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阳从公园的一边,落到了公元的另一边。树后,火红色的珊瑚彩带,在浅蓝的天空中翩翩飞舞着。随着西城无顶的特洛伊塔里亮起了灯光,鸟儿懒洋洋地对鸣着。

这里——在东城这边,人们在灰暗中穿行而过,地上没有投下他们的身影,仿佛他们是幽灵一般。

拜佐尔·威灵医生跟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走进一架电梯,然后对身边的女人说道:“请到约克夫人的公寓。”

一名女仆打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欢声笑语。拜佐尔·威灵医生将他的外套和帽子,放到了大厅桌子上的一堆衣物上面。他们走进一间长长的房间,房间里的十扇窗子,都可以远眺那座精巧别致的小公园。

这个时候,房间里有些黑,因为窗子都在同一边,而和两层楼高的天花板比起来,这些窗子看起来似乎很小。四周墙壁上镶嵌着橡木,黑得如同不舒适的黑橡木椅子,以及意大利的碗橱一般。在黄昏时分,两盏色彩较暗的灯,看上去是如此不起眼,以至于人们的目光,会难以抗拒地,被西边天空的美景所吸引过去,而没有注意到它们——那两盏小灯的存在。

一盏灯的灯光像聚光灯一样,照着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柔软光滑的浅绿色光线,带出了她飘动头发中,琥珀色的高度光泽,还有她面部和颈部的白晳。嘴唇和指甲上,涂的都是中国的朱砂红。在她衣服的反衬之下,她脖子上戴的珍珠,反射出浅绿色的光彩。

“无情的妖女……”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低声说道,“‘她的头发很长,她的脚步很轻,还有她那狂热的眼神……’”

“怎么样,你还想认识她吗?”拜佐尔·威灵医生挑衅般地注视着霍恩埃姆斯。

“越发想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笑着点头说。

罗莎蒙德·约克应声朝他们走了过来,双手张开,热情地说道:“拜佐尔·威灵先生,欢迎你!……那么,这位女士就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我从辛西娅和保罗那里,听说了许多有关你们的事情!……”她笑着半转过身去,指着身边的男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丈夫莱昂·约克。你已经听我提到过的拜佐尔·威灵,亲爱的。”

莱昂·约克长得很矮小,体格结实,但是,在一对灰白的粗眉毛之下,一双眼睛显得极其阴郁,就连微笑时的嘴唇也一样。虽然有一个奢华的家,蓬勃发展的事业,还有一位漂亮的妻子,但是,莱昂·约克先生看起来并不幸福。

“我听许多人提起过拜佐尔·威灵。”他赞美道,“威灵夫人,让我为你拿杯鸡尾酒吧。你是要马提尼还是曼哈顿?”

“请帮我拿一杯马提尼酒吧,但是现在不急。”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微笑着点头说。

“别以为还有这种机会!……”莱昂·约克先生得意地说,“看看围在吧台那里的那群人。我看看我是否还记得,以前的足球技巧。”他匆匆忙忙地走了。

“那么现在,请将一切都告诉我吧!……”罗莎蒙德大声说道,“那个小个子男人究竟是谁?还有他怎么样了?我将事情的经过,都跟莱昂说了,他和我一样,被这件事深深地吸引了。”

“那么,也许我最好等着约克先生回来。”

“噢,不!……”罗莎蒙德·约克激动地说,“请不要再给我留片刻的悬念了。”

“好吧,那个小个子男人名叫杰克·杜根,”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他离开马科斯·吉玛医生家,几分钟之后便死了。”

“死了?……”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问道,“怎么死的?”

“在他还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的时候,他被人下了某种镇静剂之类的药物,很有可能是可卡因。”

“但是,这不可能!……”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激动地说。

“为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望着约克夫人。

“因为很明显,那里除了马科斯·吉玛医生之外,没有其他人认识他。”

“就连马科斯·吉玛医生也说,他不认识那个人,”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复道,“他是作为肖小姐的客人,被莫名其妙地邀请去的。很显然,她是在那次聚会之前,唯一见过死者的人。”

“而且,同一天晚上,肖小姐竟然也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惋惜地说。

这令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愣了好一会儿,她用比平常还慢的语速,继续问道:“在那个小个子男人,有时间告诉你,为什么他要冒用你的名字之前,他就死了吗?”

“他没有告诉我,任何相关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一脸烦恼地说,“他只是喃喃自语地,说了一些事情,是有关某个没有鸟鸣的地方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激动地嚷嚷起来,“就算是在现代的战场上,鸟儿也会鸣叫。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他希望肖小姐认为,他就是你拜佐尔·威灵先生呢?”

“什么让你觉得她会这么想?”

“肖小姐绝对不会让自己,被那种可笑的伪装给欺骗到的!……”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激动地说,“那个冒牌货一定是某种骗子,试图通过伪装成一位知名的精神病医生,来欺骗肖小姐。”

“事实上,他是一名私家侦探,”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而且,在肖小姐的支票簿里,有一张支票是开给某个名字首字母大写是J·D·的人的。他很有可能是肖小姐,雇用的一名侦探,而支票上的名字,就是他的本名的缩写。”

莱昂·约克回来了,一只手上拿着一杯鸡尾酒。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看着白色酒杯里,橄榄色的鸡尾酒,笑着说道:“莱昂,他们要的是曼哈顿,而你拿来的是马提尼!”

“对不起,但是,我想我要的是一杯马提尼,”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说道,“而这真的没有太大关系。”

“当然要紧啦,”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坚持说道,“一定要给他们拿曼哈顿,不是吗?”

莱昂·约克看了罗莎蒙德一会儿,面无笑容,说道:“当然,亲爱的,我马上去换。”

在他匆匆走开了的时候,罗莎蒙德转过身去,对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我刚刚记起。今天早上的《泰晤士报》上,有一个小版块,报道了某个叫杜根的人,在一家市中心的餐厅里,突然死掉了的消息。我没有将这件事情,和去马科斯·吉玛医生家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迅速联系在一起。杜根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现在……拜佐尔,你知道肖小姐为什么,竟然会雇用私家侦探的原因吗?”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就此问问你,”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复道,“你认识肖小姐,而我不认识她。”

“所以,这就是你们会这么快,来看我的原因!……”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用嘲弄的目光,注视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语气冷淡地说道,“对你的丈夫而言,我只是另外一个目击证人。或许应该说,我是嫌疑犯吧?”

拜佐尔·威灵医生大笑着道:“如果我是那样想的,我还会把吉塞拉带来吗?”

“谢天谢地,你把她带来了!……”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恢复了她平常的神态,带着一种嘲弄的挑衅神情,说道,“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肖小姐竟然会去雇用私家侦探的原因。我真的对你们无能为力。”

“我认为你能够帮助我们!……”拜佐尔·威灵医生温和地说道,“昨天晚上,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的气氛很古怪。就连你说的那些事情,也令我感到疑惑。”

“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会让拜佐尔·威灵疑惑不解!……”

“为什么你看见我在那里,会感到这么惊讶?”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罗莎蒙德·约克夫人,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你说你一直认为,我应该在篱笆的另外一边?”

“因为你在马科斯·吉玛家篱笆的另一边。”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回答,是不是有点太过油嘴滑舌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在心里如此嘀咕着。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继续说道:“你信奉的是改革的弗洛伊德学说,而马科斯·吉玛医生信奉的是中规中矩的格式塔完形心理学说。”

“你确定吗?”拜佐尔·威灵感兴趣地望着罗莎蒙德·约克夫人。

“当然。我是他的病人。”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点头说。

这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头一次,用诊断性的眼光,看着罗莎蒙德·约克夫人。他有一些女病人,看起来都很健康,但是,没有一个像罗莎蒙德·约克夫人这样,流露出充足的活力的。

难道马科斯·吉玛医生是那种,专门针对有大量存款的精神病患者,进行花言巧语欺骗的神棍吗?格式塔完形心理学拥护者信仰的,是对每一种精神病状况,都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愤世嫉俗的格式塔完形心理学拥护者,也许会想证实病人的财政状况,是影响其精神状况最重要的细节。

“布林斯利·肖也是一位病人,”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在马科斯·吉玛医生的聚会上邀请的人,通常都是他的病人和病人的家人吗?”

“噢,是的!……这是我在那里看见你,感到惊讶的另外一个原因。而且,那也是我会说,我们本来应该彼此认识的原因。”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欣然点头回答道,“马科斯·吉玛医生相信:一名有成就和责任心的精神病医生,应该在他的日常社交环境中,来研究他的病人。他说生物学家过去,常常研究动物尸体的切片,但是,现在,他们将动物的组织放在血清中,保持其活力来做研究,按照生命真实的样子来观察,这在时间和变化的第四维研究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认为精神病医生也应该一样,在病人参加社交活动的时候,去接近并研究他们。所以他每个星期,都会为我们和我们的家人举办晚宴,观察我们对彼此的反应。毕竟,人的性格是两种作用力的产物——内在的精神和外在的社会。马科斯·吉玛医生说,要全面贯彻他的理念,就必须研究这两种作用力在人体内的相互作用。”

“除了你和布林斯利之外,昨天晚上的宴会上,还有谁是马科斯·吉玛医生看的精神病人?”

“我唯一知道的一个,就是帕蒂塔·劳伦斯。”

“但是堪宁夫妇中,有一个很有可能是病人。”拜佐尔·威灵医生补充说。

“当然。”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点头附和说,“只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对一个外行人而言,这很难辨别出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想知道,在如此集中的状况下,精神病患者的急躁性情,是否会产生集体的紧张感,从而达到爆发的地步。尤其当他们知道,自己一直处于精神观察的境况之下时。

有可能是在这种形式之下的某种东西,促使肖小姐雇用私家侦探的吗?一个心理不健康的人,喜欢将自己的不健康保密,尤其是在社会难以接受,这种不健康的情况之下。杜根到死一直保守的就是这样一个秘密吗?

“那么,这就解释了一件事情,你们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团体。”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声说道,“一位像肖小姐这样上了年纪、而又残疾的人,一个像史蒂芬·劳伦斯这样充满智慧的隐士,还有像堪宁夫妇这样,十分轻浮的一对夫妻。”

“还有另外一对像约克夫妇这样,十分轻浮的夫妻。”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兴高采烈地补充道。

“遇见你和肖小姐在一起的时候我完全不应该那么惊讶,”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道,“但是,堪宁夫妇和劳伦斯一家,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每一家都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劳伦斯一家人刚好是我的朋友,是我将马科斯·吉玛医生介绍给帕蒂塔的。”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得意地说道,“而史蒂芬并非真是一个隐士。他今天下午就在这里。你想见一见他吗?我知道他很想跟你见一见面。”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说完,便快速地朝围在一扇窗子附近的一群人跑去,她大声喊道:“史蒂芬!……请允许我打扰一下。我希望你见一见我的一个朋友。”

由于拜佐尔·威灵医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里,因此,当他一眼瞥见史蒂芬·劳伦斯,就发现他是一个长期病患者。由于长期忍受病痛,他的面容很憔悴。总而言之,不是虚弱的身体、深凹的脸颊、稀疏的头发和暗淡的蓝眼睛的问题;实际上,也不是他呼吸的轻浅、行动的缓慢和彬彬有礼的态度的问题,而是他异常和蔼的微笑,和他平静、超脱的面容。他像缓慢燃烧殆尽的纸一样,虽然目前仍然留有固体形态,但是事实上,他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一碰就会化为灰烬。他的存在,似乎是得益于一种摇摇欲坠的精准的平衡,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颤动。

当莱昂·约克先生拿着两杯曼哈顿鸡尾酒,再次回来的时候,这两个男人几乎没有一点儿交流。莱昂·约克的重新回来,引起了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注意。

正如在所有类似的聚会中一样,各个小组表现出如变形虫一样,分离和繁殖的倾向。当分裂生殖的过程完成时,拜佐尔·威灵医生发现,自己站在了莱昂·约克先生的身边。

“这是你妻子要的马提尼,不是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咧着嘴笑道:“我相信是的。”

“罗莎蒙德的确很喜欢,把其他人都当成是棋子,任她摆布,陪她玩游戏。”莱昂·约克先生慨然说,“但是这一次,她完全没有必要操心。我知道有关这件事情的一切。”

“一切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很诧异地望着莱昂·约克先生。

“杜根。昨天晚上我们离开吉玛医生家之后,罗莎蒙德就回了家,但是,我直接去了星尘俱乐部。”莱昂·约克先生娓娓道来,“我得了失眠症,所以,每天晚上午夜之后,我都会花上一点时间,在俱乐部里看一看,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你和那个检察官离开他家之后,吉玛就打电话叫我去了那里。”

“为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冒昧地问道。

莱昂·约克先生耸了耸肩,说道:“我本就是会影响各种各样的——‘人物’,我那个时代就是用的‘人物’这个词。我相信年青一代会说是‘身份’。”

“在巴黎称其为‘类型’或者‘个体’。”拜佐尔·威灵医生补充说。

“任何词语都好,只要是有关于‘人’的就行。我相信这已经是街知巷闻的事情了。禁令期间,我做的是走私生意,而我确信你知道——除非一个人跟警察局里其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有很好的私人关系,否则,他就无法在走私买卖中,成功地处理和大人物之间的关系。”莱昂·约克先生苦笑着说,“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失去过任何一个朋友,所以,我仍然有一些朋友在那儿。这就是马科斯打电话给我的原因。我承认当时我也很惊讶。你绝对没有预料到,在吉玛医生家里,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为什么他不给堪宁打电话呢?”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问。

“噢,他也给堪宁打了电话。”莱昂·约克点头笑着说,“马科斯·吉玛是一个设想周密的人,这是他身体里的德国人血液决定的。”

“他是德国人吗?”

“德国人,澳大利亚人,还是捷克人。我忘记是哪一个了。我是在一年以前,通过休伯特·堪宁认识他的,堪宁是我在禁令时期,认识的另外一个朋友。”莱昂·约克起劲地说,“罗莎蒙德十分信赖马科斯·吉玛医生,而吉玛医生也确实把她给治好了。六个月以前,她第一次去吉玛医生那儿看病的时候,精神恍惚,紧张不安。但是现在……”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嗯,再看一看她。”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了看。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正在跟史蒂芬·劳伦斯聊天,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则在房间的另外一边。和她的珍珠一样,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浅色的眼睛里,反射着她身上穿的礼服鲜活的黄绿色。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脸颊呈玫出瑰红色,她总是能引人入胜,但是在最后的几分钟里,她又有了一种新的光彩,那光彩就如一颗珍珠,和人皮肤上的热油接触过之后,瞬间被抛了光一样。有那么一会儿,拜佐尔·威灵医生忽然想起了,一些吸毒者在吸食一定剂量的可卡因或者吗啡之后,容光焕发的样子。罗莎蒙德·约克夫人那朱红的嘴唇,吸引了拜佐尔的目光,他想起了那个吸血鬼的传说——“活死人”,当他们吸饱了活人的血时,他们便会恢复精神,脸色透红。为什么罗莎蒙德的容光焕发,会有一丝病态的恐怖呢?

“马科斯·吉玛医生害怕令人不悦的公众注意,你不能责怪他。”莱昂·约克先生说道,“他确定杜根的事与他无关,他害怕这件事情,会损害他诊所的利益。我跟他说,就算是休伯特·堪宁,也不能控制小报的报道。他指出只要警察谨言慎行的话,小报也做不了什么。”

“到目前为止,马科斯·吉玛医生的名字,还没有出现在报纸上,”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他真是幸运,杜根是在他家外面死去的。”

“我们所有人都很幸运,”莱昂·约克回答道,“假如我的名字,跟这件事情扯上关系的话,对我的星尘俱乐部可不太好。”

不久之前,聚会达到了高潮。现在高潮退却了。在这几分钟里,除了威灵夫妇之外,只剩下另外两位客人——史蒂芬·劳伦斯和一个女孩子。这个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才认出来,她就是劳伦斯的女儿——帕蒂塔·劳伦斯。

那个女孩儿穿着酒红色的天鹅绒,这身衣服使得她从外表上,看起来十分柔美——一头闪亮的金发,如成熟的苹果一般的肌肤。但是,她的美中稍显不足。粉红色的嘴唇太过柔软,像是一个正在睡觉的女人、或者小孩子的嘴。她双眼空洞,似乎对她周围世界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她的仪态很迷人——不带一丝羞涩,无疑是精心的训练和昂贵的教育的产物。智力上,她完全可能有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但是从体型和情感上看,她就像是一个大孩子,而不是一个成年的年轻女子。她使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起了冰川里的一朵花,在它盛开得最美的时候,被忽然冰冻了起来,它的美将被永远保存起来,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她在社会服务所工作,她一直在跟我说,她工作中发生的,自己感到最有趣的事情。放学后,她教孩子们画画。”

“我不教书,真的!……”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就连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很不成熟,音调很高,声音却很微弱,她说,“我只是交给他们一些包装纸,和几瓶用旧果酱瓶装的广告颜料,让他们放松一下而已。他们玩得高兴极了。那是他们一整天里,唯一感到快乐的时光。他们讨厌上学,讨厌回家。有时,我想知道他们长大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莱昂·约克大笑了几声说道:“他们会像我一样。我是在贫民窟中长大的。约克是某个斯拉夫语名字的缩写,九十年代的移民局官员,不会拼写这个名字,而我的名字之所以叫莱昂·约克,是因为我的母亲刚好读了一本书,主人公就叫‘莱昂,威尔’。”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转过身来,对史蒂芬·劳伦斯说道:“拜佐尔·威灵医生告诉你,昨天晚上,发生在杜根身上的事了吗?”

“杜根?”史蒂芬·劳伦斯疑惑不解地问道,“他是谁?”

“就是昨天晚上,在马科斯·吉玛家里,自称是拜佐尔·威灵医生的那个小个子男人。”

“天哪,难道还有另外一个拜佐尔·威灵医生吗?”史蒂芬·劳伦斯好奇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我想不起来了,莫非昨天晚上在吉玛家,还有一个名叫拜佐尔·威灵的人。他来的时候,我一定是在和某个人说话呢。”

“我记得他,”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得意地说道,“他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她转过身来,对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刚才我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是他的一个亲戚。”

“他是一个自称叫作拜佐尔·威灵的私家侦探。”拜佐尔·威灵医生解释道。

“而且,你们知道吗?”罗莎蒙德·约克夫人补充道,“就在他离开马科斯·吉玛家之后不久,这个可怜的小个子男人,在身体完全健康的情况下,竟然倒下死了。”

“真的吗?”史蒂芬·劳伦斯吃惊地说道,他对待奇怪的事情,和对待大多数事物一样,都是一种超然的态度。

听到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话以后,反而是帕蒂塔·劳伦斯小姐一跃而起,吓得面色白得跟纸一样,只有极其白晳的肌肤,在放干血液、毫无血色的情况下,才会呈现出这种颜色。

“身体健康,却……死了?”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喃喃嘟囔着。

“根据报纸的报道,他是中了某种镇静剂的毒死的,”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残忍地说道,“很有可能是可卡因。”

“我也服用可卡因,”史蒂芬·劳伦斯争论道,“几乎任何人都有可能,服用过一些这种药物。”

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眼球,在眼睑之下向上转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注意到了她的眼白。在她膝盖弯曲要倒下时,拜佐尔赶紧抓住了她。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赶紧跑过去,将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头,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前额。史蒂芬·劳伦斯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摩擦着帕蒂塔冰冷的双手,轻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莱昂·约克先生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含糊地说道:“需要白兰地吗?”拜佐尔摇了摇头,说道:“要用鹿角酒才行。”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立刻摇铃,唤来了一名女仆,然后亲自将鹿角酒拿到了沙发旁边,轻声说道:“亲爱的帕蒂塔,这个会让你感觉好点儿。”

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眼皮颤动着。她的眼睛睁开了,眼里充满了泪水,说道:“真的很抱歉。”

“你很痛苦吗?”史蒂芬·劳伦斯哭喊道。

“不,我很好。”帕蒂塔·劳伦斯小姐试着微笑,可惜失败了。她一边强迫自己坐起来,一边说道:“我只是无缘无故地,有点头晕而已。”

现在劳伦斯小姐的眼睛睁开了,但是,她的眼皮仍然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像颤抖着的树叶一样。拜佐尔·威灵医生以前见过休克的现象,但是,对其他人而言,这种现象很反常,也很令人忧心。莱昂·约克跑去了吧台,自己去拿白兰地喝去了。

史蒂芬·劳伦斯先生将拜佐尔·威灵医生拉到一边,焦急地问道:“拜佐尔·威灵医生,我久闻你是一名精神病医生,我知道,你就是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口中的那种人。你认识马科斯·吉玛医生吗?我的意思是,你了解他的工作吗?”

“不。我只见过他一次。”

史蒂芬·劳伦斯皱着眉头说道:“马科斯·吉玛医生非常讨人喜欢,非常擅长花言巧语。我应该这么说,他本质上就是一个专为女人,治病的精神病医生。”

“他有男性的病人——布林斯利·肖就是一个。”拜佐尔·威灵医生谨慎地说。

“布林斯利·肖其实不算是真正的男人。我有时怀疑,马科斯·吉玛医生的治疗,是否真的对帕蒂塔有好处。是我强烈要求她,去看精神病医生的。她的身体很健康。你几乎难以相信,她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是吗?但是她变得太过情绪化,太过敏感了,太容易兴奋了。”史蒂芬·劳伦斯愁眉苦脸地说,“似乎是她太过忧心我的身体健康,而使得自己精神失常了,而罗莎蒙德·约克夫人为我们推荐了马科斯·吉玛医生。到现在为止,帕蒂塔成为吉玛医生的病人,已经三个月了,但是,她的状况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了,越来越糟。我都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

“有时候,这是治疗的初期症状,但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有些犹豫起来,“你应该跟马科斯·吉玛医生谈一谈。”

“我不能和他谈。他跟我不是一类人。”史蒂芬·劳伦斯无奈地摇着头说,“这种相交不深的人,要求得太多了。但是,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谈谈?”

“我很乐意帮助你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但是,最好的方式是,要求马科斯·吉玛医生让我和他一起探讨。”

史蒂芬·劳伦斯皱着眉头说道:“我会那样做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先请你帮忙。”

“是什么事?”

“你能不能和一个名叫弗兰克·罗伊德的年轻人谈一谈。他和帕蒂塔彼此相爱,有时候,情人知道的会比父亲还多。”史蒂芬·劳伦斯苦笑着说,“不论任何一个下午,你都可以在他在‘纽约之星’的办公室里找到他。我的要求太多了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起了医德的复杂性。接着他看着史蒂芬·劳伦斯,看见他那虚弱的老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焦虑,他说道:“你一安排好我和吉玛的讨论会,我就去做这件事情。毕竟,你写的‘罪之歌’,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十四行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