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期三早上,妮薇对麦尔斯透露她替艾瑟感到忧心。她一边往烤过的焙果上抹乳酪,一边蹙眉,说出令她大半夜都睡不着的想法。“艾瑟这个人的确是反覆无常,可以不带走她的新衣就突然离开没错,但是星期五那天她约好了她的侄子。”

“或者是他这么说。”麦尔斯突然插嘴。

“没错。我确知她在星期四那天把手上正在写的稿子交出去。星期四那天冻得要命,入夜开始下起雪来。星期五那天的天气简直像隆冬。”

“你变成气象学家了。”麦尔斯说。

“少来,麦尔斯。我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艾瑟的御寒大衣都在她的衣柜里。”

“妮薇,那个女人永远不会死。我绝对可以想见上帝与魔鬼互相推托:‘给你,她是你的。’”麦尔斯笑了,以自己的笑话为乐。

妮薇对他扮了个鬼脸,麦尔斯并未将她的忧心当真,令她生气,但是也感谢他用戏龙的口吻处理。厨房的窗户开了几英寸,从哈德逊河上吹进来一阵微风,些微的咸味盖过车子必然会排放的废气,这是亨利哈德逊公路上的上千辆汽车排放出来的。雪正在消融,正如它来得突然。空气中嗅得到春天的气息,或许是这个事实让麦尔斯的心情好转。还是有什么其他因素?

妮薇起身,走到炉前,伸手端来咖啡壶,替他们俩的杯子添上新鲜的咖啡。“你今天似乎很高兴,这表示你不再担心尼奇·舍派提了吗?”

“这么说好了,我跟赫伯谈过,尼奇连刷个牙都会有我们的人马盯着他的蛀牙看。我很满意这个状况。”

“我懂了。”妮薇不会笨到去追问麦尔斯详情。“好吧,只要你不再过分关心我就好了。”她看看表。“我得走了。”走到门口,她吞吞吐吐说。“麦尔斯,我对艾瑟的衣橱了如指掌。她在星期四或星期五那种酷寒的天气之下消失,连一件大衣都没带。你要怎么解释?”

麦尔斯已经开始读起《纽约时报》来了。这时候他放下报纸,一副容忍的表情。“我们来玩假装的游戏吧,”他提议,“假装艾瑟可能在别人家的展示橱窗里看上一件大衣,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她要的。”

妮薇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玩起这个假装的游戏,那时候她自行动手拿了一罐大人不准她喝的碳酸饮料。她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欣喜若狂地喝干最后一滴汽水,抬头一看,发现麦尔斯正严厉地注视她。“我有个好主意,爹地,”她速速说,“我们来玩假装的游戏。假装这罐可乐是苹果汁。”

妮薇顿时觉得自己很蠢。“所以你是警察,我开服装店,原因在此。”她说。

但是等她淋过浴,穿好衣服,套上七分袖的深褐色喀什米尔羊毛料夹克,配一条长及小腿肚的黑色羊毛料打褶裙之后,她发现麦尔斯的想法有问题。她小时候喝的那罐可乐并不是苹果汁,但是眼前她敢赌上所有的身家财产说,艾瑟并没有向别人买过半件大衣。


星期三早上,道格拉斯·布朗醒得早,开始在艾瑟的公寓里扩大他的势力范围。昨晚下班回来,发现这个地方干净得光可监人,考虑到艾瑟那一大堆的纸张,也算收拾得相当整齐,真是一大惊喜。他在冷冻库里找到一些冷冻食品,挑了千层面,趁着面在加热的时候呷了一罐冰啤酒。艾瑟的电视机是新型的四十英寸大电视,他在客厅摆好托盘,边吃边看电视。

现在,他躺在铺着丝被的豪华四柱床上,打量卧室里的东西。他的行李箱还搁在那张躺椅上,挂在衣架上的西装披在椅背上。见鬼。现在开始使用她的衣橱不是明智之举,但是没道理不能用另外那个柜子。

前面那个壁橱显然是个杂物箱。他为了腾出里面的衣杆来挂他的西装,勉强整理那些相簿、一叠叠的型录以及一落落的杂志。

他趁着滤煮咖啡的时候,冲了个澡,欣赏着闪闪发亮的白瓷砖,还有艾瑟那堆香水瓶和乳液,此刻都整整齐齐排在门右方的玻璃盘上的事实。连毛巾都摺好了,收在浴室的壁柜里。这个想法令他的眉头一皱。那笔钱。替艾瑟打扫的瑞典女孩有没有发现那笔钱?

想到这点,道格从淋浴间跳出来,用力擦乾身子,腰部裹着毛巾就冲到客厅去。他在靠近那张翼式扶手椅的地毯底下留了一张百元大钞。钞票还在。所以那个瑞典女孩要不是很老实,就是没注意到。

艾瑟是个大笨蛋,他回想。她每个月收到她前夫寄来的支票,就拿去兑现,换成一张张百元大钞。“这是我的急用金。”她对道格说。艾瑟带他出去上高价的馆子用餐,用的就是这些钱。“他们在吃豆子,我们在大啖鱼子酱,”她会说,“有时候我一个月就把它花光了,有时候会攒起来。我常常四处找一找,把剩下的钱存进帐户,用来买衣服。上餐馆,买衣服。这都是那个愚蠢的可怜虫这些年下来供养我的。”

道格跟着艾瑟笑,碰杯敬西蒙斯那个可怜虫。但是就在当晚他领悟到,艾瑟从来没有记录她在屋里藏了多少现金,所以一个月少个两三百块钱也不会想到。过去这两年来他就自己动手取用。有一两回艾瑟半知半疑,但是只要她一提起,他就装出愤愤不平的样子,她总是马上就退让。“如果你花钱的时候把它记下来,就会看清楚钱花到哪里去了。”他会大声说。

“对不起,道格,”艾瑟道过歉,“你晓得我这个人,只要起一个怪念头,就会信口开河。”

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谈,她要求道格星期五过来帮她跑个腿,还跟他说别想领赏。“我记取你的建言,”她说,“记录我所花的钱。”道格将这段记忆抹去。

他赶到这里来,有把握自己可以对她甜言蜜语,心知如果甩了他,她就没有人可供差遣了……

咖啡煮好了,道格倒了一杯,回到卧室着衣。他一边打领带,一边用批评的眼光检视镜中的自己。他看起来很帅。他从艾瑟那里一次偷一点钱,用那些钱开始去做脸,做脸令他的脸亮了起来。此外他也找到一家像样的理发厅。最近买的那两套西装很合他的身材,衣服穿起来就该那么合身。宇宙大楼新来的接待员瞪大了眼睛对他另眼相看。道格让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做这份蹩脚的接待工作,不过是为了写一出剧本。那个女孩听过艾瑟的大名。“而且你也是作家。”她敬畏有加地吸了口气。他不介意带琳达来这里。不过他得要小心,起码小心一阵子……

喝第二杯咖啡的时候,道格很有系统地将艾瑟书桌里的文件检查过。其中有一个卡纸做的延展式文书夹标着“重要”两字。他快速翻过一遍,脸上的血色尽失。那个空话连篇的老艾瑟居然拥有绩优股票!她在佛罗里达有房产!她还保了一百万的保险!

文书夹的最后夹了一份遗嘱的影本。看过之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东西。她所拥有的每一分钱都留给他。而她的身价可不少。

上班要迟到了,但是不打紧。道格将他的衣物归回那张躺椅后面,仔细铺好床,清掉烟灰缸,叠了一床被、一只枕头和被单,放到那张长沙发上,让外人以为他睡的是长沙发,然后留了张字条:“亲爱的艾瑟姑妈。我猜你又突如其来旅行去了。知道你不会介意我继续在你的长沙发上打个铺,直到我的新居就绪为止。希望你玩得愉快。你疼爱的侄子,道格。”

这张字条建立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属性,道格一边想,一边朝着前门旁边的墙上那张艾瑟的照片致意。


星期三下午三点,妮薇在彩彩的答录机里留了话。过了一个小时,彩彩回电。“妮薇,我们刚刚完成彩排。我觉得这出戏很棒,”彩彩赞美道,“我的戏份只有把火鸡传过去,嘴上说‘是啊’。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呢,约瑟夫·帕波说不定哪时会出现在观众席上。”

“你会成为明星的,”妮薇认真地说,“我等不及要跟别人吹嘘:‘我从什么什么时候就认识她了。’彩彩,我必须再回去艾瑟的公寓。你手上还有钥匙吗?”

“没有人有她的消息吗?”彩彩的声音失去那股轻快。“妮薇,事情很诡异。就是她那个古里古怪的侄子。他居然睡艾瑟的床,在她的房里抽烟。要不是他认为艾瑟不会回来,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艾瑟会不会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扫地出门。”

妮薇站了起来。突然间她觉得书桌后面这个空间挤得难受,散置在办公室里的礼服、皮包、饰品和鞋子样本似乎一点也不重要。她身上已经换成她最新看上的设计师所设计的两件式洋装。浅灰色的羊毛衫,臀上系着一条银色的腰带。郁金香花苞裙仅仅掠过她的膝盖。脖子上打了一条灰色、银色与桃色调的丝巾。有两位客人在卖场看到她身上穿的,当下就订了一套。

“彩彩,”妮薇问,“明天早上你能不能再跑一趟艾瑟的公寓?如果她在,那就好,顶多承认你替她担心。如果是那个侄子在,能不能说艾瑟要你额外多做一点,把厨房的柜子清干净之类的?”

“当然可以。”彩彩表示同意。“我会很乐意。别忘了外外百老汇的活:没钱拿,只有声誉。不过我得告诉你,艾瑟可是不担心她厨房里的柜子。”

“如果她出现,不付你钱,我来付。”妮薇说。“我想跟你一道去,我晓得她的书桌里有一本约会登记簿。我只想知道她失踪之前有什么计划。”

她们约好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在大厅见。到了打烊时间,妮薇锁上麦迪逊大道这边的入口,回到办公室静静处理文书工作。到了七点钟,她拨电话到位于麦迪逊大道上的主教寓所,接通德文·史丹顿主教。

“我收到了你的留言,”史丹顿主教告诉她,“我很乐意明晚过去吃晚餐,妮薇。萨尔去吗?很好。最近布朗克斯来的三剑客聚首的次数不够多。打从圣诞节过后就没见过萨尔。他不会又结婚了吧?”

就在说再见之前,史丹顿主教提醒妮薇,他最喜欢吃她做的罗勒青酱义大利面。“唯一能够做得比你好的人是你母亲,愿她安息。”他轻声说。

史丹顿主教通常不会在非正式的电话中提及蕾娜妲。妮薇突然起了疑心,他不会是跟麦尔斯聊起过尼奇·舍派提被释放出狱这回事吧。妮薇还来不及向主教求证,史丹顿主教就挂断电话了。她心想,你会吃到你要的青酱,德文叔叔——不过你的耳朵也会痒。我总不能后半辈子都让麦尔斯守在我身边。

就在离开之前,妮薇拨电话到萨尔的公寓。一如往常,他的心情好得冒泡。“我当然没忘记明天晚上的约。你要做什么菜?我会带酒去。你父亲以为只有他懂酒。”

妮薇跟着他一块笑,笑完把听筒搁回去,熄灯,来到室外。善变的四月天又变冷了,虽然如此,她还是觉得有必要走一段长路。为了安抚麦尔斯,她已经将近一周没有慢跑了,整个身体都觉得僵硬。

她快步从麦迪逊大道走到第五大道,决定在七十九街抄捷径穿越中央公园。她总是设法避开大都会博物馆后面那一带,当年蕾娜妲就是陈尸在那里。

麦迪逊大道上依旧车水马龙。在第五大道上,计程车、礼宾车和闪闪发亮的大型房车飕地从身边疾驰而过,但是靠西边的街道上,沿着中央公园这边,却少有行人。接近七十九街的时候,妮薇一甩头,拒绝断念。

她刚要转进中央公园,就有一辆警车靠边停下来。“柯尼小姐。”一位巡佐面带笑容摇下车窗。“局长近来如何?”

妮薇认出这位巡。他曾经是麦尔斯的司机。妮薇走过去跟他聊天。


跟在她身后只有几步之遥的丹尼猛然停下脚步。他的身上穿着一件不起眼的长大衣,竖着领子,戴了一顶绒线帽。他的脸几乎遮住了。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得到坐在警车驾驶座旁边那个条子的目光,隔着那扇车窗紧盯在他身上。条子对脸孔的记性特别好,即使只瞄过几眼侧面也认得出人来。这点丹尼心知肚明。这时候他重拾步伐继续走,不理会妮薇,无视那两个条子,但是他依然感觉得到目光跟着他。正前方有个公车站。一辆公车靠边停了下来,丹尼加入等车的人群之中,上了车。投钱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额上冒出汗来。再多一秒钟,那个条子可能会认出他来。

丹尼闷闷不乐地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这份差事比人家付给他的报酬还值更多钱。妮薇·柯尼一倒下去,纽约市四万名警察肯定展开搜索行动。


妮薇走进中央公园,一边纳闷柯林斯巡佐刚好看到她是否纯属巧合。她快步沿着小路走,揣测着:也有可能是麦尔斯找到全纽约最优秀的警察扮演守护天使看着我?

公园里有很多慢跑的人,少数几个自行车骑士,一些行人,还有一票可悲的游民躺在一层层报纸或破毯子下面休息。他们可能会死在那里,谁也不会注意到,妮薇心里一边想,踩着义大利制软皮靴的双脚一边沿着小径无声无息地移动。她发现自己回头往后看,这点令她感到生气。青少年时期,她去图书馆找出八卦小报,一探母亲的尸体照片。此刻,她匆匆忙忙加快脚下的步伐,心生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好似又看到当年那些照片。只是这回是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每日新闻报》头版的“谋杀”标题上面,而不是蕾娜妲的脸。


琪蒂·康威只为了一个理由而选莫里森州立公园的马术课。她需要填补空闲。五十八岁的她是个美女,一头草莓金的秀发,金中带红,还有一对灰色的眼阵,被漂亮的脸部线条和骨架衬得更美。曾经有一段时间这双眼睛看起来总是闪闪发亮,露出愉快而顽皮的光彩。迈入耳顺之年的时候,她对麦克抗议:“我怎么觉得自己还是二十二岁?”

“因为你是二十二岁啊。”

麦克去世将近三年了。琪蒂轻手轻脚地跃上那头栗褐色的母马,想到这三年来她投入的所有活动。她现在拥有不动产证照,是个非常出色的房地产经纪人。她把位于纽泽西州瑞吉伍德镇的家重新装潢过,就在麦克撒手离她而去的前一年他们夫妻俩才买下这栋房子。她积极参与识能志工团体。一周有一天要到博物馆去当志工。她去过两趟日本,她的独生子小麦可是职业军官,派驻在日本,她的孙女有一半日本血统,她很高兴到日本陪孙女玩。她也不起劲地重拾钢琴课。

一个月两次她会开车送伤残病人去就医,现在她最新参加的活动就是骑马。可是不论做什么事,不论有多少朋友相伴,她总是有一种孤单的感觉。即使是现在,勇敢地跟着十几个一块学骑马的学员,骑在教练后面,看到树木周围的光环,预示着春天到来的红光,也只是感到一股深深的哀愁。“噢,麦克,”她轻声低语,“但愿情况会好转。我真的在努力。”

“你应付得如何,琪蒂?”教练喊道。

“很好。”她大声吼。

“要骑得好的话,就要缩短你的缰绳。让它明白发号施令的是你。脚跟保持朝下。”

“听到了。”见你的鬼,琪蒂心想。这匹该死的马是这里面最差的。我应该骑查理,但是你理所当然把它分配给那个新来且长相性感的女生。

沿着小路往上骑这段上坡路很陡。沿途,她骑的这匹马只要见到绿意就停下脚步吃草。队里其他的学员一个个超过她。她不想跟其他人分开。“拜托,去你的。”她喃喃低语。她的脚后跟往这匹马的侧腹踢了踢。

这匹母马把头往后一昂,后脚直立起来,动作又快又猛。它突然转向,冲下旁边的小路,琪蒂受到了惊吓,扯紧缰绳。慌乱中,她试着回想,身体不要往前倾,遇到麻烦,要“往后”坐稳!她感觉到松动的石子在马蹄下滑开。速度不均的慢跑变成在崎岖不平的地上全力疾驰,下坡!天哪,这匹马要是摔倒,会把她压扁!她设法滑动靴子,如此一来只剩靴尖仍在马蹬上,这样万一她摔下马的话才不会被倒吊。

她听到背后传来教练大呼小叫的声音:“别扯紧缰绳!”她感觉到这匹马的后脚踩到岩石,石块一塌,马儿一个踉跄。马开始往前跌,接着重新找到平衡。一片黑色的塑胶飞起来,擦过琪蒂的脸颊。琪蒂低头一看,印象中一只被鲜蓝色袖口裹住的手从她心头掠过,然后消失不见了。

马儿奔到岩石坡底下,咬住齿间的马嚼子,全速朝马厩奔驰而去。琪蒂设法坚持到最后一刻,这匹母马奔到水槽前面猛然站住,琪蒂就飞了出去。触地的时候,她觉得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弹了起来,不过她还是自己站起来,甩甩手抖抖腿,又转转头。似乎没有什么地方严重扭伤或骨折,感谢老天。

教练疾驰上前。“我就告诉你,你得控制它。你是主人。你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琪蒂说着,朝自己的车子走去。“我们下辈子再见。”


半个钟头后,琪蒂满怀感激地倚在冒着热气、水波来回拍打的按摩浴缸里,笑了起来。她下了决定:可见我不适合当骑师。属于王公贵族的运动到此结束。从现在开始我就像有理性的人一样去慢跑。她在脑海中重新经历那段痛苦的体验。她思忖,这件事情前后可能不超过两分钟。最惨的是那匹驽马脚下一滑……那片塑胶飞散物擦飞过她的脸,那个影像重新回到脑中。接下去的印象是一只裹着袖子的手。真荒唐。不过,她当时是看到了,不是吗?

她闭上眼睛,享受令人通体舒畅的回旋水流,泡澡精油的香气与感觉。

忘了吧,她自言自语。


夜里骤然一凉,公寓里的暖气又启动了。即使是这样,西蒙斯还是觉得很冷,冷到心里头打寒颤。他把盘里的汉堡和薯条推到一边,放弃装吃的尝试。他意识到露丝的眼光从餐桌对面射过来盯在他身上。“你做了没有?”她终于问。

“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就这样不要多事可能会比较好。”

“我叫你把它写成书面,谢谢她同意你需要这笔钱,而她不需要。”露丝的嗓门开始拔高。

“告诉她,除了一大笔赠与费外,过去这二十二年来你已经付给她将近二十五万美元。对一桩维持不到六年的婚姻提出更多的要求是很可恶的。恭喜她签了一纸重要的合约,就要出版新书,表示你很高兴她不需要这笔钱,但是你的孩子肯定需要。然后在信上签名,投到她的信箱。我们留一份影本。万一她大声抗议,只要是活着的人没有不知道她这个骗子有多贪心。要是她食言的话,我倒想看看有多少所大学要颁荣誉学位给她。”

“艾瑟就是靠威胁发财的,”西蒙斯低语,“她会扭转劣势。她会把赡养费说成像是女性的胜利。这是错误的。”

露丝将盘子推到一边去。“给我写!”

他们的书房里有一台老旧的影印机。那封信他们印了三次,才印好一份清晰的影本。露丝将西蒙斯的外套递给他。“现在快过去,把这封信投到她的信箱里。”

这九条街的距离西蒙斯选择用走的。他苦恼地垂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头拨弄着带在身上那两只信封,有一封里面装着支票。他从支票簿后面撕下这张支票,在露丝不知情的状况下开的。那封信装在另外一个信封里。他应该把哪一封投进艾瑟的信箱呢?他可想见艾瑟见到这封短笺的反应,彷佛艾瑟就站在他面前一样。同样清楚地,他也可以想像如果他留下支票露丝会做何反应。

他转过西端大道的转角,跨上八十二街。外面还是有很多人。年轻的夫妻,下班回家的路上去购物,手上抱着大包小包的杂货。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女,伸手招计程车,要去吃一顿价值不菲的晚餐,去看戏。无家可归的穷人缩成一团偎着一栋栋褐石建筑。

西蒙斯打着冷颤来到艾瑟住的那栋楼。信箱设在台阶上去那个大门深锁的门厅里。西蒙斯每次拖到最后关头来递支票,都是按铃叫管理员,让他进去把支票投进艾瑟的信箱。但是今天倒是没必要。一个小孩从西蒙斯身边擦身过去,爬上台阶,他认出那孩子是四楼的住户。在一时冲动之下,西蒙斯抓住她的胳膊。女孩转过身,看起来一脸惊恐。她长得一副皮包骨,瘦楞愣的脸,有棱有角的五官,可能十四岁上下吧。不像他那几个女儿,西蒙斯心想。自己的女儿遗传到某些基因,拥有漂亮的脸蛋,热情可人的笑容。瞬间一股深深的悔意涌过全身,他抽出一个信封。

“你不介意我跟着你进去门厅吧?我有东西要投到兰伯司顿女士的信箱里。”

谨慎的表情逐渐淡去。“啊,当然可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她的前夫。今天一定是五号。她总说这是你送赎金来的日子。”女孩笑了,露出牙缝。

西蒙斯无言地摸索着口袋里的那只信封,等着女孩打开门。一股杀气再度袭遍全身。所以他成了这栋楼的笑柄!

信箱就在外面这扇门里边。艾瑟的信箱很满。西蒙斯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该留下支票,还是留下那封信?女孩等在里面那扇门边,看着他。“你刚好准时送来,”她说,“艾瑟告诉我妈,要是你的支票来晚了,她马上就把你揪上法庭。”

西蒙斯心生恐慌。必须投下支票。他从口袋里抓出那个信封,设法把它塞进窄窄的投信口。

回到家,面对露丝恶狠狠的问题,西蒙斯点头以对。这一刻如果承认自己投的是赡养费的支票,他可无法承受露丝的情绪爆发。露丝昂首阔步走出房间后,西蒙斯挂好外套,从口袋里掏出第二只信封。他瞄了一眼。信封里面是空的。

西蒙斯跌坐在椅子上,身体在发抖,胆汁涌上喉头,他用手捂住脸。他勉强再摸一遍。他居然把那张支票和那封信放进同一只信封,这下子两者都进了艾瑟的信箱。


星期三早上,尼奇·舍派提躺在床上。胸口的灼痛比前一晚更甚。玛莉在卧室里进进出出。她用托盘端了一杯柳橙汁、咖啡和涂着厚厚一层果酱的新鲜义大利面包进来。她不断地缠着他让她打电话请医生。

中午,玛莉去上班之后,没多久路易就来了。“恕我直言,尼奇先生,你看起来病得不轻。”他说。

尼奇吩咐路易到楼下看电视。等他准备好可以上纽约去的时候,就会通知他。

路易轻声说:“你对马恰多的看法是对的。他们逮到他了。”他笑笑,眨眨眼。

傍晚以前,尼奇起床,开始更衣。他最好出发去桑树街,让人家去揣测他病得到底有多严重,可没啥好处。尼奇伸手去拿夹克,流了一身汗津津。他抱住床柱,放慢动作,解开领带和衬衫领,躺回床上去。接下去的几个小时,胸口的痛像一波巨浪涌上来又退下去。他不断地在舌下含硝化甘油片,口腔里开始发烫。硝化甘油片丝毫没有减轻痛苦,只有在溶化的时候带来熟悉、剧烈而短暂的头痛。

一张张的脸孔开始从他的幻觉里飘过去。母亲的脸。“尼奇,别跟那些人混。尼奇,你是好孩子。别惹麻烦。”向那帮人证明自己。活无所谓大小。但是从来不对妇女下手。他在法庭讲的蠢话。泰莎。他真的很想再见泰莎一面。小尼克。不对,是尼可拉斯。泰瑞莎与尼可拉斯。他们会很高兴他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寿终正寝、死在床上。

远远地他听到前门开了又关。八成是玛莉进来。接着门铃响了,一个冷硬而严苛的声音。玛莉怒气冲冲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你想干什么?”

我在家,尼奇心想。是的。我在家。卧室的门整个打开。尼奇从呆滞无神的目光中看出去,看到玛莉脸上的惊骇,听到她尖声叫:“快叫医生来。”其他人的脸。条子。他们根本不需要穿制服,就算是在他临死之前,也嗅得出他们的味道。接着他明白条子为什么在这里。那个卧底警察,被他们做掉的那个。条子马上就找上他来了,想也知道!

“玛莉。”他说。出来的只是一声低语。

玛莉弯腰俯身,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轻抚他的额头。“尼奇!”她在哭泣。

“在……我……母亲的……坟前发誓……我……没……下令……取柯尼他老婆的性命。”他想说,他原打算设法阻止那份追杀柯尼女儿的合约被履行。但是他只勉强说出“妈妈”,最后一波猛烈而令人头昏眼花的痛楚便扯裂他的胸口,他的目光失去焦点。他痛苦地呼吸,枕上的头一垂,充塞整间屋子的呼吸声骤然停了。


大嘴婆艾瑟到底告诉多少人,她觉得自己的侄子盗用她藏在公寓里的钱?星期三早上道格来到宇宙石油大楼,坐到大厅的桌前工作之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不去。他不经思索地查对会面的约定,记下姓名,发放塑胶制的访客卡,访客离开的时候又收回。有几次,七楼的接待员琳达路过的时候停下来聊天。今天他对琳达的态度有点冷淡,她似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如果让她知道他就要继承一大笔遗产,她会怎么想?艾瑟从哪里赚到那么多的不义之财?

只有一个答案。艾瑟曾经对他说过,当年西蒙斯想要离婚的时候,她拿走了西蒙斯心爱的一切。除了赡养费,她还捞走一大笔和解费,聪明的艾瑟很可能拿那笔钱去投资。还有五、六年前她写的那本书卖得很好。艾瑟虽然做事没头没脑的,但是她一直都很精明。就是这个想法令道格感到忐忑不安。艾瑟知道他在盗用她的钱。她到底告诉多少人?

道格苦苦地想了这个问题老半天,一直想到中午,才下定决心。他的支票帐户里大概有足够的现金卡存款让他提领四百元。他去银行,站在漫无尽头的长龙队伍中,不耐烦地等候,领出百元钞票。他把钱藏到艾瑟藏钱的地方,都是她平常不太用的地方。如此一来,如果有人来搜索,就会找到钱。多少感到有点心安之后,他停下来跟餐车小贩买了一条热狗,回去上班。

六点半,道格正好拐过百老汇的街角,走上八十二街的时候,见到西蒙斯匆匆步下艾瑟住的那栋大楼的阶梯。道格几乎失声笑出来。想当然尔!今天又是这个月的五日,西蒙斯那个懦弱无能的可怜虫来了,带着他的赡养费支票准时出现。穿着那件破旧外套的他真不中用!道格体认到自己会有一段时间无法买新衣服了,十分懊恼。从现在开始,他必须非常非常小心。

艾瑟的钥匙就放在书桌上的盒子里,道格每天都用那把钥匙开信箱收信。西蒙斯塞进邮箱里的那封信,还有一角凸出在外。除了这封信之外,大部分都是垃圾邮件。帐单会直接寄给艾瑟的会计师。道格迅速翻过信封后便丢到桌上。除了没有盖邮戳那封,那是西蒙斯的进贡,信没有封妥,里面附了一张短笺,支票的外形清晰可见。

打开信,再重新封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道格的手在信封的折口上磨蹭,然后小心翼翼不把它撕破,打开了那个信封。那张支票掉了出来。好家伙,他真想拿那上面的笔迹去做分析。如果压力就像道路地图一样真能看出什么端倪,那么西蒙斯的笔迹就是斜斜的曲线。

道格放下支票,打开那张便条,读了又读,感到自己惊讶得下巴掉了下来。搞什么鬼……他小心翼翼将那封信和那张支票塞回信封里面,舔舔封口的胶,紧紧压下折口。耸着肩膀双手插在口袋里的西蒙斯,过街的时候像逃亡一样,这个停格画面隐约留在道格的心版上。西蒙斯在搞什么名堂。他在玩什么把戏,写信指出艾瑟同意不再拿赡养费,又附上支票?

她哪有可能免除你的烦恼,道格心想。一股寒意袭上道格的心头。这封信是打算写给他看,不是给艾瑟看的吗?


妮薇到家的时候,很高兴地发现麦尔斯买了一大堆菜。“你还去了札巴超市。”她开心地说。“我努力在盘算明天可以多早离开店里面。这下子我今晚就可以动手准备所有的东西了。”妮薇事先就提醒过麦尔斯,打烊后她会在店里处理文书。她默默祈祷,感激麦尔斯没想到要问起她是怎么穿越市区的。

麦尔斯已经烤了一小条羊腿,煮了新鲜的四季豆,拌了一盆番茄洋葱香醋沙拉。他在书房那张小桌上摆好了餐具,开了一瓶勃艮地葡萄酒放在近旁。妮薇急忙换好长裤和毛衣,然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伸手取来那瓶酒。“你真体贴,局长。”她说。

“嗳,既然明天晚上你要请年纪愈来愈大的布朗克斯三剑客饱餐一顿,我想礼尚往来。”麦尔斯开始切那条烤羊腿。

妮薇悄悄地观察他。他的气色很好。眼里不再露出心烦意乱且沉重的眼神。“我真不愿意恭维你,不过你应该明白你看起来很健康。”妮薇告诉麦尔斯。

“我感觉不错。”麦尔斯将一片片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肉搁到妮薇的盘中。“希望我放的大蒜不会太多。”

妮薇尝了第一口。“好吃。你的心情肯定是好多了,菜才会做得这么好。”

麦尔斯饮了一口勃艮地葡萄酒。“好酒,如果没人说我就自己说。”他的眼神一暗。

医生曾经告诉妮薇,麦尔斯有点沮丧。“心脏病,放弃工作,绕道手术……”

“还有老是在替我担心。”妮薇插嘴说。

“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当初没替令堂担心,所以现在才老是替你担心。”

“要怎样才能让他不再替我担心?”

“把尼奇·舍派提留在牢里。如果办不到的话,到了春天的时候就怂恿他忙些计划。目前他的胆气全消,妮薇。没有你他会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他又恨自己在情感上倚赖你。他这个人一身傲骨。还有点别的什么。别再当他是婴儿般对待他。”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现在春天来了。妮薇心里有数,自己真的已经努力尝试用老方法对待麦尔斯。过去他们什么都可以热烈讨论,从妮薇接受萨尔的贷款到各个层面的政治话题。“九十年来,你是柯尼家族里面第一个支持共和党的。”麦尔斯曾经暴跳如雷。

“这又不同于失去信仰。”

“话题愈来愈激烈了。”

妮薇心想,如今正当麦尔斯逐渐步上正轨的时候,又被尼奇·舍派提搞得百般心烦意乱,这情形有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妮薇不知不觉摇摇头,环顾四下,一如既往认定了这整间公寓她最喜欢的就是书房。旧旧的东方地毯是红色与蓝色调,皮制的长沙发与配成套的椅子不仅中看且吸引人想要坐下。墙上挂满了照片。麦尔斯接受数也数不清的勋章和荣誉。麦尔斯与市长合照,麦尔斯与州长合照,麦尔斯与共和党党主席合照。窗户俯瞰着哈德逊河。扣起来的窗帘是当年蕾娜妲挂上去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温暖的深蓝色与深红色,条纹隐隐闪现在墙上的水晶烛台反影上。烛台与烛台之间挂的是蕾娜妲的照片。那是她十岁那年救了麦尔斯,父亲替她拍下的第一张照片,当时她满脸崇拜地看着头上缠着绷带、躺在枕头上的他。蕾娜妲与婴儿时期的妮薇。蕾娜妲与学步时期的妮薇。蕾娜妲、妮薇与麦尔斯在茂伊岛外潜水;那是蕾娜妲过世前一年拍的。

麦尔斯问起第二天晚餐的菜单。“我不晓得你需要什么,所以什么都买了。”他说。

“萨尔告诉我,他不吃你吃的那套餐。主教想吃青酱。”

麦尔斯咕咕哝哝表示:“我可记得当年萨尔觉得一份大号三明治就是人间美味,德文他妈派他去熟食店买一个五分钱的炸鱼丸,外加一罐亨氏义大利面。”

妮薇在厨房里喝咖啡,一边开始筹划那顿晚宴。蕾娜妲的食谱书一本本放在水槽上方的架上。妮薇伸手去拿她的最爱,古老的家传遗宝北义食谱。

蕾娜妲过世之后,麦尔斯送妮薇去跟一位家教老师学义大利语,保持她的会话能力。从小到大,每年暑假妮薇都会去威尼斯跟外公外婆住上一个月,大三那年的课她是在佩鲁加上的。这些年来她一直避而不碰那些烹饪书,不愿见到蕾娜妲那手粗黑的花体字注释。“多点胡椒。只要烤个二十分钟。油要节制。”她可以想见蕾娜妲一边作菜一边唱歌,让妮薇或拌或和或量,然后她会爆出一句:“天哪,这不是印错了,就是厨师喝醉了。谁会在调料里放这么多的油?不如喝死海的水算了。”

有时候蕾娜妲会在页缘上替妮薇画几笔速写,这些迷人的素描都是画得美美的小画像;坐在桌子上穿得像个公主似的妮薇,趴在一只大型搅拌碗上的妮薇,穿着吉布森女童装正在尝饼干的妮薇。几十张的素描,每一张都勾起深深的失落感。即使是现在,妮薇也无法让自己的眼光在这些素描画上多逗留一下,只能粗略地看一眼。这些画唤起的回忆太痛苦了。她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湿浪。

“我曾经叫她去上绘画课。”麦尔斯说。

妮薇并没有意识到麦尔斯站在她背后俯视。“妈妈喜欢她做的事。”

“卖衣服给无聊的女人。”

妮薇努力掩饰怒火。“我猜,你就是如此替我归类的。”

麦尔斯看起来试图安抚的样子。“哎呀,妮薇,对不起。我心浮气躁的,我承认。”

“你是心浮气躁,不过你也是故意的。现在滚出我的厨房。”

不管是量东西,倒东西,是炒是炖是烤,她都故意把锅子一掼,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面对事实吧。麦尔斯是天字第一号的沙文主义者。蕾娜妲如果从事艺术这条路,成为一个二流的水彩画家,麦尔斯会认为那是适合贵妇身分的嗜好。他就是无法理解,帮女人挑选合适的衣服会大大影响这些女人的社交生活和事业。

《流行》杂志、《城市与乡村》、《纽约时报》,还有不知道什么报章杂志,都报导过我,妮薇心想,但是这些都说服不了他。我卖昂贵的衣服给客人、向她们收钱,就好像那钱是我偷来的。

她记得那次的圣诞餐会上,麦尔斯发现艾瑟·兰姆司顿在浏览蕾娜妲的食谱,当时他是那么的不快。“你对作菜有兴趣吗?”麦尔斯冷冰冰地问艾瑟。

艾瑟自然没注意到他在生气。“毫无兴趣,”她轻率地对麦尔斯表示,“我看得懂义大利文,刚好看到这些书。Questedesegnisonostupendi(这些设计真棒)。”

她手上拿着有素描的那本。麦尔斯从她手上拿走食谱。“我老婆是义大利人。我不会讲义大利文。”

就是那个时候,艾瑟明白麦尔斯是个无牵无绊的鳏夫,整个晚上就缠着他。

一切终于准备妥当。妮薇把一道道菜收进冰箱,收拾干净之后,在餐厅布置好餐桌。麦尔斯在书房看电视,她故意不理会麦尔斯。等到她终于把上菜的大托盘收到餐具架上的时候,正好播出十一点钟的新闻。

麦尔斯递了一杯白兰地给她。“你妈生我气的时候,也是弄得锅碗瓢盆乒乓响。”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就是他的道歉。

妮薇接过那杯白兰地。“可惜她没扔到你身上。”

父女俩不约而同笑了,这时候电话响了。麦尔斯接起电话。那声亲切的“喂”之后,紧接着被连珠炮似的一连串发问代替。妮薇看着他抿紧嘴。他把话筒搁回去,用平板的声调说:“是赫伯·史瓦兹打来的。我们在尼奇·舍派提的核心集团安插了一个人。他刚刚在垃圾场被人家发现。人还活着,有可能活下来。”

妮薇听着,嘴巴发乾。麦尔斯的脸都扭曲了,她不明白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他叫东尼·韦拓勒,”麦尔斯道,“三十一岁。化名卡曼·马恰多。他们对他开了四枪。他应该会一命呜呼才对,不知怎的撑着没死。他有事要告诉我们。”

“什么事?”妮薇低语。

“赫伯人在急诊室。东尼告诉他:‘没合约,尼奇,妮薇·柯尼。’”麦尔斯伸手覆住脸,彷佛试图隐藏脸上的表情。

妮薇瞪着他那张痛苦的脸。“你不会当真以为有这么一份杀人合约吧。”

“啊,没错,我是以为有。”麦尔斯提高嗓门。“啊,是的,我以为有。如今是这十七年来头一遭我夜里总算可以安枕了。”他把手搁在妮薇的肩膀上。“妮薇,他们跑去质问尼奇。我们的人马。他们刚好赶到那里眼睁睁看着他死去。那个卑鄙的畜生心脏病发作。死了。妮薇,尼奇·舍派提死了!”

麦尔斯拥住妮薇。妮薇感觉得到他的心在狂跳。

“那么就让他的死解放你吧,爸爸。”妮薇恳求。她不知不觉将麦尔斯的脸捧在手心里,想起这是蕾娜妲宠爱人的亲密方式。她刻意模仿蕾娜妲的腔调说:“亲爱的米洛,听我的。”

麦尔斯说:“我会努力。我保证。”他俩勉强挤出颤抖的笑容。


卧底警探东尼·韦拓勒,舍派提犯罪集团所熟知的卡曼·马恰多,躺在圣文森医院里的加护病房。子弹射入他的肺脏,撕裂保护胸腔的肋骨,粉碎他的左肩。不可思议地是他居然还活着。一条条的管子侵入他的身体,将抗生素和葡萄糖滴入他的静脉血管里。人工呼吸器接替他的呼吸机能。

他间或醒过来,在清醒的这些片刻,东尼意识到双亲的愁容。我的命很硬。我会努力活下去,他想对父母亲保证好让他们安心。

要是能够开口就好了。他被发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他尝试要把杀人合约那档事告诉他们,说出口的话却不是他想要说的。

尼奇·舍派提和他的党羽并未雇人谋杀妮薇·柯尼。此事另有其人。东尼知道自己是星期二遭到枪击中弹的。他在医院躺了多久呢?蒙朦胧胧中,他记得那些人对尼奇讲的片片断断:合约无法取消。前任局长又要办一场丧礼了。

东尼努力将自己拉抬起来。他必须警告他们。

“别急。”一个轻柔的嗓音小声说。

他感到臂上一刺,片刻之后他就沉入寂静无梦的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