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九年前——

绯田在圣莫里茨等待好消息,终于,从日本寄来一页传真。

当天,绯田在比赛的第二次滑行犯了越界失误,心情消沉到谷底,但这个好消息令他瞬间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

电报上这么写着:

“一月十七日 上午十点二十五分 是女孩。我和宝宝都很好。宝宝想早点看到爸爸。新手爸爸今天的成绩如何?我和宝宝还要在医院待一阵子,接受各种检查。爸爸回日本时,我们应该已在公寓等候。要帮宝宝想好名字喔。智代。”

绯田拿着电报,不禁高呼万岁。队友靠过来关切,绯田说明他当上爸爸,队友立刻帮忙把好消息转告其他伙伴。

高山滑雪日本队的成绩持续低迷,状况绝对称不上好,但这个喜讯让众人露出久违的开朗表情。晚餐时,不只男选手,连女选手也刻意绕到绯田的桌边道贺。

绯田很想慰劳妻子,向她道谢。但妻子还在医院,没办法打电话给她。

那天晚上,绯田和几个好友一起在酒吧喝到很晚。最为绯田高兴的是他的挚友,也是担任教练的高仓。

“你总算如愿以偿。”高仓往绯田的杯中倒啤酒。

“托你的福。”绯田喝一口,觉得这是此生滋味最棒的酒。

“这样就能规划下一个目标了。”

“唔,也是。”绯田笑道。“不过,要是跟老婆讲这种话,她恐怕会嫌我操之过急。”

“那可不一定,欧洲的小孩两岁便穿上滑雪板。”

“嗯。”绯田点点头。

“下一个目标?这是在说甚么?”在一旁喝酒的年轻选手问。

“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高仓回答,“绯田的目标是站上奥运领奖台。经过四年,目标变成在世界杯拿奖牌。再过四年,目标变成尽可能长久地活跃在第一线,就像现在一样。所以,他才会这把年纪还辞掉工作,将怀孕的老婆丢在家里好几个月。可是,这个目标也渐渐动摇。看看今天的滑雪成绩便不难理解吧?暴冲小子绯田,终于对抗不了岁月。”

“教练……”年轻选手的神情尴尬。

“没关系,这是实话。”绯田苦笑。“居然会在那种程度的赛道失去平衡,我也该退休了。”

“但第一次滑行的成绩不是最好的吗?”

“那是在日本选手中吧?你们实在太不像话。”

遭到绯田指摘,年轻选手狼狈地垮下脸。

“于是,过去的暴冲小子心想,”高仓搭着绯田的肩膀,“自己已无法实现与滑雪有关的目标,只能将梦想托付给分身——让孩子站上奥运领奖台,就是这家伙的下一个目标。”

年轻选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望向绯田。绯田把啤酒一饮而尽,彷佛在掩饰害臊。

“明明没见过孩子,我肯定会被笑是傻爸爸。”

“才不会。况且,绯田先生还会继续活跃的。你应该坚持到令嫒长大,让她晓得爸爸多么厉害。”

听着年轻选手的客套话,绯田没开口,仅微微扬起嘴角。

“我当然会要他再多加把劲,不过,就算是国内比赛,老让这家伙独擅胜场也不成。这代表永远轮不到你们出头,日本的高山滑雪没有未来。”

或许是高仓的话太刺耳,年轻选手耸了耸肩,便起身离座。

目送年轻选手离去后,绯田低语:“我已下定决心。”

高仓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应声:“这样啊。”

“排除我吧,让年轻选手累积经验。”

“听到宝宝出生,想回日本了吗?”

“不是的。”

“那就别说违心之论,我知道你把一切都赌在这一季。你不是为此在这里闭关好几个月吗?”

听着高仓的劝告,绯田垂下目光,无意识地抚摩左膝。自从三年前弄伤半月板,这就变成他的习惯。

“总之,恭喜你。”高仓举杯道。

“谢谢。”绯田也拿起旁边的啤酒瓶。

这天晚上,绯田几乎无法成眠。当了爸爸,兴奋过度,加上思索着该给女儿取怎样的名字,愈想愈清醒。藉由红酒的力量,好不容易打起盹,窗外天色却已微亮。

桌上便条纸散乱,其中一张以原子笔写着“风美”。


约莫两个月后,绯田才见到女儿。他终究没能拿下世界杯的任何奖项。

女儿的出生登记是智代去办的。被命名为“风美”的宝宝,躺在据说是折扣商店买来的婴儿床上,睡得颇为香甜。

“好像洋娃娃。”绯田抱着婴儿低喃,闻到一股奶香味。

智代无精打采地笑着,看起来有些疲惫。绯田心想,大概是还不习惯育儿生活吧。

绯田将近十个月没见到妻子。怀孕期间,妻子肯定十分难熬。没帮上半点忙,绯田颇为内疚。

智代怀孕前,绯田便决定前往欧洲进行魔鬼训练。即使如此,他仍一度打消参加集训的念头。绯田与智代的父母皆已不在人世,智代能灵活行动时还好,但接近产期,便需要有人陪在她身边。

可是,坚强的智代要他不必担心:

“朋友会陪我,总有办法的。每次进入赛季,你不也都不在家?如果你放弃欧洲之行,滑不出好成绩,我会更难受。你不在时,我会努力生出健康的宝宝,你就专心滑雪吧。等你退休后再来陪伴家人,我们之前不是这么约定吗?”

绯田相当感激妻子,于是下定决心,要在滑雪生涯的最后一战中彻底燃烧。

“我能把滑雪的梦想托付给孩子吗?”绯田抱着女儿说。

“你要退休了?”智代不安地望着他。

“还不一定,可是……”绯田继续道,“我已毫无留恋。更重要的是,我找到新工作了,要为这孩子认真打拚。”

实际上,绯田没多久就找到新工作。一家拥有滑雪队的食品公司问他要不要加入,担任选手兼教练。由于绯田尚未表明退休,“选手兼教练”的说法,大概是顾虑到他的自尊心。

一年后,绯田正式退休。尽管参加过奥运,报导的篇幅仍小得可怜。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绯田发现智代不太对劲。不,其实绯田早就感觉智代怪怪的。但还是选手的绯田,没有多余的心思为妻子烦恼。偶尔回家,他也只顾着女儿,对妻子漠不关心。

智代明显与过往不同,碰上开心的事也不怎么笑,经常陷入沉思。很少出门,不再去找朋友,几乎整天都与女儿度过。

此外,智代愈来愈暴躁不安,动不动就生气,或消沉沮丧。前一秒无精打采,下一刻又异常兴奋吵闹。她变得极度敏感,不时被电话和玄关铃声吓到。

绯田以为智代患了育儿忧郁症,不禁自责没帮上忙。

退休后较有空闲,绯田尽可能陪在妻子身边。然而,即使假日全家出游,智代也不是很开心。

“为甚么不悠闲地休息?不管去哪里都拥挤,反倒累人,不如在家陪风美玩。”

由于平常把家里的事全丢给智代,被妻子这么一说,绯田也无法反驳。他认为妻子是太疲倦,才不想出门。

虽然智代的状态堪虑,却对风美呵护备至,连绯田都不禁佩服。智代总是注视着女儿,以女儿的健康和幸福为优先。只要风美生了一点小病,智代就担心到睡不着觉,全心全意地照顾,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倒下。每当望见智代的身影,绯田便深深体会到母爱多么伟大。

一切看似顺利,绯田过着退休前想像的生活。

然而,这份幸福并不长久。


退休后的第一个夏天,绯田带着滑雪队去集训,竟接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噩耗。

智代从住家的五楼公寓阳台坠落。

绯田连忙赶往医院,等待他的却是断气的妻子。妻子头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绷带。

绯田跪在床边,握住妻子冰冷的手,拒绝接受事实。他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妻子随时会睁开眼睛。然而,不管怎么等,都没发生他渴望的奇迹。忽然,他发现膝盖濡湿一片,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忍不住叫唤妻子的名字,号啕大哭。

根据警方的调查,事故的机率很低,也没遭人推落的痕迹,只可能是自杀。“你有甚么线索吗?”面对这个问题,绯田仅能回答“毫无头绪”。

智代没留下遗书,但个人物品不知何时已整理完毕,在在显示这是一场意志坚定的自杀。

幼小的风美懵懵懂懂,一直想找妈妈,绯田实在说不出真相。

绯田检查智代的物品,试图了解她究竟为何烦恼、为何痛苦,可惜一无所获。

是育儿忧郁症吧——身边的亲友推测,绯田也只能这么想。毕竟,智代生前确实不太对劲。

在难以释怀的状况下,唯有时间不断流逝。尽管连走出家门都痛苦,绯田仍告诉自己,不能镇日沉浸在悲伤里,将风美好好拉拔长大,才能安慰智代在天之灵。

绯田向滑雪队请辞,在札幌的健身中心就职。收入虽然减少,却拥有更多自由时间。

他全心全意对女儿倾注不逊于智代的爱情。而彷佛在回报父亲,风美健康地成长。风美迎接人生的第三个冬季时,绯田朝在圣莫里茨夜晚立下的目标,踏出值得纪念的第一步——带女儿到滑雪场。

当然,一开始是以玩雪橇为中心。不过,绯田会在风美面前滑雪,观察她的反应。他不想勉强女儿,如果本人没兴趣,逼着滑雪也没意义。

起先,风美玩玩雪橇就心满意足。但第二次到滑雪场,她说出绯田期待已久的话:我想跟爸爸一样。

其实,后车厢早就放着适合女儿的滑雪装备,是绯田特别向澳洲的朋友订制。他立刻为女儿套上滑雪板。

他夙愿以偿,亲自指导女儿。为了这一天,他向许多顶尖滑雪选手请教过引领幼儿滑雪的方法。

对三岁的孩子,教理论也是白费工夫。首要之务,是让她的身体记住滑雪板接触雪地的感觉。就像习惯新鞋一样,让她习惯滑雪板——这是为绯田制作滑雪板的朋友的建议。

风美很快习惯利用套在双脚上的长板子滑行。不仅如此,没怎么教,她就会转弯,绯田高兴得不得了。

只要时间允许,绯田就会教风美滑雪,几乎是浑然忘我地投入。即使提出有些困难的要求,风美试上几次便能掌握,绯田更是欣喜若狂。

就读小学的同时,风美加入少年滑雪俱乐部。不过,她早拥有俱乐部中数一数二的实力。没多久,她便登上无人能及的首席宝座。

风美升上三年级时,她的名字在当地滑雪界已是无人不晓。风美不曾在小学生的滑雪比赛中落败,也没有男孩赢得过她。

五年级的冬天,风美以试滑者身分参加成人大赛,项目是曲道滑雪。主要是为了在选手正式开滑前,匀平路线。

风美从起点出发后,大会相关人员全瞪大眼睛。一个小女孩居然以高超的技巧轻松征服为成人比赛规划的困难路线。连耳闻过绯田风美的名字,甚至是数度见识她的实力的人,都哑然失声。

绯田拜托相关人士,以非官方纪录的方式测量风美的成绩,不料竟比冠军出色。大会方面只得恳求绯田保密。

绯田的第二次挑战踏实地进行,没多久,就有高中的滑雪强校来邀请风美入学。

风美就读小学六年级的冬天,绯田找到一样令人震惊的东西。这天,风美去滑雪俱乐部练习,绯田在家大扫除,父女俩预定明年春天搬家。他们谈过,决定趁风美升上国中的机会,搬到更能专心练习的地方。

绯田打算丢掉智代的化妆台,却在抽屉深处找到一张折叠的旧报纸。

原以为是拿来当填充物,但丢进垃圾桶前,他瞥见报导的标题:

新泻医院婴儿失踪——护士忙着准备晚餐未发现

绯田并未感受到任何异常之处,仍停下手读完报导,只能说是出于直觉。

报上写着,新泻县某医院一个刚出生的女婴遭窃,新泻县警搜查一课及长冈署认为很可能是未成年人绑票案,将朝此一方向侦办。

确认报导刊登的日期与案发日期后,绯田一阵毛骨悚然,因为实在跟风美的生日太过接近。

不可能,绯田难以置信。智代不会做这种事。

然而,没有任何客观的凭据能够断言,他不禁心生不安。

智代生产时,绯田没陪在她身边。别说是生产,他连智代怀孕期间的情形都不清楚。

如今回想,智代自称是不会分泌母乳的体质,且极端厌恶外出。自风美出生后,她一直不太对劲,更加深不祥的猜测。

风美有一双大眼,眼尾上扬,特征十足,五官较为分明。这部份不像智代,也不像绯田。曾经有朋友打趣:“不管是滑雪才能或脸蛋,令嫒都是青出于蓝。”

最重要的是,这样就能解开智代自杀之谜。她是不是无法承受良心的苛责,于是走上绝路?

几天后,绯田初次造访智代产下风美的医院。

他出示身分证,要求调阅妻子的就诊纪录。

他等了很久,得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回答。院方表示,查无智代生产的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