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断的早餐

在莱登庭举办这场小型派对的主人是维克多·斯坦沃茨先生,他这个人交友甚广,朋友五花八门,据他们所说,他是个相当优秀的人。至于仇人,如果他有什么仇人的话,那些人怎么看待他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至少从表面看来,他有没有仇人还是个问题。维克多60岁左右,是个性格和蔼的老绅士。

他非常有钱,烟酒都用最好的,为人慷慨大方,几乎到了大手大脚的地步,不是那种容易树敌的人。这就是维克多·斯坦沃茨先生的全部特征,不过,有件小事或许得提一提。

如果说他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缺点,其实那个缺点很微不足道,称不上是缺点,那就是,他对那些照片经常见诸报端的人物,或许显得更感兴趣一点。这倒不是说斯坦沃茨先生是个势利眼或类似的角色。他喜欢和公爵开玩笑,但也同样乐意与清洁工打趣,不过和这两者相比,他可能更喜欢和百万富翁聊天。但是,他那个十几年前就已去世的弟弟,曾经不顾女方家人的强烈反对和竭力阻挠,成功迎娶了格拉辛汉姆伯爵的长女——辛西娅·安格勒梅夫人,而他毫不掩饰对这门婚事有多满意。当然,为了表达自己的认可,他不惜为弟媳妇提供1000英镑一年的生活费,只要她婚后改姓斯坦沃茨就行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获得这笔费用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她必须保留自己的贵族头衔。当然,有说法称,从这里可以看出斯坦沃茨家族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过不管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也不管他究竟是什么出身,有一点毋庸置疑,现在的斯坦沃茨家族声名显赫,势力大到谁也不想去深究他们的内幕,也没有这个耐心。

斯坦沃茨先生一直单身。大家都知道,他在神秘的金融麦加圣地——伦敦的金融商业区小有地位。不过具体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这里也没必要做进一步解释。但是,如果有人好奇心大发,非要打探个究竟,就会发现,许多规模不大却盈利颇丰、而且相当体面的小公司的董事会,都能看到斯坦沃茨先生的大名,这些公司的办公地点全部分布在伦敦市长官邸四周方圆半英里之内。不管怎么样,这些职位似乎并没有占用斯坦沃茨先生太多的时间,所以他能够尽情去过他的悠闲生活。冬天,他一个星期在伦敦待两三天,夏天则偶尔待上两个星期。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他的财务状况,在朋友中间保持着很好的声誉,而且收入颇丰,足够负担得起许多人的消遣开支,只要这些人不胡乱挥霍。

有人说,斯坦沃茨先生特别喜欢娱乐消遣,而且娱乐方式不断变化花样。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他喜欢将一小群开朗爱玩的人召集到一起,这些人往往都是年轻人。每年夏天,他在不同的地方租下庄园,以供大家聚会消遣。他喜欢租那些历史悠久的大庄园,房东如果有许多达官贵人的亲戚,那就再好不过。冬天,他要么去国外度过,要么待在圣詹姆斯大街舒适的单身公寓里。

今年,他把莱登庭选作避暑场地,那里有着詹姆斯一世风格的山墙和格子窗,房间内的镶板装饰为橡木材质。斯坦沃茨先生对莱登庭相当满意。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而现在正在进行的小型派对,是今年夏天所举办的第二场。每逢这样的场合,他的弟媳妇斯坦沃茨夫人总是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

不管是罗杰还是亚力克,都和莱登庭的这位主人没有什么交情。由于种种巧合,使他们得以受邀前来此地。斯坦沃茨夫人的一位老朋友香农夫人和她的女儿芭芭拉最先受到邀请。然后,斯坦沃茨先生愉快地朝他的弟媳妇使了使眼色,说芭芭拉近些日子是越长越漂亮了,难道莱登庭就没有什么她特别想见到的人吗?斯坦沃茨夫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芭芭拉如果在这里遇到亚力克·华生先生这样的人物,想必一定不会不开心。接着,斯坦沃茨先生连珠炮似的提了许多问题,得知亚力克·华生先生这个人年轻有为,家财万贯(这一点让他很感兴趣),为牛津大学打过三年的板球(这让他愈发产生兴趣),而且,无论品行还是修养都无懈可击(这点他倒是一点也不感兴趣),于是当即发出邀请。两天后,亚力克·华生先生就收到了精致的小请帖,连忙应允。至于罗杰,斯坦沃茨先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消息(事实上,事情往往都是这样发展的),说他和亚力克关系不错。而且,像罗杰·薛林汉姆这种全世界有名的人物,斯坦沃茨先生的庄园总会为他保留一席之地。所以,亚力克收到请帖后,罗杰紧接着也收到了精致的小请帖。

罗杰对斯坦沃茨先生的印象倒不错。后者是一个快乐的老绅士,很合前者的脾性。斯坦沃茨先生有个有趣的习惯,他从早上10点就开始为客人散烟敬酒,烟是价值半克朗的雪茄烟,酒是战前留下的威士忌。他那张红润的脸庞显得和蔼可亲,总是由衷地露出笑脸,仿佛随时要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有时会和那位高贵的贵族弟媳开些别人听不懂的玩笑,偶尔显露出一点点粗俗劲儿,不过倒也为他平添了几分随和,使他待人接物时愈发显得平易近人。是的,罗杰发现老斯坦沃茨先生这个人值得好好研究一番。自从他们初次见面,这才过去三天,他们之间的关系差不多都可以称作一种友情了。

这就是我们的维克多·斯坦沃茨先生,目前住在赫特福德郡的莱登庭。可以说,他这个人无忧无虑,一点烦心事儿也没有(不到一小时后,罗杰一番困惑之余才得出这番结论)。

但是,早餐铃响完后,已过去十分钟了。如果我们想看看,斯坦沃茨先生邀请的客人究竟都是什么人物,不妨趁着这会儿工夫去餐厅瞧个究竟。

亚力克和芭芭拉已经到达那里。那位小伙子一脸伤心困惑的表情,显然可以看得出来,他刚才求爱遭拒,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而那位姑娘表情坚决自然,这倒显得相当不自然了。他们进屋后,罗杰也跟着信步走进去。他注意到,这两个人一言不发,表情很紧张,所以他打算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缓和点气氛。罗杰很清楚,打趣逗乐那一套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早上好啊,芭芭拉。”他愉快地说。只要是三十岁以下的未婚姑娘,认识一两天后罗杰就会直呼她们的教名,这倒也正符合他那玩世不恭的名声,还省去不少麻烦。“今天天气可真不错,我喜欢。需要我替你拿些火腿吗?或者煮鸡蛋怎么样?还是你自己来?感觉怪怪的,对不对?”

芭芭拉淡淡地一笑,说:“谢谢你,薛林汉姆先生。”说着,她将餐桌一头的那排银餐具的保温罩掀开,说道,“你喝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早上喝茶就跟用口琴演奏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一样,根本不对路。我说,今天有啥活动?11点到下午1点打网球,2点到4点接着打网球。5点到7点打一小会儿网球,晚饭后再聊聊网球。难道就这样安排了?”

“你不喜欢网球吗,薛林汉姆先生?”芭芭拉天真地问。

“喜欢?我简直是热爱啊。找个时间我得找人来教教我怎么打网球。亚力克,你今天早上打算做什么?”

“我可以跟你说,”亚力克咧嘴笑着说,“我可不打算跟你打网球。”

“为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忘了我是怎么对你的了?”罗杰愤慨地说。

“如果非得跟你打什么网球,我倒宁愿打板球呢,”亚力克反驳道,“至少会有很多外场员可以捡球,这样还省去了不少麻烦。”

罗杰转头对芭芭拉说:“你都听见了吗,芭芭拉?我得请你来评个理。我网球可能是打得不怎么样,不过——啊,你好,少校。我们正商量来一场网球双打。你要不要一起来?”

推门进来的那个人个头很高,脸色蜡黄,不大爱说话。他朝着芭芭拉稍稍欠了欠身子,说道:“早上好,香农小姐。薛林汉姆,你是说打网球吗?不了。很抱歉,我今天上午太忙了。”

他走到餐具柜旁,认真地看了看菜品,给自己装了些鱼。他刚刚坐下来,门再次被打开了,管家走了进来。

“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先生?”管家低声说。

少校抬头瞥了他一眼,问道:“是说我吗,格雷夫斯?当然可以。”他站起来,跟着管家走出了房间。

“可怜的杰斐逊少校。”芭芭拉说道。

“是啊,”罗杰感触道,“幸好我没干他那份工作,老斯坦沃茨先生是个不错的东家,但作为雇主我觉得不怎么样。你说呢,亚力克?”

“杰斐逊好像忙得不可开交啊。真可惜,因为他网球打得很棒。顺便问一句,他那工作具体应该叫什么?私家秘书?”

“我觉得差不多吧。”罗杰说,“叫什么都成。他给那老家伙干杂活。这工作糟透了。”

“退伍军人居然干这份差事,真有意思,是不是?”芭芭拉没话找话地问。气氛仍然有些紧张,“我还以为军人退伍之后会得到一笔年金。”

“年金是有,”罗杰回答说,“不过都是杯水车薪。而且,我觉得斯坦沃茨先生喜欢找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替他干活。嗯,没错。杰斐逊这人对他来说非常有帮助,这点我丝毫不怀疑。”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不是吗?”亚力克表示,“芭芭拉,请再给我倒杯咖啡,可以吗?”

“哦,他人还行。”罗杰断言道,“不过要是在晚上,我可不愿意跟那个管家单独出去。”

“他可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管家了。”芭芭拉一边摆弄咖啡壶,一边肯定地说,“他时不时会吓到我。他看样子更像个职业拳击手,而不是什么管家。你觉得呢,薛林汉姆先生?”

“事实上,你说得真是一点不假,芭芭拉。”亚力克补充道,“他是个老拳击手。杰斐逊跟我说的。斯坦沃茨几年前肯定是出于什么原因才雇用的他,之后老管家就一直跟着他了。”

“我巴不得你俩比试比试,亚力克。”罗杰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嘀咕着说,“不过你俩要是比赛,结果肯定没有悬念。”

“谢谢,”亚力克笑着说,“不过我认为今天不行。他绝对两下子就把我撂倒了。照我说,他轻轻松松就能胜出。”

“你也不是个胆小鬼。好了,等你什么时候考虑清楚了,就告诉我。我愿意为比赛提供赞助。”

“我们换个话题吧。”芭芭拉有些颤抖地说,“哦!早上好,普兰特夫人。你好,亲爱的妈妈,昨晚休息得好吗?”

香农夫人和她的女儿一样,身材娇小,模样俊俏,但除此之外,她们母女俩实在没什么相像之处。芭芭拉的那张小脸长得很有特点,但香农夫人的脸长得像布娃娃,毫无生气。她长得是很漂亮,却显得很臃肿。人们第一眼看去时,可能会被她的长相所吸引,但兴趣到此为止,因为她实在是不耐看。芭芭拉和她母亲在一起时,俨然一个保护者的角色。在旁人看来,撇开年龄不说,两人仿佛换了个角色似的。

“休息得好吗?”她气恼地说,“我亲爱的孩子,在这种鬼地方我压根儿就睡不着,我要跟你说多少遍才行?不是鸟叫就是狗叫,不是狗叫就是,就是……”

“是的,妈妈,”芭芭拉打断了她的话,安慰道,“您想吃点什么?”

“哦,让我来吧,”亚力克跳起来喊道,“普兰特夫人,您想来点什么?”

普兰特夫人年约二十六岁,是一位头发乌黑的优雅女士,她的丈夫在苏丹行政机构上班。她表示想来点火腿,香农夫人则勉强同意吃点烤鳎目鱼。之后,大家就开始聊起天来。

这时,杰斐逊少校推门进来,朝四下里看了看,一脸焦急的样子。“今天早上谁见到过斯坦沃茨先生吗?”他向人家问道。谁也没吱声。他转身又离开了。

芭芭拉和罗杰正对网球和高尔夫球各自的优点进行争辩,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罗杰曾经是牛津大学高尔夫球队的替补队员。香农夫人正吃着第二份鳎目鱼,她喋喋不休地跟亚力克说最近她早餐不想吃太多。接着,玛丽·普兰特也加入到芭芭拉和罗杰的辩沦之中。她赞同芭芭拉的观点,认为高尔夫球适合老年人和残疾人玩,而网球则适合年轻有活力的人,并且夏天他们也只能打网球。屋子里的人顿时议论开来。

这时,斯坦沃茨夫人出现在众人面前,谈话戛然而止。在平时,她通常待在自己房间里吃早餐。她个子很高,头发刚刚开始泛白,始终显得冷静高贵。不过,今天早上她比平时看起来还要严肃。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和几分钟前的杰斐逊一样,朝房间里打量了一圈。

“早上好,各位,”她缓缓地说,“薛林汉姆先生和华生先生,我可以和你们聊几句吗?”

屋内一片死寂,罗杰和亚力克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显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事儿不同寻常,只是谁也不愿意开口去问。在任何情况下,斯坦沃茨夫人都不喜欢别人好奇八卦。所以,等到两人走到了门边,她才示意他们走到她前面。两人走出来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门关上。

“发生什么事了,斯坦沃茨夫人?”三人一走开,罗杰径直问道。

斯坦沃茨夫人咬着嘴唇,踌躇了一会儿,仿佛在下定决心。“我希望没事,”她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不过今天谁也没见到我丈夫的哥哥,他的床好像没人睡过,书房的门窗都从里面反锁了。杰斐逊少校派人来叫我,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破门进去。少校建议你和华生先生一块儿过去,作为外人在场做个旁证。你们愿意和我过去吗?”

说完,她带头朝书房走去,两位先生也跟在了后面。

“你们在外面喊过他了,是不是?”亚力克问道。

“是的。杰斐逊少校和格雷夫斯都在门外和窗外喊过他了。”

“他可能在书房里晕倒了,要么就是类似的情况。”罗杰安慰地说,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什么把握,“或者可能中风了。他心脏是不是不太好?”

“没听说过他心脏不好,薛林汉姆先生。”

杰斐逊少校和管家都在门口等着了,少校仍然无动于衷,管家则显得有些惶惶不安。

“啊,你们来了。”少校说,“很抱歉打扰到你们,不过想必你们能理解。好了,华生,我和格雷夫斯加上你,我们三个块头最大,一起用膀子去撞门,没准可以把门撞开。不过门锁得很死。格雷夫斯,你挨着门把手站着,接着是你,华生。好了,准备,一——二——三,用力!”

撞到第三下时,只听得木头的断裂声响起,接着,厚重的木门终于脱离了门铰链。门打开了,杰斐逊少校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其他人留在了门外。很快,他又出来了,蜡黄的脸稍稍有些苍白。

“怎么了?”斯坦沃茨夫人急切地问道。

“维克多在里面吗?”

“斯坦沃茨夫人,我觉得你最好先别进去。”她正要往里走,被杰斐逊少校挡住了,他慢慢地说,“斯坦沃茨好像开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