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金币项链的女人 第八章

对于谷川美代子的陈述,主任警部鬼贯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从她两度拜托“昴宿”征信社进行调查的举动就可以判断出,她的证词绝对不是为了脱罪而任意信口开河。为了慎重起见,鬼贯他们透过警察厅询问了新潟县警总部,得知在十年前,在当地农会确实有发生过这样一起值班人员被杀,五百万圆被盗走的案件;同时,他们也得知警方当时因为嫌犯田之中格之进的不在场证明成立,只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释放了他,而在此之后,这件案子就陷入了迷雾之中。大约在案件发生半年之后,当地的搜查本部才意识到其中的机关所在;但是对于格之进利用堂弟担任替身一事,始终找不到明确的证据,因此也只是一种推测而已。

鬼贯心想,如果能够弄清楚这次权藤被害的案件是不是格之进所为,那么格之进在十年前的农会案件中是否扮演主犯的角色,这个谜题也自然就能够水落石出了。想到这里,他开始对田之中格之进向美代子透露的所谓“不在场证明”,产生了强烈的关注之心。于是,他决定试着对有关这两名堂兄弟的种种事情,展开一次正式的调查。

一名刑警到了仙五郎常去的一家小料理店进行调查,结果从一位在那里担任女侍、名叫南原真由美的女性口中,成功取得了相当有价值的情报。根据真由美的证词,仙五郎曾经在新宿的街头,和一名很有可能是格之进的男子偶然邂逅;当时,格之进明显地露出了相当困扰的表情,而当两人分手之后,仙五郎讲话的态度,忽然间变得慷慨大方了起来。由此看来,仙五郎打算勒索自己的堂弟,这点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而谷川美代子的主张,也就是田之中中格之进为了保护自己,决定下手杀害仙五郎,于是邀请堂兄到儿童公园见面,没想到却误杀了身材、样貌相似的权藤,这种想法应该也具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性。

就在宇部和美代子被逮捕正好过了一星期的时候,鬼贯和田之中格之进见面了。两人走进了须田町交叉路口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隔着一张小桌子对坐了下来。那里距淡路町的案发现场不足一公里。

“我在报上看到了谷川美代子被逮捕的消息。说起来,因为这事和我并不算是完全无关,所以我对它也很感兴趣呢!”

格之进虽然叫了杯咖啡,但却似乎完全没有喝的兴致,只是一昧地抽着烟,嘴巴连碰都不碰杯子一下。

“您说的‘不算是完全无关’,指的意思是……?”

“我指的是,我被那女人诬指为杀人凶手这件事情。之前不久,那个叫做谷川美代子的女人气势汹汹地来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用极端无礼的态度对我说:‘你就是凶手!’听了这话,我的内心自然是大为光火;不过,转念一想,我又觉得对一个年轻女人发怒,无论如何都不是大丈夫应有的作为,所以我就按捺住脾气,告诉她说:‘如果你真的这么相信的话,那就去向刑警举发啊!’还好我很幸运,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在面对这样的指控时,才能够平静以对,而没有当场发火。”

格之进没等鬼贯询问,就主动说出了自己拥有不在场证明这件事。鬼贯见机不可失,立刻追问道:“您的不在现场证明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格之进仰起了略显吃惊的面容,用他那细细长长、看起来十分聪明的眼睛注视着鬼贯。从鬼贯的角度看过去,格之进除了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之外,他那匀称而高挺的鼻梁,也显得形貌相当端正;只是,那张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似乎合不太起来,这是唯一的缺点。

“您也很在意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当反问完这一句之后,不等鬼贯做出任何响应,格之进便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看样子,您是把那个谷川美代子的话当真了呢!既然如此,那我就跟您谈谈我的不在场证明好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再谨慎地确认一下:权藤被杀的时间,是上个月三十号的晚上吧?”

“是的,那是晚上七点刚过不久的事情。”

“那么,我就开始陈述我的不在场证明了;不过我想,按照时间顺序,我还是先从前一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九号那天,我去大阪总公司出差的事情说起,这样您也比较能够清楚了解。我们公司规定,各个分公司每个月都必须派人回总公司进行汇报……”

鬼贯在膝上摊开了笔记本,绷紧了左右突出的宽大下颚,聚精会神等待着格之进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天我坐上午的新干线去了大阪,大概在傍晚时分办完了公事。当然,我可以立刻搭夜车回家,不过因为最近公司的业务稍微有点空档,所以我就请了两天假。接着,当晚我就和总公司的同事们好好喝了一摊,然后在大阪的旅馆里住了一宿。”

讲到这儿,他重新点燃了一支hi-lite香烟,不过仍然没有碰咖啡。

“第二天,也就是三十号,我决定走访一下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想看看的仓敷。之前我虽然一直住在关西,不过在工作之余,总是会不知不觉就变得懒散起来,所以有好几次,都错过了前往那里参观的机会。就观光景点来说,那是个相当狭小的城镇,除了美术馆和民俗馆之外,就没什么值得看的了。而且,那些在照片上相当有名的白墙仓库、街道两旁的柳树,以及运河等风景,也都集中在小小一町的区域当中,走马看花逛逛的话,花不了多少时间。”

“原来如此。”

“当结束了参观之后,我来到车站,一边看着墙上的地图,一边想接下来该到哪里去才好;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学生时代认识的好友。他家就位在离仓敷不远的兵库县境内,在火车站的正对面开了一间酿酒厂;在我印象中,他常会邀请我去他家住个几天,顺便品尝看看他家酿造的金黄色好酒。既然如此,那我何不到他家里去走走呢?当下我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说到这里,格之进举起手,叫来了服务生;他请服务生拿来列车时刻表,在桌上摊开了印有中国地方地图的那一页。

“从地图上看,他家就在从姬路搭乘支线列车,稍微过去一点的地方。如果从仓敷搭上各站停车的慢车的话,大概只要晃上两个小时半就可以抵达姬路;接着在姬路换乘通往新见的姬新线,再坐两站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因此,就时间上而言,可说是绰绰有余。”

鬼贯看了看格之进用汤匙前端指着的地点;那是一个叫做“余部”的城镇。

“然而,当我到达目的地,下到了月台的时候,却一下子傻了眼。月台上的车站标音,写的是平假名的‘Yobe’;虽然‘Yobe’写成汉字也是‘余部’,但我朋友住的‘余部’,读音应该是‘Amarube’才对啊!我只好出了剪票口,然后仔细研究起贴在墙上的铁路图;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原来,虽然汉字同样写做‘余部’,不过读做‘Amarube’的‘余部站’是位在山阴在线;换句话说,我本来要去的是‘Amarube’,结果却阴错阳差地,跑到这个位置截然不同的‘Yobe’来了。”

“当您在仓敷站买票时,没有发现自己弄错了吗?”

“说起来,也是我自己太过疏忽大意了。我在买票的时候,的确是跟站务员说自己要去‘Amarube’,而对方也确实给了我一张去‘Amarube’的车票。不过那时候,我记得售票员问了一句话;他问我是要搭伯备线过去呢,还是搭津山线?结果,我回答他:‘就从姬路转车过去吧!’等到我在‘Yobe’下了车,重新看着地图之后,我才发现站务员的意思应该是指经过津山、鸟取,再搭乘山阴线到达目的地,结果我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是要在新见或是津山换乘姬新线到‘余部(Yobe)’去。我想那时候,他一定觉得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傻瓜,明明是要到山阴线,却要搭山阳线去绕上一大圈。”

鬼贯看着摊开的铁道图,想要试着厘清对方话中的意思。那一带的铁路支线繁多、错综复杂,如果不是当地人的话,是很难弄清楚的。

“话说回来,要去‘Amarube’的话,也可以先从姬路坐车到和田山,在那里换乘山阴线。姬路站所卖给我的,正是经由这条播但线前往山阴的票。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姬路线、播但线的,这些地方铁路的名字,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我本来就是个对地理没什么兴趣的人嘛!”

格之进的这一段前言颇为冗长,讲了半天仍然迟迟没有进入正题。不过,鬼贯对旅行的兴趣超乎常人,所以,他并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而是带着兴味盎然的表情,聆听着格之进的话语。同时,他也是到这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在同一个县里面,竟然会并存着两个写法相同但读音截然不同的车站。

“……就这样,我在余部(Yobe)站补足了票款后,走出了车站。当然,车站前是绝不会有什么酿酒厂的。那时候我肚子也饿了,一想起自己的愚蠢,就忍不住感到有些恼怒,于是不由得心想,‘干脆就这样直接回东京算了!’”

“原来如此。”

“可是,等到我去车站一看,天啊,那条见鬼的姬新线一小时开不到一班车,实在是有够不方便的!于是我便放弃了火车,改搭上了回姬路的公交车,没想到在乘车的过程中,又正好遇到一件事……”

透过格之进声调的变化,鬼贯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故事终于要接近核心了。

“在车里,我看见一个女人拿出了片平板巧克力;当她正准备将巧克力放进嘴里时,忽然间,巧克力‘啪’地一声断裂开来,掉在了地板上。她并没有把那块脏掉的巧克力捡起来吃掉,而是拿出一片新的来,将包装的银纸撕开,准备继续享用。就在这时,一个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位子上,形容猥琐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大步走了过来,捡起落在地板上的巧克力,一边像在嘲讽似地连声说着‘好吃!好吃!’,一边将它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

“‘现在的女人都不懂得爱惜东西!你知道制造一个巧克力需要多少人手、需要多少时间吗……?’吃完之后,他站在女人面前,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教了起来。不过,那女人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个性,只见她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对男子反驳着说:‘现在的工厂都是自动化的,哪里需要什么人工?这巧克力是我花钱买的,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管得着吗……?’”

说到这里,格之进不禁苦笑了一下。受到格之进的故事所影响,鬼贯的嘴唇不自觉地扭曲了起来;对格之进的感叹,他也有同感,的确,现在强悍的女人要比以前多得多了……

“开始时我想,要是演变成暴力事件的话,那我只好挺身而出,去保护那女人了。不要看我这样,我对自己的臂力还算是满有自信的。”

听到这句话,鬼贯不住重新打量起了格之进的身材:他穿着一件浆烫得十分笔挺的短袖衬衫,从衬衫袖子下露出的,是一双汗毛丛生的手臂;那双手臂的筋肉隆起,看起来十分强劲有力。跟格之进系在颈间的细领带,以及洗练的穿著打扮相比,这双粗壮的手臂显得格外不搭调。

“不过,那个女人的气焰远比我想象的更盛,只不过短短的时间,她就把那个胆敢向她说教的男子给骂得灰头土脸、落荒而逃了。而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偶然瞥见了那女人脖子上戴的首饰;剎时间,刚才的争吵全从我的脑海里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鬼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格之进点上了第三根hi-lite;在他眼前的咖啡,老早就已经凉透了。

“我对收集古钱币很有兴趣,跟全国各地的友人也组成了一个同好团体。我们经常彼此交换情报,也会互相转让一些珍稀品;在这方面,我投注了相当多的热情……好吧,让我们回归正题;当时,我注意到那名女子随意挂在脖子上的炼坠,竟然是一个明治初年发行的二十圆金币。”

“那是很稀有的东西吗?”

听见鬼贯的询问,格之进露出了一个“唉呀,你果然不懂”的表情,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对他说道:“我想,那女人一定也知道那是极为难得一见的货币,所以才会将它加工成坠饰戴在颈上的吧!不过,如果她明白那货币真正的价值究竟是怎样的话,那她是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对它做出一些诸如打洞或是焊接之类的无聊事情的——按时价来看,那可是价值五十万圆以上的东西哪!事实上,不仅仅局限于古老的金币,在某些地方的仓库里可能沉睡着贵重的古铜钱或古文书,这样的情况也是履见不鲜。因此,从眼前这名女子的出现,我可以推断出,在这条姬新线的沿线,发现这种宝库的希望相当浓厚。对我们这些古钱币收藏迷来说,这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而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同伴们分享自己的喜悦;因此,当我到了姬路之后,便利用等待上行列车到来的空档,写了明信片投递给四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想,那些明信片足以为我的不在场,提供最有力的证明。”

“为什么?”

“在车上,我错过了向那女人询问姓名的机会;我原本想等快到姬路、准备下车的时候再问的,可是她在姬路的前两站就下车了,结果没能问成。于是,我在明信片上对朋友们说:‘如果你们对我的报告感兴趣,想要寻找那女人的真实身分的话,可以用在公交车里面跟人吵架这一点做为线索,说不定能够查出些什么。’因此,只要您看了那明信片,就一定能够清楚地了解到,当时我人千真万确是在姬路那里。”

就这样,格之进满怀自信地结束了他的证言。

鬼贯没有马上回答;他正在仔细思索,究竟该如何看待格之进所提出的不在场证明。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个读做“Amarube”的余部,和从事酿造业的友人见了面的话,那事情就简单多了。然而,相对于这样的直接证据,他刚刚所讲的证词,顶多只能算是间接的不在场证明;因此,对于其间的真伪曲直,目前还不能轻易地做出定论。

首先,必须要先调查明信片上是否真是田之中格之进的笔迹。再者,就算他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公交车上发生的一幕都写进了明信片里,但这件事是否真正发生过呢?关于这点,也还是必须找到当时的车掌以及乘客进行确认才行。另外,明信片上的邮戳是否真是姬路邮局的,还有发出时间是否真是在六月三十日的傍晚,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必须要二厘清;只要其中有一项不成立,那么,格之进的不在场证明也就不能成立了。

“如果那些明信片全都被扔掉了的话,那我也束手无策了。不过我想,不太可能四个人全都将它扔掉了吧!”格之进这样说着。

“嗯,像这样的事情的确不太可能。不过,关键是案发时候的晚上七点钟,您人在什么地方?”

“我记得我在姬路火车站前下公交车的时候,时间是差不多七点左右。当我写好四封明信片,投到信箱里时,七点半发车的‘鹫羽8号’正好开始剪票,我就是搭乘这班普快列车回到大阪的。”

“那您在余部(Yobe)乘上公交车的时间,大概又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六点半刚过不久吧!”

就时间上来说,格之进的证词完全合情合理。接下来,只要判明他真的有搭上那辆汽车,那他杀害权藤的嫌疑就可以洗清了。更进一步说,只要他没有杀害权藤,那么警方到目前为止,对于格之进被仙五郎恐吓勒索一事所做出的判断,也可以证明都是错误的。当这两名堂兄弟在新宿相遇时,格之进露出的困扰表情,只不过是料理店女侍的误解而已;而此后仙五郎忽然间说出慷慨的话,则可以看成他只是单纯为了讨女人欢心,所以在那里大吹法螺罢了。

“那么,就请您告诉我您那四位朋友的地址与姓名吧。”最后,鬼贯说了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