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谁帮我整理办公桌?”这是集团广报室室长兼集团宣传杂志《蓝天》总编园田瑛子,回归后的第一句话。

她穿着我们熟悉的、不像上班族的民族风衣裳,今天在色彩上也格外用心。虽然瘦了些,但面色红润,举止灵敏有朝气。

我不禁放下心。“我们两个一起整理的。”悄悄举手的间野和野本弟也面露笑容。

“这样啊。没丢掉重要的东西吧?”

“我们什么都没丢,只是把桌上堆的杂物整个移到纸箱,放进会议室的寄物柜。”

解释之后,野本弟小声补一句:“因为根本看不出哪些是重要的东西。”

总编的回归,不需要讲究排场的仪式或招呼,仅仅确定今后的行程,决定工作顺序。由于先前接下整理森信宏的长篇访谈、编辑出书的重大任务,她询问:“我休息的时候,企画中止了吗?”

“对,是森先生的要求。”

我们在拜访他的归途遇上公车劫持事件,园田瑛子甚至停职休养,森先生难过不已,要求等她回归职场后,再继续进行企画。

“真是教人困扰的好意,还以为早就弄完。我可不想再去听那种老头子吹嘘往事。”

刻薄的言词证明她已完全恢复,但森先生的访谈姑且不论,不想再前往“海星房总别墅区”应该是她的真心话吧。我也不想逼她这么做。

“之前累积的访谈,分量足够出一本书。接下来只要重新编辑分章……”

“那杉村先生你负责,出版社那边我去交涉。”

“好的。”

于是,我们编辑部重回轨道。

面对园田总编的复活,我似乎比想像中欣喜。她仿佛从未停职般工作一星期,休息一个周末,又到星期一,仍若无其事来上班。这天晚饭的餐桌上,妻子对我说:“你看起来很开心。”

“姨,什么?”

“你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

“因为我松了一口气啊。”

“这下公车劫持事件总算告终。对你来说,在园田小姐回来前,事件都不算真正结束。”

或许吧。看到园田瑛子比预期中更有精神的模样,我不禁觉得与事件有关的各种不透明疑云,全都无关紧要。我总算从闷闷不乐地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的作业中解脱,或者说忘怀。

“真好。”

还在用餐,妻子却像没规矩的孩童般托起腮帮子。

“我好羡慕。”

你很喜欢园田小姐呢,她继续道。

“喂喂喂。”

“哎呀,我没有奇怪的意思,别误会。”

菜穗子眯起眼笑道。今晚桃子去大舅子家玩——正确地说,是去请表姐弹钢琴伴奏,练习诗歌朗读,所以家里只剩我们夫妻。用餐的时候,顺便开了红酒。妻子的眼角淡淡泛红,就是这个缘故。

“我觉得工作上的伙伴真不错,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经验。”

“今后试试看?”

听说孩子上学后,母亲会感到寂寞。多出时间,也变得悠闲。菜穗子早有心理准备,配合桃子就学,增加从年轻时就不曾间断的图书馆义工服务时数,并且开始上烹饪教室。我蒙受后者不少恩惠,虽然偶有失败品,但也令人觉得可爱。

“你是说出去工作?”

“不一定是工作,结交些伙伴就行。”

不是朋友,是伙伴——我强调。

“一起执行某些任务的伙伴。”

菜穗子拿着红酒杯,接过话:“比方开店?”

一下就跳到这里?

“这有点……”

看我一脸狼狈,妻子噗啮:笑。

“开玩笑的。我上的烹饪教室,有同学准备开餐厅。”

“如果要做生意,光挑选地点就是个大问题。”

“听说要把自家改建成餐厅。那个人住在白金地区,打算以附近的贵妇太太为对象,供应精致餐点。不是要做什么夸张的事业,不过是认真在计划的。”

“难道那个人找你帮忙?”

妻子没立刻回答,啜飮一口红酒。

“我只是在想,去帮忙或许满好玩。”

表情别那么严肃,她提醒道。

“我很清楚自己有多无能。”

“你不是无能,是身体不好。”

厨师必须站着工作,其实非常需要体力。不管名称叫大厨或甜点师傅,都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我不禁忆起前野芽衣的梦想,妻子也察觉到这一点。基本上,我对妻子向来毫不保留(这阵子的例外,只有间野京子遭遇的性騒扰事件),她知道我和那些人质保持联络。

“那个想成为甜点师傅的女孩。”

“嗯,前野小姐。”

“后来她怎么样?”

“好像还在赚学费。不管怎么样,她想进的厨师学校,都得等到春天才能入学。”

“跟我上的那种悠闲的烹饪教室比起来,要正式许多呢。”

杉村菜穗子今晚有点自虐,平常她不会如此自眨身价。

“我该去考个厨师执照吗?”

到学校正式修业,她说。

“不错啊。如果厨房里有张证照,我也觉得骄傲。”

“真的?父亲会开心吗?不论几岁,只要孩子努力朝目标前进,父母都会感到高兴吗?”

总觉得不太对劲,连喝酒的速度都比平常快。妻子朝酒瓶伸出手,我抢先为她斟满杯子。

“今天喝得真快。桃子回来前,你会先醉倒。”

“没关系,嫂嫂会送她回来。”

“那更不应该睡着啦。”

我仔细观察妻子的神情。

“你怎么了吗?”

“没事。”

眼睛和嘴巴都背叛她的话。

“只是觉得有点没意思。”

“为什么?”

妻子靠在椅子上,叹口气。

“我被桃子甩了。”

妻子要陪桃子去哥哥家练习,桃子却拒绝说“妈妈不要跟来”。

“在练习得更完美前,她不希望我听见。”

“那是想得到你的称赞啊。”

“或许吧。可是,你不认为‘不要跟来’这句话很残忍吗?”

“这表示桃子萌生自我意识,不是很棒吗?”我笑道。

没意思,妻子又噘起嘴。那表情和闹别扭的桃子一模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空巢期吗?”

“是空巢期前的热身运动。”

“我也得建立自我才行。得重新培养自我吗?”

“这是很有意义的,太太。”

“反正,有工作的你是不会懂的。啊~啊,不如我停职不干主妇和母亲?这样你和桃子会梢微伤脑筋吗?”

那当然,我保证。

约莫一小时过后,桃子踏进家门,妻子和送她回来的嫂嫂聊天,心情似乎好转。我不打扰女人家的相处,到书房检查电脑和手机邮件。

说曹操曹操就到,前野小妹传讯过来。今天下午,她在当地银行的大厅巧遇田中。

“田中先生手术成功,但他埋怨腰的状况依然不理想。”

前野辞掉“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厨房打工,改到住家附近的面包店工作。她在店里碰到田中的太太,对方还向她打招呼。

“小启总算熟悉工作,却一直抱怨很累。杉村先生和园田小姐都过得好吗?”

我向三人报告过园田瑛子已回来上班。年轻情侣相当高兴,田中没回信。不过,我们都是中年大叔,交换太活泼可爱的讯息也挺怪,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坂本在公车劫持事件后找到工作,是在市内拥有广大服务区域的清洁公司。虽然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但他似乎顺利融入职场。不过,对年轻的他而言,这份工作在体力上仍相当吃重。

“假日都在睡觉,根本没时间约会。”

本人这么埋怨,但约会对象的前野为他找到正职开心不已。

在海风警署的停车场,坂本远远望着西装笔挺、站在车旁与前野谈笑的桥本真佐彦,低声呢喃的那句话,依然留在我心中。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加油——我只能为他祈祷。

“内子可能是受到前野小姐影响,想正式学烹饪。你经常成为我们家的话题。”

我输入讯息。善良芽衣的笑容和哭相,是那个事件中美好的回忆。

“园田总编也很好,她操人操得很凶。”我附上苦笑的表情符号传送出去。

野本弟提议在进入忙碌的校稿期前,先来庆祝总编回归职场。

“我知道有家超好吃的中华餐厅,一个人两千圆就能享用全餐及喝到饱!”

地点在新桥车站徒步五分钟的地方,我们都觉得可疑。

“那种价钱喝到饱……”

“我对牛郎小弟的‘好吃’定义感到不安。”

间野请保母带小孩,加入我们的行列。于是,在首都圈企业标榜“不加班日”的星期三,集团广报室四人组朝那家店勇往直前。

那不是中华餐厅,是一家位在办公大楼区的巷弄里,挂着红门帘的古雅拉面店。而且店内空荡无人。

“喏,你们看。”园田总编不知为何很开心。“穷打工生的‘超好吃’就是这种程度。没关系,我要生啤酒、煎饺和叉烧面。”

“总编,可别只凭印象下定论。嗳,坐吧、坐吧。”

除了吧台以外,就是榻榻米包厢座,而不是卡座。从格局来看,以前似乎是居酒屋。穿白色罩衣的老板,以不流畅的日语询问要什么飮料。送来凉水和热毛巾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一样以不流畅的日语微笑寒暄。

“好久没看到在那种地方摆电视的拉面店。”

发现吧台斜上方,鎭坐在天花板附近的老旧十四寸映像管电视,间野感动无比。画面映出傍晚的新闻节目。

“头儿,菜色就交给你!”

心情大好的野本弟喊着,总编又亏他:“什么头儿,装熟客。”

然而,当冰凉的啤酒和三种凉拌前菜送来时,我们大吃一惊。接着是干烧虾仁、天津饭、炒空心菜、奶油汁煮白芦笋等,料理迅速完成并端上桌后,我们更是跌破眼镜。每一道都美味至极。

见大伙沉默不语,野本弟得意洋洋。“瞧瞧,我没骗你们吧?”

我们觑着热情微笑的老板夫妇,一面吃喝,一面吵着问野本弟怎么发现这家店,还有一个人两千圆(而且店里依旧空荡荡)生意要如何维持。

“如果交给老板,都是这些菜色吗?”

“没有,可以自己选。今天我是干事,所以挑我喜欢的。”

“野本弟喜欢的菜,跟我家小孩几乎一模一样。”间野笑道。

总编拍拍野本弟那学杰尼斯却四不像的长发,“你脑袋里只有四岁,懂吗?”

“太过分啦。我的味觉是不折不扣的大人啊。这是大人秘密基地的中华料理店!”

“还秘密基地咧,你要躲谁?想要秘密基地,得等到变成杉村先生这种立场微妙的大人,才有资格说。这个人身上背负的东西可多了。”

好久没听到这样调侃我的园田式发言。

“杉村先生,原来你背负着这么多东西吗?”

“是啊,这是甜蜜的负荷。”

总编换成绍兴酒,然后发现间野其实挺会喝,气氛更加热闹。

“如果井手先生能够淡忘过去的荣耀,快点跟我们打成一片,现在就能一起开心地吃吃喝喝。”

总编忽然嘟哝。野本弟手中的调羹滑落,一副遭遇奇袭的模样。

“啊,抱歉。可是,工联不是来过联络?说要找我们进行调查。”

昨天刚接到通知,似乎要对编辑部三名成员分别问话。

“工联的人未免顾虑太多,明明最好尽快采取行动,上星期却还在观望,看我能不能正常回归职场,岂不是给井手先生在那里大放厥词的机会?”

“你一回来就闹出这种事,真抱歉。”间野果然率先道歉。

“你在说什么啊!是我不该缺席,井手先生必须有人盯着。像他那种人,对男人拒之千里,对女人却爱撒桥。”

“性骚扰是对女人撒娇?”野本弟频频眨眼,“不是瞧不起女人?”

“瞧不起女人,就是在对女人撒娇,认为女人一定会原谅自己。”

原来如此,有这种说法吗?

“既然都到这个节骨眼,我就毫不保留全说出来,大家也不必客气。”

醉醺醺的总编睨着我。

“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窝囊女婿没办法违抗会长的命令。原本我们没必要接收井手先生那种没用的包袱,集团广报室又不是更生机构。”

对不起——我装出俯首听训的模样,间野和野本弟都不敢接话,一阵困窘。就在这个空档,电视新闻的播报声吸引我的注意。我听到“报纸贩卖店”这个关键字。

我转身仰望电视机,看起来像在报导社会案件。画面出现灰泥外墙的建筑物,有白字跑马灯。

上菜告一段落,老板夫妇悠闲地看电视。刚刚他们说从四川省来到日本第二年,还在学习日语读写,所以营业时间都开着有字幕的电视节目。

“台东区的报纸贩卖店发生一起命案。”

这次我清楚听见记者的话声,转身面向电视。

“音量能调大一些吗?”

老板娘操作遥控器。女记者站在路灯光圈中,紧张地拿着麦克风。

“今天傍晚五点左右,死者高越胜巳来到报纸贩卖店找男性友人谈判,演变成争吵,疑似遭对方刺伤。高越返回距离现场约一百公尺的自家公寓,男性友人则逃逸无踪。男性友人是在这家贩卖店工作的四十多岁店员,据目击者表示,他穿蓝夹克、牛仔裤与白运动鞋,逃往东京地下铁稻荷町站方向。目前警方正在搜索他的下落。”

我在计程车里拨打手机,北见夫人立刻接听。我告知现在正前往她家,她回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司也中断加班回家。这表示我的推测并非杞人忧天,新闻中犯下命案的台东区报纸贩卖店员,就是拜访过北见家的足立则生。

“当时足立看起来那么想不开吗?”

“看不出来啊……他是个老实的普通人。”

一旦过度老实的人动怒,往往会无法克制。

“外子已不在,足立先生应该不会来我家。”

“或许会打电话过去。”

计程车驶入青山地区的街道时,司打电话给我。他刚到家。

“虽不认为足立会再来我家,可是,如果他真的杀了人,现在一定慌得六神无主,所以……”

从电视新闻的报导看不出究竟,不过与被害者发生争执后,足立则生立刻逃走,应该什么都没带。

计程车无法进入南青山第三住宅的土地范围。我在门口下车,小跑步穿过儿童公园的秋千旁。秋千静静垂挂在黑暗中,只见窗灯齐整并排,遥远的路灯下,有个牵狗散步的孤伶伶人影。

在修补工程中装设的电梯,位在建筑物深处一隅。我快步经过中央的户外阶梯前方时,阶梯旁的垃圾场后方有个人影移动,像是迅速弯下身体。

我停下脚步,凝神细看人影活动的位置。

有个人蹲在一排垃圾桶后方。

“不好意思……”我出声。“不好意思”与“微妙”一样,是相当便利的词。不管是请人帮忙按电梯楼层,或是搭讪躲在都营住宅垃圾桶后方的可疑人物时,都同样可以拿来使用。

人影蹲着不动。

“你在找东西吗?”

我下定决心走近垃圾桶,朝人影探出上半身。

人影如弹簧般站起。下一瞬间,一团小垃圾袋飞过来,我反射性地双手接下,这回换垃圾桶的盖子飞过来,我没能完全闪开,脸被砸到,一股恶臭扑鼻。从垃圾筒后方跳出的人影,双手推开踉跄的我,朝我来时的方向冲去。

跌倒的我单手撑在地上,大声问道:“是足立先生吗?”

逃走的人影像被钩子扯住般停下。那是个不胖不瘦的中年男子,穿蓝夹克、破旧牛仔裤、运动鞋。右边的鞋带似乎快松脱。

对方回过头,只见他脸颊凹陷,在路灯下白得不健康。头发凌乱,喘得很厉害。

他两手空荡荡。我后知后觉想到,刚刚我也可能不是被推开,而是被刀子刺中。

我起身想走近他,又打消念头,话声自然放低。

“足立则生吗?五年前,你曾委托北见一郎调査吧?前些日子,你来拜访过北见夫人。”

足立则生喘着气,缓缓摇头。

“不是吗?你不是足立先生?”

“——不是我。”

他的话声走调沙哑。

“高越那家伙闯进店里,说我是跟踪狂,所以……”

与其说是发抖,他的身体更像在不灵活地摇晃。

“所以你们吵起来?”

“可是我没杀他!”

足立则生倏然缩起肩膀,仿佛被自己激昂的话声吓到。

“好,我懂了。”我慢慢摊开双手。“冷静谈谈吧。我叫杉村,跟你一样,受过北见先生的照顾。前些日子,北见夫人向我提到一些你的事。”

足立则生维持随时都能逃跑的姿势,眯起眼打量我。

“你是北见先生的朋友?”

“只在他过世前有短暂的往来。”

足立则生尖瘦的脸上,浮现孩童般坦率而毫无防备的悲伤神色。

“北见先生真的死了?”

“嗯,非常遗憾。多么希望他能再长寿一些。”

蓝夹克胸口又剧烈上下起伏。他十分慌乱、激动,无法平顺呼吸。

“那个姓高越的人,和五年前的春天你委托北见先生调查的事情有关吗?”

“你认识我?”

“听说你不小心上当,参与诈骗行为。”

他点点头,“高越就是拖我下水的诈骗集团成员。”

“你是最近才又碰巧遇见他吗?”

“他搬到我负责的地区。我去推销报纸,他出来应门……”

真是恐怖的巧合。

“你吓一大跳吧。”

“他也吓到了。”

足立则生忽然像痉孪般短促地笑。

“起初他还装傻。”

他又僵着身子发抖,垂下头。据我观察,他的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都没有血渍。

“我告诉他,之前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不妨上警署说个明白,他就慌了。”

这不只是口头威胁,所以足立则生才会去找北见一郎。

“你跟高越谈过好几次吗?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争吵?或者,高越反过来恐吓你?”

为了将他留在原地,我连珠炮般提问。只见足立则生的眼神游移,望向我身后。

回头一看,原来是司。他显然是匆匆下楼。大概刚从公司回来,只脱掉外套,拿下领带,没换衣服。

“我估计杉村先生快到了……”司喃喃低语,直盯着足立则生。“这个人——”

足立则生总算转过身。他望向司,眨着双眼。

“你是北见先生的儿子吗?”

对,司点点头。

“原来他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

足立则生忽然皱起脸,用手背大力抹了抹人中处。

“我真是个没药救的傻子,不该来的。”

对不起——他向司行礼。

“北见先生已死,不能再依靠他,可是我没有去处,忍不住就……”

我和司互望一眼,司上前一步,开口道:“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帮忙。足立先生,我们母子和这位杉村先生都了解状况。你来这里是对的,我们一起去找警察吧。”

足立则生用手背按着脸,拼命摇头。

“你没杀害高越胜巳吧?既然如此,没什么好怕的。向警方投案,冷静说明就行。”我走近劝道。

足立则生停止摇头,抬起脸。原来他在哭。

“你不在场才能说那种话。”

我可疑到不行——足立则生自暴自弃道。

“依目前的情况,你只是看起来可疑,谁教你逃走?如果你没逃走,留在原地,警方处理的态度也会不一样。”

“肯定是一样的。”他十分顽固,“我这种人讲的话,谁会当真?你们都不懂。”

“但你没杀高越先生吧?”

一行泪滑下足立则生的脸颊。

“我没杀他,他却大叫是我杀的。他陷害我。”

我倒呑一口气。司面色苍白,仍劝道:“既然如此,更应该说个清楚啊!”

“没用的。”

“不能放弃!”

“我们会陪着你。”

“不,不行。我不能把北见先生的儿子牵扯进来。”

你——足立则生指着我。

“答应我。记住,我没见到你,也没来过这里。北见太太和她的儿子都不认识我。我与高越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告诉警察。你们不能扯进这件事。”

然后,他对司说:“好好珍惜你妈。”

足立则生语带恳求,随即转身逃跑。司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回神想追上去,被我制止。

“可是,杉村先生……”司抗拒道。

“别追了,他说的没错。你不能牵扯进去。”

“不过……”

“倘若你要继承父亲,当个私家侦探,就另当别论,但并非如此吧?”

足立则生的身影弯过建筑物转角消失。

司顿时垮下肩膀。

“要是爸还活着,会怎么做……”

“没人能取代北见先生。”

我只能这么回答。

两个成年人争吵,动刀动枪,闹到杀人——这年头,电视新闻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小事上,我没看到任何后续报导。十点的新闻节目,只提到警方尚未找到逃离现场的嫌犯,一语带过。

“真的不用报警吗……”

司连晚饭都吃不下,坐在电视机前。

“现在还是尊重足立先生的意愿吧。”

这样的看法有没有说服力,我毫无自信,但仍继续道:“涉入这种事,即使是出于善意,即使问心无愧,终究得经历不愉快的情绪。不仅如此,连内在都会产生变化。”

我第一次说这种话。什么叫会产生变化?是什么会变化?

“或许是这样,我才会变得胆小……”

“杉村先生毕竟是过来人。”

司的话声掺杂担忧,变得模糊。我露出笑容:“不,也没有具体的后遗症啦。”

“你还是个菜鸟上班族。”北见夫人叮嘱司。“可能会给公司添麻烦,先佯装不知情吧。”

“何况,”北见夫人微微偏头,“就算不报警,警方也会来询问我们。”

我和司都大吃一惊。

“足立先生身上有当年事件的档案。”北见夫人解释。“说是档案,足立先生持有的,也只是外子和他的对话内容纪录。”

“是五年前交给他的吗?”

“不,是上次他来我们家时,我交给他的。”

北见将经手事件的档案完全处理好才过世。临终之前,他联络以前的委托人,把留在手边的所有事件相关档案交还给对方。

“正式的事件纪录,都分别归还给委托人,只剩外子的备忘录,但他认为既然要离开世上,那些东西也不能留在身边。”

很像北见的作风,一板一眼。

“可是有几个委托人联络不上,那些档案由我保管。”

“啊,你趁上次还给足立先生。”

夫人对司点点头。“所以足立先生的档案,现在应该在他手上。”

警方调査足立的住家,找到档案,看过内容后,自然会找上北见一郎。

“档案里有提到高越先生的名字吗?”

“我没看过内容不太清楚,或许有吧。即使没提到特定人士的名字,应该也会提到诈骗集团的事。”

“当时北见先生调查过。”

“稍微査了一下吧,毕竟他是那种个性。”

司拿着啤酒杯出神,夫人提醒:“如果警察上门,由我来应对,你可别多嘴。”

司苦笑着,随口答应,但脸色很快沉下来。“他声称遭到陷害……”

“别再想了。”

夫人那副语气,和她规劝为公车劫持事件的暮木老人烦恼的我一样。

“这不是一般人能插手的事。足立先生没办法一直逃下去,如果他决心主张自身的清白,就会向警方投案。我们不要干涉。”

就是啊,我正想这么说,随即收到“杉村先生也一样”的告诫。是、是、是。

深夜十二点过后,我回到家。等待我的,是妻子写着“有点感冒先睡了”的字条,及冰箱里的水果盘。我边吃水果,和司一样想得出神。

吃过跌破众人眼镜的中华料理盛宴,恢复精神的我们广报室成员,顺利通过工联的调査。我们被分别叫去,回来时表情各有千秋。相对于野本弟的义愤塡膺,间野却是一脸神清气爽,仿佛放下肩头重担。我不记得做过滥用职权的事,面对工联负责人的种种问题毫无困扰。

我们不晓得井手的说法,不过依询问的气氛,他并未占上风。这一点也让我轻松许多。

疑似受到这场纷争影响的只有一件事。森信宏主动联络,表示想暂缓将长篇访谈出书的企画。电话是他亲自打来,由我接听。森先生解释“内子的状况不太理想”,口吻始终温和。

然而,园田总编却往坏处想:“他的意思是,要跟滥用权势欺侮他小弟的家伙断绝关系。”

确实,井手是森派的主力成员。若把森先生比喻为将军水户黄门,井手就是左右护法的阿助或阿格,不过我应道:“什么小弟,至少也说是关爱的部下。”

“反正,是井手先生去向森先生告状吧?不然森先生不可能知道此事。”

“唔,倒是不无可能。”

即使如此,也不必担心会受到打压。森先生毕竟已退休。

“胡乱揣测生气也没用。搞不好森先生一无所知,真的是夫人身体状况不好。”

“你就是这样,才会永远都是跑腿小伙计,没办法成为政治家。”

不论是任何形式,我都不想成为公司里的政治家,所以无所谓。

由于井手停职,编辑部的气氛和平欢乐。工作大有进展,园田总编完全恢复正常。间野的工作表现极佳,不必再补充人手。

关于足立则生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连对妻子也保密。

一向对妻子毫无隐瞒的我,之所以能够忍住不说,是妻子太忙碌的缘故。她提过要帮忙朋友开餐厅,似乎真的快实现。妻子看起来相当开心。

“朋友希望我在计划阶段就加入,包括自宅的改建、装潢、挑选餐具用品,要准备的事情真的多到数不清。”

虽然不是去当大厨,妻子也干劲十足。

“我可能会暂时荒废家务……”

“太太,依你的个性,我赌三百点你绝对无法完全抛开。”

所以,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我只叮咛妻子这一点。

“好的,我保证。”妻子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北见夫人和司,都遵守与足立则生的约定。不知是漏掉档案、找到却没看出其中意义,还是档案里没提到具体事实,一个星期过去,刑警仍没造访北见家。

理应是头号嫌犯的足立则生,媒体依然报导为“死者友人”、“报纸贩卖店的店员”。名字没公开,当然也没遭到通缉。对足立则生来说,这是个好兆头,或者只是捜查进度缓慢,只能透过新闻和报纸得知消息的我无从判断。

这起案件中,除了足立则生以外,警方也在找凶器。经过验尸,发现凶器是十二到十五公分的单刃刀,推测是水果刀,却没找到。足立则生住在店里,并且跟着搭伙,没人晓得他是否持有水果刀。而他也没有在案发前购买的迹象。

至于被害人高越胜巳,是都内一家保健食品商社的员工。那是家新公司,以电视购物为中心扩大事业版图,最近推出热销商品,业绩扶摇直上。身为营业部次长的高越本身是高收入族群,他的住所,也是他失血过多死亡的地点、足立则生送报的公寓,在当地是知名的亿万豪宅。他租下搬进来,还不到一个月。

高越有个妻子,目前怀有四个月的身孕。据说没办理登记,等于是事实婚姻。我在几个新闻评论节目中,听到她接受访谈的声音。平常会感到心痛和同情,根本听不下去,但我想知道她怎么说明这起命案。

案发当天,高越胜巳比平日早回家,留下一句“我要去跟那名恶心的送报员做个了结”便出门。足立则生工作的报纸贩卖店,和命案第一波报导一样,离高越夫妻的华厦不到一百公尺。

“明明已拒绝订报,却纠缠不清,每天都送来根本没订的报纸。叫他不要再送也不听,硬说什么前一个月免费。”

每次送报都按门铃,等高越或夫人出来应门才罢休。听到这里,种种行径确实与跟踪狂没两样。高越夫人本身没明说,但负责访问的播报员和记者,似乎都认为足立则生对她有非分之想,并根据这样的假设发问。夫人表示,她对足立则生一无所知,丈夫也不认识他,不知为何会惹上那种人,完全是单方面受到騒扰。于是,有些节目拿过去推销订报引发的杀伤案件,与这起命案进行分析比较。

雇用足立则生的报纸贩卖店,不晓得这样的纠纷。他们从没办过一个月免费试阅的活动。

“足立本人应该是打算自掏腰包,但究竟是什么原因?”

老板的脸上打着马赛克,一样仅播出声音。他的话声掩不住疑惑。

足立则生没向身边任何人,提到与自身黑暗过去有关的高越胜巳。他只向北见一郎求救。

命案发生得十分突然。下午五点前,高越胜巳拜访报纸贩卖店,先向老板兴师问罪“你们的店员足立一直在騒扰我们”。他来势汹汹,坚持无论如何都要跟本人直接谈判,于是老板告诉他足立则生在二楼的寝室。高越希望两个人私下谈,便走上二楼。老板在楼梯底下,提心吊胆地观望情况。没多久,楼上传出怒吼声,接着变成惨叫,高越胜巳按着西装胸口,连滚带爬冲下楼梯。

——我会被他杀掉!救命!

高越脸色苍白地叫喊,跌跌撞撞从后门跑出店外。

足立则生跟着下楼。老板出声关切,他不断辩解自己什么都没做,完全一头雾水。在这个时间点,老板没发现高越胜巳遭到刺伤,既没看到刀子,也没流血。

向足立则生问出高越胜巳的住处,老板赶去,发现门前血迹斑斑。他按了门铃,却毫无反应。门锁着,敲了也没人理。老板无计可施,在原地像无头苍蝇般打转时,高越夫人叫的警车和救护车抵达。

接下来是高越夫人的证词。高越胜巳逃回自家后,立刻锁上门,仿佛害怕对方会追上来。他倒进夫人怀里,左胸下方被刺伤,大量出血,死因是失血性休克。直到昏迷前,他都不断重复道:“我遭到送报的足立则生刺杀。”

高越夫人和报纸贩卖店的老板一样,没看到凶器。她抱住丈夫时]胸口没插着刀子,屋内也没有刀子的踪影。是途中掉落,还是在足立则生手上?关于前者,警方沿高越胜已回家的路线进行搜索,却徒劳无功,目前后者的可能性较大。根据此一假设,警方搜索足立则生逃走的路线,但连个刀影都没有。

碰到我和司的时候,足立则生身上暗藏凶刀吗?不知道。是在逃亡途中丢弃在某处吗?不清楚。不过,我确定他的衣服、脸和手脚都没有血迹。他主张自己没有杀人,我知道,司也知道。所以,司迟迟无法摆脱烦恼,联络过我好几次。

“果然告诉警方比较好吧?”

“令堂怎么说?”

“我妈的意见还是一样。”

那只能静观其变了——我们的讨论始终在原地兜圈子。

“你们不能牵扯进来。”

“要好好珍惜你妈。”

足立则生这么说过。如果重视与他的约定,只能等待,并祈祷他能主动出面,洗刷自己的嫌疑。

“他会不会自暴自弃,跑去自杀?”

司愈来愈烦恼,我推断不可能。

“听起来有些不负责任,但我认为他不会自杀。他很有正义感吧,甚至为不小心参与的诈骗行动耿耿于怀。他不会没有任何辩白,就自我了结。”

为了已故的北见,也为了司,足立则生不会做出那种自我毁灭的行为。倘若他告诉我们的是事实——他真的没杀害高越胜巳,就不会以自杀来结束这件事。我忍不住如此祈祷。

对我们来说,这句话是唯一的希望:

——我没伤人,对方陷害我。

命案刚发生时,报纸贩卖店的同事和老板娘都听到这句话。高越夫人打一一〇通报,赶来的警官依夫人的证词去报纸贩卖店前,足立则生看到警车,如此大叫,便开始逃亡。所以,在那个时间点,足立则生应该还不晓得高越胜巳已死。见到我们时“没伤人”变成“没杀他”,想必是在前往南青山第三住宅途中,得知高越胜巳的死讯吧。

不过,我看到的报导,不怎么重视他情急之下的主张。足立则生的处境就是如此危险。

北见可能不晓得足立有前科。二十二岁时,他在当时落脚的横滨闹区一处酒吧,因为争吵而打人,导致对方重伤,被判伤害罪坐了短暂的牢。一个没有前科的年轻人,在这类案件中没被判缓刑,而是直接处以实刑,不是案情太凶恶,就是没经济能力,无力赔偿被害者。不论如何,这都不是有正面帮助的材料。

在报纸贩卖店,足立一向沉默安分地努力工作。不过,即使是一点小事,一旦说出口就不肯退让,有着顽固的一面。年轻同事描述他一生气,眼神会骤变,十分可怕。这是案发后取得的相关证词,应该掺杂不少附加的印象,但考虑到足立在北见介绍的工作地点,连三个月都没做满,应该不是擅于社交的人。而且,这几年他的生活纵使平静,也不可能是令人满意的。别说这几年,从他交给报纸贩卖店的履历表来看,我甚至觉得今年四十三岁的他,人生大半都是委屈的。

“如果高越先生跑来骂人时,我陪同在场就好了。”

老板这番后悔的话,足立则生应该在哪里听着吧。

我生长在山梨县北部。父亲是公所人员,兼营果树园,现在由哥哥继承。

那是片悠闲的土地,依现代人的说法,我在自然环境中成长。与虚弱的都市小少爷不同,健壮强悍——虽然想这么说,其实我怕狗怕得要命。小学二年级时,我被邻家的狗追赶,摔进田里,带着浑身泥泞逃跑,从此以后就视狗为天敌。

那是只杂种的中型犬,放养在户外。虽然经常乱叫很吵,但不曾咬人,所以我哭哭啼啼回到家时,得到的不是安慰,反而先惹来嘲笑,还挨一顿骂。父亲尤其刻薄:“你逃跑,狗才会追。狗看得出谁是胆小鬼。”

他劈头便如此怒骂。

因为跑,才会被追。这也是一种人生教训吧。不要逃避,要回头对抗。但至今为止,我从未深切体会过这个教训。

凡事都有“第一次”。

说服司不要说出足立则生的事,是为了遵守和足立的约定吗?或者,我只是想以此为借口,避免卷入新的事件?我一直逃避探究自己的内心,事件却主动找上门,而且是应该已结束的事件。

当时,我在公司大楼一楼的“睡莲”吃午饭。遇到足立则生后,一周过去,电视和报纸都不再提起那起案子。我浏览着财经报纸,享用老板自豪的热三明治。

“总算恢复和平。”

替我斟咖啡的老閲冷不防冒出一句,像是什么暗号。

“什么意思?”

“井手先生消失,集团广报室不是总算平静下来?”

你们那里人际问题挺多的,老板抚摸着典雅的花白下巴胡须说。

“两年前,那个女孩惹出风波时我也很担心,但这次弄个不好,会是大丑闻吧?毕竟是性騒扰问题。”

“老板,你又跟野本弟多话了吧?”

老板一手拿着咖啡壶,耸耸肩。“那不叫多话,我只是提供必要的情报。”

老板是好人,但这种癖好实在教人伤脑筋。

“那也提供我一些情报吧。井手先生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他似乎去找森先生商量。”

“找‘森阁下’商量?这倒是初次耳闻。”

不小心打草惊蛇了。我懊恼地缩着肩膀,桌上的手机传来收到简讯的铃声,是前野小妹。

我拿起手机,打开收信匣前,又收到新讯息。我正纳闷,换成电话响起。

“哎呀,真是大忙人。”

老板忍不住奚落。我接起电话,听到疑似紊乱的鼻息。

“喂?”

“杉村先生吗?”

原来是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伙伴,善良市民兼中小企业社长田中雄一郎。

“我是杉村。”

“你有没有收到东西?”他气喘如牛,急切地问。“你应该也收到快递,还没打开吗?”

“稍、稍等一下。”

我连忙站起,逃离好奇张大双眼的老板,来到店外。

“你说快递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会让田中慌成这样的货品,我只想得到一样。

——我一定会支付赔偿金。

——用宅配寄出。

“我收到钱了。是暮木老先生的赔偿金!”田中回答。

我急忙确认,坂本和前野传来相同的讯息。从字面就看得出他们多惊慌。

“接下来怎么办?你有何打算?告诉警察吗?”

杉村先生、杉村先生,田中不停呼喊我。隔着电话,我却觉得他就在眼前紧紧抓住我。

“拜托,不要告诉警察。算我求你。”

我仿佛看到田中拿着手机行礼的模样。

“请冷静,田中先生。”

“可是你打算报警吧?”

“我连有没有收到东西都不知道啊。我不会轻举妄动,你先冷静下来。”

稍稍远离手机,田中掺杂鼻息的话声低喃:“——三百万。”

田中雄一郎收到三百万圆吗?那坂本和前野呢?

“什么一亿,果然是骗人的。可恶的臭老头,居然耍我。”

“你稍稍恢复冷静了呢。”

田中啧一声,笑道:“不管是多少,我都求之不得,所以……”

“这我明白。可是,问题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收到赔偿金的不一定只有我们四个,还有园田总编、迫田女士和柴野司机。”

或许有人已通知警察。

“园田是你的上司吧?”

“是的。她在公司,目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好好拜托她。”

“田中先生——”

“迫田是那个几乎痴呆的老太婆吧?不用管她和司机,老先生不会送赔偿金给她们。”

“你怎能确定?”

“老先生只跟我们提赔偿金。当时迫田老太婆和司机已下车,所以,这是包括你上司在内,我们五个人之间的问题。老先生做事不是很一丝不苟吗?”

乍听合情合理,但田中忘记重要的一点。

“暮木老人不是把给我们赔偿金的‘善后工作’托给第三者?对方应该不清楚我们当中的谁跟老人聊过什么,所以可能会一视同仁。”

田中顿时沉默,我也不禁沉默。

半晌后,田中压抑情绪缓缓开口:“那为什么我和两个小鬼的金额不一样?”

原以为金额的不同,只是单纯的年龄差异。暮木老人交付善后工作的某人,面对老人交付的钱,参考我们人质的资料,思考该如何分配。健康的年轻人少一点没关系,女人和老年人多一点,有家庭且正値壮年的田中分多一点,大概类似这样。

那么,园田瑛子和我(应该)收到的金额有多少,更令我好奇。

“我不知道,就算在这里猜测也没意义。总之,我会通知园田,确认有没有收到东西。”

田中显然没听进耳里,抢话般提议:“我去你那边,大家碰个面吧。”

“咦?”

“我会集合这边的人质,一起去你那边。我们碰面商量。”

“商量……”

“不面对面谈,你不会懂的!”

“哪里方便见面?”

“总会找到的。我会再联络,你快确定自己的份有多少。”

田中径自挂断电话。我打开陆续收到的讯息,是坂本和前野这对情侣传来的。两个人都收到一百万圆,慌得不知所措。

我回“睡莲”结帐,最爱的热三明治还剩一半以上。

“怎么啦?”

老板关切道,我露出苦笑。

“我们部门问题多多。”

返回编辑部,园田总编和间野坐在电脑前。

“间野小姐,临时有急事,我和总编出去一下,办公室麻烦你。”

“好,请慢走。”

我示意讶异的总编拿外套,把她拖到外面。

“干嘛?”

“现在去你家。事态紧急,理由我晚点说明,麻烦你。”

我并不是强势的人,但园田瑛子也不是迟钝的人。我说事态紧急,她似乎立刻了解。我们跳上计程车。

总编独居的公寓在茗荷谷。我尚未有荣幸以部下的身分送她回家,因此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那是屋顶有装饰、白色外墙的七层建筑,附有令人感激的设备——卡片感应式宅配箱。

液晶荧幕小窗上,显示着园田瑛子的住处号码。

“请打开看看。”

总编讶异又愤怒不安地瞪我一眼,取出宅配箱里的包裹。那是宅配公司的专用信封,纸质相当薄。

“这是什么?”

总编掏出老花眼镜戴上,我望向包裹的托运单。寄件人是“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营业总务部”,备注栏写着“乘客遗失物品”。不是印章或印刷,全部手写。虽然不到龙飞凤舞的程度,但字迹秀丽,容易辨读。我觉得是女性的笔迹。

“请打开看看。”

总编望向信封内,眼神飘移。

“天哪,杉村,这是什么?”

总编递出信封,里面是一整叠有封条的万圆钞票,共一百万圆。

现在是午后不上不下的时刻,周围没半个人影。管理员室的窗口摆出“巡视中”的牌子。我压低音量,说明原委。

园田瑛子逐渐失去血色。

“不要,我不要!”

“接下来大家要集合讨论该怎么办。”

“我不管,交给你。这钱给你,你拿着。”

园田瑛子把信封用力塞给我,缩起肩膀背过身。

“可是,总编……”

“我不希望想起来。”园田瑛子双手掩面。“我不要想起那个事件的任何环节,否则又会陷入恐慌。”

我拿着信封,愣在原地。

“对不起,我就是没办法。我没办法好好去想。所以,拜托你!求求你,我的钱,你帮忙处理掉。”

好的,我答应。园田瑛子的膝盖不停颤抖着。

“钱由我保管。我会听从总编的意愿,请放心。”

随着“咚”一声,总编往前栽倒,靠在宅配箱上,显然撞到头。她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的。”

那起公车劫持事件,为何会让你害怕到这种地步?关键就在暮木老人身上。我咽下涌上喉头的疑问。一旦开口不仅是徒劳,更是有害。园田瑛子不会回答,她也无法回答。

“我来联络编辑部,你不用担心,直接回家休息吧。”

总编背对我,默默抱住头。我退后几步,转身离开。园田瑛子并未回头。

我住的公寓也收到快递。柜台有保管单,东西装在宅配箱里。

幸好今天妻子去参加家长会,我不想再拖累妻子。打开宅配箱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包括宅配公司的专用信封,字迹端正的托运单,“乘客遗失物品”的文字和寄件人,全部相同。

至于金额,跟园田瑛子、坂本和前野这对情侣一样,是一百万圆。

我犹豫半晌,最后将两个信封连同内容物一起放进公事包。我算是满爱整洁的人,但不擅长背着妻子藏东西,干脆今天带着四处走。

我在厨房喝杯水,打电话给田中,却转到语音信箱。留言请他联络我后,我离开家门。

间野和野本弟已在编辑部。

“发生什么事?”

“嗯,上个月的报导被社友会念了。”

即使是做做样子,仍得道个歉,不然会很麻烦,我笑道。公事包里的两百万圆,听着我脱口而出的流畅谎言。

“大企业麻烦的地方真多。社友会就是那些隐居老人组成的团体吧?”

“得顾好他们的面子。总编非常不高兴,直接下班回家。”

接下来只需等待联络,像平常那样工作就行,但我做了件多余的事。耗费比烦恼把信封和两百万圆藏到哪里更久的时间,我犹豫着打电话到会长秘书室。

我向今天也一样冰冷的“冰山女王”开口:“请转告会长杉村最近想见他一面。”

“我这就去确认会长的行程。”

远山小姐很快返回。

“任何时间都可以,请联络会长的手机。”

然后,她语调不变,补上一句:“会长说:你总算想来问我了吗?”

田中非常积极,一并解决移动方式和集合地点的问题。他找来一辆迷你巴士,载着他那边的人质伙伴到都心。

约定的集合地点,是东京老街一处宽广的投币式停车场。田中只用手机传地址过来,抵达后我吓一跳。坐在迷你巴士上的前野,透过车窗发现我,向我挥手。

“一直停在这边没关系吗?”

“我可是付过钱的,哪条法律禁止坐在车里吗?”

鎭坐在驾驶座的田中,外套衣摆底下露出预防腰痛的石膏。

“就算我开累了,也有人可换手,真教人放心。”

田中说道。我和他提到的预备驾驶员四目相接,诧异地发现是柴野司机。她和前野坐在中间一带的座位。她向我点点头,刘海垂落。柴野司机穿薄线衫和牛仔裤,看起来比穿制服年轻许多。

“司机也拿到钱了。”

田中粗鲁的用语,立刻引来前野的抗议:“不是拿,是对方送来的。”

“还不是一样?”

“不,不一样。”

柴野司机再次向我微微颔首,接着道:“联络不上迫田女士。事件发生后,她搬去埼玉的女儿那里,家里没人在。”

我爬上小巴士的阶梯,在狭窄的车内转身,坐到最近的座位,后方就是坂本。田中关上车门。

“柴野小姐后来和迫田女士见过面吗?”

柴野司机垂下视线,点点头。“虽然只是探望一下。”

“但你去看她,迫田女士想必安心许多。”坂本望向我,“杉村先生,总编呢?”

“她不会来,由我代理。”

“她还是不舒服吗?”

“总编没事。不过,她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我有她的委任状,我们的决定,她也会听从。”

前野忽然眨眨眼,“那杉村先生握有两票喽?”

“哪有这么好的事?能参加多数决的,只有在场的人。”

幸亏迷你巴士内的照明是功能导向的日光灯,而非暖色系——黄色的灯光。我不愿在那种色泽的灯光中,再度与众人起争执。

白色照明下,田中的脸有些泛红。与其说是兴奋,更像卯足劲。截至目前为止的果断行动]反映出他的严肃态度。而严肃面对,代表他心意已决。

“那么,如果多数决定要报警,田中先生也要乖乖听从。”我提醒道。

“结果不会是那样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除了你之外,每个人应该都会默默收下钱。”

“才不是每个人!”

前野立刻抗议,但我望向她,她立刻逃避似地垂下头。她没坐在坂本旁边,而是紧挨着柴野司机。坂本也闪避着前野的视线。

“做出决定后,我会说服迫田老太太。万一变成要跟老太太的女儿谈判,感觉反倒更容易。”

我面向柴野司机,“坦白讲,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真是意外。”

这次她没有闪躲我的注视。她轻轻点头,小声应道:“我也很犹豫。”

“原本她想先向公司报告,而不是报警,简直是忠诚员工的楷模。”

幸好我早一步逮到她,田中显得有些得意。

“我阻止她告诉公司。”

实在是千钧一发,田中又重重喘起气。

“柴野小姐,你不用上班吗?”我问。

“我今天休假。”

“小孩呢?”

“寄放在朋友家。有时我会请朋友帮忙照看,不要紧。”

“她是单身妈妈。”田中像在宣传般扬声说:“一个女人家要养小孩,两百万圆是笔相当大的临时收入,往后的生活会宽裕不少。杉村先生,你忍心夺走吗?”

柴野司机拿到两百万圆吗?

“田中先生,你的心意我很感激。”她小声却坚定地应道:“但我不打算收下那两百万圆。”

“又讲那种话。”

“如果大家要收下这笔钱,我不会阻止。我的份会分给大家。即使大家决定不收下,我也会这么做。不管最后决定如何,我都会遵从大家的意见。”

说到后半,她望向我。看来,她早就打定主意。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在公平的情况下,将她的决心告诉我们吧。

“为什么?”我问。

“这是我该负起的责任。我应该留在公车上,却抛下大家逃走。”

她果然放不下这一点。

“你并非自愿逃走,是暮木老人把你赶下公车的。”

我把刚获释后,与山藤警部的谈话内容告诉众人。由于柴野司机和迫田老婆婆难以控制,从一开始就被排除。

“这么一提,我也有同感。”坂本点点头。“柴野司机有她的立场,而迫田女士不时冒出戳中老爷爷痛处的话。”

这一点我也记得很清楚。

“怎么,小子,你想背叛?”

田中怒目相视。坂本可能也不太高兴,眉毛连成一直线。

“请不要用‘背叛’这种字眼,我还没决定。”

“说只要有这笔钱,人生就能重来的是谁?是哪张嘴巴说不想一辈子当清洁工?”

坂本垮下肩膀,仿佛身上的塞子被拔掉。前野睨着他。

“小启想重读大学。”

听到她的话,我总算厘清状况。

“他想重读大学,努力用功毕业,希望找到好工作。”

喏,对吧?前野寻求坂本的赞同,语尾变得沙哑。

提到好工作,坂本现在的工作没有什么不好,但问题不在此。坂本在海风警署停车场说的话,又掠过我的耳际。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拥有大学文凭,或许能变成像桥本真佐彦那样,或许能成为西装笔挺、开着公司车行动的大企业员工。对年轻的坂本而言,是人生的重设与重新出发。一百万圆,完全足以做为踏板。

“芽衣不是也想要学费?”坂本缩着肩膀,与其说是征求同意,更像责备似地嗫嚅:“你明知实现梦想需要钱。”

我知道,前野低喃。她的双眼噙满泪水,伸手按住眼头仍止不住,又弯身垂下脑袋。

“可是,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能收下这笔钱。”

“怎么会?这是老先生的赔偿金,完全依照预告的方式寄来,不是吗?”

不一样的只有金额。

“暮木老爷爷并不是有钱人,他根本不是大富翁啊!”

他一个人孤伶伶地住在公寓里啊!前野叫道,泪水濡湿脸颊。

“老爷爷无依无靠,交谈的对象只有民生委员。他还用垃圾场捡来的收音机听广播。”

“所以呢?”田中吼回去。“有钱人的钱可以拿,穷人的钱就不能收吗?那个老先生过怎样的生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可能无关吧!”

“就是无关!老先生把我们当人质,任意耍弄我们,才会有这笔赔偿金。我有权利收下!”

前野放声大哭,柴野司机抚着她的背。田中别开脸,紧握拳头,用力敲驾驶座旁的窗玻璃。不是讨厌的黄光,而是日光灯的白光下,在比海线高速客运的公车小两号的迷你巴士中,我们陷入沉默。不像那天晚上的暮木老人,我们之中没有会率先发话,引导我们开口的角色。

“老爷爷如何存到这么多钱?”坂本用力搔着头,“从计划劫持公车起,他就存钱准备在事后付给人质吗?”

真是一针见血的质疑,我点头附和。“而且是交给谁保管?恐怕就是写这些托运单的人吧。”

柴野司机按着前野的背,看了看坂本和我。

“——不如试着调査?”

见我瞪大眼,她立刻退缩。

“啊,不,就是……倘若介意钱的来源,或寄件人的身分,应该有办法调查。”

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在想相同的事。

“我也这么想,而且有线索。”

“线索?怎样的线索?”

坂本一脸诧异,我露出苦笑:“你是不是忘记前野小姐的特技?”

他猛然想起般睁大单眼皮的瞳眸。

“对了……芽衣,你还记得吗?”

暮木老人要求警方带到现场的三个人,他们的住址和姓名资讯是前野帮忙打字传送。

——告诉我,我记得起来。

前野以手帕按着充血的眼睛,点点头。“你们是指那三个人?”

“嗯,你没忘记吧?”

“我记得,之后我有备份。”

坂本不禁拍手,“太好了!”

前野把名单存在手机的备忘录,我请她把资料传送过来。

“这些托运单也可当成线索。”

柴野司机拿着收到的宅配专用信封,但坂本摇头道:“从那边查不到的,上面写的是柴野小姐任职的客运公司住址和电话。”

“不过,可以知道是在哪里收取包裹的。”

喏——柴野司机指着托运单一角。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手指细长。

“不是印章,是用原子笔手写的‘日出龙町店’。日出是连锁超商吧?我们家附近也有一间。只是,这是‘龙町’分店。依我所知,我们的行车路线里没有这样的町名……”

坂本、前野和我立刻从携带的包包取出包裹,确认托运单上的资讯。田中带着怒气旁观。

寄给我的那包同样是“日出龙町店”,坂本收到的是“京SUPER高桥”。高桥应该是收取宅配的店员姓氏吧。前野的则以潦草的字迹写着“堀川青野商店”。

“我上网搜寻,日出应该不难査。”坂本立刻握紧手机。

“柴野小姐好厉害。”前野红着眼眶感叹。

柴野司机淡淡一笑,“光凭这此一线索可能不够吧。”

田中哼一声,“调查这些又能怎样?”

“心情会舒坦些吧。”

“然后就能干脆地收下钱?那很好。”

“如果田中先生什么都不想做,那也没关系。我们会自己调查。”

前野噙着眼泪回嘴,拿着手机的坂本忽然打断她的话∶“喂、喂,安静一下,杉村先生、柴野小姐,‘龙町’也不在都内,是在群马县!”

“哪一带?”

“前桥市北方的角落。”

“‘京SUPER’和‘堀川’这些地名或许也在那一区。”

“用家里的电脑可以查得更快。”

我把搜寻任务交给坂本,起身移动到驾驶座旁边。

“田中先生。”

田中鼻翼翕张,脸上的红潮褪去。

“就像你听到的,我们先做个决定吧。”

田中只转动眼珠望向我。

“关于这笔钱,我们暂且不告诉警方,当成共同的秘密。不过,我们会用能力所及的方法,调查钱的来源和寄件者的身分。如果你不乐意,不必参与没关系。”

那还真感谢,田中吐口水般应道。

“我们调查得知的事情也会通知你,然后再集合一次讨论吧。在那之前,请不要动用那笔钱。”

田中眨眨眼,“要等多久?”

“一个月如何?”

“哪能等那么久!”

“那请给我们半个月的时间。如果经过半个月,仍然一无所获,我们也会改变方针。”

待在巴士中央的三人盯着我和田中先生。

“半个月是吧?”田中像在呻吟。“我非常需要这笔钱。这笔钱对我帮助很大。”

“我知道。”

“你哪会知道?”

“要是你非动用那笔钱不可,也没关系。只是,如果我们查到钱的来源,认为还是不能收下,应该报警,到时你会很难堪。”

田中的脸上今天第一次浮现兴奋与愤怒以外的情绪。他十分狼狈。

“你……这是在恐吓我?”

“很抱歉,似乎是恐吓呢。”

“想想看,把钱留在身边半个月或一个月再报警,一样会非常麻烦。你们明白吗?”

“我们明白。到时会把我们的想法、做了些什么,毫不保留地告诉山藤警部。他至少会听听我们的说法吧。”

前野点点头。

“事情过去那么久,警方哪还有闲工夫管?”

田中不禁叹息。只见他皱着脸,眼皮发颤。

“塡写托运单,送这么一大笔钱给我们的,是暮木老人的同伴。虽然对方不是公车劫持事件的共犯,但极有可能知道老人的意图与计划。”

“所以要把那个人找出来,交给警方吗?”

“要不要交给警方,等见过面才能决定。这样不行吗?”

田中只是闭上眼摇头,我回望其他三人。

“来分配任务吧。”

三人惊醒般挺直背。

“坂本和前野,请你们寻找龙町的超商和‘京SUPER’。我希望你们去当地看看,可以吗?”

当然——两人用力点头。

“工作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这边总有办法,然后小启上周末辞职了。”

其实坂本没必要尴尬,我早就隐约察觉。

“私底下带着公司名义的包裹去寄送,还满奇怪的。要是运气好,店员或许会记得是怎样的人。你们能试着仔细打听吗?”

“好的。那老爷爷指定的三个人怎么办?”

“我来负责。”

听到我的独断,年轻情侣露出意外的表情。

“抱歉,我擅自决定。但关于那三个人,我认为最好慎重调查。与其让你们年轻人去,有名片的我应该比较容易打听。”

“杉村先生提过,”前野一双大眼看着我,“早已习惯被卷入事件。”

“嗯,加上有个朋友是私家侦探,所以我也有点习惯像这样进行调査。”

这是假的,现在没有了。不过,北见一郎会允许我在这种情况下撒谎吧。

“那位侦探能信任吗?”

“可以。而且我不会透露详情,只是请他指导我技巧,请放心。”

柴野司机按着薄线衫胸口,问道:“那我要做什么呢?”

“有三件事想拜托你。首先,可以请你保管我们的钱吗?”

我望向田中,他固执地瞪着方向盘。

“田中先生的份,由他自行保管,但园田总编和我们的份,希望柴野小姐帮忙保管。虽然这么一大笔钱放在家里,你可能会觉得不安。”

“没问题,我会谨慎保管。”

“第二,请设法联系迫田女士或她女儿。取得联络后,由我去见对方。”

第三件事有点麻烦。

“暮木老人知道你女儿的名字,对吧?”

约莫是余悸犹存,柴野司机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的,他明确说出我女儿的名字。”

“即使为了事先勘察,搭过几次公车,也不可能连驾驶员小孩的名字都知道。暮木老人恐怕积极调査过你,比方向你同事或街坊邻居打听。可以请你不着痕迹地向周围的人确认吗?”

暮木老人与柴野司机身边的人可能有关系,才会挑选她驾驶的那班公车当犯案舞台。我无法完全割舍这个假设。

“好的,我会査查看。”

柴野司机从皮包取出记事本,写下我的指示。我拿起四百万圆交给她。

“杉村先生,你会立刻去找那三个人吗?”

“嗯。不过在那之前,有一件事今晚就能做到。”

行动要小心,联络要勤快,我反复叮嘱,接着拜托默不吭声的田中千万小心驾驶,把大家平安载回居住地,便走下迷你巴士。我迈出脚步,寻找文具行,有份文件必须马上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