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撒线 第一节

一个月后的二月中旬。

日历上还是严冬,不过,新干线窗外的田原风景,已经难以看见积雪了。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二人再次做火车驶往东北,目的地正是天童。他们约好在仙台跟津田良平汇合。

“看来到七七反而会难过啊。十来天前听声音还挺精神的,昨天再跟他联络,似乎又消沉起来了。”快到仙台时,杉原允叹道。

“我们觉得已经过了四十九天,但是对津田先生来说,却是才过了四十九天而已。”塔马双太郎合上文库本答道,“之前你以为他精神,那都是他强装出来的。”

塔马双太郎看的是一本厚厚的希腊悲剧合集。或许旁人会想,专攻江户风俗史的塔马双太郎,怎么会看这种怪书,但是,他也并非总读这类,或许只是想在旅行时,读一些和工作无关的东西吧。

“不过说实话,津田先生的论文,简直太有冲击性了,那天听他说时,完全没有想到有这么厉害。编辑部内也是一致好评,知道我跟他有交情的同事,都惋惜怎么会在《美之华》发表呢。”

“不过托你的福,才能顺利通过续篇的策划吧。不管怎么说,这成了最近的大话题啊。”

“他很有运气,当然也有过人的分析能力。按他的年纪看,是相当了不得了……”杉原允赞叹地点了点头,“不过,他果然还是走运,不都说运气也是才能的一种吗。”

“走运啊……”塔马双太郎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津田良平确实解开了东洲斋写乐和葛饰北斋的生平之谜,然而作为代价,他失去了太多的人。在塔马双太郎看来,毋宁说他是个不走运的男人。

“我当然明白塔马先生的意思,写乐也好、北斋也好,都是设计好的赝品。不过他也因此,得到了解开谜团的提示,这毕竟是事实吧?也该算走运的一种吧……”

“或许吧。”塔马双太郎也点头承认这一点。

世界上确实存在运气好到难以置信的人,施里曼就是其一。成功发掘出特洛伊古城遗址,已经为他赢得了充分的荣誉,哪里知道没过几年,又被他找到了阿伽门农之墓。最终人们把施里曼的成功,归结为对史料和历史的分析能力,不过,就算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靠运气得来的也绝不为过。

“这一回津田良平的发现,不也是一种运气吗?……因为他父亲恰好是天童出身。”杉原允据理力争,“就算是绘画日记的藏家,百分之百确定是歌川广重的真迹,专程跑到东京去做鉴定,这也太麻烦了。得知熟人的儿子,正好是浮世绘研究者,肯定会想着先把东西拿给他看嘛。这不叫硏究者的运气,还能说是什么。”

“绘画日记啊……确实意外,没想到津田先生,还有那种杀手锏。”

“是吧。没想到津田先生,也是挺坏心眼子的,有好东西也不急着说,肯定是想让你吓一跳。”

“不好说,或许他是考虑到,自己还没有看见实物,贸然说出来,会让我起疑吧。”塔马双太郎轻轻摇了摇头,“广重的绘画日记,从前也引起过很大争论,也可能他是想避开无谓的议论吧。”

“绘画日记这种东西,能够值多少钱?”杉原允很财迷地问道。

“不清楚,放到拍卖会上,或许会开出相当高的价格吧……”塔马双太郎摇着头说,“不过,收藏家并没有转手的意思吧?站在局外讨论价值云云,只是白搭。”

“相当高的价码啊,三千万左右?虽然全都是简单的素描,不过,怎么说也有超过三十幅。听说歌川广重的手绘,最低也是一幅八、九十万。”

“成册的绘画日记,打散了就没有价值了,结果也只能整本买卖。这样算来……最多也就七八百万吧。反正三千万是不可能了。”

“什么啊,就值七八百万啊。”

这价钱在市中心,连一坪地都买不到,杉原允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价码岂不是连我也买得起。当然,必须做好贷款十年的觉悟就是了。”

“所以说,这东西一代一代传下来,也没有人打算卖掉。古董商的报价还要更低,恐怕没有人愿意只为三百来万,就把歌川广重的绘画日记给转手吧。”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而且,物主一点儿不为钱发愁,这一家人是大农户,随便卖一小块地,也能够值个好几千万元。眼下就是这么个时代,说怪也确实怪。”

“可不是嘛。土地、农田又不会消失不见,比较起来,美术品倒是随时都有消失的危险,不是更加稀罕吗。”

“普通人的想法正好相反,正因为土地、农田不会消失,所以才更加安全。”

“唉,反正我这一辈子,是跟置办房产无缘了,天天望着东京的脏土地,能有什么乐趣呢?还不如把买房子的钱,挥霍到别的地方才更正确。”

“也得你先攒够在市中心买房的钱才行。”

塔马双太郎的挖苦,让杉原允苦笑起来:“既然知道绘画日记值不了钱,至少解开了一个谜。”

“解开了什么谜?”塔马双太郎很意外地问道。

“是说《美之华》啦。新发现的绘画日记,对美术杂志来说,肯定是个大噱头,可是《美之华》给的彩页却少得可怜。而且,也没有全部介绍,只选取了跟津田良平先生的论文,有关的那一部分。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想留到之后,再做大型特辑,结果也没有动静,编辑部里还笑话他们浪费呢。看来是因为作品不值钱,就被总编辑砍掉了吧。那家杂志社本来口碑就不好。”

“有谣言说他们赚佣金?”

“才不是谣言,就是事实,要不然在这年头,发行量才三、四千册的杂志,怎么可能经营得下去。他家社长倒是接人待物都很不错,给人的印象不坏。是掌握关系的美术商不好。本来只是单纯的广告页,却打着名作介绍或者特辑报道的幌子,宣传自己家店里的商品。不知道内情的客人,一读这些软文就信以为真,大家都会认为,在专业杂志上,得到称赞的商品,一定不会有假吧。那都是挺早之前了,《美之华》做过一期唐三彩特辑。”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

“内容是以国立博物馆,和著名美术馆的藏品为中心,也算值得一读,文章作者也是这方面的专家。”杉原允皱着眉头说道,“可是呢,就在彩页里,混进了一件美术商持有的商品,号称是私人收藏。”

“做特辑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售那件商品吧。”

“据说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件东西就以快一亿元的价格被买走了。按照特辑的规格,确实会以为,那是国宝级的藏品。具休金额是不知道,但我听说《美之华》得了相当一部分。按照业内的传言,那美术商的进货价格,还不到一千万元,给个两、三千万当佣金,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同一个圈子里的流言,难免夸大其词。不过……就算打个对折,无疑也是大数目。”

“就算是流言……也不能原谅。”杉原允苦笑着说,“现在把《美之华》视为奸商御用杂志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甚至还波及到我们那本杂志,被人指指点点呢。”

“原来如此,难怪你听说津田先生,是给那家杂志写论文的时候,心里会不满意。”

“当然,并不是全部文章都是广告,美术商也没有这么愚蠢,就是偶一为之才有奇效,实际上是正经文章占多数吧。”杉原允斟酌着词语,惋惜地叹息着,“可是,怎么偏偏就是津田先生,我不能不多想。他对这个圏子不熟悉,恐怕单纯地以为,那是个发表论文的地方吧。”

“嗯,确实有可能。”塔马双太郎笑了。

“听他说是约稿,我心都凉了,还以为肯定是打着论文的幌子,让他写什么软文呢,可是看内容又很正经。要不是塔马先生说绘画日记不值钱,我还一直想不透呢,总觉着是为了高价倒卖日记,才利用津田先生写论文呢。可是,如果重点是日记,配图介绍却那么少。不过……”

杉原允说到这里,突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塔马双太郎好奇地看着杉原允。

“做着说明,我才忽然察觉到,”杉原眼中疑色渐浓,“既然是约稿……绘画日记又该怎么解释?”

“你是想说,那是由谁发现的吧。”

“你不觉得奇怪吗?读了那篇论文,很明显,发现者就是津田先生。”杉原允很认真地说,“总不可能在约稿的时候,《美之华》编辑部就预测到,他会发现日记吧?那么,他们到底是跟津田先生约了什么稿?”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塔马双太郎呵呵地笑了,“我没有贬低津田先生的意思,不过……《美之华》多半是为了凑页数,才委托他写论文的吧。如果是歌川广重的话,不管找谁来写,都能写得像模像样,之后再随便找几张作品,贴上去就成了。”

杉原允顿时哑然。

“可是,津田先生显然用功过头了,这也跟他的父亲是天童人有关。简单地来说,他是完成了远远超出《美之华》预期的工作,或许是久违的论文委托,让他干劲十足吧,结果还发现了不为人知的绘画日记。”塔马双太郎苦笑着,“可是呢,《美之华》并没有抱过多的期待。如果是物主有意通过《美之华》,出售那些日记,估计会制作更加气派的特辑吧,然而物主并不打算出售,于是杂志方就决定,先观察一下读者的反响。这样分析下来没错吧?当然,前提是《美之华》如你所说,是个利益优先的杂志社。”

“原来如此,”杉原允也想通了,“肯定没错。那种杂志社,多半不会考虑发现绘画日记的意义。”

“《美术现代》也是半斤八两。如果那本绘画日记,能够全面解决天童藩和歌川广重的联系倒好,可是,现阶段津田先生自己也在头痛,真正的解谜现在才开始。另外,正是因为是在《美之华》上发表,才能够先把论文登了再说。换到《美术现代》杂志,恐怕只能往后延吧,在结果还不明朗的情况下,是不会做特辑的。”

“嗯,确实有道理。”杉原允也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而且,日记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不会有假。”

“你倒是简简单单就敢下结论啊。”

“因为现在知道,卖给古董商只值两、三百万啊,那本日记有超过三十幅插画,没有人会为了这点儿小钱去造假。要知道,用心制作的赝品,一幅就能卖出超过一、两万元呢。而且,要伪造绘画日记,需要做很多的调查,麻烦得很。而且涉及日期之类,只要有一处不自然,立刻就会被识破,辛苦制作出来的三十幅画,也全都白搭了。还是用普通的手绘,赚钱更安全实在。”

“看来你也大致能够读懂,造假者的心理了,真是一大进步。”塔马双太郎打趣道。

“你觉得那些日记有鬼?”杉原允反问塔马双太郎质疑的根据。

“并没有根据。光凭杂志上面那么小的插图,什么都没有办法说。不过,手绘跟版画不同,首先就要质疑真假……之前我才批评,有的研究者一听是手绘,就要质疑那是赝品,结果自己也一样,真是没有原则啊。”塔马双太郎冲自己苦笑起来,“既然是津田先生,肯定就没有问题了,他就算被设计,也不会写软文。连他都判断是真迹,估计就不会错。”

“我也有同感。我不懂看画那一套,只能听别人怎么说……”杉原允点着头说,“既然津田先生说是真的,那我就放心了,否则也不会有续篇的计划。”

“就是这样。看来我也进入鸡蛋里头挑骨头的老境了。美术品的鉴定,说到底其实是对人的信任。我们要是胡乱起疑,就太对不起津田先生了,真怪我穷操心。”

塔马双太郎爽朗地摇了摇头。想必津田良平这个时候,正在仙台站等着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