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档案薄之一 受诅咒的男人 第五章

事情告一段落,小婴儿也正好醒来,大家于是回到一楼。藤冈先生去厕所洗脸,准备出门,藤冈太太则是带了小婴儿来到客厅与我们见面,气氛一片融洽。我跟内海先生边喝冰咖啡,边跟抱着婴儿的太太聊些有关最近天气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之所以避谈藤冈先生,大概是因为即使真相水落石出,大家还是怕她有所牵挂吧。

“海克特,没事的。”

不知道海克特是不是不满被主人留在客厅里,在客厅门口前吠个不停,把内海先生吓得浑身发抖,彷佛如临大敌。

“狗太吵了。小弟,叫它安静点。”

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语气火冒三丈。她借了藤冈家的电话,正在连络那位叔叔的医生朋友,此刻却被狗吠声烦得倚在桌边皱起眉头。

“怪我喔……好了,海克特,来这里玩吧。”

不得已,我只好跟藤冈太太要了海克特的玩具。以乳胶编成球状的玩具原本是幼儿用,不过现在似乎成了海克特的最爱。我拿起软球扔了几下,海克特则勉为其难般,慢呑呑地朝球追了过去。

看到海克特跑到附近,内海先生又“呜啊”地惨叫。

“哎唷……内海先生,海克特没那么可怕啦,你也差不多该适应了吧。”

“唉……我啊,向来就是对动物不行……光看都要起鸡皮疙瘩……”

“竟然怕到这种地步?”

看到他不只蹲沙发,甚至爬到沙发背上打着哆嗦,我跟藤冈太太忍不住笑了出来。

“幸好今天只有海克特在,否则我们家本来还有猫的,今天不晓得上哪儿蹓躂去了,而且卧室还养了蜥蜴呢。”

“蜥蜴?”

这下连我也吃了一惊,跟着内海先生同声喊道。

“是啊。当初饲养时,我也吓了一跳,习惯之后发现,其实撕蜴也挺可爱的。”藤冈太太露出淘气的轻笑,“听说那是珍稀品种,每次他喝醉了,都会拿出来给客人瞧。”

既然这样,我或许应该看看那蜥蜴究竟有多可爱,不过内海先生这下真如字面所述,脸色一片苍白。

“下次再来这里,我打死都不要喝酒……”

“哎呀,别这么说嘛,这次的事情我们想报答也无从报答起,等阿毅身子恢复了,到时请大家务必再来赏脸,下次一定会准备大餐款待大家。”

藤冈太太以脸蹭了蹭婴儿说,幸福的笑容,让我跟着开心了起来。要是还有下次,一定要品尝看看藤冈太太自豪的好手艺。

“话说回来,这次真是多亏内海先生登门拜访。”

“没有啦,我什么也没做,全是九条小姐的功劳……”

内海先生既为难又害羞地搔搔后脑。

“是啊,我很感谢九条小姐帮忙,但她毕竟是您请来的,再说……”说到一半,藤冈太太手遮到嘴边,压低音量,“他说今天有个重要的朋友要来,一大早就充满干劲,忙进忙出的。”

“重要的朋友?”内海先生疑惑地眨眨眼。

“是啊,说您是他的死党。”

“死、死党?”内海先生吃了一惊,从椅背上滑下来。

“咦,难道不是吗?”藤冈太太看着满面通红的内海先生,轻声笑问。

“不,我想应该没到这地步吧。听他这么讲,我是很高兴啦……只是从没想过,原来他是这样看我的,我以前写信给他,从来没收到他的回音……”说着说着,内海先生垂下头,发出吸鼻涕的咻咻声。“这小子也真是的……死党吗?只不过是国中时厮混了一段时间……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的确是难以忘怀……”内海先生带了腼腆的鼻音说道,强装镇定的语声里,听得出藏也藏不住的喜悦。“既然这样,当初干嘛不多跟我连络呢?我直到最近才晓得,原来他早就搬回旭川了。”

“喔……”

我忽然想起,在我国中时搬离旭川,那位最要好的童年玩伴,最近彼此也几乎没怎么连络,回家后再寄封信给他吧——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冒出疑问。

“咦?那……藤冈先生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你呢?”

“当然是因为我德高望重啊。”

“你喔!”

看他那洋洋得意貌,我忍不住吐槽。

“唉,没什么啦。之前啊,我碰巧遇到他带狗出来散步,两人寒暄了一下近况,我说我现在在当警察,把他吓了一大跳,笑说当年最散漫的你,竟然也能当上警察等等。离别时,我们说将来再找一天好好聚聚,而这次他会连络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内海先生开怀笑着,在他身后的海克特又在这时发出狂吠,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般地瞪着我们。

“好了,海克特,够了!”

这次连婴儿都被吵醒,让藤冈太太不得不开骂。只见海克特奔到樱子小姐身旁,抬起前脚,搁到她腿上吠叫,就像是拼命在诉说什么。看来它真的非常想找人帮它开门。

“抱歉啊,海克特,樱子小姐正在谈重要的事……”

为了安抚海克特,我来到樱子小姐身旁,蹲下来对它说话,想不到话还未完,后颈却被樱子小姐一手掐住。

“樱子小姐?”

“对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内海?他总有其他朋友,怎么会偏偏挑这么不牢靠的男人来这儿?”

她换上正经八百的表情问。刚刚看到那泛着红晕的白皙脸颊,我还以为她是在生气呢。

“就……因为我德高望重——”

“喂!”我也跟着激动了起来。樱子小姐的神色,说明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就算是德高望重,但为何是现在?有什么必要,非得挑这种节骨眼?”

“呃,可能是因为……藤冈先生马上就要到他父亲过世的年纪?”我呑呑吐吐,勉强挤出一句。

“他的家族并非全部死于同个年龄,忌日也各自不一。过了这次生日,也不过是多了一岁,何必这样急着为后事做准备?”

“天晓得?”

“藤冈人呢?”樱子小姐张望四周。

“对喔,藤冈先生怎么这么久?是去上厕所了吗?”我说。

“哦……他刚刚洗完脸,就去收拾木柴了,说本来以为还会再抽烟,所以斧头跟木柴都放着没收,怕继续摆下去有碍治安,先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算算时间……”内海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

“也实在太慢了点。”藤冈太太也纳闷起来。

“那个……樱子小姐,这样我很难受……”

“不对……”

“呃,什么?”

话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但樱子小姐只是掐着我的颈子,板起脸,面色凝重地思考着。

“樱子小姐,你电话还没讲完……”

“不对!我们全被蒙在鼓里了!”

“咦?”

樱子小姐随手扔掉话筒,把我撞开。

“怎么了……”

“在院子里!”樱子小姐没理屁股硬生生摔上地板的我,对着藤冈太太吼道,接着又说:“内海!跟我来!”

见樱子小姐甩门的同时喊出自己的名字,内海先生察觉事态紧急,追了上去,海克特更从他身旁飞奔而去。我跟屋内的藤冈太太面面相觑,赶紧追在后头。

樱子小姐似乎连鞋都没穿,因此我来到玄关时,顺便为她提了凉鞋。要前往院子,得先绕上半圈路,一来到外头,先行的樱子小姐他们正好消失在转角处。

“藤冈!”

内海先生的呼喊声在庭院里回荡。

“内海先生!”

我连忙绕过转角,发现藤冈先生正蜷缩在用来劈柴的树墩旁。

“呜……”

再向前一步,浓重的血味顿时扑鼻而来。夹杂咸涩与腥气,宛如生铁般的味道,令人喘不过气。定睛一瞧,藤冈先生四周全被染为一片鲜红。

“阿毅!”

抱着婴儿迟一步才赶到的藤冈太太见状,发出近乎惨叫的呼唤。

“小弟!叫救护车!”

樱子小姐戴上橡胶手套,当机立断吩咐我。我拿出智慧型手机,询问藤冈太太这里的地址,而方寸大乱的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我边催促,边按下一一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消防局您好,请问是火警还是急救报案?”

“啊,呃,是急救!请派辆救护车过来!”

“有人被斧头砍伤了!”樱子小姐喊道。

血味与焦虑令我心跳加剧,声音颤抖。藤冈先生似乎被砍中了腿,膝盖往上一小节的部位,赤红鲜血正大量流出,一旁则躺着一把握柄只差一点就要断掉,前半截向右扭曲,沾满鲜血的斧头。

“内海,把你的皮带脱下来!”

“什么?”

“止血用的!动作快!”

樱子小姐近乎抢夺地抽下他的皮带,用力绑住藤冈先生的腿。我在电话里说明自己的朋友遭斧头砍伤,正严重出血,听到另一头洪亮地回覆救护车马上到,总算让我稍微恢复冷静。

“他们说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听了我的回报,樱子小姐却一脸怀疑。近来常有人为了芝麻小事叫救护车,成为社会一大问题,而救护车迟到也时有所闻。我祈祷救护车务必尽快抵达,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是杷小婴儿紧紧抱在怀里,正抽抽噎噎地哭着。

“幸好斧头并未伤及大动脉,但失血依然偏多,加上这止血法拖久了会导致患部坏死,还是得快点治疗才行……偏偏现在也别无他法。”樱子小姐沉痛地补上一句。

“藤冈,出了什么事?”

“我……我的斧头突然坏了……”

“不,不对。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造成。”

“咦?”

藤冈先生痛苦地回答内海先生,却被樱子小姐一句话给驳回。

“上头除了一道最深的伤口,还有另一道狠不下心、自残失败的浅伤。这男人打算自杀,并佯装成意外事故。”

“不、不是……”

“足以令斧头折断的瑕疵,使用前不可能不会发现。”樱子小姐斩钉截铁地否定,拾起沾满血的斧头,隔着手套以掌心仔细触摸,“果然没错,斧头的变形方向完全偏向某一边,明显是人为毁损,而且还是由侧面施压的结果。依斧头的使用方式来看,这样从旁折断,怎么想都不自然。”

这么一说,由上而下挥舞的斧头像这样折向一旁,的确是很吊诡的事。

“这人为了自残,并让事情乍看像桩意外,于是折了这把斧头。”

“藤冈不可能寻死!对吧,藤冈?”

内海先生赶紧介入两人之间,斥这番话为无稽。然而,藤冈先生没回应他。

“藤冈?”

间隔弹指间的沉默……

“你该不会真的自己下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公?”

尽管只是一瞬间,却已足够漫长。藤冈先生最后以嘶哑声,承认了樱子小姐的推理。

“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欢迎我。”樱子小姐耸肩道。

“没这回事……”

“不,你从一开始就以非合作的态度面对我们,一点都不像是害怕并试图摆脱诅咒的人。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把死亡看得很淡,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着,樱子小姐小心翼翼地为藤冈先生救治。露出的白袜、裤子,如今全被鲜血逐渐染为红色。

“另外,你称海克特为凶犬,却还是愿意宠爱它,甚至主动挂出凶画。如果你真的怕自己和前人一样,受诅咒而亡,应该会竭力远离这一切,但你却视其为珍宝,与它们一同度日。这与求生本能背道而驰的行径,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说到这儿,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端详藤冈家一遍,露出一抹浅浅的、感伤的微笑,“人们总是以为黑色是死亡的颜色,其实并不然。在心理学上,黑色代表想变强、想抵抗、想摆脱死亡与恐惧,是试图征服逆境的人,由渴望而生的颜色。黑色象征的并非绝望,而是希望,是‘想活下去’的人们拥有的色彩啊。你明明想摆脱死亡宿命,却又主动接纳了其他‘色彩’,即使晓得它们将招致死亡也不介意,岂不是件矛盾的事?”

这句话紧紧勒住了我的心。我以为他装模作样地用上一大堆黑色……但他并不是在耍帅,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对抗诅咒,无意识地披上名为黑色的铠甲……

“至于其他的……要调查家族的殁年月日,甚至巨细靡遗地列出各种死因,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你为了给人看,还特地用电脑排版列印,未免准备得太过周到……我想,你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寻短了,没错吧?”樱子小姐问道。

藤冈先生面无血色的脸庞悄然蹙眉,盯着她好一会儿,随后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你是为了让自己像是死于意外,才利用诅咒与家族皆短命的迷信,至于邀请内海来,是为了建立自己并无自杀意图的印象,对吧?你认为他是警察,说话更有可信度,加上那种老实的个性,要骗起来易如反掌。”

樱子小姐苦笑着回望内海先生。

“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干这种蠢事……”

内海先生没能继续说下去,他涨红着脸,一拳打在树墩上,表现出愤怒、焦躁与悲伤。随后,他紧咬双唇,像是在压抑自己即将溢流的情绪。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藤冈先生沉沉叹息,潸然泪下,“第一次前往医院,听到自己孩子的心音,我着急了。从来不曾害怕失去的我,觉得不能就这么死去,头一次对自己的死后忧心忡忡。”他抱头俯首,一字一句、一点一滴说了下去,“结果,明明是个门外汉,我却开始接触投资事业,比以前更加慎重,以为这能带来更加稳定的收入,没想到前几个月,财经界爆发丑闻,我的几个投资化为泡影。道北的经济,正陷入空前的危机。”

“啊……”

撼动经济的丑闻不是别的,正是我们之前扯上的那案子——一桩因樱子小姐而浮上台面,悲哀的复仇戏码。知道藤冈先生也是受害人,罪恶感压得我难以喘息。

“不知不觉间,我欠了一身债。这事说来丢人,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这样下去,连下个月的生活费都没有着落。”

“这……你为何不跟我商量呢?”发出惊呼的是藤冈太太。关于这一切,她似乎一无所知。在怀里的婴儿难过地哼了一声,不久便转为洪亮的哭声。

藤冈先生望着自己的孩子,充满悲戚与关爱的眼神,是我从不曾见过的。

“说也奇怪,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天天担心自己还醒不醒得来,到了最近反倒觉得,要是能一睡不醒,不知该有多好。”他自嘲般地笑了几声,“于是我心想,既然横竖都得死,不如由自己画下句点。但要是自杀的事被发现,保险金也就泡汤了。我……只有病死或意外身亡两条路可选——受诅咒的男人被断斧砍死,真是不枉其名,不是吗?”藤冈先生情绪激动,却只能一边笑,一边有气无力地断续说话。由于大量失血,现在的他已经气若游丝。“海克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决心,最近才一直监视着我,试图阻止我轻生。这样的它,同样成了我的利用对象——就跟那幅画一样。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像个不幸的男人。我非得因诅咒而死不可。”

不久,藤冈先生收起笑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到树墩上。内海先生上前支撑着他,而他虽面色惨白,却意识犹存,对前来搀扶的内海先生微笑。

“藤冈,振作点啊!”

“至于砷的事情,倒是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这次的确是为了让人判定为‘意外事故’才找来内海,因为他一定信任我,纵使过程有些不自然,只要有警察作证,大家一定会相信这是一桩意外。”

“老公……你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藤冈太太紧紧抱着哭泣的婴儿,当场瘫跪到院子地上。

“我父亲生前挥金如土,我母亲为此辛苦了大半辈子,因此,我不愿自己的妻子为钱所苦——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现在的我,只剩这方法能养活你们了……”他随后低语,“所以,希望各位别阻拦我。”

“为钱所苦又怎样?”至此,脸埋进婴儿腹部的藤冈太太再也听不下去,含糊地说了起来,“你难道就不曾想过相较于缺钱,少了你的日子更难过吗?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了钱才嫁给你的吗?与其搞成这样,还不如把房子家产全都放弃。只要一家人还在,这不就够了吗?”

抬起头的她,口气铿锵有力,愤怒随着通红的脸庞爆发开来,令藤冈先生一阵畏缩。

“可是……”

“我的梦想从一开始,就是与你一同白头偕老。”

藤冈太太深呼吸,明明白白地说道。藤冈先生嘴唇微颤,不久,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不妙,等救护车上山,恐怕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

内海先生乍然起身,牵起藤冈先生的手,试着扶起他,但他只能无力地瘫在树墩上,重复着急促的呼吸,想站也站不起来。

“藤冈,你这个大傻瓜!”

内海先生说完,发出一声吆喝,背起了藤冈先生。

“内……内海?”

“这下子,你欠我一辈子人情了!”他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藤冈先生跑了起来,“然后先不提别的,这里难道不是你温暖的家吗?有老婆,有孩子,你还有什么好奢望的!”救护车警笛声逐渐逼近,车影逐渐放大,内海先生一边跑,一边用开朗的口吻向他喊话,“你可不是乌鸦雏鸟,有属于自己的温暖大巢,哪有人像这样自己跳到巢外啊!”

“内海……”

藤冈先生皱起脸孔,双眼已被泪水淹没,点了点头,脸埋进内海先生的后脑。内海先生的脸颊,也被血与泪染得一片斑驳。

他的担忧成真,停在路肩的车辆妨碍通行,救护车正费尽工夫在屋前的道路迂回前进。我之前明明也看到了那些路肩停车,却忘得一干二净,因此不得不佩服起内海先生,心想他这警察果然是货真价实。

见到救护车近在眼前,内海先生背着藤冈先生狂奔而去,而救护人员发现他们,也同样赶了过来。

“他没事了。”樱子小姐沉吟道。“真的吗?”我一问,她便缓缓点头,转身面对藤冈太太。

“是啊,而且不只是今天……未来肯定也是。”

紧抱着婴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藤冈太太,喜极欲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