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节

我说了十字架的事,沙也加说想要看。于是我们一起走去地下室。

“真的是十字架。”沙也加用手电筒照着门的上方说:“可能这家人信基督教,但我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把十字架钉在这种地方。”

“果真是基督教徒的话,我觉得应该会用更像样的十字架。”我歪着脑袋说。

回到客厅后,我们决定来看佑介的日记。因为光线太暗,所以又点了三根蜡烛。

沙也加提议说,不要跳着看,要从头看起。我也表示同意。反正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看了一阵子后发现,佑介开始写这本日记的五月五日,似乎是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他在翌年的四月写了“从今天开始就是五年级”这句话。这段期间并没有发生甚么特别的事,佑介用功读书,家庭也很平静稳定。

但到了那一年的六月,事态突然发生了变化。

“六月十五日 雨。爸爸在晚上昏倒了。我在自己房间写功课,听到妈妈大叫的声音。我去了爸爸的房间,看到他趴在地上发出呻吟。妈妈叫我回自己的房间,但我很担心,所以继续留在那里。妈妈问爸爸,要不要叫救护车,爸爸摇了摇手,叫妈妈不要多事,还叫我们都出去。我第一次看到爸爸这么大声说话,妈妈拉着我的手,走去楼下。我问妈妈,爸爸是不是生病了?妈妈叫我不用担心。我和妈妈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爸爸下楼了。爸爸流了很多汗,连头发都湿了。爸爸对我说,今天的事不能告诉别人。我问爸爸,为甚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爸爸说,因为没有大碍,不值得大惊小怪。我心跳得很快,但没有再多问。”

“六月二十日 多云转雨。放学回到家,在玄关看到爸爸的鞋子。今天不是爸爸的休假日,所以我有点惊讶。我放下书包,洗完脸后,去爸爸房间看他,发现爸爸和衣躺在床上。我走过去时,爸爸张开了眼睛。我对爸爸说,我回来了。爸爸小声地‘嗯’了一声,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妈妈回来后,我问了爸爸的事。妈妈说,爸爸只是有点累了。我很担心。傍晚的时候,山本带蝌蚪来给我看,我很喜欢蝌蚪,却高兴不起来。”

从这两篇日记中可以发现,佑介的父亲当时身体不太好。

“他爸爸不许佑介告诉别人自己身体不好的事有点奇怪。”我对沙也加说,“真的是没有大碍吗?还是……”

“还是很严重吗?”她接着说了下去,“从日记的内容来看,他父亲之前就知道自己生病的事了。”

“他太太要叫救护车,他大声喝斥制止也很奇怪。”

“但如果病情很严重,应该更早之前就会有前兆了。”沙也加说完,又重新看了刚才看过的内容,然后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一下这里。”

“五月十五日 晴天。今天晚上吃寿喜烧,我最喜欢吃寿喜烧了。我一直在吃肉,妈妈叫我多吃点蔬菜,但我讨厌吃葱,所以就没吃。爸爸说他头痛,很快就回房间休息了,我把爸爸那份肉也吃掉了,结果吃得撑死了。”

我抬起头说:“他说头痛。”

“不光是那里而已,你看这里也有。”她又指着另一页说。

那一页上写着——

“四月二十九日 阴天。今天学校放假,山本、金井和清水来我家玩,我们在家门口玩躲避球。一直玩躲避球很无聊,所以我们也踢足球,但我们太吵了,挨了妈妈的骂。妈妈说,爸爸身体不舒服,叫我们安静点。于是,我们一起去了金井家。金井家养了很多金鱼,水泡眼金鱼很好玩。”

继续往前看,不时看到佑介的父亲身体状况不佳的内容,但佑介并不认为是严重的问题,六月十五日的日记才第一次提到他为父亲的身体担心。

我们决定继续看下去。六月二十日之后,有一阵子没有父亲的相关记述,不知道是没有任何异状,还是佑介故意不提。

八月之后,情况再度发生了变化。

“八月十日 晴天。我和妈妈在吃西瓜,接到了爸爸公司打来的电话,说爸爸被送去医院了。妈妈匆匆出了门,我说也要一起去,妈妈叫我留在家里,我只好在家里等。天黑之后,妈妈回来了,我问她爸爸的情况,妈妈叫我不必担心,但妈妈看起来很沮丧。真的没问题吗?”

“八月十一日 晴天。我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爸爸从昨天开始一直在睡觉。当我们走去病房时,爸爸躺在病床上对我们露出笑容。爸爸说,没甚么大碍。因为爸爸看起来精神很好,所以我也放心了,但妈妈在回家的路上告诉我,爸爸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我问妈妈,爸爸生了甚么病,妈妈说,不是甚么大病。”

“八月十二日 晴天。早上做了暑假作业,中午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但没有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不知道在说甚么,爸爸在睡觉,所以见不到他。回家之后,妈妈到处打电话,而且妈妈在讲电话时哭了,我吓到了。”

“八月十三日 晴天。妈妈一个人去医院,叫我一个人等在家里。中午的时候,弥姨上门了,为我煮了素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弥姨说,不用担心,爸爸很快就会出院,但我说了妈妈哭的事,弥姨没再说甚么。妈妈在傍晚回家了,我问她爸爸的事,她也没回答我。”

佑介在那一阵子几乎每天写日记,几乎都是关于父亲的内容。虽然他原本以为不是甚么大病,但惊讶地发现病情似乎不轻,渐渐感到不安。从他的日记中,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心情。他的母亲甚么都不告诉他,反而令他痛苦不已。

进入九月之后,或许因为第二学期开学的关系,关于父亲的内容减少了。虽然他父亲仍然在住院,但他似乎已经习惯父亲不在家的生活。

他并没有忘记父亲,每个星期会去探视父亲两、三次。他父亲通常都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会像之前一样和儿子聊天。

“九月二十日 阴天。今天也去见了爸爸。爸爸在病床上看书,是很难懂的法律书。虽然好像不可以看书,但爸爸说,他看书的时候感觉比较舒服。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应该像爸爸说的那样。爸爸经常说,人要努力学习,懒惰会让人堕落,我不想变成懒人,要像爸爸一样用功读书,成为优秀的法律专家。我告诉爸爸,我算数只考了九十分,果然挨骂了。下次我一定要考一百分。”

佑介的父亲真严格。通常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精神也会比较脆弱。

佑介仍然不知道父亲生了甚么病,所以在十月的日记中,出现了他推测的记述。

“十月九日 晴天。我在放学后去了医院,爸爸在睡觉。我在病床旁看书,结果爸爸醒了。我问爸爸,你醒了吗?爸爸没有回答。虽然他的眼睛看着我,但好像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呆呆地看着半空,简直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以前爸爸曾经对我说,没有灵魂这种东西,人是因为大脑而有生命活动,难道爸爸的大脑出了甚么问题吗?”

大脑吗?

我认为他的推测很正确。看他的日记,他的父亲经常会头痛。

“大脑方面有甚么疾病?”沙也加问我。

“有很多种疾病吧,也可能是脑肿瘤。”我回答。

“脑肿瘤……”她倒吸了一口气。

“果真是脑肿瘤的话,治不好的机率很高,我们还是先继续看下去。”

我们再度看日记。

“十月二十四日 多云。爸爸一直昏睡,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去医院,但爸爸一直没有醒。医生也说,不知道爸爸会睡多久。”

“十二月二十六日 雨转阴天。今天听说爸爸醒了,所以我也去了医院,但没有见到爸爸。只有妈妈一个人走进病房,虽然妈妈对我说,爸爸很好,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月三十日 晴转多云。今天终于见到爸爸了,我和妈妈带了水果去探视爸爸。爸爸没有像以前一样坐起来,一直躺在病床上。爸爸瘦了很多,妈妈说,因为爸爸前一阵子昏睡时,没吃甚么东西。妈妈把苹果切成小块给爸爸吃,爸爸像牛一样慢慢咬着。爸爸说很好吃,但我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

从这个时期开始,佑介父亲的病情急转直下,经常看到“突然昏过去”或是“睡着了,一直都不醒”之类的文字,应该都是指昏睡状态吧。

十一月中旬,佑介的母亲告诉了他决定性的事实。

“十一月十日 下雨。妈妈终于把爸爸的病情告诉了我。爸爸的病情很严重,可能治不好了。我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快死了。妈妈回答说,对,然后就哭了。我也一起哭了,但妈妈对我说,在爸爸面前要坚强。我答应妈妈,一定会做到。”

“十一月十一日 晴天。今天我头痛了一整天,可能是因为我前一天晚上都没有睡着的关系。我不相信爸爸会死。”

“十一月十二日 晴天。我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爸爸醒了,但好像看不到我们,只是像木头人一样躺在那里。我对爸爸说话,但爸爸没有回答。妈妈为爸爸换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 阴天。上国文课时,一位年轻的老师打开教室门,把我们班导师叫了出去。班导师向我招手,说爸爸病危,要我立刻去医院。我没有拿书包就离开了学校。到医院后,看到妈妈在哭,但爸爸没有死。医生说,总算救回来了。我很高兴,但妈妈还是一直哭。”

佑介在这段时间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父亲甚么时候会死。十二月后,那一天终究还是躲不过。佑介那天也写了日记,但只有一行字。

“十二月五日 晴天。今天爸爸死了。”

这是最简洁地表现了少年内心悲伤的一句话。

之后一个月,他都没有写日记。他母亲应该为父母举办了守灵夜和葬礼,但佑介可能没有力气记录当时的情况。

隔了一张空白页后,佑介从新年的一月七日开始重新写日记,但内容和之前大不相同。

“一月七日 晴天。那家伙来家里了。妈妈说,他可能会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说我不想和他一起住。爸爸以前很看不起他,说千万不能学他,也不可以像他那样。我在自己房间时,他连门也不敲,就直接闯进来,一副很熟的样子和我聊天。我对他说,希望他不要打扰我写功课,他就走出去了。我以后也要用这种方法赶走他。”

这是第一次在日记中出现“那家伙”。

“日记里的‘那家伙’会不会就是圣诞节送礼物那个人?”沙也加问。“之前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的父亲不是打电话去抱怨吗?这里又写着‘千万不能学他’,代表佑介的父亲不喜欢他,两者很一致。”

“有道理,但为甚么这个人会和他们住在一起?”

“日记中完全没有提到相关的来龙去脉。”沙也加把日记翻来翻去,突然“啊”了一声,“你看这里,好像写到他搬进来时的情况。”

我看了那一页,那天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一月十五日 晴天。那家伙带了一个大行李箱搬来了,他好像打算睡一楼的房间,把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进去。我问妈妈,为甚么要让那种人和我们住在一起,妈妈说,这样对我比较好。我不知道为甚么对我比较好,也不希望他出现在家里,但茶米很可爱,想到可以和茶米住在一起就很高兴,只要茶米来我们家就好了。”

看了之后,我忍不住歪着脑袋。

“我也搞不懂为甚么佑介的母亲说,和‘那家伙’同住是对他比较好,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我突然想到,从他们相处的感觉,‘那家伙’像不像是佑介的新父亲?”

“新父亲?会是他母亲再婚的对象吗?应该不可能吧,他父亲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啊。”

“我知道,但那种感觉让我忍不住有这种想像。”

“你想太多了。”

“是喔……”沙也加似乎无法释怀。

“总之,是‘那家伙’把名叫茶米的猫带来家里。”

之后有相当一段时间,日记中都没有提到‘那家伙’,都是以学校的生活为主,但不时写到茶米的事,可能是佑介刻意避谈‘那家伙’。

看完三月的日记后,我转动脖子,放松肩膀。

“要不要休息一下?眼睛一定很累吧?”

“对,要不要来喝点甚么?”

“好主意。”

沙也加从超商袋子里拿出罐装咖啡和瓶装可乐,好久没见到有这种瓶盖的瓶装可乐了。听到我这么说,沙也加“啊”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我真笨,根本没有开瓶器,竟然还买这种东西。”

“厨房可能有吧。”

“我去找找看。”沙也加拿着手电筒走去厨房。

一、两分钟后,她从厨房回来了。

“有开瓶器吗?”

“有是有,”她举起手上的开瓶器,“但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怎么了?”我站了起来。

“你打开这里看看。”来到厨房后,她指着小冰箱说。二十多年前,普通家庭可能都是用这种大小的冰箱,带有弧度的设计很复古。

我握住把手,打开了冰箱。因为没有电,所以冰箱当然没有运转,但令人惊讶的是,冰箱里竟然有东西。里面放了罐头食品和罐装饮料。罐头都是牛肉、蜜豆水果和咖哩,饮料全都是果汁。

“你觉得冰箱里为甚么会有食物?”沙也加问。

“原本住在这里的人离开时忘记带走了吧。”

“但你看一下日期。”

“日期?”我拿起果汁罐,看了制造日期,是两年前的日期。

“我猜想可能是我爸爸放的,会不会一直放到今天?”

“很有可能,可能那时候还有电。”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觉得为甚么要买这些食物?而且都是罐头。”

“嗯。”我找不到适当的答案回答沙也加的问题,只能发出呻吟。

“唯一确定的是,我爸爸并不是买给自己吃的。”

“为甚么?”

“因为我爸爸最讨厌吃牛肉罐头。”沙也加很有自信地断言道。

我们决定回到客厅,吃简单的晚餐。她喝可乐,我喝着咖啡配三明治。我们并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解释冰箱里的食物。

“说回日记的事,”她一手拿着可乐瓶说道,“日记上不是写,‘他好像打算睡一楼的房间’吗?你觉得是一楼的哪一个房间?”

“应该是那个和室吧?”

“但那里感觉像是客房,不像是有人作为自己的房间使用。”

“虽然是这样,但日记上不会写谎话,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决定使用那个房间吧。”

“是吗?”她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把可乐瓶举到嘴边,但没有喝,就转头看着我说:

“你不觉得二楼的房间也有点奇怪吗?佑介的父亲不是死了吗?为甚么还把他的衣服挂在外面,书桌也保持原来的样子?”

“为了回忆吧?有不少人会让死者的房间保持生前的样子。”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继续看下去,应该就知道了。”我用咖啡把最后一块三明治吞了下去,再度拿起了日记。日记中,佑介终于升上了六年级。从这个时期开始,又出现了关于“那家伙”的内容,但和之前的内容大不相同。

“四月十五日 阴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那家伙走了进来,对我大声咆哮,说我在邻居面前说他的坏话。我告诉他,我说的都是事实,他涨红了脸,甩了我一巴掌。我的脸上有他留下的红色手指印,虽然冰敷了,但还是有点痛。”

“四月三十日 雨转多云。我放学回家,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没理他,想要走去厨房,他突然发脾气,说我斜眼看他。我说,我没有这么做,他踢我的肚子。这时,电话响了,我躲过一劫,否则会被他打得更惨。这一阵子,妈妈完全都不帮我。”

“五月五日 晴天。我不想留在家里,所以一大早就去同学家玩。傍晚回到家,看到妈妈在哭。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没有回答。半夜的时候,那家伙喝醉酒回来。”

越看越搞不懂“那家伙”到底是谁。他满不在乎地对佑介动粗,而且理所当然地住在这个家里,感觉不像是亲戚而已。

“我渐渐觉得你刚才的猜测很有道理,看这个男人的行动,感觉就是母亲的再婚对象渐渐变得野蛮粗暴。”

“我就说吧?”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为甚么这么快就再婚。”

“是啊,”沙也加拿起日记,翻开下一页后,露出了柔和的表情,“佑介还是很喜欢茶米。”

“上面写了甚么吗?”

“对啊,‘五月七日 雨天。我用纸团和茶米玩传接球,茶米一开始不太会玩,但很快就学会了。’”

“猫会玩传接球吗?”

“会啊,会用两只手夹住。我曾经看过我朋友家的猫这么玩。”

“是喔。总之,无论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佑介都受到新同居人很大的影响,日记上也几乎不再提到其他人的事。”

“对啊。啊!‘弥姨’终于又出现了。”沙也加说完之后,拿着日记的手僵住了,双眼注视着某一点。

“上面写了甚么?”我问。

她看着我,把日记本缓缓递到我面前。我接了过来,看着那一页。那天是五月十一日。

“五月十一日 晴天。傍晚的时候,弥姨带她的女儿来家里,说想要来看茶米。我把茶米带了过来,弥姨的女儿口齿不清地说:‘午安,我是沙也加。’她的声音很可爱。”

我倒吸了一口气,看着沙也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