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大楼里的陌生人

“病理学家来了,先生。”

一位刑警将他那剪短了的头伸进房门,用眼睛向房内转了一圈,抬起了眉毛表示疑问。

亚当·达尔格里什(Adam Dalgliesh)警长从他正在仔细检查的死亡女孩的衣服上面转过身来,他那六英尺两英寸长的身躯极不舒服地挤在床脚和衣柜门之间。他看看表,十点零八分。迈尔斯·赫里曼(Mlees Honeyman)先生总是来得快。

“好吧,费宁(Fenning),劳驾他再等一会,好吗?只要一分钟我们这里就完事,我们才能让一个人出去,腾点地方好让他进来”。

伸进的头又缩回去了。达尔格里什先生关上衣柜门,费力地从衣柜门和床脚之间挤出来。此刻肯定再也没有地方可容得下第四个人进来了。指纹专家高大的身躯占据了床头桌和窗户之间的空隙,身躯几乎弯成一只虾米,正在仔细地将木炭粉刷上一只威士忌酒瓶的表面,另一只手捏住了它的瓶塞将它旋转。瓶子旁边立着一块玻璃片,上面有这女孩的指印,指纹涡及其混合物,清晰可见。

“有什么发现吗?”达尔格里什问。

指纹专家停了一下,又更仔细地盯着看。“一套完整的指纹印出来了,先生,它们都是女孩的,其它的就没有了。看起来这个卖酒的家伙按习惯在把它打包之前先行擦拭过了。我们来看看酒杯上有什么,那会很有趣的。”

他向酒杯瞥了一眼,提防着别人去动它。酒杯从女孩的手中落下,被床罩垂下的一角轻轻地悬吊着。要等到拍完最后一张照片才轮到他开始做检查。

他又弯下身来继续做对酒瓶的检查工作。他身后伦敦警察厅的摄影师设法将照相机和三脚架,达尔格里什注意到是一架新的荷兰金宝照相机,放到床的右手边床腿那里去。卡嗒一声,一下闪光,死去女孩的影像向他们跳了起业,悬躺在空中,在达尔格里什的视网膜上自燃起来。它的颜色和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在那个冷酷的、瞬时的闪光中变得捏曲起来。长长的黑头发在白枕头的映衬下变成了一顶乱糟糟的假发;呆滞的双眼就是两只向外凸出的大理石珠子,好似正在发生的尸僵把它们从眼窝里挤出来;皮肤又白又光滑,仿佛在拒绝人的触摸。这一层人造膜,又坚韧又不可渗透就像聚乙烯塑料一样。达尔格里什眨眨眼睛,擦去这个由女巫的鬼把戏造成的影像。一个怪异的玩偶被随意地扔在枕头上。他再次看着她时,她又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的死女孩,不折不扣地死了。那个扭曲的形像又一次向他跳过来,又直僵僵地躺在空中。这时摄影师用一架宝丽莱一次成像照相机拍了两张照,将一次成像的照片给了达尔格里什,这是他一直在要的。然后便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张,我完事了,先生。”摄影师说:“我这就让迈尔斯先生进来。”他把头朝门转过去,指纹专家满意地咕哝着,用一双镊子从床罩中爱不释手地举起那只酒杯,将它放在威士忌酒瓶旁边。

迈尔斯先生刚才一定是在楼梯平台那里等着的,因为他立即一路小跑过来。他身材圆胖,巨大的头上长着一头黑色的卷发,一双热情的小而亮的眼睛,给人一副亲切随和的印像。他随身带有一股音乐厅里的愉快气氛,还总是发出一种淡淡的汗酸味。刚才耽搁了他,他也并没有不高兴。对于迈尔斯先生,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具有天赋才能的法医病理学家,或是一个业余的江湖游医,随便你怎么看,都不会轻易使他动怒。他名声大得很。他最近之所以晋封了爵士,可能原因就在于他坚持一个原则,决不随便得罪任何人,不管他地位多么低贱。他向就要走的摄影师和指纹专家打招呼,就当他们是老朋友一样,还直呼达尔格里什的教名,但是这些礼数他都做得马马虎虎。当他抠动着身躯挨近床边时,就像中了魔一样,已经全神贯注,无暇他顾了。

达尔格里什看不起他,将他看作一个食尸鬼;但是他承认他很难找出一个他不喜欢他的合理解释。在一个完美构成的世界里,有恋足癖的人无疑应该成为足病医生,有恋发癖的人应该成为理发师,当然食尸鬼就会成为病理解剖学家。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这样的人却为数不多。迈尔斯先生对人家的暗讽从来都是坦然以对。他总是带着一种热情,甚至是快乐,去接触每一具刚刚过世的尸体,他那些以死亡为题的笑话传遍了半个伦敦城的大小餐馆;他是一个死亡专家,显然很欣赏他的工作。达尔格里什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厌恶,便尽量避免与他来往,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但迈尔斯先生丝毫不以为意。他自视甚高,因此也就没有想到人家会不喜欢他,这种以为别人都会喜欢自己的天真反倒使他具有了一种魅力。对于他的想法,他公开宣称的自己的追求,他的不负责任的公开言论,他大多数的同事无不痛心疾首;可是就连他们也发现自己很难做到不喜欢他,他们原以为要讨厌他。据说女人们发现他很有魅力,或许他身上对她们有一种病态的吸引力。很显然他是一个有感染力,有幽默感的人。这种人必定认为这个世界既然有了我,就一定是一个可爱的乐园。

他总喜欢俯身在一具尸体上,口里啧啧地表示着不耐烦。他现在正是这样,用他那短而粗的手指,故作好奇地,装腔作势地扯下那张床单。达尔格里什走到窗前,望出去,透过树枝的间隙他看见远处的医院仍然亮着灯,闪闪烁烁的灯光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悬在空中的虚幻的宫殿。他听见床单布发出的轻微的窸窣声。迈尔斯先生现在只能做初步的检查。只要一想到他正在用粗短的手指偷偷插进身体上那柔软的孔洞,这就足以使得任何人会祝愿自己能够在床上安静地死去。真正的解剖工作要等到了太平间的尸台上才能进行,在那里约瑟芬·法伦的尸体搁在一个铝制的水槽上,水槽附有可憎的排水暗沟。在那上面将对法伦进行系统的肢解,以法律的名义,或者以科学的名义,或者只是出于好奇,或者任何你愿意采用的口实进行。事后,迈尔斯先生在太平间的助手就会再将尸体缝起来,赚得几个基尼,使它看起来有点体面的样子,以免它的家人看见了过于悲伤,如果它有家人的话。他不知道法伦是否有法定的悲悼者,如果有的话,他们又是谁。表面上看来,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相片,没有信件,能表明她和尘世上的活人有任何紧密的联系。

当迈尔斯先生正满头大汗,咕哝着什么的时候,达尔格里什再次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只是小心避开病理学家,不去看他。他知道自己这种吹毬疵没有什么道理,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并不是验尸让他不安,刚才还是温暖的女性的身体现在却要遭受这种不带个人情感的检查,这一点使他难以忍受。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具有知道羞怯的权利,她可以自己挑选医生,对于这双非自然的,热衷于探索的白手,她有权拒绝。几个小时以前她还是活人,而现在她只是一堆死肉。

这是一个不愿受到任何打扰的女人的房间。房间里有最必需的基本的生活舒适品,和一两样经过仔细挑选的装饰品。看来她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都一一开列了细目,买这些东西时也不吝惜金钱,只是精打细算决不浪费。铺在床前的小地毯,他想,不是医院管理委员会提供的那种。房中只有一张画,是一张水彩画的原作,罗伯特·希尔斯(Robert Hills)的一张美丽迷人的风景画,它正好挂在光照效果最佳的地方。窗台上放着唯一的一个小摆设,那是一座斯塔福特郡出品的陶瓷塑像,约翰·卫斯理在布道坛上宣教。达尔格里什将它拿在手中转来转去地看,它十分完美,是一件收藏品。此外再没有一件哪怕是微细的多余的用品,那种住在学校里的人会经常买来给自己提供舒适和安全的东西。

他走到立在床边的书橱旁,再检查了一次书籍,它们也是经过了主人的挑选的,从中可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暗示出主人的心境。其中收藏了一些现代诗集,他自己最近的一卷也在其中,一整套简·奥斯汀的小说,已经看得很旧了,但是,是用印度纸印制的,用皮革装订;几本哲学书,是属于对学者和普通大众都可以有吸引力的那类,在这两者之间作了很到位的平衡;大约有二十来本平装现代小说,有格林、沃、康普顿—伯内特、哈特利、鲍威尔和卡里的书。但大多数的书还是诗集。他看着这些诗,心想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如果我们见了面,应该至少还有共同的话题。“每一个人的死都使我更渺小”,当然,这是多恩(Donne)博士的诗。在一个挤满了芸芸众生的世界中,为了吸引他人的注意,人们过滥地引用格言,这已成为一种时尚。而实际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采取不介入的态度,才是一种社会需要。但是有些死亡比其它的死亡更具有缩小的威力。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多余的感觉,一种个人的不合理的失落感。

他向前走了一步。在床脚边是一个带有抽屉柜的衣柜,普通木头做的新鲜玩意儿,真正的劣等货;如果有人着意要设计出一个丑陋的东西,在容积最小的房间里占据最大的空间,那就是它了。抽屉柜的上面特意用作一个梳妆台,安着一面小小的梳妆镜,在镜子前面摆着她的刷子和梳子,其它的东西没有了。

他打开左手边的小抽屉,里面盛着她的化妆品,瓶子啦,管子啦,干净整洁地排放在一个小的纸制托盘内。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清洁霜、一盒纸巾、粉底霜、粉饼、眼影霜、睫毛膏。看来她对化妆十分讲究,但它们都各外有一件,没有试用品,没有一时冲动买的扔货,没有用了一半不再用的,以及丢弃的空管子,在管盖周围还凝结着残存的化装品。这些东西仿佛在说:“这就是适合我的,这就是我要的,不多也不少。”

他打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蛇腹形铁丝网文件夹。每部分都贴了目录。他用手指翻了翻里面的东西:一张出生证,一张受洗证,一本邮局存折,她的私人律师的姓名和地址。没有私人的信件,他把文件夹塞进他的臂弯下。

他走到衣柜前,再次检查起所有的衣服来。三条宽松裤,开士米的无袖套领罩衫,一件花呢的鲜红色冬大衣,四件细羊毛裁剪考究的套裙,它们的质量明显地看出来是上乘的。对于一个实习护士来说这一柜衣服有点昂贵了。

他听到迈尔斯发出最后一声咕哝,表示了他的满意,便转过身来。病理学家站直了身子,正在脱下手上的橡皮手套。橡皮手套很薄,他脱起来就像在脱去他自己手上的皮一样。他说:

“应该说她大约死了十个小时了。我主要是从直肠的温度和下肢僵硬程度来判断的。但这只不过是一种猜测,我亲爱的伙计。你知道这些东西也并不是完全确定的。我们要看一看胃容物,也许会给我们提供一条线索。目前,从临床表征来看,我得说她死于午夜前后不超过一小时。当然,从常识的眼光来看,当她饮下那杯临睡前喝的酒以后便死了。”

指纹专家将那个威士忌酒瓶和酒杯留在桌上,此刻正忙着去看门把手。迈尔斯先生便围着它们忙活上了。他没去碰酒杯,只是低下头,将鼻子凑近杯缘。

“威士忌,还有别的吗?这就是我们一直在问自己的,我亲爱的伙计,这就是我们一直在问自己的。一件事,它不是腐蚀剂,这一次不是石炭酸。顺便说一句,对那一位姑娘我没有做尸检,那件小事是由瑞基·布莱克(Rikki Blake)做的,一件坏差事。我猜想你是在寻找这两件死亡案中的联系,对吧?”

达尔格里什说:“有这个可能性”。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看起来不像是正常死亡。但是我们要等毒理学检查的结果。然后我们也许要记住一些事,这里没有窒息死亡的迹像,也没有外部暴力留下的印记证明它来过这里。顺便说一下,她怀孕了,大约三个月,我得说。我用了一个很好的小小的冲击触诊法。自从我做学生以来我还不曾发现过这个征兆,当然,尸检会证实这个的。”

他明亮的小眼睛在房间里搜索着:“很显然没有装毒药的容器,当然,如果是毒药的话。没有留下自杀的遗书吗?”

“那也不是确定的证据,”达尔格里什说。

“知道,知道。但是大多数人都会留下一封小小的情书。他们喜欢讲故事,我亲爱的伙计,他们喜欢讲故事。对不起,太平间的运尸车来了,如果你不再需要的话,我就得把她带走了。”

“我完事了。”达尔格里什回答。

当运尸工人将担架抬到房间里,迅速而利落地将死者砰地一下放进担架里时,他就在一旁看着。迈尔斯先生以一种神经质的焦虑忙前忙后地吩咐他们。他就像一个专家,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样本,必须小心监督着别人将它安全运输。真是奇怪,那堆毫无生气的骨头和僵硬的肌肉,生前曾经受到特别小心的照拂,如今一搬走,竟会使得这间房间如此地空寂,如此地荒凄。达尔格里什以前在看到尸体被运走时也曾注意到这一点;这个场面就像一个空空的舞台,道具被随意丢弃,失去了它们演戏时的意义,只剩下一个被吸干了一切的空间,刚死的人自有它们独特的神秘魔力,人们当着他们面说话时都压低了声音,这是不无道理的。但是现在,她已经过去了。他留在这间房子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让指纹专家留下来,继续对他的新发现拍照和做分析,自己便走到过道里去了。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走廊里仍然很暗,它的尽头有一张光亮的窗子,从拉开的窗帘后面望出去,只看得见一片朦朦胧胧。达尔格里什一开始对于那三个装了沙子的红色消防桶以及一个锥形灭火器只辨别得出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它们在墙上的雕花橡木镶板映衬下正在闪闪发光。承托这些消防桶和灭火器的铁勾环被野蛮地钉入板墙上,与一排雅致的灯饰装置形成不和谐的对比。这些用卷绕的黄铜制的装置从四叶形的雕刻制作品中心伸展出来。它们显然原来是设计来装煤气灯的,但是现在被粗暴地改装了电灯,这种改装既缺乏想像力也没有任何技巧。黄铜部件也不再擦拭,大多数精美的、弯曲成花瓣状的玻璃灯罩,要么不见了,要么打破了。每一簇花瓣状的灯上,有一个单独的插座,现在可笑地接上了一个污秽的低瓦数的灯泡,它那昏黄漫射的灯光将阴影投射在地板上,只映衬出笼统的一片幽暗。除了走廊尽头的那个小窗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自然光,楼梯天井上方那个巨大的玻璃窗,是一件拉斐尔前派的代表作,它灰黄的玻璃上表现的内容是《逐出伊甸园》,几乎很难有采光的功效了。

与死者房间相邻的两间房,他都朝里看了看。一间没住人,床上是光光的,衣柜门是打开的,所有的抽屉全都拉了出来,里面用新近的报纸垫了作衬底,好像在表明房间的确无人居住。另一间在用,看起来屋主人是匆忙离开的;床上的被盖随意地撩开,床边的地毯也卷起了一角。床头桌上放着一小堆课本,他打开随手拿到的第一本书的扉页,上面有“克丽斯汀·达克尔斯”的签名。看来这就是那个发现死者的女孩的房间了。他检查了一下两间房之间的隔墙。墙很轻很薄,是一种上了漆的硬质纤维板做成的隔墙,用手一敲,它便抖动起来,发出一种软软的轰轰声。他不知道达克尔斯护士夜里是否听见了什么。除非约瑟芬·法伦是突然死亡,死得几乎无声无息,要不然必定有表示她痛苦的某些声音能穿透这个非实质性的隔墙。他急于要和达克尔斯护士面谈。听说她此刻正在护士的病房里,因为受了惊吓而没有恢复过来。惊吓也许是真的,但即使她没有受惊吓,他也无法找她谈话。达克尔斯护士此刻正受到她的医生们的有效保护,不让任何警察去询问她。

他往稍远的地方探查下去。在护士的这一排睡房对面是一组小浴室和盥洗间,它们是从一个大的四方形的衣帽间接出来的,里面安有四个浴盆,每一个都围有一个淋浴围帘。每一个洗浴小室都安有一个带有框格的小窗,小窗上安有不透明的玻璃,安装的时候费了一番功夫,但现在打开它却一点也不难。从洗浴小室可以看到房子后面的情况,以及两个短短的侧翼,每一个侧翼的下面都是一个砖砌的回廊,它们极不协调地从主楼接续出来。看来建筑师已经用尽了哥特式复兴和巴洛克式的各种建筑风格,决心要采用更具沉思精神的,受着基督教影响的建筑风格。回廊之间的庭院里月桂树丛疯长,里面的树无人照料,它们长得密密层层,挨近了大楼,有些树枝几乎擦着了楼下面的玻璃窗。达尔格里什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树丛中搜索着什么,还能听见轻微的咕噜声。那只杀死了希瑟·佩尔斯的被丢弃了的消毒剂瓶子就是在这些树丛中发现的。很有可能,第二个容器,里面装的东西也同样致命,也会在午夜时分从同一个窗子里被扔了出来。浴室搁板架上有一把指甲刷,达尔格里什找到了它,将它从窗中抛出,它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落进了树丛中。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它的下落。只见一张欢快的脸从分开的树枝中出现了,一只手挥舞着,在表示欢呼,两个正在搜寻的警察又俯身到矮树丛中去了。

接下来他便沿着过道向走廊尽头的护士杂用间走去。只见警官马斯特森(Masterson)和罗尔芙护士长都在那里。他们正一起查看摆在他们面前工作台上的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看起来倒好像他们正在玩金氏游戏。两个挤干了汁的柠檬;一碗粒状的白糖;一大堆各种式样装了冷茶的有柄茶杯,茶的面上起了皱,茶杯斑斑驳驳的;一把伍斯特产的精致的茶壶,带配套的茶杯、茶碟和牛奶壶。还有一方揉皱了的白色包装薄纸,上面印着“希瑟菲尔德,高街149号斯卡恩索普(Scunthorpe)酒类商店”,以及一张书写潦草的收据,已经被抚平了,由两个茶叶罐压着。

“她昨天上午买的威士忌,先生,”马斯特森说:“幸运的是斯卡恩索普先生向来小心保存收据。这是帐单,那是包。纸,由此看来,昨天当她上床去睡时,她早已打开了瓶盖。”

达尔格里什问:“酒买来后放在哪里?”

这次是罗尔芙护士长回答:“法伦向来将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马斯特森笑起来:“这不奇怪,这种酒几乎值到三英磅一瓶哩。”

罗尔芙护士长不屑地看着他:“我怀疑法伦是否会将这样的事挂在心上,她不是那种在意酒瓶子的人。”

“她花钱大方吗?”达尔格里什问。

“不,她仅仅只是不把钱当回事罢了。她之所以把她的威士忌放在房里是因为女总监要她那么做。”

但是她昨天却把它带到了这里,来调制她夜里临睡前要喝的那一杯酒,达尔格里什心想,他用手指轻轻搅动了一下白糖。

罗尔芙护士长说:“糖没有问题,学生们告诉我,她们沏早茶时都用了它。至少伯特双胞胎还喝了她们沏的早茶。”

“我们要把这白糖和柠檬一起都送去实验室检测。”达尔格里什说。他拿起小茶壶上的盖,望里边看。罗尔芙护士长回答了他心里未曾说出来的提问,她说:

“很显然,达克尔斯护士就是用它沏的早茶。这把茶壶当然是法伦的。再没有其它人会用伍斯特古瓷来装早茶的了。”

“达克尔斯护士是在发现法伦死之前为她沏的茶吗?”

“不,是之后。我猜想那纯粹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反应,她必定给吓坏了,毕竟她刚刚看到过法伦的尸体。她不可能会想到要用热茶去治尸僵吧,即使是最好的中国茶。我猜想你可能想见见达克尔斯,但是你得等一些时候,此刻她在病房。我想这事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了。她那间病房在侧翼的单间病室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正在照看她。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是我在这里的缘故了。像警察一样,我们医生护士这一行也是等级森严的,每当女总监不在南丁格尔大楼时,按照等级,就由布鲁姆费特来接替她了。照说应该由她来殷勤接待你,而不是我。当然你已听说泰勒小姐去阿姆斯特丹开会,现在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她没想到会叫她代表地区护士培训委员会的主席去参加这个会议,这是她的运气,起码医院工作人员当中至少有一个高级别的人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达尔格里什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起这件事,说起女总监不在医院这件事实。他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有必要提到它,哪怕是三言两语也行,总要向他解释一下,或是表示抱歉。但罗尔芙护士长是第一个暗示这件事给泰勒小姐提供了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的人,至少是在法伦去世期间。

“其它的学生呢?”

“她们在楼下的小教室里,由我们的临床指导员,吉尔荣护士长给她们作个别辅导。我想并不是让她们看太多的书,让她们活动活动会要更好一些,只是临时通知来不及了。你要去那里看看她们吗?”

“不,以后吧,在佩尔斯护士去世的那间示范室里和她们见面。”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把眼睛转开,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她那吃惊的眼光,他想那是表示不赞成。她原以为他会显得更敏感一些,更体谅一些。示范室自从佩尔斯护士去世后就没再用过了。第二次悲剧刚刚发生便在示范室接见学生,这会在她们的记忆中又增加新的恐怖。如果她们中有人神经易于受刺激,这间教室就能起到这种刺激的作用。他就没想到要用其它的房间吗?他想,罗尔芙护士长和其它人一样,又想要把凶手抓到,又只能用最为有教养的方式来抓。他们想要凶手受到惩罚,但是这种惩罚不能伤害他们的感情。

达尔格里什问:“这个地方夜间是怎样上锁的?”

“我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吉尔荣护士长,每人每次负责一个星期。这个星期轮到吉尔荣护士长了。护士长中只有我们三个是住在这里的。十一点钟一过我们便即刻给前门和厨房上栓上锁。另有一张小边门,从里面上栓,再上一把耶鲁锁,如果有学生或工作人员不能按时进出,就给她一片那张门上的钥匙。另外就只有一张门了,那是通向女总监在四楼的套间的,她有一个专用楼梯,当然上的是她自己的锁。除此之外,就是防火的安全门了,但它们一般都是从里面锁上的。要进这个地方不难。我想很少有学校像这样了。但是就我所知,我们这里从来没发生过夜盗的事。顺便说一句,暖房里的一块玻璃掉出来了。好像副主席阿尔德曼·济里(Alderman Kealey)认为杀害法伦的凶手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对于生活中发生的所有麻烦事人也都能找到相当不错的解释。可是在我看来,那块玻璃似乎是风给吹进来了。当然你会有你自己的看法,这是无疑的。”

他想,她的话讲得太多,话多是受了惊吓或紧张不安最常见的反应。话多的人最能为讯问的官员所利用,到明天她就会要为自己的多嘴而瞧不起自己了,就会变得极不配合,很难从她嘴里再掏出话来。同时她的话里泄漏出来的东西太多,有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块打碎的玻璃当然得去看看,那木窗框上也得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人进去留下的痕迹。但他觉得护士法伦的死不像是入侵者干的。他问:“昨晚有多少人睡在这儿?”

“布鲁姆费特、吉尔荣和我自己。布鲁姆费特晚上出去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她是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叫去病房的。柯林斯小姐也在这儿,她是这里的女管家。这里有五个实习护士:达克尔斯、伯特双胞胎,戈达尔和帕多。当然法伦也睡在这儿,也就是说,如果法伦还有时间睡的话!顺便说一下,她的床头灯整夜都亮着。伯特双胞胎夜里两点刚过起来冲可可茶,她们差一点也给法伦送去一杯。如果她们真的送了,你也许就会更清楚地知道她死亡的时间了。可是她们又一想她也许开着灯已经睡着了,她会真的不高兴让人叫醒,尽管看到可可,闻到了它的香味。吃喝是这对双胞胎不变的爱好,但至少她们也长这么大了,也知道不是人人都会有同一偏好,特别是法伦,也许宁肯一人待着,或者去睡觉,也不愿意被人打扰起来喝可可茶。”

“我想见见伯特双胞胎。院子里的情况怎么样?它夜里是开着的吗?”

“正门总有一个门房值班。正门是不上锁的,因为怕会有救护车出进。门房会盯住每一个进出的人的。南丁格尔大楼离院子里的后门比到正门要近得多,但通常如果是走路的话,我们是不去那里的,因为那条路灯光很暗,走起来有点吓人。此外,后门出去便是温彻斯特路,那条路离市中心几乎有两英里远。冬夏季,一到黄昏,就由一个门房去把后门锁上,但是所有的护士长和女总监都有那里的钥匙。”

“护士们要是回来晚了呢?”

“她们可以走正门沿着主路进来,主路绕医院一圈。有一条路穿过树林,要近得多,我们白天走,它大概只有200码远,但是夜里回来走那条路的人不多。我敢说赫德逊先生,他是医院的秘书,他可以给你看一张医院和南丁格尔大楼的平面图。顺便说一句,他现在正和副主席一起在图书馆里等着你呢,我们的主席,马科斯·柯恩(Marcus Cohen)先生在以色列。即使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场欢迎会了。就连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也将他的门诊推掉了,来欢迎伦敦警察厅的人光临南丁格尔大楼。”

达尔格里什说:“那么,可否劳驾你告诉他们一声,我一会儿就去见他们。”这明显的是一句打发她走的话。马斯特森警官似乎是想出来打个圆场,突然高声地说:“罗尔芙护士长一直是在大力协助我们的呀!”

这个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嘲弄的语气说:

“帮助警察?这句话是不是别有用心啊?不管怎样,我想我不会对你们有什么特别的帮助的。她们两个我谁都没杀。昨天晚上我到这里新开的一家艺术影院看电影去了。最近他们正在上映安东尼奥尼的系列电影片。这个星期演的是《奇遇》。我直到十一点才进大门,然后就一直上去睡觉了,甚至连法伦的面都没见着。”

达尔格里什问:“你是一个人去看的电影吗?”

罗尔芙护士长犹豫了一秒钟,接着直统统地说:“一个人。”

达尔格里什不胜厌烦地看出了她在撒谎,他接受了她这第一个谎言,心里想在调查完成之前她不知道还要说多少个谎,不管是要紧的还是不要紧的。但现在不是讯问护士长罗尔芙的时候。她不会是一个好对付的证人。他的问题她都回答了,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怨恨。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工作叫她讨厌,抑或是任何男人都会叫她生气,叫她用这种轻蔑的腔调说话。她生起气来,脸与她的个性很相配,令人讨厌,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的脸显得很刚强,也很聪明,但是没有一丝女性的温柔。深陷的眼窝、漆黑的眼珠叫这对眼睛本来应该很漂亮,可是它们却长在一双绝对笔直的黑眉毛下面,眉毛又浓又黑,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有点难看。她的鼻子很大,鼻孔也张得很开,嘴唇的线条很细、很坚决,显示出不屈不挠的样子。长着这样一张脸的女人是绝对学不会与生话妥协的,或许她曾经尝试过,又放弃了。她突然想到,如果后来证实她就是一个杀人凶手,她的像片最终会公之于众,其它的女人会起劲地从她那张毫不妥协的面具上寻找堕落的标记,会公开表示对此她们毫不吃惊。他突然可怜起她来,尽管对她有点生气,这是一个人会对长相丑的人产生出来的复杂感情。他迅即转过身来走开免得她会看见他脸上突然生出的一股怜悯之情。他知道这会叫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他又转过身来正式向她道谢,感谢她提供的帮助是,看见她已经走了。

查尔斯·马斯特森(charles Masterson)警官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宽肩膀,走起路来大块头的身躯十分灵活。对于他这样一个男子汉气十足、粗重的人来说,行动却令人惊奇地准确,控制得得心应手。一般人都认为他长相英俊,他自己尤其这样认为。他有一张表情坚定的脸,*的嘴唇和半张半闭的双眼,使他看起来特别像一个著名的美国电影演员,是那种粗豪的硬汉之流的代表。达尔格里什偶而怀疑警官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他讲话常常要带上一点美国口音,以使得他看起来更像。

“好吧,警官,你刚才有机会看过了这个地方,也和一些人谈过了,那么就把情况告诉我吧。”

每逢达尔格里什说出这句有请的话,他的下属就会感到一阵恐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句话意味着此刻警长期待着听到一个简短、明洁、准确,措辞文雅但全面的罪案报告。这份陈述应该将迄今为止凡是有人新近能提供的明显的事实全部包括在内。明白你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又能用最少的恰如其分的话去说,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在警察中也像在社会其他行业中一样是不多见的。达尔格里什的下属多半会抱怨说他们不曾料到一个人的英文程度会是他进入伦敦警察厅的新资格证书。但是马斯特森警官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畏惧。他有他的弱点,但是缺少自信可不在其中。他很高兴能参与这个案子的工作。警察厅里的人都知道达尔格里什警长不能容忍一个傻瓜,他对愚蠢下的定义是独特的,明确的,马斯特森尊敬他是因为达尔格里什是厅里最为成功的警探。在马斯特森看来,成功是唯一真正的衡量标尺。他认为他非常有才干,那并不等于说他认为亚当·达尔格里什和查尔斯·马斯特森一样能干。大多数的场合,他从内心里不喜欢他,在他看来要探究其中的缘故似乎是无益的。他甚至怀疑这种反感是相互的,但这也没有特别让他烦心。由于不喜欢一个下属便去糟害他的前程,达尔格里什不是这样的人,在这方面他是著了名的特别小心谨慎,也可说是有明断的,他会将荣誉归于应得的人,尽管这样,还是要审时度势,马斯特森决定来观察观察。一个小心翼翼计划着要往上爬的有野心的人,如果不尽早明白反对上司是愚蠢至极的这个道理,那他就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了。马斯特森不打算做这样一个傻瓜。但是在这场互致友好的战役中,能从上级那里得到哪怕一点点合作倒也并不是不受欢迎的。他只是不能确定是否能得到它。他说:

“我将分别谈谈两个死者的情况,先生,第一个受害者……”

“你的讲话为什么像在报告一桩谋杀案,警官?我们在使用‘受害者’这个词之前,一定要弄确实我们是否有一个受害者。”

马斯特森开始说:“第一个死者……,死去的第一个姑娘是一个21岁的实习护士,名叫希瑟·佩尔斯。”他继续讲述迄今为止众所周知的两个女孩的死亡情况,小心避免使用太多明显的警察行话,他知道他的上司听到这些行话是会大动肝火的。他还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把刚才听来的关于胃内饲食的事情讲出来,这是他费了大力气才从罗尔芙护士长那里一点一点榨出来的。她尽管不情愿,还是对其作了全面的解释。他结束道:“所以,先生,我们有如下的可能性:一种情况是一个或两个死者都是自杀的;第二种情况是一个或两个死者都是死于意外事故;第三情况是第一个死于谋杀,但她却不是要谋杀的对像;第四种情况是有两桩谋杀,它们都有各自意定的受害者。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选择,先生。”

达尔格里什说:“有一种情况是法伦的死是由于正常原因。在拿到毒理学报告以前,我们要先于事实进行推理。但是此刻,让我们把这两起死亡都当作谋杀来对待。好啦,我们到图书馆去吧,去看看医院管理委员会的副主席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图书馆很容易便找到了,在它的门上有一块大大的油漆标牌。它位于二楼,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漂亮的房间,就在实习护士起居室的隔壁。一面墙被三张装饰华丽的凸肚窗完全占满了,另外三面墙,书籍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只留下房子的中央光秃秃的。沿窗一溜摆放着四张桌子,房内还有两张蹩脚的沙发,石砌的壁炉两边一边放了一张。壁炉里一只老旧的煤气炉发出凶险的嘶嘶声在表示着它的欢迎。壁炉前,两排日光灯管下面,有四个人聚在一起咕咕哝哝,仿佛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一见到达尔格里什和马斯特森走进来便一齐转过身来,怀着警惕的好奇心看着他们。达尔格里什对于这样的一种时刻是早已十分熟悉的,这种眼光里面往往混合着兴趣、理解和希望。这是一桩谋杀案中的主要人物与一个外来者的首次谋面。这个研究暴力死亡的外来的专家已经来到了他们中间,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到这里来展示他的招人反感的才华。

接着沉默被打破了,僵在那里的几个人一齐放松了下来。有两人达尔格里什已经见过了,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和医院秘书保罗·赫德逊(Paul Hudson),他们俩迎上前来,脸上堆起了客套的欢迎的微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显然在任何场合都要突出他的重要性,他做起了介绍。行业秘书雷蒙德·格鲁特(Raymond Grout)懒懒地握着对方的手。他有一张略显阴郁的脸,现在由于苦恼而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像一个小孩马上就要哭出来。他那一头银丝一样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盖过了他高高凸起的额头。达尔格里什想他或许没有他看起来这么老,但即便如此,他必定临近退休的年龄了。

站在格鲁特那高高的偻着的身体旁边的是阿尔德曼·济里。他看起来像一条意气洋洋的狗,是一个长着姜黄色头发,狡猾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双膝像一个赛马师一样向外翻着。他穿着一套方格花呢西服,衣服式样本来就糟,完美的裁剪使这种糟糕显得更突出了。这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头儿童喜剧里长着人形的动物;达尔格里什几乎以为他握在手里的就是一只爪子呢。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警长,来得这么快。”他说。

话刚一说完,他便立刻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蠢,只见他从大头钉似的姜黄眉毛下面向他的伙伴们急切地扫了一眼,似乎对他们的假笑表示轻蔑。只有行业秘书显出像是觉得丢了脸的样子,仿佛是他失礼了。保罗·赫德逊转过脸去免得人家看见他忙不迭地藏起来的一个偷笑。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达尔格里什刚一到医院,他便给了他一个办事干练,有威信的印象。然而现在显然由于副主席和行业秘书的在场封住了他的嘴,他的表情似乎在为自己的忍让作着辩解。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

“目前有没有消息只怕远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是吗?我们看见太平间的运尸车走了,我还和迈尔斯·赫里曼谈了几句。当然目前他还不能表态,如果说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他说他会感到吃惊的。这姑娘是自杀的,我早就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

达尔格里什说:“还没有什么东西是显而易见的。”一时沉默无语。副主席发现局面有点尴尬,便声音很响地清了清喉咙说:

“当然你需要一间办公室。我们地方上的警察每天是从警察局到这里来工作的。他们真的一点也不麻烦我们,我们几乎都不知道他们在这里。”他微微有点得意地看着达尔格里什,似乎不抱希望警察厅追捕队也会同样地与人方便。

达尔格里什简截地回答:“我们想要一个房间,能否在南丁格尔大楼为我们找到一间呢?如果能够,那是再方便不过了。”

这个要求似乎使他们有点着慌。行业秘书踌躇着说:“如果女总监在就好了,我们很难知道哪一间房是空的。她应该不久就会回来了。”

阿尔德曼·济里表示烦躁地说道:“我们不能凡事都等她来。警长要一间房,去帮他找一间吧。”

“正好一楼有一间罗尔芙小姐的办公室,就在示范室隔壁。”行业秘书垂下难受的眼睛看着达尔格里什。“你当然已经见过罗尔芙小姐了,她是我们的首要导师。如果罗尔芙小姐能暂时搬到她秘书的房间……巴克菲尔德(Buckfield)小姐因感冒休假了,所以她的办公室是空的。只是有点挤,只有一个食橱,但是如果女总监……”

“就让罗尔芙小姐把她要用的东西都搬出来吧。搬运工会来帮她搬文件柜的。”阿尔德曼·济里转过身来对着达尔格里什喊道:“行了吧?”

“如果它是单独出进,又能适当地隔音的话;门上要有锁,能够容得下三个人,有一台直拨外线的电话,我想行。如果还有自来水,那就更好了。”

副主席面对这个难对付的要求单子,情绪倒是缓和下来了,犹豫不决地说:“一楼罗尔芙小姐办公室的对面有一间小衣帽间和一间盥洗室,那也可以拨给你们使用。”

格鲁特先生的难受更加深了。他的眼睛扫过来看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似乎在寻求一个同盟者。但是外科大夫在这几分钟内却令人不可理解地一直保持沉默,好像不愿意去接住他的眼光。此时电话铃响了。赫德逊先生显然很高兴能有一个机会来活动活动身体,跳起来去接了电话,他转过身对他的副主席说:

“是《号角报》,先生。他们要你亲自接听。”

阿尔德曼·济里决断地抓住听筒。既然已经决定要重振自己的威风,显然他准备好要来掌控局面,做这种事情则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谋杀案也许不在他正式的关注范围之内,但是老练地和地方报纸打交道则是他做来得心应手的事。“我就是阿尔德曼·济里,管理委员会的副主席。是的,伦敦警察厅已经派人来了这里。受害者?啊,我想我们就不要谈什么受害者了。无论如何还没有。法伦,约瑟芬·法伦。年龄?”他将手盖住听筒转过身来问行业秘书。特别奇怪的是,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作的回答。

“三十一岁零十个月,”他说:“精确地说,到今天为止她比我整整小了二十岁。”

阿尔德曼·济里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信息报导一点也不吃惊,他又转向听筒。

“她三十一岁。不,我们还不清楚她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我们正在等验尸报告出来。是的,警长达尔格里什。他现在在这里,但他很忙不能接电话。我希望今天晚上在报上发表一篇声明。到时验尸报告应该出来了。不,没有理由怀疑是谋杀。警察局长出于谨慎起见请来了伦敦警察厅。不,就我们目前所知,这两次死亡事件之间决没有任何联系。很悲痛,是的,非常悲痛。如果你愿意六点左右打电话,我也许会有更多的消息奉告。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就是护士法伦今天早上七点刚过被人发现死在她自己的床上。她很可能是死于突发的心脏病。她得流感刚恢复过来。不,没有留下字条,没有那一类的东西。”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用手盖住听筒,向格鲁特转过身去。

“他们问亲属,我们知道他们的情况吗?”

“她一个亲属都没有。法伦是一个孤儿。”这一次又是科特里—布里格斯作的回答。

阿尔德曼·济里转告了这个情况,将话筒放回原处。他恶意地笑着瞧了达尔格里什一眼,眼光中混杂着一种报复,一种警告。达尔格里什听到说把叫伦敦警察厅来说成是出于谨慎,觉得很有意思。这倒是一个关于警察厅责任的新概念,他感觉这一点不大可能骗得过地方报纸的记者们,更不可能骗得过伦敦的记者们,他们马上就会要到现场来了。他不知道医院将如何应对公众的关注。如果这种询问得不到阻止,阿尔德曼·济里只怕会需要得到一些忠告了。但是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件事。现在他所需要的就是摆脱他们,开始进行调查。这些来自社会的开场节目永远是耗费时间的讨厌的事。不久又会有一个女总监来要应付,要讨教,甚至可能要对抗。从行业秘书在没有征得她的同意情况下,不愿意有一步行动来看,她似乎是一个铁腕人物。如何巧妙地使她明白在这个调查中只容得下一个铁腕人物,这样做的前景他不敢细细品味。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直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花园,此时转过身来,使自己从刚才的全神贯注中回到现实中来。说道:

“我恐怕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单人病房里我有一个病人要去看,然后还得查房。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我本应该给学生们上一堂课,现在也不得不取消了。济里,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么?”

他对达尔格里什不理不睬。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忙人,现在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这么一件琐事上了。这无疑是有意做给人看的。达尔格里什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去拦住他,虽然制服他的傲慢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但他目前却花不起这个时间来干这件令他着迷的事,还有更压头的事要干。

正在此时,他们听见一辆小汽车的声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转身回到窗前向外看,但是没说话。这一小群的其它人僵住不动,然后仿佛是受着一股共同的力量,他们都转身面对房门。小汽车的车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然后沉默了几秒钟,紧接着嵌花地板上传来了一阵急速的脚步声。门开了,女总监走进来。

达尔格里什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极具个性,带着一种随意的高雅气质和显而易见的自信。他看见她身材高挑,身段苗条,没戴帽子,淡淡的蜜金色皮肤和几乎是同样颜色的头发。头发从高高的额头上往后梳,在颈后盘成一个复杂的发卷。她穿着一件灰色花呢的大衣,一条鲜绿色的围巾在颈下打了一个结,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和一个小旅行箱。她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把箱子放在桌上,脱下手套,将这一小群人默默地扫视了一遍。仿佛是在观察一个证人,达尔格里什本能地注意到了她的手。手指很白,很长,慢慢变细变尖,但却长着不同一般的多骨的关节。指甲剪得很短,右手的第三个手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一颗巨大的蓝宝石在华丽的镶嵌底座上映衬着指关节,熠熠闪光。他不知道当她轮值时是否会脱下戒指,如果脱,她是如何将它从那长满了小结节的指关节上脱下的,尽管这个想法有点不相干。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总监。”便向门边走去,站在那里像个心烦的客人,表示出他急于想要快点离开。但是其余的人都将她团团围上,他们一下子放松了,低低地向她介绍了情况。

“早上好,警长。”她的声音深沉,带点儿沙哑,这与她本人一样很有点儿个性。她似乎一点也不认识他,然而他意识到了她那双绿色的突眼球迅速地将他扫过一遍,她在打量他。她的握手是坚定的,冷冰冰的,但是非常短暂,就好像是在手心里飞快地碰触了一下,仅此而已。

副主席说:“警察想要一个房间,我们想或许罗尔芙小姐的办公室能给他?”

“太小了,我认为。还不够私密,它太靠近大厅了。如果达尔格里什先生用二楼来客休息室和它隔壁的衣帽间一起,会好一些。那房间有一把钥匙。综合办公室里有一张带上锁抽屉的办公桌,可以把它搬上去。那样的话,警察们就会有一个私密的地方,会尽可能地少受学校工作的干扰。”

立刻便有一片表示同意的嗡嗡声,男人们看起来情绪放松了。女总监对达尔格里什说:“你还要一间卧室吗?要不要在医院睡?”

“那倒不必要。我们打算歇在市里。我倒宁愿从这里出发去工作,我们大约每晚都要在这里待到很晚,如果能给我们钥匙的话,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忙了。”

“要多久?”副主席突然问。从表面看来,这句话问得有点傻,但是达尔格里什注意到所有人的脸都向他转过来,似乎这是一个期待他回答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破案神速的名声在外,或许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大约一星期,”他说,即使这个案子拖得更久一些,他还有可能在七天内,从南丁格尔大楼和它的居民那里获得他所要知道的一切情况。如果法伦是被谋杀的,他相信这一点,嫌疑人的圈子也会很小,如果案子七天之内不能破,那它也许永远也破不了。他想他听到了有人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女总监问:“她在哪里?”

“他们已经把她的尸体送到太平间去了,总监。”

“我不是说法伦。达克尔斯护士在哪里?我听说是她发现了尸体。”

阿尔德曼·济里回答:“她一直住在单人病房康复。她真是给吓坏了,我们要斯耐林大夫给她看了看。他给了她一点镇静剂,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正在照看她。”

他又补充道:“布鲁姆费护士长有点儿担心她。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病房要照料,要不然她就会到机场去接你了。我们都觉得没有一个人去机场接你真是太糟糕了。但是看来最先要做的就是给你打个电话,先告诉你这个信息,要求你一下飞机就马上给我们打个电话,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认为如果这样做让你先知道情况,那对你的震动会要小一些。但是又一想不派人去接显得有点不妥,我本想派格鲁特去,可他……”

那沙哑的喉咙又打开了,带着不动声色的申斥:“我倒以为免使我震动的办法就是你越少担心越好。”她向达尔格里什转过身去:

“四十五分钟后我会在这里四楼我的起居室里。如果你方便的话,到时我会很乐意和你谈一谈。”

达尔格里什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冲动,回答时不要显出顺从的样子来,“好的,总监。”表明他会的。泰勒小姐又向阿尔德曼·济里转过身去:

“现在我要见达克尔斯护士。完事后警长先生会要和我谈话,到时如果你或是格鲁特先生要找我的话,我会在医院我的大办公室里,当然,我整天都会在那里。”

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或是多看一眼,她就收拾起旅行箱和手提包走出房间。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随随便便地为她打开门,正准备要跟着走出去,又站在打开的门边,用一种快活的挑战的语气说:

“好了,既然女总监回来了,招待警察的重要大事也已经定了,或许医院的正常工作又可以继续了。达尔格里什,我要是你,我就决不会对这次会晤迟到一分钟,泰勒小姐不习惯于有人对她不服从。”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阿尔德曼·济里有一会儿显得有点困惑不解,然后说:

“当然,他有点心烦,不过那是自然的,听说有谣传说……”

然后他怒目盯着达尔格里什,又突然忍住了,转向对保罗·赫德逊说:

“那么,赫德逊先生,你听见总监说了,警察要用这一楼的来客休息室,去安排一下,我亲爱的伙计,安排一下。”

泰勒小姐在去单人病房之前换上了制服。虽然此时看来这是一件出于本能去做的事,但当她将身上的斗篷裹紧,轻快地沿着从南丁格尔大楼通向医院的步行小道走去时,她意识到这种本能是由理性催生出来的。女总监的归来对医院是一件重要的事,让大家看见她回来了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去单人病房最近的路是穿过门诊大厅。门诊部已经是闹哄哄地挤满了人。那里精心地摆放了一圈安乐椅,给人一个随和、轻松、舒适的印象。椅子很快就坐满了人。来自好友团女子委员会的志愿者们已经在一只冒着热汽的大茶桶前忙活着招待开了,她们正在给那些老病号们倒上茶水。这些老病号宁可提前一小时来候诊,享受坐在暖和的地方,看着杂志,与他们的老病友们扯闲谈的乐趣。当女总监穿过人群时,她意识到有人在转过头来看她。先是短暂的沉寂,接着送来的便是一片表示恭敬的低低的问候声,对此她已习以为常了。她看到穿着白外衣的初级医务人在她经过时都连忙退到一边,她还感觉到实习护士们退到墙边将背紧紧贴在墙上。

单人病房在三楼,这一栋建筑仍被叫做新大楼,尽管它是在1945年建成的。泰勒小姐坐电梯上去,电梯间里还有两个放射室的工作人员和一个干杂工的小伙子。他们低声细语地和她打招呼,说着“早上好,总监。”然后便极不自然地默默无语地站着,直到电梯停下,当她先于他们走出电梯时,他们赶紧往后退。

单人病房共有二十个单独的房间,门都开向一个宽阔的中央走廊。护士办公室,厨房和杂用间就在病室内。泰勒小姐一走进来,就看见一个年青的一年级的实习护士正从厨房里出来,一看见女总监,她的脸就红了,低声说着什么她正要去找护士长之类的话。

“护士长在哪里?护士?”

“在7号房间,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一起,总监。他的病人情况不好。”

“不要去惊动他们。你一见到护士长就告诉她我来看达克尔斯护士。她在哪里?”

“在3号房,总监。”她犹犹豫豫地说着。

“可以了,护士,我自己去找。忙你的去吧。”

三号房在走廊的尽头,是通常留给生病的护士的六间单人病房中的一间。只有当这六间病房都住满了,生病的护士们才会在病室的其它病房里住下。泰勒小姐留意到这不是约瑟芬·法伦在这里生病时住过的那一间。3号房是留给护士的六间房中阳光最充足,条件最好的房间。一个星期以前这里住过一个因流感而并发了肺炎的护士。泰勒小姐在医院里每天都要将所有的病房都巡视一遍,每天都收到所有生病的护士的病情报告。她想威尔金斯护士不可能已经完全康复可以出院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必定已经把她搬走,腾出房间给达克尔斯护士了。泰勒小姐能猜出其中的缘故。从房间的一张窗户中可以浏览到医院前面的草坪和光滑的成分叉状的花床;从病房的这边,即使是穿过冬天光秃的树枝疏影也不可能窥视到南丁格尔大楼。可亲可爱的老布鲁姆费特!看起事物来,眼光是多么叫人讨厌地僵化,但是一旦事关她的病人的利益和舒适她又是多么地富有想像力。布鲁姆费特一当谈起责任、服从、忠诚来总是使人尴尬。但是当她说出这些不招人待见的话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按照自己的见解去生活。她是约翰·卡朋达医院有史以来,也许是将来最好的病房护士长之一。但是叫泰勒小姐高兴的是,正是由于她忠于职守才没能使她去希思罗机场接她。回到家里面对第二场悲剧,如果没有布鲁姆费特以狗一般的忠诚和关心来加重这个重量,那才真是糟透了。

她从床下抽出一张小凳子,自己坐在女孩的床边。尽管服用了斯耐林大夫的镇静剂,达克尔斯护士仍然无法入睡。她正静静地仰天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现在她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女总监,里面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悲伤。床头的小柜上有一册教科书,《护士药物学》。女总监拿起书来。

“你对学习很认真,护士。但你在这里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为什么不从医院红十字小推车上送来的书籍中挑一本小说或是一本轻松一点的杂志来看呢,要不要我给你送一本来?”

回答她的只是一股眼泪的泉涌。那细瘦的身体在床上痉挛地扭动着,头埋在枕头下,一双颤抖的手抱住了它。床也因为这一阵痛苦的发作而发起抖来。女总监站起身,走向门边,卡嗒一声关上了遮敝护士窥视孔的木板,她又很快地走回座位。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等着,只是将她的手放在女孩的头上。几分钟后,可怕的颤抖停止了,达克尔斯护士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开始低声细语地说起话来,她的声音由于半被枕头压住,又由于抽咽、打嗝而时时中断:

“我真是太痛苦,太丢脸了。”

女总监低下头来去捕她说出的话,一阵恐怖的寒意掠过全身。真的她这不是在倾听一个杀人凶手的告白吗?她发觉自己在默默地祷告。

“上帝呀!千万不要这样!不是这个孩子!但真的不是这个孩子吗?”

她等着,不敢去提问。达克尔斯护士扭过身来,双眼向上看看她,她那弄脏了的由于痛苦而变形的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难以名状的月亮。

“我有罪,总监,有罪,她死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护士法伦吗?”

“啊不!不是法伦!法伦的死我很难受,是护士佩尔斯。”

女总监用双手按住女孩的双肩,让她又躺下去。她紧紧抓住发抖的身体,向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直直的看进去。

“我要你把真相告诉我,护士。是你杀死了护士佩尔斯吗?”

“不,总监。”

“也没有杀死护士法伦?”

“也没有,总监。”

“或者和她们的死根本就有干系?”

“也没有,总监。”

泰勒小姐长嘘了一口气,她松开按住达克尔斯的双手,坐直了身子。

“我想你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于是平静下来之后,一个悲伤的故事便出来了。这件事在当时看来似乎谈不上是偷窃,倒像是一件令人惊叹不止的事。达克尔斯的母亲极需要一件暖和的冬大衣,达克尔斯护士便从她每月的工资里省下三十先令来。只是积攒这笔钱耗时太久,天气又越来越冷了;从不抱怨的母亲,从来不会向她要求什么。她早上有时等公共汽车几乎要等上十五分钟,这种时候最容易着凉。如果着凉感冒了她也不能不去上班,因为阿克赖特小姐,这家百货商店的顾客,单等着逮住一个机会叫她被解雇呢。在商店里当服务员的确不是一件适合母亲去做的工作。可是人一过了五十岁,又没有什么资格证书,就很难找到工作了。商店里那一般年青售货员们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一直在暗示说母亲出工不出力,这可不是事实。母亲干起话来也许不如他们利落,但她的确和顾客们有过纠纷之类的事发生。

哈泼护士曾经把两张崭新的沙沙作响的五英镑钞票掉在她的脚下。哈泼从她的父亲那里得到大笔的零花钱,所以掉了十英镑的事也就没有怎么挂在心上。这件事大约发生在四个星期以前。当时哈泼护士和佩尔斯护士正从护士宿舍走出来到医院的餐厅里去吃早饭,护士达克尔斯就跟在她们后边几步路远。两张钞票从哈泼护士披肩的口袋里掉出来,躺在地上还在轻轻地颤动着。她的第一个本能冲动就是想要去叫住那两个学生,但是眼光一接触到钞票,某种东西便止住了她。这两张钞票是那么地出人意料之外,那么地令人不敢相信。钞票完美无损,沙沙作响,它们是多么地漂亮呀!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它们,望了一秒钟,于是她意识到她看到的只是妈妈的新大衣。这时两个女孩的身影几乎就要走出她的视线之外,钞票已经折叠在她的手中,太迟了。

女总监问:“佩尔斯怎么知道你捡了那两张钞票?”

“她说她看见了。当我弯腰去拾钞票时她正好回过头来瞟见了。当时她也没有想到那里去。但是当哈泼护士跟大家说起她掉了钱,钞票必定是在她去吃早餐的路上从她披肩口袋里掉出来的时候,佩尔斯护士便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她和双胞胎一起陪着哈泼护士去路上找寻,看是否还能找到钞票,我猜想就是在那时她记起了我弯腰下去的情景。”

“她第一次和你谈起这件事是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之后,总监,是在我们这一班人进入这栋大楼的两个星期之前。我想在那之前,她还无法叫她自己相信这件事。她必定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之后才和我说的。”

于是佩尔斯护士一直在等着。女总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可能要花整整一星期的时间才能理请她心中的疑团。她一听到丢钱的事必定已经回想起看见达克尔斯弯腰去拾钱的情景。所以为什么她不立刻抓住这个女孩呢?难道一定要等到钱花光了,罪犯稳稳地被抓在她的手心,她那灵魂扭曲的自我才能得到更多的满足吗?

“她是在讹诈你吗?”她问道。

“啊,没有,总监!”女孩大吃一惊:“她每周只是要走五先令,那不算讹诈。她每周都将钱送给一个为劳改释放犯服务的团体,她把收据给我看了。”

“顺便问一句,她向你解释过为什么她不把钱还给哈泼护士吗?”

“她认为向她作解释难免会牵涉到我,我求她不要那样做。本来一切都过去了,总监。取得合格证书后我要去参加一个地区护士培训,那样我就可以照顾到妈妈了。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乡村地区护士的工作,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有一所自己的乡村小屋,或许还能有汽车。妈妈就可以放弃售货员的工作。我把这个告诉佩尔斯了。此外,她说哈泼在钱的事上一向粗心大意,让她吸取一个教训对她也没有什么害处。她把钱送给为劳改释放犯服务的社会团体,是因为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毕竟如果她不替我遮掩的话,我也许会要进监狱的。”

女总监冷冷地说:“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你也应该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佩尔斯护士看来是一个非常愚蠢而傲慢的年青女人。你能确定她不会再向你提什么其它的要求吗?讹诈的花样可不止一种。”

“可是她不会那样做,总监!”达克尔斯护士挣扎着要从枕上抬起头来。“佩尔斯,呃,她心是善良的。”她似乎发现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便皱起眉头急于要作解释。

“她总是和我谈得很多,还交给我一张卡片,上面有一段摘自圣经上的话,叫我每天看。她每周一次就要来考考我。”

女总监不禁义愤填膺,她如此气愤,非得找个地方来发泄发泄不可。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她滚烫的脸贴到窗玻璃上冰凉一下。她能感觉到心在砰砰地跳。她还以一种几乎是职业的兴趣注意到她的双手在发抖。一会儿之后,她又回到床边。

“不要讲她是善良的这一类的话。你可以说她尽了本分,凭良心做事和用意是好的等这一类话,只要你喜欢,但决不能说她是善良的。如果你遇到过真正的善良你就会知道这之间的差别了。还有她死了你很高兴的话我也不会在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有另外一种感觉那倒是不正常了。总有一天你会怜悯她,原谅她的。”

“可是,总监,应该要原谅的是我呀,我是一个贼。”这阵哀鸣声不是表露了一点受虐狂的意味,一种天生是受害者的反常的自我诋毁吗?泰勒小姐轻快地说:

“你不是贼。你只偷过一次;这是完全不同的。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些小事使我们为自己感到羞耻,感到遗憾。你新近对于自己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你能做出一些什么事来,这个动摇了你的信心。现在你必须带着这个认识生活下去。我们只有学会了解和原谅自己才会开始去了解和原谅他人。你不会再偷了,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但是你偷过一次了,你有偷的可能性。有了这个认识,将来你就不会过于地自我得意,自我满足。这就会使你比别人更为宽容,更能体谅人,你就能成为一个更好的护士。但是如果你继续沉溺于罪感,悔恨和痛苦之中那就会适得其反。这些隐伏的悔恨情绪也许会使你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但它们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人都无帮助。”

女孩朝上看着他:“得让警察知道吗?”当然,这是一个问题。但可能只有一个答案。

“是的,你得告诉他们,就像你刚才告诉我的那样。但是我得先和警长谈一谈。他是这次从苏格兰场来的新侦探,我想他是一个聪明人,善于体谅他人。”

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她怎么能看得出来?第一次的见面如此短暂,仅仅只是双目一瞥,触了触手而已,那飞速而逝的印象仅仅只是使她聊感宽慰,觉得他是一个有威信有想象力的人,他也许能解开这两件神秘的死亡之谜,能把对无辜者同样也对有罪的人的伤害降到最低点。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一点。但是这个感觉是合乎理性的么?她相信达克尔斯讲的故事,她是有意让自己去相信的,但是一个警官,当面对众多的嫌疑对象,又没有其它看得清的动机时,这个故事会叫他如何去想呢?不错,动机是明摆在那里,那就是为了达克尔斯护士的将来,也为了她母亲的将来。达克尔斯的举动真是相当地古怪。佩尔斯死时她是所有学生中最为悲痛的,这是事实;但是她相当快地便使自己振作起来,这是大家都看见的。甚至在警察强势的追问下她仍能稳稳地守住自己的秘密。当时是什么突然使得她发生了崩溃,陷入到坦白和悔恨之中?仅仅只是因为见到法伦的尸体受到了惊吓吗?为什么法伦的死会造成这种决堤之势,如果她没有插手其中的话?

泰勒小姐又想起了佩尔斯这个人。人们对于每一个学生都很难做到真正的了解。如果从整体方面来看,佩尔斯的特征就是比较迟钝、谨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由于在生活的其它方面,缺少习俗上的满足,她可能把护理工作当作一种补偿。通常每一个护士培训学校都有一个这类的人。当她们向学校提出申请时你很难拒绝她们,因为她们不只提供了合格的教育资格证书,还有行为端正的证明。她们一般大体上来说不会成为一个坏护士,这也就是她们很少成为出色的护士的原因。但是此刻她感到怀疑起来。如果说佩尔斯心中藏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对权力的渴望,促使她利用这个孩子的过错和痛苦来作为喂养她自己灵魂的养料,那么她就远不是普通和无能之辈了。她简直就是一个危险的年青女人。

她把一切都很聪明地算计过了,等了一个星期直到她有理由相信那些钱已用完了,她让达克尔斯没得选择。于是那孩子便无法声明她是屈服于一时的冲动,但还是打算把钱归还的。即使达克尔斯决定去坦白,或许是向女总监坦白,那也必定得告诉哈泼护士;佩尔斯必定会使她做到这点。只有哈泼才能决定是否去起诉,说服她发发慈悲不要去起诉也许会凑效。要是不起作用呢?哈泼护士肯定会向她父亲和盘托出,女总监看不出罗纳德·哈泼(Ronald Harper)先生会有可能向任何动手拿他的钱的人发慈悲。泰勒小姐曾和他见过一面,那次见面时间虽短,却使她看了个明明白白。他在佩尔斯死了两天之后到医院来过一次,他是一个大个子,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有钱的人,爱寻衅的人。他当时穿着一件毛皮镶边的摩托车上衣,上身显得很臃肿。没有作任何开场白,作任何解释,他就向着女总监发出一大通早就准备好了的激烈指责,仿佛她就是他修车铺里的一个小伙计。他不打算让他的姑娘和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在一个屋子里再多待一分钟了,不管是有警察还是没警察。首先来说这种护士培训真他妈的是一个蠢主意,现在它应该关门了。他的戴安娜不需要什么前程。她已经订婚了,不是吗?一个绝佳之配!是他合伙人的儿子。他们可以把婚礼提前,不必再等到夏天。在这期间戴安娜可以待在家里,在办公室里帮帮忙。他现在就要把她带走,他倒想看看有什么人敢来阻止他。

没有人来阻止他。他女儿也没有提出反对。她温驯地站在女总监的办公室里,公然摆出一副假正经的模样。但她脸上带着一点微笑,似乎对刚才那一顿大吵大闹,对她父亲自以为是的男子气概表示满意。警察不能阻止她离开,他们似乎也不打算这样做。真奇怪,女总监想,居然没有人认真地去怀疑一下哈泼;如果这两件死亡案件俱出自一人之手,那么他们的本能感觉应是对的。她最后一次看见那女孩跨进她父亲那巨大而丑陋的小汽车,双腿在新穿上身的毛皮大衣下面变得细长了。大衣是她父亲为了中断她的学业怕她不高兴买来给她作补偿的,她回转身来向其它的同学挥手道别,就像一个电影明星向围拢来看她的崇拜者赐予恩惠一样。不,这一家子决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泰勒小姐为所有被他们握在手掌中的人表示遗憾。然而,人的个性不就是这样千奇百怪的吗?戴安娜·哈泼曾经是一个有能力的护士,在许多方面比护士佩尔斯强。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问,她花了一秒钟工夫鼓起勇气来问它。

“法伦护士知道这件事吗?”

女孩立刻自信地,还有一点儿吃惊地回答:“啊,她不知道,总监!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佩尔斯发誓说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她似乎和法伦也不是特别地要好。我肯定她没有告诉法伦。”

“是的,”女总监说:“我也以为她不会。”

她轻轻地抬起达克尔斯护士的头把枕头抚平。

“现在我要你想办法睡一会儿。当你醒来后你会觉得好多了。不要再担心了。”

女孩脸上的表情放松了开来,她朝着女总监笑了,伸出她的手摸了摸泰勒小姐的脸,然后她舒适地缩进被窝,决心要睡觉了。就这样一切都好了,当然是如此,它向来奏效。这么一点一点地施以劝告和安慰,使人如此地感到惬意,在不知不觉之间使人感到了满足!把每一个人需要的这一份劝告和安慰按照各人的口味加以调制!她足可以去做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教区牧师的妻子,在一家施粥所里忙碌着给穷人发放薄粥,按照各人所需来发放。这是在医院里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一个病房护士长明快而职业性的声音说:“总监到这里来看你,考克斯太太。今天上午我恐怕考克斯太太感觉不太好,总监。”一张疲倦的被痛苦折磨的脸微笑着大胆地从枕上抬起,嘴唇张开,渴望着一小点爱和信心鼓励。护士长们带来了她们的问题,关于工作和个人矛盾的永远不可解决的难题。

“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要快乐一些了,护士长?”

“是的,谢谢你,总监,快乐得多了。”

行业秘书也在不顾一切地要解决他自己的不足之处。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要谈一句,我就会感觉好一些了,总监。”他当然会!他们对于问题全都只要谈一句就可以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全都感觉好些了。听听我们的女总监说了些什么宽慰的话。她整个的工作时间就是干的这些,就好比是给人提供信心鼓励和,赦免罪责的神的礼拜仪式。人类的仁慈,这种清场寡水般的牛奶和真理的苦水比较起来,人们要施予或是接受起来,是何等地容易得多呀!如果她说出了她私下里怀抱的信念,人们会是多么地不理解,会是多么地心怀不满,这一点她能够想像得出。

她私下里的信念是: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贡献,也不能提供任何帮助。我们所有的人从生到死都是孤独的。我们的过去就是我们的现在,也是我们的未来。伴随我们生活的只有我们自己,一直到我们的末日。如果你要得到救助,就找你自己吧,再也没有什么其它人可找了。”

她又坐了几分钟,然后静静地离开了房间。达克尔斯护士发出一个短暂的微笑告别。她一走进走廊就看见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齐从他病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布鲁姆费特护士便忙乱起来。

“对不起,总监。我不知道你在病房里。”她总是使用正式的称呼。她们也许一起开车或打高尔夫球,一起度过所有的闲暇时光;她们也许定期每月一次去伦敦看演出。就像一对老夫妇一样,令人厌烦地亲如骨肉;她们也许在一起喝早茶,喝深夜的那一杯热牛奶,把那长久的单调时光在一起打发。但是在医院里布鲁姆费特永远称呼她为总监。那双精明的眼睛总在探索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见过新来的侦探了,那个从苏格兰场来的男人?”

“只是短暂的见面。我已经约好了,一回去就要和他谈一次话。”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很熟,但我们见过面。你会发现他很聪明,有理智。他当然名气很大,据说他工作起来很有效率,就我所知那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医院再也经受不起更多的混乱了。我想他会要见我的,但他得等。告诉他,等我忙完病房里的事我就会不打招呼地过来,到南丁格尔大楼找他,好吗?总监?”

“他若是问起我,我会告诉他。”泰勒小姐平静地回答。她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转过身来。

“达克尔斯护士现在平静些了。我想最好不要有来访者去打扰她。她或许会设法睡一会儿。我会给她送些鲜花和杂志过去。斯耐林大夫会在什么时候去看她?”

“他说他会在午饭前来,总监。”

“是否请你告诉他,劳驾他过来,我有话要和他说。我整天都会在医院。”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我想那个苏格兰场的警察也会想要见我。但愿他不要打算占去我太多的时间,我病房里的事情多着呢。”

总监但愿布鲁姆不要太过于存心找碴。如果她以为她能够对付大都会警察厅来的警长,就像她对付一个闹别扭的住院外科医生那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无疑会摆出他平常自高自大的样子来,但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达尔格里什警长会有能力来对付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

她们一起向病房门走去,泰勒小姐的心里已经在忙着盘算新问题了。该为达克尔斯护士的母亲做点什么,这孩子在完全取得资格证书能成为一个地区护士之前还得有几年的工夫哩。与此同时她得从对她母亲不断的忧虑当中解脱出来。和雷蒙德·格鲁特说说也许有用。医院里随便什么地方也许会有一个办公室之类的工作适合她。但是这样做公平吗?一个人总不能沉迷于自己一时的冲动去帮助一个人而同时又损害了另一个人的利益吧?医院服务部门在伦敦招收新员工时不管有什么问题,格鲁特都会毫不困难地找到人员来充实医院的办公室的。他有权力要求对方有能力;而像达克尔斯太太之类的人爱教育不足的拖累,运气又不好,很难谈得上有能力。她心想得和这个女人打个电话,还有其它学生的家长也得和他们谈一谈。要紧的是要将女孩子们搬出南丁格尔大楼。培训进程不能中断,按原计划进行时间就已经够紧了。她最好和大楼管理员一起,安排她们睡在护士宿舍里。病房里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得下这么多的护士。她们可以每天过来使用这里的图书室和教室。然后还有医院管理委员会副主席那里得去讨教,有报纸得应付,调查工作得去参加,葬礼安排事宜得讨论,人们会不断地要来和她打交道。

但是,首先,最重要的是,她得去见一见达尔格里什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