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么宽阔的一个地方,在不为人知的深处有间拷问室,一点也不足为奇……美保子在心里这样想着。

地下的走廊仿佛无边无际似的向前延伸,让人宛如身陷迷宫一般。

男人说“胡泉瑠璃子先前曾经带我走过一次”,于是他便带着美保子离开了宴会会场,来到一条可以直接通往美术馆的地下通道。一路上,男人相当详尽地询问美保子看见的那位“瑠璃子”有些什么特征。他那连讲话语气也不放过的专注的神情,让人怀疑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人跑哪儿去了。美保子答完之后,沉思的男子停顿了好一阵子,然后终于开口说:“照你的叙述听起来,那个人就是瑠璃子没错。”

微暗的地下通道里一片寂静,美保子不由得有些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是不是太响,但瑠璃子的男朋友却像是心急如焚一般,毫无顾忌地飞快走着。

“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吧。”男人回头看看有点落后的美保子,干脆利落地说着,“我叫海尻五郎,今年三十五岁。在很多公司待过,现在做的是出版策划,住在东京上板桥的公寓。”

“瑠璃子小姐今年多大了?”

“三十岁。她出生在文京区的白山,家里世代都是以做木屐为生。不过从她出生的时候开始,她的家道就已经中落了。”

“那时候她爷爷还健在,据说非常厌恶现代的鞋。到了瑠璃子快上小学的时候,胡泉家就把土地卖掉,搬到赤羽去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风水的关系,搬家之后,她爷爷和父母亲就相继病逝,瑠璃子则被接走抚养长大……唉,现在好像不是详细讲这些事的时候呢!”

海尻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往右边的地下通道继续前行。

“瑠璃子二十四岁时结了婚,丈夫是做贵金属买卖的,身边总是充满了金银财宝,但却异常吝啬,连一分钱都不给她。这还算勉强可以忍耐,但最麻烦的是,他很反对瑠璃子加入讲会。当然,对方在结婚之前就已经知道瑠璃子的信仰,但还是看上了她的美貌,认为只要结了婚,就可以改变瑠璃子的想法。”

“结果,这个打歪主意的男人碰壁了吧?”

“正是如此,最后,他们两个人离了婚。讲会里知道事情原委的人觉得她可怜,于是便想办法让她进美术馆工作。刚好,我跟讲会的出版局有工作上的合作,常常进出美术馆,就这样认识了瑠璃子。”

“你说的工作,是指《幸福之书》吗?”

“……不是,我当时的工作是编纂美术馆的目录。《幸福之书》是你刚才给我看,我才第一次看到的。看上去,这里好像还有更错综复杂的秘道呢!”

海尻说到这里便沉默下来,聚精会神地察看着周遭的状况。两人来到了一条向上的阶梯前。

海尻毫不迟疑,放低脚步声开始爬楼梯。爬完这条阶梯之后,眼前出现的是一层空旷的楼面和好几道铁门。海尻一边沉思,一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打开一个缝。确认一下门的彼端之后,他回头看了一下美保子,对她使了个眼色,接着两人便快速地钻过门去。

美保子定睛一看,眼前矗立的是似曾相识的青铜雕像。

原来,两人回到美术馆的贩卖部了。美保子悄悄回头看了一下,刚刚两人走出来的门上,有一个写着“通往办公室”的牌子,挂在门板上。

海尻来到贩卖部的柜台前,开口说道;“不好意思,有点事想请教您。”

负责接待海尻的店员是一位鼻子圆圆的小姐,长得一点也不像瑠璃子;但很可惜的是,美保子完全不记得其他任何店员的长相。

“这里有一位胡泉瑠璃子小姐吗?”

海尻用很认真的表情问道。

“胡泉小姐?”

店员的表情变得相当惊讶。

“胡泉小姐以前是在这里工作过没错,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呢?”

“您不知道吗?因为她大概在半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啊!”

海尻看了看美保子的脸。

美保子站到店员面前说;“没那回事。我大概三四个小时之前,才在这里和胡泉小姐说过话呢!”

“……您说这些奇怪的话,会让我们很困扰的。已经过世的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

“但我真的在这里看到胡泉小姐了!”

“您究竟跟胡泉小姐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只是刚好看完美术馆的展览来到这里;而我碰到的那个店员,身上佩戴的名牌上确实写着‘胡泉瑠璃子’呀!”

“那应该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店员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您没见过生前的胡泉小姐吧?您说的应该只是名牌而已,而且,您还有可能把名牌给看错了。总之,已经过世的人,是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

美保子完全无话可说。

店员的话合理得无懈可击。美保子露出困窘的表情,回头看了海尻一眼。要是就这样走掉,那自己不就是在信口开河吗?

“完全不记得今天见过您呀!虽然您说今天来过这个贩卖部,但我今天也是从早就一直待在这里呢!”

“……可是,我明明跟瑠璃子小姐……”

这时,美保子发现到柜台上摆着一个放卡片的盒子。

“我在卡片上写了名字,就是在这里写的!我写的那张卡片,应该还留在这里才对!”

“请问您尊姓大名?”

“本多美保子。”

店员开始翻找盒子里的卡片。

“这里没有写着这个名字的卡片唷!”

“把卡片给我看看!”

店员把盒子转向美保子。然而,不管再怎么找,都没有发现美保子的卡片。

难道不只是瑠璃子,就连美保子来过惟灵讲会的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吗?

“你们一定把证据都毁灭了!”

美保子大喊了起来。

“请您静一静——您向胡泉小姐买了什么东西吗?我们这里一定会开发票的,是不是可以请您把发票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没有拿到那种东西,而且我的东西也不是买来的。我说要付钱,但对方说不用。这本书,就是那时候拿到的。”

美保子从包里拿出《幸福之书》,放在店员的面前。店员看了一眼,说;“不对喔!我没见过这本书。”

“可是,封底上明明就印着‘惟灵讲会出版局’呀!”

“讲会的出版物,全都一清二楚地记在我的脑袋里。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曾经出过这种形式的书。应该是盗版的吧!”

美保子孤立无援了。

她回头看了看海尻,不过海尻也只是摇摇头;他仿佛从中途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店员把《幸福之书》推回给美保子说;“我实在是很不愿意相信,不过偶尔确实会出现像这样的假书。里面的内容恐怕也都是怪力乱神,制作这种书的目的是打击讲会的威信。有些人就是对于讲会的发展和兴盛抱有嫉妒之心,这点还请您务必多加留意。”

听到这话,美保子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六乡蓝子的事。

蓝子在寒矶遇难的时候,她的身边也带着跟这本完全一样的书;但美保子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看样子,就算自己继续争执下去,恐怕也不会得到什么结论。于是美保子便带着《幸福之书》,离开了柜台。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信口开河的女人吧?”美保子说道。

海尻的表情,已经不像刚刚那样充满了绝望,他对美保子说:“不会,没关系。冷静想想,已经死掉的人,确实不可能死而复生。”

“不是啦——我知道,跟刚认识的女生相比,美术馆店员说的话当然比较值得相信,不过我真的没说谎!”

“是呀,向我撒谎,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吧;所以,我并没有把你当做骗子唷!不过,下次再见到瑠璃子的话,你会认得她的脸吗?”

“……这个嘛,我有点没有把握。被店员那样说了一通,我对那个人的印象突然变得很模糊,而且越来越没有自信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你跟她只短暂地见过一次面而已。”

“喂,要不要和我的老师见个面?”

“甘地老师吗?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帮我招瑠璃子的魂?”

“……他通灵问事的手法是有点诡异,但他还会易卦。他用易卦占卜的手法,看起来倒是蛮正统的。”

“易卦我也信呀。”

两人走出美术馆,从露台眺望整个庭园,却没看到甘地坐在长凳上等候。

而且,他们不只找不到甘地,在整个渐暗的庭园里,都见不到任何人影。

海尻看了看手表说;“已经过了庭园开放的时间了,老师他们一定是被赶出去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咖啡店应该还在营业才对。”

然而,甘地和不动丸并没有出现在咖啡店。

“算了,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咖啡店和美术馆虽然分属不同的建筑物,但在设计上仍然配合美术馆,采用了同样的艺术风格,整体感觉非常沉稳。

海尻选了一个位子,问了美保子想喝的饮料,然后向服务生点了餐。

“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件并不是你记忆有误或产生错觉。”

海尻点燃了一支附有长长过滤嘴的香烟。

“我想,这是源自讲会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每个团体在发展壮大后都会遇到这个问题,无一例外。简单说,就是组织内部的争执。老实说,第二代教主的继承并不顺利。讲会到现在一直发展得相当顺利,但是,最近华上人的健康状况似乎大不如前了。”

“刚才我也看见了,她看起来好像没办法一个人走动。”

“没错,任谁看来都知道她来日无多。可是,到现在都还没确定要由谁来接下这么大的一个团体。台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听说讲会内部可是乱成一团哪!”

“已经有候选人了吗?”

“华上人认为合适的人选有两位,不过这也只是谣传而已。刚刚的店员不是也说了吗?有人对讲会心怀不轨,所以曾经出版过一些内容有问题的书籍。我就是从这种比较外围的途径听说的,但我想这些消息,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也就是无风不起浪啰?”

“把那些内容有问题的书籍,还有我还在出版局走动的时候所听到的传言综合起来,候选人之一,好像是位名叫‘端姊日导’的三十多岁的女性。据说,她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灵力。”

“‘日导’是讲会里的一种位阶吧?”

“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日导’如果在一般公司里,大概是比课长稍高一点的职位。至于‘端姊’这个名号,则是因为华上人很肯定她的灵力,特意赐给她的,至于她的本名是什么则无从得知。还有很多其他谣言,不过,并没有人知道究竟谁才是‘端姊日导’。”

“还真是保密到家了!”

“没办法,毕竟目前华上人还是握有大权;这里可不是那种可以让所有人都参与投票的民主环境哪!以往,所有事情也都是某一天突然就决定了,所有人都只能照办。”

“那,另外一位候选人呢?”

“是清林寺忠茂日圣。日圣是讲会中的最高干部。”

“要是这两位的话,那应该没有问题了才对呀!因为,清林寺不久前在福岛碰到山崩,已经过世了,不是吗?”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呢!”

“刚才举行典礼的时候,坐在我前面那两个人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真是不简单!你说得没错,既然在两位第二代教主的候选人当中,有一位已经过世了,那么另一位自然就没有了竞争对手。因此,照道理说,讲会应该就是要由端姊日导来接班才对。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事情理应这样,相当顺利地确定下来。然而,不知是不是日圣刚过世,华上人迟迟不肯宣布接班人选。”

“难道是因为清林寺日圣还有可能活着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说土石崩塌下来时,房子没被压垮,然后还有个什么地方能让空气流通的话——不过这样也未免太奇迹了吧!”

“您知道信众当中,有人流传着最近看见日圣本人的事吗?”

“嗯,有谣言说华上人把日圣的魂召了回来,对吧?”

“是呀,盐田老伯说,华上人以前经常做这种奇迹般的事情呢!”

“这个嘛,这种谣言会出现,也正足以证明日圣对华上人而言有多重要。据说,日圣是华上人儿子的小孩,也就是华上人的孙子唷!”

“……华上人不是没结过婚吗?”

“嗯,表面上,教主确实是神圣的处女。”

海尻点起了第二支烟。

“那……华圣的爱人是谁?”

“华上人的师父,一位叫做水行者的人。”

师徒之间发展出超越单纯情谊的关系,其实并不少见。然而,当主角是修行者和灵能人士时,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有种更加栩栩如生的感觉。

“中伤讲会的那些书籍里,把华上人的男女关系写得极其混乱。譬如说捐赠这块土地的大富豪信徒——宝町数芳的名字,就直接被写了出来。还有重量级政坛人士、商界人士、运动员……”

“这也表示华上人真的是个美女吧?”

“也可以这么说。当然,这些八卦没有必要全盘相信,不过她和水行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属实的。清林寺日圣这个人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很平庸的家伙;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太了不起的功绩,就晋升到了日圣。不过,清林寺日圣长得实在很像华上人,当然晋升就很容易了。”

“日圣身上流着桂叶家的血液这件事,应该从来也没有公开过吧?”

“正是如此。华上人生下孩子之后,就把孩子送到一位叫做清林寺的信众家去当养子。当时正是惟灵讲开始起飞的时候,小孩应该会是个绊脚石吧!”

“真可怜哪!”

“那个孩子在清林寺家成长,结果被国家征召去从军,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上了。如果事情没有演变成这样,那现在也不会出现接班人选的问题了。长大后的清林寺是个优秀青年。在学校时,成绩总名列最前茅;在村里的相扑比赛也有横纲级的水准;而在入伍体检的时候,体格也是甲等。他的个性非常单纯,因此就自愿加入了特攻队。”

“他结婚了吗?”

“没有,一直都是单身。然而,直到清林寺战死之后,才有人发现有位小姐怀了他的孩子。华上人知道这件事之后,就把那位小姐接到自己身边,让她顺利地生下孩子之后,接走了孩子。”

“当时,她也比较有余力去照顾孩子了吧?”

“嗯,没有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可爱,更何况当年她没能好好照顾清林寺,因此自然就把这些爱加倍地投注在孙子身上。搞不好打从一开始,她就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接班人了。不过,这位姓清林寺的孙子,跟他那位有口皆碑的父亲不同,并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人。”

“是华上人太宠他了?”

“想必是吧!总之,他只遗传到父亲的体格而已。感觉起来,他是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运动员,但内心的格局却并不足以带领一个大团体。”

“信众们怎么看待他呢?”

“不够果决,做什么事都拖泥带水,总之,不怎么受欢迎就对了。”

“在灵力方面呢?”

“完全没有。据说连猜拳都没猜赢过,所以华上人觉得恨铁不成钢,也是理所当然。”

“……那么,这和瑠璃子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了,这才是重点。我刚刚说,你见到瑠璃子应该不是记错或错觉,对吧?”

“是呀。你说这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海尻压低了音量说:“被华上人称为‘端姊日导’的这个人,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就是瑠璃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