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西村悠史的手记 二

寒暄几句后,中原便切入正题。

“首先是尸体的解剖结果,死亡时间推定为二十一日的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胃里没有东西,代表死者……不,令千金没吃晚餐。死因是掐住咽喉造成的窒息死亡,很遗憾我们并未从颈部采到能对照的指纹。留下的手痕则是一般成年男人的尺寸。

“虽然是在草丛中发现令千金的尸体,但那里似乎不是行凶现场。凶手恐怕是在游园步道上袭击并杀害赖子小姐后,才将尸体藏到草丛里。可惜连日晴天加上地面坚硬,无法查明行凶地点。而该处也没找到凶手遗留的物品,不得不承认我们缺乏证物。

“我们正全力搜集附近的证言,但时间毕竟已晚,要找到目击者相当困难。”

一看见我叹息,中原随即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立刻改口:

“话说回来,大约五个月前,有一名县立高中的女学生在同一个公园里遭人强暴并掐死,您知道这个案子吗?”

“是的。地点离小女的学校很近,遇害者又跟小女年纪相当,因此我印象很深。”

“其实,后来还有另一名中学女生在那个公园遭到暴徒袭击。两件案子都没找到犯人,但我们认为犯行出自同一人之手。从作案地点与手法来看,这回的案件无疑也是同一人所为。”

一股极度不舒服的战栗感窜过我全身的神经。我狼狈地脱口而出:

“可是,我记得您说小女没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正是如此。想必凶手原打算让赖子小姐安分一点,却错手误杀,于是怕得未施暴就逃走。”

“这么过分的……”中原微微摇头。

“即使她不抵抗,多半也会像先前的遇害者那样遭到杀害。对方是非常危险的惯犯,让这种家伙在外头逍遥显然是我们的过失。警方已成立了特别调查班,重新确认那些心理变态的名单。尽管线索不多,但这次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

不过,我无法照单全收中原的话。某个脑袋有间题的变态,毫无理由地对赖子下手?开什么玩笑。遇害者可不是名字挂在社会版角落的陌生人,是我的女儿。身为一个父亲,哪能相信这种蠢话?这会对不起赖子在天之灵。

但我不便当场唱反调,迟疑一会儿后,兜个圈子间:

“话说回来,为什么那种时间赖子会一个人在公园散步?她六点离家到遇害时刻之间又去哪里了?”

“可能是去散心解闷吧。”

中原话中带剌。这句话是暗地指责一个父亲不该轻率地让妙龄女儿在晚上外出,他大概是看出我内心的不以为然才这么说。调查的进展堪虑,想必让他颇为焦躁。

我虽然也心头火起,还是努力克制住了怒气。毕竟双方吵起来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回去后,我再度郁闷地把自己关在赖子的房间里。

是我的错吗?是否真如中原暗示的一样,赖子的死应归咎于我的轻率?或者,如果那天晚上我担心晚归的女儿,立刻采取行动,赖子是否就不会死?

懦弱的我无法问妻子这个问题。要是海绘说“对”,代表我连憎恨凶手的资格也没有,必须承担元凶的罪名。

然而,我始终认为事情并非如此。

不,这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的辩解。我不打算完全否认自己的过失,也有承担中原非难的觉悟。

但我认为,真正重要的问题还在别处。

理由在于,今天中原刑警的态度有些暧昧,让我无法释怀,而他的见解也有些不对劲。这绝非一个父亲为了敷衍良心所发的牢骚,现在的我没必要这样欺骗自己。

我只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赖子死亡的真相。

我敢肯定,中原有所隐瞒。

八月二十四日

怎么会这样!我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然而,为了找出杀害赖子的男人,我无论如何都得面对这个事实。

赖子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之所以查出这件难以置信的事,原因其实微不足道。我突然想整理女儿的遗物,于是漫无目的地翻起女儿的房间,尽管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是种自虐行为。虽然回忆不时给予我沉重的打击,我却无法停手。

书桌抽屉里有一样超乎想像的东西,让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诊所的挂号证。

村上妇产科诊所

电话(〇四四)八五二一××××

证上印了这些东西,此外,还以原子笔整齐地写看我女儿的名字西村赖子。初诊是这个月的十八日,赖子遇害的三天前。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为什么赖子会有这种东西?

多想也没用,我决定拨打那个号码,但拨了好几次都没人接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到理由。今天是周四,而挂号证背面明写了周日、周四与国定假日休诊,当然不会有人接电话。

我放下话筒,抱头苦思。赖子有妇产科挂号证的理由,再怎么想都只有一个。虽然光想像这种可能性就令人作呕,但不马上确认我会寝食难安。可是该怎么做?这时,我突然想起昨天中原刑警那暧昧的态度。

警察解剖了赖子的遗体。既然如此,中原应该握有我心中疑问的解答才对。一想到这里,我便毫不犹豫地拨电话到绿北署找他。幸好他在署里,我得以向他求证。

“西村先生,怎么了?”刑警说道。

我单刀直入地问:

“我女儿是不是怀孕了?”

我听到长长的叹气声,“四个月。”他终于承认了。我的直觉没错。“不过,您为什么会问起这件事?”

“我在赖子的房间找到妇产科的挂号证。可是,你为什么要隐瞒这种大事?麻烦你解释一下。”

中原没有立刻回答,带着压抑感咳嗽一声,接着开始说明:

“根据解剖结果,我们发现死者怀孕了。但就如我昨天向您说的,既然明白赖子小姐成了陌生变态过路魔的牺牲者,这个案件显然与她怀孕一事无关。考虑到死者的年龄,也为了她的名誉,我们決定不对外发表怀孕一事。”

“但我是赖子的父亲,应该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事情确实如您所说,但您也有不知道的权利吧?如果说出来,可想而知,您会更加心痛。因此我们判断,既然这件事不会影响调查,便没有必要告知您真相。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尽可能减轻死者家属的负担。”

“但这未免……”

“不,无论如何,既然您知道了也没办法。如果造成您的不快,本人在此向您表示歉意。然而,请您务必听我说句话——请不要去寻找让令千金怀孕的对象,甚至修理他,这么做只会使您难堪,更无法让令千金安息。请赶快忘了这件事,静候我们将凶手逮捕归案。”

说完,刑警便迳自挂断电话。

身体感觉像结冻般紧绷,仿佛被塞进一个看不见的模具。我握着话筒,战战兢兢地反刍刚刚对话的内容。

难以置信。尽管提出质疑的是我,这么说似乎很矛盾,但这个答案未免太残酷。中原有句话说得没错——可想而知,我会更加心痛。不,这么迂回的说法还不够。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在某种意义上,这致命一击比女儿的死更加令我动摇。

我完全没发觉赖子身体的变化。她居然怀孕四个月了。明明每天都会见面,我却完全不懂亲生女儿,不就代表我根本没资格当父亲吗?

赖子才十七岁。她的身体萌实已经成熟,但我认为她不会这么放荡。不管这年头与赖子同龄的女孩性观念多开放,我始终相信女儿不会受这种潮流毒害。即使是此刻,我依旧认为赖子还没到适合进行性行为的年龄。

但这是铁打的事实。先前我所不晓得的女儿另一面,突然展露在眼前。原来我也只是个平凡又愚蠢的古板父亲吗?话说回来,我的女儿赖子居然……我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对方是怎样的男性?是赖子主动以身相许码?什么时候?在哪里?她打算拿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们讲?赖子不信任我们吗?还是赖子背叛了我?

然而,这些疑问全都太迟了,迟得无药可救,这世上最悲哀的,莫过于在年轻女儿死后才知道她怀孕的父亲,更何况连这孩子是谁的种都不晓得。

这种事哪可能轻易忘掉?我根本不打算像中原说的那样把一切付诸流水。

真要说起来,我反而对于警方操之过急的调查方针有意见。他们擅自认定是心理变态所为,连赖子的人际关系都不调查。从孩子的年龄来看,光是怀孕这点就足以成为杀人动机吧?在对象不明的情况下,不是应该先找出那个男人?从中原的言行来看,警方简直像串通好要隐瞒赖子怀孕这件事。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说不定有人向他们施加压力。比方,会不会是赖子就读的学校担心爆发意料之外的丑闻,事先打了预防针?

齐明女学院是全国屈指可数的私立名校,理事长更是保守党有力议员的亲妹妹。据说她哥哥的后援会在县内势力不小,甚至能影响县政。我希望自己想太多,但这种事在这年头并非不可能。有必要留意这点,不能指望警察。

我将赖子怀孕这件事瞒着海绘,不希望增加她的痛苦。或许哪天能结束一切,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我决定暂时埋在心底。尽管无法对海绘坦白让人难受,但也无可奈何。我深爱着她,才会撒这种谎,妻子想必会原谅我吧。尽管我这么想,整个下午却始终无法面对海绘哀伤的双眼。

“你在担心什么吗,悠史?”当她这么问时,我差点就要老实招供。今后非得小心不可。

我打算明天拜访那间妇产科诊所,或许能找到关于赖子死亡的线索。这多半会是一场孤独的探索,但我早有觉悟。

打从昨天起就没见到布莱恩的身影,大概是跑出去了。与女儿相系的回忆,感觉又少了一样,令人寂寞。

八月二十五日

我一早拨了电话,跟那间妇产科诊所的医生约了碰面。

医生不晓得赖子被杀。他畏畏缩缩地说“我很少看新闻”之后,补上了几句哀悼的话。他听似老实的回应,让我不知怎地有股安心感。

十一点时,森村小姐来了,我决定提前出门。我没吃午餐,只喝了咖啡就离家,当然也没说要去哪里。

开了约二十分钟的车,我找封那间诊所。虽然离鹭沼车站很近,不过我很少经过那一带,因此一度与写看“村上妇产科”的招牌擦身而过。

我将车停在诊所附近,接着散了一会儿步。这里的地址已经变成川崎市,气氛跟自家附近没什么明显区别,细部的差异反而造成突兀感。两个城镇明明只差一站,我却觉得像身处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赖子之所以特地选择这里的医生,或许就是此一缘故。

村上医师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有看一对友善的眼睛。向后梳齐的灰发与白袍之下有品味的领带系法,让人印象颇隹。而且,以妇产科医生而言,他似乎相当成功。跟绿北署中原刑警之类的人相比,此人值得信赖多了。

“令千金来我们诊所时,怀孕刚满四个月。”他这么说。

“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已经解剖过遗体了。请节哀。”

据村上医师所言,赖子是八月十八日下午独自来看诊,当时她看上去十分苦恼。赖子告诉医师,她的月经已延迟三个月。诊察后,医师确定赖子怀有身孕。听到结果,赖子不知为何显得如释重负。

村上问她有没有打算生下来,赖子回答“可以的话想生”,但坚持不肯透露孩子生父的事。无论如何,她终究未成年,村上要她回家跟双亲好好商重后再来一趟。

“……如果您当时立刻和我们家联络,说不定能拯救小女的性命。”我将心中的哀伤原封不动地说出口。

“您说的没错,我承认自己有过失。然而,实际上,我们这行有个默契——即使患者未成年,依然该尊重患者本人的意志;再说,既然令千金打算将孩子生下来,我就更没有多嘴的理由了。”

村上说的没错,要求他做到那种程度就太过分了。我在内心告诫自己,这样只不过是推卸责任罢了。

“那么,正确的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干那档子事的……”

“受精的时期吗?”

我点点头。

“问诊时,她表示五月上旬有过性行为。虽然没有回答得很清楚,不过大概是十日前后。”

他顾虑到我的心情,没有特意欲言又止,口气十分自然,于是我接受这番好意,问了另一件事。

“有没有任何关于孩子父亲的情报?”

“……这点我毫无头绪。”

“像是血型之类的……”

“很遗憾,我不晓得胎儿的血型。这个问题问警察比较好吧,他们解剖时应该会一并检查才对。”可能觉得光讲这些太冷淡,村上重新看了一次病历表后,补上一句,“……肚子里的孩子发育得相当良好。”

我认为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便向村上道谢,准备离开。就在我起身时,他似乎想起某件事,明显愣了一下。

“对了,令千金曾拜托我给她一份诊断证明。”

“诊断证明?怀孕四个月的?”

“嗯。我写了一张给她,不过她没告诉我用途。”

回家路上,我用公共电话打给警察。

我以“为了纪念肚里的孩子,非得知道血型不可”当藉口,想尽办法从不愿配合的中原口中问出血型,原来是个B型的男孩。

接着,我若无其事地问他,赖子有没有将医生的诊断证明带在身上。他回我:“没找到那种东西。”趁着他还没起疑,我先挂断了电话。

回家后,我仔细地调查赖子的房间。这回是有目的的搜索,我却没找到医生所说的诊断证明,更加深了我的信心。

下午稍晚,赖子终于从警察那里回到家中。她一个人待在外头那么久应该很寂寞吧,不过今晚就能全家团聚。为了妻子,我将赖子搬进她房内。赖子像铅制的箱子一样沉重。见赖子最后一面后,海绘也流下眼泪,可惜布莱恩不在。

她的身体实在不像已有四个月身孕,我总觉得上了当。一切宛如一场恶梦,只不过我们再也无法从梦中醒来。

我跟海绘唯一的女儿。那双红茶色的眼睛。可怜的赖子。死去的女孩。我们最钟爱的女儿死了,她的遗体就在这里,静静待在棺木中。

赖子,我的女儿。我认识的赖子,我不认识的赖子。棺木中的冰冷遗体,到底是哪一个赖子?

这一连串的命题与推论,让我确定了一件事,也让我下定决心。

赖子会特地要诊断证明的理由只有一个——将怀孕四个月的证据亮在某人眼前,让那人接受事实。既然哪儿都找不到诊断证明,代表她已经将那东西拿给某人看了。换言之,除了当事人与医生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赖子怀孕。这人无疑就是让赖子怀孕的罪魁祸首。

这样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我不这么认为。从前因后果推想,这是最自然的结论。更何况,现在的我就算去思考其他可能性,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赖子没对村上医师透露任何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会不会是她跟对方的关系生变才不想说?真是这样,就算赖子亮出诊断证明逼他负责也不奇怪。赖子从小就是个一旦走投无路便会豁出去的女孩。

那天下午,赖子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想来是她独自苦思三天后,终于有了向对方摊牌的觉悟。她瞒着所有人去见那个男人,告诉对方自己怀有身孕。

我想这就是死因。那个男人不但玷污了我女儿的身体,更因为害怕即将为人父的沉重压力而下杀手。他是个强奸犯兼杀人犯。

杀害赖子的不是什么恰好路过的变态,而是某个跟赖子有过“关系”的男人。

赖子,明天是你的葬礼,我非得向你的遗容告别不可,但曾跟你扯上关系的人必定会留下痕迹。我会找出那个男人,但不会将他交给警察。我要亲手让他偿还罪行。

八月二十六日

赖子的葬礼结束了,这是一场只有亲朋好友参加的低调仪式。

告别式来了许多赖子在学校的朋友。参加者里头,也看得见混在亲戚与我大学同事里等人的中原刑警身影。除了以丧主身份按规矩答礼外,我并未对他人多说,倒是跟女儿的班导师说上了几句话。这位女老师姓永井。尽管我从她口中听到了几个在学校跟赖子要好的朋友名字,不过她完全没提到“男性”。

海绘没办法下床,所以连女儿的葬礼都无法出席,虽然很遗憾,但也无可奈何。为了避免触景伤情,或许这对她反而是件好事。我不希望海绘更加悲伤,况且森村小姐也只是稍微露个脸而已。

与我混乱的感情相反,仪式进行得很流畅,扛下接待工作的邦子与高田则是忙进忙出。高田真是个好青年,如果赖子也有个跟高田一样的兄弟就好了,相形之下,我却只能像休克病患般呆呆坐着。虽然亲戚对我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我却只希望他们别来管我。我的心遭到错综复杂的感情风暴蹂躏,其中更有把锐利的刀刃吸收了悲伤与愤怒,逼我成为复仇誓言的俘虏。

目送女儿出殡时,我心底一直有股呐喊的冲动——赖子,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然而,在一切结束之前,这道誓言必须深藏在心里,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因此我拼了命地压抑自己。

我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让杀害赖子的犯人清偿罪行。我无所畏惧,决心不会动摇。

赎罪的方法唯有一死。我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

行动需要方针。我必须私下找出目标,所以绝对不能毫无计划地莽撞行事。我得远离激情,让思绪保持冷静。

年轻时,我曾读过一本叫《野兽该死》的书。这是桂冠诗人塞西尔·戴·路易斯以笔名尼可拉斯·布雷克的写的小说,叙述一名独生子遭人撞死的父亲,自力找出逃逸的凶手,并亲手向对方复仇。

此时的我和这本小说中的父亲处境极为接近。尽管那是个虚构的故事,我却不禁将自己代入主角,揣摩他的思绪。奇妙的是,这个故事里似乎隐藏了力量的泉源,让我能鼓起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

小说中,那位父亲在寻找肇事逃逸现场的目击者未果后,藉由纯粹的思考重现车祸当时的状况与犯人的心理,并以逻辑归纳出对方的特性。我试着模仿他,在纸上逐条列出与可恨凶手有关的已知事实,该走的路必然会在过程中浮现。就像这样:

(1)犯人是血型为B型或AB型的男人。

这是理所当然。赖子的血型是O型,既然O型的母亲怀了B型的孩子,父亲的血型自然只有两种,不是B型就是AB型。

(2)他在今年的五月十日前后曾与赖子有肉体关系。

这点也显而易见。以父亲的立场来看,我希望这只是赖子一时误入歧途。

日期能不能更精确一点?我翻开记事本五月的部分,回想赖子是否有哪一天晚归。

五月八日(一)

九日(二)于自宅和高田讨论学会资料

十日(三)教授会

十一日(四)

十二日(五)

十三日(六)出席学会(于静冈)

十四日(日)

八日、九日、十一日没有什么异状。十日教授会结束后,我跟同事去喝酒所以晚归,但赖子应该在家才对。记得七点左右从外头打电话回家时,我还跟她说过话。间题在于十二日与十三日的晚上,那两天我参加静冈的学会不在家,直到十四日的下午才回家。

这两天很可疑,赖子这段期间应该能自由行动。虽说森村小姐会来过夜,但她几乎都在陪伴妻子,不可能盯着赖子,这表示赖子有绝隹的机会。

这样就说得通了。发生关系的日子不是十二日就是十三日,继续思考吧。

(3)很可能是两厢情愿,可以想见他对赖子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虽然其中掺杂不少我的推测,但绝非胡乱推敲。首先,我认为赖子并非暴力性行为的受害者。考虑到诊断证明的功用,对方不可能是陌生的暴徒。何况,我认为自己不至于粗心到看不出强奸造成的身心伤害,从赖子告诉村上医师地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这点,就更显而易见了。

虽然我不相信是女方主动求欢,但赖子终究没有拒绝,这点无法否认。这么一来,男方就不太可能是与赖子同龄的人。从个性来看,我也不认为赖子会委身于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对方想必是个年长得多的男性,换言之,赖子也不慎跌进年轻女孩常落入的陷阱。

既然是年长男性,又是亲密得足以让赖子以身相许的人物,嫌犯的范围不就能大幅缩小了吗?

(4)赖子怀孕应该会对他造成非常重大的损失。

这也是无庸置疑的事实,问题在于是怎样的损失。若由前一项的推测深入思考,颇有可能是“失去社会地位”毕竟赖子才十七岁。

(5)他有一冲动就无法克制自我的倾向。

从前后状况推测,犯行显然是出于一时冲动。扼杀这种手法也证明了这点。赖子的怀孕想必对凶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即使如此,依旧没有同情凶手的余地。一个大男人居然为了保身而对毫无抵抗力的女孩子下手,根本不值得同情。

(6)他对于公园周边相当熟悉。

虽然无法肯定,但我认为犯案现场并非那个公园。中原刑警曾说过警方还没确定行凶地点,更何况,一个十七岁女孩要将重大秘密告诉年长男人,会特别选在夜晚的公园步道吗?

恐柏赖子是在其他地方遇害,而凶手想必是趁夜将赖子搬到公园草丛中。不用说,当然是为了掩饰犯行,将赖子假装成过路魔案件的遇害者。而且,那一带晚上毫无人迹,不易遭人目击。

从这个方向逆推,可以想见凶手熟知公园的地形,说不定还是公园附近的居民。

再稍微思考一下吧。假设二十一日晚上,赖子拜访凶手家并在那里遇害。话说回来,那天赖子离家时并未骑自行车。就算目的地就在公园附近,要走过去依旧太远,换言之,赖子是搭公车前往。

可是,为什么赖子不骑自行车?除了冬季最冷的时期外,赖子每天都是骑车上学。她没有刻意搭公车的必要。而且二十一日天气晴朗,不必担心会下雨,赖子的自行车也没坏。

既然如此,赖子为什么刻意不骑车?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赖子造访的地点位于陡坡。假使途中有个对女孩子太过勉强的上坡,就不难理解赖子为何不骑车。

结论,犯人住在离公车路线很近的高地。

写到这里,暂时停笔,我才发现漏掉最重要的问题。真是的,我真想诅咒自己的粗心。

(7)为什么警方搜查时无视赖子怀孕这一点?

这并非今天才有的疑问。不仅如此,对警方产生的怀疑,正是我这场孤独追査的起点。

我在大前天的文章中,曾试着对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提出一项有力的假设。那就是——

(8)由于害怕学生丑闻伤害校誉,齐明女学院经营者向警方施加政治压力,阻碍他们挖掘内幕。

这个假设充满暗示。以此为前提,我试着进行更为大胆的推理。

校方恐惧的丑闻,会不会比赖子怀孕严重?说明白一点,就是我所寻找的男人,可能与学校有关。如果那人是赖子学校的教师……?

(9)他是齐明女学院高中部的教师?

这是个异想天开的推理吗?不,话不能说死。

假如名门女校的教师与学生发生性关系,并在得知对方怀孕后痛下杀手,那么责任归属绝对不会仅止于教师本人。既然如此,就算校方为了搓掉案件,对警方施压也不奇怪。实际上,他们的确具有这么做的力量,更何况,正好有人准备了“无名变态”这个绝隹的代罪羔羊。

再将这个结论对照前述有关凶手的线索,完全符合第三项与第四项。而公园就在学校附近这点,也能满足第六项。这代表我的推论没错。

此外还有一点。赖子绝对不是那种会在外头到处玩的女孩,而且她从中学以来都是读女校。因此,她结识异性的机会有限。最有可能亲密到让她以身相许的对象,不正是学校的老师吗!

这下子就确定了,将第九项的问号去掉吧。总算看见一线曙光,祈祷明天能有更多进展。

八月二十七日

报复之箭决定目标了!我成功地抓到了杀人凶手的尾巴。我不是什么信仰坚定的人,但我不得不相信是赖子的在天之灵指引我。

今天早上,我拨了两通电话。今井望与河野理恵。这是昨天从班导师口中间出的名字,两人都是赖子的同班同学,更是她的好友。

我表示想从朋友口中听听关于女儿的回忆,两人都爽快地答应了,但我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我跟她们约好,下午三点在学校附近的甜点店见面。

两人穿着制服结伴现身。我认得她们的脸,她们是昨天告别式上哭得特别厉害的两个女孩。

我侧耳倾听两人所说的话,里头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如雨而下的泪水则不时打断她们。真是温柔的女孩。她们打从心底为赖子的死感到悲伤,让我也不禁眼眶一热。但在这同时,我也因自己对她们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我欺骗了她们,想打探赖子的秘密。我扮演着哀恸的父亲,小心地抓准时机询问。

“赖子应该跟一般人一样,有个让她心动的异性吧?”

“嗯。”今井望点头,“赖子跟柊老师很要好,我们常拿这点开她玩笑。”

“柊老师?”我努力保持平静。

“去年担任我们班导师的老师。”河野理恵接着回答,“教英文的柊伸之老师。赖子一年级的时候也是班长,经常跟老师待在一起。”

“柊老师是大家憧憬的对象。不过没人敌得过赖子,只好放弃了。”

“老师似乎也很中意她。”

我并未追问下去,而是将话题扯开,不想让她们明白我真正的意图。只要问出这个名字,我的目的便已达成。

之后,我们又持续聊了将近一小时的回忆。这些也聊完后,我对两人陪我这么长的时间表示感谢,两人则反过来谢谢我让她们有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我目送她们离去,并为赖子有这样的好朋友感到高兴。

只不过,她们完全没发现赖子死亡的真相。

我在相簿中找到了去年赖子的全班合照。班导师就在赖子旁边。这人是名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但他的脸让我恶心得想吐。

在锁定这个男人之前,还有件事非得确认不可,那就是血型。就算其他条件全数满足也没用,只要血型不合就一切免谈。问题在于要怎么调査。现在最好避免任何显眼的行动,但话说回来,凭我个人的力量,有办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查出血型吗?

考虑一会儿后,我想到一个可能的手段。

去年秋天,赖子她们学校应该有一场全校规模的团体捐血。我想起赖子曾说,参加这个活动让她有了个很痛的回忆。当时捐血的是否不只学生,连教师也包含在内?

我立刻查出号码,拨电话到柊家。

“你好,这里是柊家。”听到这模糊的声音,一阵近似痛楚的震撼窜过我的背脊。

“这里是红十字会捐血中心。”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亢奋,“去年秋天,敝中心在齐明女学院举办团体捐血活动时,您也提供了血液,对吧?”

“是的。”

一如预期。我无声地松了口气。

“其实,后天有一名Rh阴性AB型的患者要动手术,不过敝中心目前缺乏该型血液,请您尽快……”

“慢着,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拜托您来捐血。根据我们的纪录,您的血型是Rh阴性AB型……”

“怎么可能,我是B型!”

“真的吗?”我假装吃惊地说道。

“那当然,应该是你们弄错了吧。”

“这样啊,看来是文件记录上的疏失。真是抱歉。”趁他还没记住我的声音时,我挂断电话。

我的手心满是汗水,口干舌燥,心脏狂跳不已。但我体内还有样东西更为激昂、强烈地跳动。

总算找到了。柊伸之,很快你就会藉由死亡明白自己的罪有多深重。

八月二十八日

一夜过去,镇定下来后,我才发觉原先那么坚定的信心依然无比脆弱。确实,柊伸之这个男人符合所有我心目中凶手的条件,但那些终究只是必要条件,并非充分条件。

我绝不是害怕退缩。即使是现在,我仍旧无比憎恨杀害赖子的凶手,但复仇所需要的代价实在太多了。我并非嗜血杀人狂,绝对不能杀害无法证明其罪行的人。确定柊不但符合必要条件也满足充分条件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做。

话虽如此,赖子死亡至今也一星期了。不能什么也不做,白白让时间流逝。光是在脑中自问自答也没有用,重点依旧在于行动。得到这个结论后,我决定用今天一整天观察柊伸之这个男人。

昨天拨电话时,我就顺便查好柊的住处。昨天虽然没提到,但他就住在学校附近的绿北之家二楼,换句话说,离公园仅有咫尺之遥。

“我出门一趟。”我告诉海绘,“今天可能会晚点回来,替我向森村小姐说一声。”

尽管妻子目光充满疑惑,我依然就这么离开了她的房间,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毕竟已经八点半了。

我没有开车,而是搭乘公车,这是为了重新确认二十一日赖子的路线。在目标站牌下车后还得走一会儿。急着爬坡让我有些喘,但我很快就找到了绿北之家。跟我的预期一样,位在能俯瞰学校的高台中段,离“字见台前”的站牌很近。这栋建筑似乎是近来这一带不断增加的独居公寓。至少柊是单身。

寻找柊的套房时,我撞上正好要出门的他,幸好勉强敷衍过去了。对方应该不晓得我的长相,这是我们第一次打照面。

他一身出门慢跑的装扮,怀里抱了个运动包。背后传来锁门的声响,幸好我来得早,看样子柊是运动社团的指导老师,等会儿要去监督学生练习。

跟踪相当轻松。沿路都是下坡,因此走到齐明女学院不用十分钟。虽然不便跟进校门,但这点不成问题,因为柊是田径队的指导老师,即使待在操场围墙外也不会跟丢。

练习在十二点结束,柊步向校舍。我先绕到校门口等他出来,但过了好一阵子依旧没看见他的身影,他大概还有什么事要处理吧。蓝色制服的警卫开始注意我,于是我撤往对街的小咖啡厅。

我隔看店里的玻璃墙监视校门。由于得到了能思考的时间,我边喝咖啡边重新检讨今天早上的问题,但这件事比预期中困难,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过了三点,柊总算出现。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直接走进我待的店里。我原本以为他察觉有人跟踪,但并非如此。

从柊和女服务生的简短交谈中,我得知他总会在练习后来这家店。他从包包中取出教育杂志,认真地阅读起来。我则始终以眼角余光观察他。

不时有个声音诱惑我表明身份质问他,但我终究拒绝了。就算这么做,他也不会老实招供,要是亮出底牌让对方提高戒心,反而会造成麻烦。

我手中没有足以让柊招供的证据。就算要出其不意让他露出狐狸尾巴,也得握有威力大得足以打击对方的武器,就像赖子拿出诊断证明那样。

诊断证明!从早上起就困扰着我的难题,突然有了解答。只要能证明柊看过赖子那份消失的诊断证明,不就能解决没有充分条件的间题了吗?而我也有间接证明的方法。这可说是上天的启示。

柊喝干杯中的水后站起身,压根不晓得邻座的男人正等划着将他逼上绝路的巧妙计划。他将咖啡钱付给女服务生,说声“明天见”,随即离开。一会儿后,我也追了出去。

接下来,柊又去了书店和超市,回到绿北之家时大约五点半。这时我才发现,这栋公寓是新建,因此没什么人入住,楼下收信处有许多没写上姓氏的信箱。

我对今天的成果感到很满意,决定回家。途中我绕到三家房屋仲介商,搜集所需的情报,计划很快地有了雏形。

我还需要拨一通电话。幸好村上医师记得我,爽快答应我任性的要求。我告诉他明天上午会造访后便挂断电话,不久电话铃声又响起。

是中原刑警。他以掺杂了辩解的口吻向我报告调查遇上瓶颈一事,但我几乎没听进去。

“请做好长期奋斗的觉悟。”他说道,“但我赌上警察的威信,一定会找出凶手。”

我什么也没回就挂断了电话。而且,对于可怜他的自己感到惊讶。

森村小姐回去后,海绘找我过去。

“最近你似乎经常什么也没交代就往外跑,今天也一样。你是不是有什么关于赖子的事瞒着我?”我无法回答。

“求求你告诉我。最近你的脸色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表情像幽灵一样阴沉,只剩眼睛炯炯有神,简直像一头被魔物附身的野兽。”

海绘直盯看我。承受不住她的目光,我不禁别过眼。

“难道你为了赖子……”

“你多心了。”我连忙安抚妻子。海绘敏锐的直觉总是让我吓一跳。

“别把自己逼太紧。赖子的事只能死心了。没办法,我们无能为力,她命中注定如此……”海绘心头似乎涌上讦多情绪,打断了她的话。“相较之下,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地更让人难过。”

“放心。”我握住她的手,“赖子的事很遗憾,但我还有你。无论如何,我依然是我,不必担心。”

“老公……”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一样想念赖子。你是从我身上看见了自己。不过,想太多对身体不好,如果整天都在思考赖子的事,连你也会变奇怪,还是放宽心胸比较好。继续写童话如何?你好一阵子没写了。”

“嗯,就这么办吧。所以你也……”

我点点头,带看罪恶感走出房间——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一个到昨天为止都没考虑过的新问题困扰看我,那就是妻子。

先前我只想看女儿与自己的事,满脑子都是替赖子复仇,此外一片空白。我甚至不认为有必要去考虑其他事,因为我已经有所觉悟,替赖子复仇后马上以应有的形式自我了断。我没打算苟活,只是想淡淡地藉此一笔勾销。

但是,留下的妻子怎么办?失去我之后,海绘还能独自活下去吗?不,对拖着病体的她而言,余生无疑会悲惨至极,这等于将所有的债全压在海绘一个人肩膀上。

我真气自己居然会迟钝到忽略这么重大的问题。这条路走了一半,我不认为还能回头,眼前却出现天大的障碍。然而,憎恨的齿轮依旧毫不留情地转动,我无法停下脚步。

多么残酷的试炼啊!

但不管再怎么慢,我也得在一两天内将这件事做个了断才行。

八月二十九日

昨晚我梦到了赖子。

那是个赖子长水痘发高烧时的梦。当时她刚满三岁,那场意外还没发生。她始终没有退烧,甚至有生命危险。我跟海绘三天内几乎完全没睡,一直陪在她身旁照料。赖子康复时,我们夫妻俩高兴得在房里跳起舞。至于当事人赖子,则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看我们。睁开眼睛时,我不禁埋怨天为何要亮。

妻子昨晚的话语重重压在我心头,但我依旧将注意力集中于计划的准备上。就这个角度来说,今天算是忙碌的一天,而我也想藉着行动暂时远离烦闷。

今天一早,我便开车出门。为了不让妻子担心,我告诉她今天有事要去大学,但这并不完全是谎言。

我先到柊的公寓附近,目送他一身跟昨天同样的装扮走向学校后,随即驱车前往村上妇产科诊所。

已届开诊时刻,不过还没有任何患者上门,我很快就见到村上医师。

“这是说好的东西。”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麻烦您帮忙,真不好意思。”

“哪里,没什么。话说回来,事后我看了报纸,就这样认定令千金成了过路魔手下的牺牲者,未免太仓促了点。”

“那是警方的见解。”

“原来如此。”

村上医师,双手交抱胸前,盯看我看。

“想必您无法透露需要这种东西的理由吧。”

“非常抱歉。”

“看来不问比较好。这么说来,令千金也没透露过诊断证明的用途。”

他别过目光,以指甲敲打桌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我依旧紧闭内心,明白展现出拒绝回答的恶度。

虽然有种背叛对方好意的感觉,但我不能让村上医师跟计划牵扯太深,这也是无可奈何。

我郑重道谢后离开了诊所。信封里是赖子的诊断证明。虽然是拜托村上医师重新写的,却动了些特别的手脚。除了内容,连日期、流水号都跟八月十八日下午他交给赖子的诊断证明一模一样。

第二份诊断证明正是支撑我整个计划的核心,将帮助我制裁柊伸之。

接着,我前往绿山的大学。我十天没到研究室露脸,这并不是值得夸奖的事。不过,我的连续缺席时间,很可能没多久就得更新纪录,而且大概会持续更新一辈子。为了之后的事着想,我打算解决剩余的工作兼整理房间。

虽说这并非三小时能搞定的工程,但我终究收拾到能见人的程度了。至于已经着手的研究,高田应该会负责善后吧。想到这里,我在抽屉中留了封给他的信,将一些注意事项写在里头。我真是个不及格的研究者,对于这方面竟没有丝毫遗憾。为了避免回家时妻子起疑,我还得在车子后座堆好几本资料。

然后,我开车前往齐明女学院。原本我以为有点早,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今天柊比昨天早一小时出校门。确认到他走进咖啡厅、摊开书本后,我将车开进学校。所幸今天换了一个警卫。

暑假的教职员办公室只有一名轮值的教师,相当冷清。我就是看准这点。

为了小女的事来此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小女承蒙这里的老师关照了。独生女能就读这所学校,是我们夫妻的骄傲——我以打招呼为藉口说了许多虚伪的恭维话。接待我的教师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我一表示“为了纪念女儿的回忆想捐些微薄的金额给学校”后,他立刻眼睛一亮。

我趁着他离席的机会搜索柊的办公桌,查看他负责班级的点名簿。一年C班,阿部光代、伊藤步美、大森恵美子、木村真纪……

我留意到大森恵美子这个名字。她的监护人名叫大森达雄,跟我只差两岁,似乎是适合的人选。

当值班教师回来时,我已经准备离去。非常感谢你,请替我向班导永井老师与班上同学问好……

柊还在咖啡厅。我待在车里监视他,想要把他的一举一动全都烙印在眼底。愈是监视,我对柊的复仇心就愈为强烈。

三十分钟后,他走出店门。我在对侧道路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跟踪。就在这时,我目击到了某个能突显柊伸之这人其中一面的有趣场景。

柊打算通过路口的行人穿越道,一辆喜美差点撞上才踏出人行道两步的他,连忙刹车,他仓促跳开才得以幸免于难。当时可说是千钧一发,就连旁观的我也捏了把冷汗。

行人用号志是绿灯,因此错在喜美。柊气得面红耳赤,将运动包扔在引擎盖上对驾驶座怒吼。驾驶是个看似软弱的男人,只能乖乖挨骂。柊用拳头敲打挡风玻璃,单方面怒斥喜美驾驶。

灯号改变,车潮再度流动。柊虽然还想继续抱怨,但后面的车纷纷鸣起喇叭,他只好拿起包包走回人行道上。回头时,他还踹了喜美的轮胎两三脚。

第五项,他有一冲动就无法自我克制的倾向。套在柊伸之脖子上的绳子又缩了一圈。

跟踪他到绿北之家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因此踩下油门赶往即将关门的东急百货店,在玩具卖场买了两组手铐。别小看玩具,要夺走一个成年人的人身自由可是绰绰有余。

一回到家,我就前往海绘房间。

“我回来了,抱歉晚了点。”

“欢迎回家。那是上课的资料吗?”

“是啊,毕竟我离开工作好一阵子。暑假马上就要结東,我想也差不多该振作起来了。”

妻子脸上浮现些许安心的神色,旋即又消失。她依然半信半疑。

“你明天能待在家里吗?邦子要来。”

“明天可以,我没有要出门。”

“这样啊,那就好。”

妻子仿佛想伸出无法自由活动的手,直盯着我,于是我轻抚海绘的睑颊。

“咦?你刚刚说什么?”

“不,什么也没有。”我这么回答。

其实我说了,海绘,我爱你。

八月将尽,而九月就是新学期。

柊伸之现在是极度接近黑色的灰色存在,而接连到来的幸运也让我的计划进入读秒阶段,需要的准备更是几乎都已完毕。在这个瞬间,我似乎听得到赖子的声音在说“不能让柊迎接新学期”。在天启的指引下,我终于走到了这里。

之后只剩做出决定而已。没有妥协或犹豫的余地。

二选一,这不是很简单吗?

选赖子,或者选海绘。

八月三十日

没错,果然别无他法。我会亲手杀掉柊伸之,然后自我了断。我已在女儿的遗体前发誓复仇,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背叛赖子。

这对海绘而言无比残酷,但她想必能明白。虽然或许得花点时间,但爱我的她应该能谅解。

当然,海绘会伤心,在离开人世前她想必会整日以泪洗面。她会失去生存的希望,有如亡灵般持续在意识的黑暗中徘徊。十四年前也是这样。不,不仅如此,这回或许还会憎恨我的虚伪。然而,无论得面对多么深沉的绝望,能理解我此刻心请的依然只有她。

我们分享彼此的一切,包括喜悦、悲伤,以及对赖子的爱。海绘与我、我与赖子、赖子与海绘……对我们夫妻而言,赖子是多么重要,失去赖子又是多么懊悔,外人绝对无法明白。只有同甘共苦过的我与妻子才能体会。所以,想必海绘总有一天会认同我的決定,也会为了我重新鼓起活下去的勇气。

就算我不在,海绘应该也能活下去,她不会孤单一人。她不但有独一无二的挚友邦子,也有森村小姐陪伴。高田也一直很关心她,更重要的是有许多读者热烈支持她这位童话作家。有这些人的支持,妻子应该能找回自我。而只要精神能振作就没问题,经济上不必担心。

相形之下,赖子却孤独地在遭到舍弃的黑暗单人房里等待救赎。现在除了我以外没人能为她做点什么,要是我撒手不管,赖子便永远无法得救。

这么一来,她未免太可怜了。若因为生者自私的理由,选择盖上赖子的棺木,我就不配当个父亲。既然如此,不就没有讨论余地了吗?至少对此刻的我来说,等于找到了答案。

我在中午前得到了这个结论。—旦分出胜负,就会让人觉得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这条路,真是不可思议。总算能卸下最为沉重的负担,但同时我也不禁有种尴尬的虚脱感。

下午邦子来访时,我已经恢复表面上的冷静,并请森村小姐烤了五人份的苹果派。

我们四人聚集在海绘的房间,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直到不久前,这反复出现的情景中还包含了赖子。不过,今天大家只是强颜欢笑,场面有如一出笑泪交杂的三流幕间剧。

最后我拿刀将盘中剩下五分之一的派切成四块,分装到大家的盘子里。女士们则以领圣体般肃穆的表情看看我动作。

—会儿后,我开了口:

“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有义务连赖子的份一并诚实地活下去。所以,我在此跟大家立下约定,我们绝不做出任何轻率的行为。”

邦子首先用力点头,接着妻子与森村小姐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也就表示,我先前总是显得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隐藏真心比想像中困难。

“邦子,明天起我会重新开始写作。从今以后,我将为赖子的回忆写出更动人的作品。”眼眶含泪的海绘坚定地说道。没错,就是这样。我们轮流拥抱海绘,然后邦子拍拍大家的肩膀,开口:

“让我们大家同心协力,连赖子的份一起加油吧。”

在旁人眼中,此情此景或许太过做作,但我们都无比认真,就连我也暂时忘了深藏心中的誓言。

“以后我们也像这样集合起来回忆赖子,大家觉得如何?”最后森村小姐提议。

“这主意不错。”我表示赞成,“到时候得把高田也找来。”我嘴上说着,脑中悄悄描绘出那时的景象。

画面里当然没有我。

我的计划很完美,不可能失败。

我将这项计划称为“Fail·Safe”作战,意思是万一失败(Fail)了依然能保障安全(Safe)。就算发觉柊伸之这个人并未满足充分条件,我仍旧来得及回头,能避免杀害无法证明其罪行的人。

当然,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如此,我不认为除了柊以外还有什么可疑人物。而最重要之处在于,采取这项“Fail·Safe”作战能让我在不必顾虑良心的情况下完成复仇。对我这种人而言,这点极为重要。

尽管我不怕杀人,却没迟钝到杀害无辜男人还能若无其事。正因如此,处刑的瞬间,我非得有十足的把握不可。

“Fail·Safe”作战已进入下一个步骤。

现在,我利用柊班上学生父亲的名字,藉口商量女儿出路要求与他面谈。之所以这么做,原因在于我绝不能让柊一开始就明白我是赖子的父亲。“Fail·Safe”作战,基本上是一种心理奇袭。

我将以大森达雄的身份平静地造访绿北之家,并在柊让我进门后立刻拿出赖子的诊断证明。

这瞬间应该就会决定胜负,如果他是无辜的,就不会有明显的反应。但柊势必会大受冲击,毕竟他在二十一日的晚上应该看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多半已亲手销毀了第一份诊断证明,看见第二份诊断证明铁定会让他更为混乱,于是,杀害赖子那晚的记忆,将暂时自他脑中苏醒!不管怎样的人都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他必然会惊慌失措。

这正是柊暴露自身罪行的瞬间。清白的人不会轻易为此战栗不安,显得大为动摇就等于宣判自己死刑。而我想必不会放过他内在真正的样貌。

同时,柊必然也会明白一切。明白我的身份、我的目的,以及自己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更会察觉他就算想否认罪行也为时已晚。尽管不晓得他是否会认命地从实招来,但在这个时间点,无论有没有自白,结果都一样。

接下来,就依既定步骤行事,趁柊动摇时制住他。只要拿刀抵着身体,再铐住四肢,他就无法抵抗了。我已将从房仲那里查到的绿北之家配置图记在脑中,套房的墙壁很厚,隔音完善,就算求救外头也听不到。然后,我会将刀子扎实地刺进体内,见证柊的死亡。

刀子!这也是重要的道具。我决定以赖子送的拆信刀了结柊的性命。这是好几年前赖子送我的生日礼物,上头充满了回忆,没有更适合替这场复仇剧收尾的武器了。

不需要善后。我没打算掩饰自己的罪行,会在司法找上门前自尽。

我反复自问有没有死亡的必要,特别是一考虑到海绘的将来,我就会想自己是不是有活下去的义务。我也盘算过完全犯罪的可能性,而这并非不可能,至少在警察改变赖子命案的调查方针前,他们应该找不到我杀害柊伸之的动机。所以,只要巧妙地与其周旋,说不定我能摆脱嫌疑……然而,到头来,我仍旧没改变最初的决心。我会制裁自己。

这点很难解释清楚,我想应该算是某种人品问题。也就是说,既然我以杀人这种严厉手段制裁了柊伸之,若不同样严格制裁自身的所作所为,便算不上公正。纵使我能藉由跟赖子的关系将复仇正当化,行为本身终究只是名为“杀人”的犯罪。因此,如果我要柊以死赎罪,我也得对自己宣判同样的刑罚才行……这就叫正义。

不仅如此。就算能逃过警方的追究,我杀了人这点依旧不变。我实在没办法遮住这个烙印继续与妻子生活,更不可能向海绘坦白。与其过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宁愿一死。

十四年前,在我们还没取名的未出世长子死亡时,妻子永远失去身体的自由,她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儿子的灵魂,这回轮到我了。如今赖子已死,我就以自身替女儿殉葬吧。

明天将成为我人生的最后一天。

八月三十一日

就是今天。

令我惊讶的是,此刻的我冷静得实在不像个数小时后就要行凶的人。人心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能正视自己,到昨晚为止的烦闷就像假的一样。

我试着回头读昨天的记述,尤其是前半部分,觉得十分丢脸。我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居然想用那种伪善的态度将自己的决定正当化,简直像个傻瓜。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我早过了需要装模作样说服自己的年龄,就算把自己的决断归咎于命运也没用。

更何况,这并非答案明摆在眼前的问题。我将自己逼到尽头后,选了这个答案,重要的只有“我以自身意志选择了复仇”这个结论,至于这是对是错没有人知道。

明明只要记录事实就好,我却写了多余的东西。

我愛赖子。我愛海绘。尽管我对两人的爱情无法相比,可是我选择替赖子复仇,相对地也就背叛了海绘;但我对妻子的爱始终不变……这就是一切。

然而,我还能向妻子乞求宽恕吗?这是否等同要她无条件地完全宽恕我?此刻的我,还有相信海绘的权利吗……打算背叛妻子的我,有这种权利吗?

刚刚我跟柊伸之通了电话。他相信我是大森惠美子的父亲,并未抱持半点疑问。一如计划,我跟柊约好今晚八点造访他在绿北之家的住处。我不担心一眼就穿帮,只要带份伴手礼前往应该就不会让人起疑。

再过数小时,我的彷徨就会画下休止符。没有人能阻碍我,我的计划将会顺利进行……这都是为了赖子。

三十一日后续

柊伸之死了。我把他按倒在地,从背后对着心脏将刀子插进去。过程中没碰到骨头,刀柄就这么一路埋进肉里,我冷静地看看柊断气。

他看见诊断证明时的慌张程度比我预期中还大,一张脸僵住了,嘴巴像要说些什么似地半张着,我甚至以为听到血液从脸上褪去的声音。诊断证明从柊手里滑落在地,他死盯着我,仿佛连眨眼都忘了。

那时,柊必定留意到我的眼睛,跟赖子同为红茶色的父亲之眼。他立刻明白一切,掌管表情的肌肉都因为恐惧而激烈收缩。赖子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曾去游乐园里的鬼屋玩。还记得赖子见到自己映在哈哈镜中的身影时吓得瞪大双眼,而柊的表情宛如重现当时的镜像般扭曲……不过,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一会儿后,他全身开始痉挛。

“我没打算杀她……”柊如此呻吟着,坐倒在地。

没必要犹豫。我扑向柊,他几乎没有抵抗。我拿刀抵着他,将他的双手双脚拉到背后,用事先准备的手铐铐住,于是他变得像个小孩一样老实。

“别杀我……”

这是柊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我为了让他看而将他的头转过来。这个名为柊伸之的男人,从头发到指甲,身上所有地方都丑恶得让人难以忍受。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没有半分怜悯。重新握紧刀子时,我仿佛听到了赖子的声音。

……结束不到一小时,我现在只想让一切落幕。身边事务已打理完毕,没多少时间了。

等写完这篇手记,我就会把药吃掉。我偷偷从海绘的药柜里拿了抗忧郁剂,这是得知赖子死讯隔天,森村小姐跟海绘的主冶医师索取的。十四年前那场意外后,妻子服用那种药品好一阵子,因此现在依然能轻易地弄到处方笺。这本来是为了缓和妻子心痛而交给我保管的药,但我也晓得它另有用途。

海绘,这份手记是为你而写。从动笔的那晚起,我就猜到会有这种结局,所以才觉得必须为了你写下一切。这里头记录了我这个充满矛盾的人,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哀伤、我的愤怒、我的痛苦、我的决心、我的欺瞒、我的爱、我的罪恶感,以及我心中的一切纠葛。这是我唯一为你做的事。

我没有向你乞求宽恕的资格,就算你诅咒我也无妨。但如果你读了这份手记,又有任何地方能与我有所共鸣,希望你能可怜我,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对我而言这样就够了,这样就足以拯救我了。

海绘,请你务必好好活下去。连我的份、赖子的份,以及没能出世的儿子的份一起活下去。没办法照顾你到最后实在很抱歉,我是个糟糕的丈夫。

……虽然我说过要坦白一切,却漏写一件事。我一度考虑要带你一起上路。当然,这种念头我马上就抛诸脑后,但就算只有一次也让我引以为耻。请斥责我的愚蠢吧,你的丈夫罪孽就是如此深重。

好了,就这样结束吧。再见,海绘。我这就去陪伴赖子。我爱你们,爱我无可取代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