的四肢总算恢复知觉。因冲击过大而一时当机的身体功能,命令自己火速逃离现场。视线移向会场出口,只有三个窄门,却挤了争先恐后的几十个人。

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像野默般疯狂争夺逃生口的模样,俨如地狱一般。没被爆炸直接波及到的人,也被争夺出口的同胞打伤。

即便黑烟弥漫仍能知道火势凶猛。烧人烧椅子,张牙舞爪的火焰势如破竹地扩大再扩大。天花板上的洒水器感应到火焰而开始洒水,但不见什么效果。

好热,皮肤快烤焦了。此时,有人拉自己的裤管。低头一看,杨失声大叫。

一个长发女生正蹲在自己脚边,用涂满鲜血的手紧抓自己的裤管。

反射动作地向后退,那女生的手便无力地松开了。

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

台上的拉法尔已经不见了,只剩断掉一根脚而倾斜的钢琴被丢在那。

舞台旁边——一定是从那里逃出去了。杨命令发颤不止的两只脚动起来,边闪躲火焰边爬上舞台,然后从旁边跑出去。

在通道上和抱着灭火器的宫殿警卫擦身而过。那样的灭火能力能打消多少火势?根本靠不住。

穿过宫殿内部,终于逃出来了,呼。一个深呼吸,肺里的烟马上呛出来,杨猛咳不止。

抬头仰望,蓝天澄澄,使得宫殿里发生的事犹如恶梦一般。

然而,这并非一场梦,证据即是外套和裤子上附着的模糊血肉。连忙脱下外套扔掉。

得救了——心情慢慢平复后,杨开始检视双手。

没事。没骨折也没受伤。尽管心臓还噗通噗通撞个不停,但只要双手没事就真的没事了。不过,才刚松口气的瞬间,一股呕吐感翻腾上来。爆炸的身体和血肉燃烧的恶臭又在脑中生生涌现。

被喷飞的四肢、脑浆横溢的头、着火的头发,还有,向自己救助的女生的手——杨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

吐了又吐,呕吐物源源滚出。吐到一半,变成黄色的胃液,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剩下一径干呕而已。鼻腔刺痛,眼泪模糊了地板。

不久,前方道路传来警笛声。是首都警察?救护车?还是消防车?不管是哪个,全都来不及了。

华沙的十月是音乐季?!错!不知何时间始,华沙的十月已经沦为鲜血与硝烟的季节了。

逃也似地回到家,发现维托尔德不在。杨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掉,跳进浴缸里。

被血沫弄得黏糊糊的脸颊,用肥皂怎么洗都洗不掉那恶心的滑腻。岂止如此,还会有身上巴着的碎肉和炸药的恶臭已经渗入皮肤底层的错觉。用海绵使劲猛刷,不觉间,皮肤给刷红了。

像要泡在香水中似地,将怡人的柑橘系香水狂倒进浴红后,总算舒服点。换上毛衣,瘫在客厅的沙发里。彷佛站了几世纪那么久。维托尔德不在真太好了,暂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一躺下来,睡魔立刻入侵。并非睡眠不足,而是精神疲劳得急需睡觉。于是挡不住地,杨坠入了深沉的睡眠中,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已接近傍晚。维托尔德到学校上课去了吧,还没回来。

忽然想起那件事。现在回想现场状况已经不会难受地作呕了。杨打开电视,转到波兰国营电视台频道。

看到画面便大吃一惊。竟然出现康明基思的脸部特写。背景很眼熟,一定就是肖邦钢琴大赛的会场华沙爱乐厅。

镜头一带,不只康明斯基,大赛的评审全到齐了。闪光灯闪个不停,似乎是记者会现场。

“首先,在此为遭到恐怖攻击不幸罹难的十八位往生者及其家属,致上深切的哀悼之意。”

十八人死亡。一定也有不少人受伤,因此受害总数更多了吧。向自己求救的那个女生死了吗?或是被紧急救回一条命呢?

那个当下,光是自己要逃就够吃力了,况且也不知道那个女生是不是还活着。任谁都没资格怪罪杨。不过,如果自己能背她从舞台边逃出来的话——。

想到这,迫自己打消念头。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抛下那个女生自己逃出来的事实,永远也改变不了。

“我也是碰巧人在会场。因为坐在很后面所以没受什么伤……但目睹了人间炼狱般的场面,清楚见识到何谓暴力。”

镜头以特写捕捉康明斯基的额头,上面贴着大大的OK绷,可见他自己也受了点轻伤。

“评审主席。这起发生在拉琴斯基宫的事件,是华沙市区的恐怖攻击事件中,死伤人数最多的。国家警察当局还预测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件。”

“既然盖达组织尚未发出新的声明,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吧。”

“听说国家警察当局已经正式提出停止肖邦大赛的申请了。”

“这件事我听肖邦协会说了,没错。理由是,华沙市内恐怖攻击事件频传,就算已经邀请世界各地的贵宾前来了,但毕竟比赛会场无法做到维安滴水不漏。”

“已经接受这个申请了吗?肖邦钢琴大赛会立即停止吗?”

停止?!杨惊愕得跑到电视前面。

——等等!停止的话,那我这五年来的努力怎么办——

“当局的申请是合理的,从保护贵宾的观点来看,我们也不得不同意。而且,我自己也亲眼目睹了这次自杀炸弹攻击的凶暴和残忍。因此,刚刚我已经和肖邦协会商量,和会长取得共识。”

“那么,还是要喊停啰?”

“肖邦协会的回答是,No。”

“喔!”惊声四起,闪光灯更加闪个不停。

康明斯基微微抬头直视镜头。意志坚定且诚恳的目光,似要当场看穿那些记者的虚伪。

“比赛不会停止。不,是不能停止。恳请国家警察当局做好更万全的警备,比赛会按既定日期进行下去。”

“不能停止?这是肖邦协会还有你们这些评审们的自私吧?”

“如果被说成自私,那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们的确一直是以肖邦大赛和所有参赛者为优先考虑的。不过,按这个逻辑来说,最自私自利的人是那些恐怖分子才对。就算理由再冠冕堂皇,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而伤及无辜,就是自私自利。全天下的战争、全天下的阴谋都是如此,全都是假正义之名不惜糟蹋别人的性命,全都是骗人的。于是,不发表谈话也不写文章,而是用音乐来表明心志的,就只有肖邦了。”

康明斯基的谈话热情,眼神真挚。连听惯政客和官僚千篇一律回答的记者们,也都被感动得一时沉默。

“不必举练习曲十之十二〈革命〉为例,这种事波兰国民全都知道。肖邦的乐曲不只是旋律怡人,还歌颂着强烈的爱国心。这样的肖邦,如果听到因为恐怖分子猖獗就停止冠上自己名字的钢琴大赛,真不知会做何感想。”

一点都没变啊,这个人——杨心想。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康明斯基就不断告诉自己肖邦的精神如何如何,而此刻他的表情,就和当时一模一样。即便当时年纪小,也能明白这个大人所讲的话,是打从一片赤诚的心底说出来的真心话。

杨恍然大悟。原来康明斯基是要藉这个记者会来呼吁自己和全体参赛者,乃至波兰国民。

“害怕恐怖攻击而取消国家性的活动,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恐怖分子的目的,就是要造成这种让人连日常生活都没法过下去的危机状态。换句话说,现在取消肖邦大赛的话,就等于向他们投降了。这次大赛的何去何从以及关系人士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世界注目。因此,现在我们更要向全世界展现勇气。我们必须将音乐的旋律化成军靴的步履,将马厝卡舞曲的旋律化成向众人宣示的檄文,来证明我们不屈不挠的决心。因为这才是迫于暴虐离开祖国又心心念念牵系祖国的肖邦的精神。”

被这个气势震慑住了吧,只见镜头聚焦在康明斯基身上动也不动。记者全都沉默,无人打岔。

“当然,这单纯只是肖邦协会以及评审们共同的信念。接下来如果有参赛者弃权,我们也绝不会忘记他为我们带来的演奏。此外,如果有人谢绝邀请或取消入场券,我们也同样对于你们喜爱肖邦的乐曲表达欣喜感谢之意。”

康明斯基老师也真坏心眼。都做出这样的演说了,要是有人还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肯定会被周遭讥为胆小鬼的。

电视画面上,总算回过神来的记者们陆续提问,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半点都没撼动康明斯基的决意。

杨也恍然注意到,纠结于心的恐怖和罪恶感淡多了。这又让杨想起,小时候每当因为演奏或家庭问题而有所不安时,只要向康明斯基倾诉,他的安慰总能让人心情轻松许多。

从音乐学院的校长一职退休后,换个跑道当政治人物也不错吧。杨心想。为政者讲话最必须有分量。而康明斯基的谈话就有打动广大民众的力量。然而就杨的观察,飞黄腾达这件事似乎对康明斯基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比起讲话,他更崇爱的是音乐。而另一方面,对升格汲汲营营的维托尔德,虽然长年担任教授,却总是抑郁不得志。

尽管尚未完全抛开对恐怖攻击的害怕和自我嫌恶感,但心魔好似排除了。

杨甩了甩两三下头,走向练习室。除了自己,其他十一名参赛者应该也都看到刚刚的电视新闻了。换句话说,被康明斯基的谈话激励到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大家都会怀着有别于以往的心情站上舞台吧。

正合我意。

后来,杨观察发现,康明斯基所发表的评审委员会声明,似乎获得大多数国民的支持。波兰人与生倶来的民族性就是不屈不挠,他的谈话正燃起了这种精神吧。不仅波兰国家警察,连政府也多表赞同,于是在舆论的支持下,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继续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