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街取货

01

他们相隔很近,走得很慢,穿过昏暗的模板招牌,招牌上写着:惊喜酒店。男人一袭紫色西装,头发油光发亮,紧贴头皮,头戴巴拿马草帽,八字脚,走路没什么声响。

女孩戴着绿色的帽子,穿着短裙,透明丝袜和一双10多厘米的法式高跟鞋,散发着一股“午夜水仙”的香水味。

在拐角处男人俯身过去,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女孩一把推开他,格格笑了。

“斯麦勒,想带我回家,买酒去。”

“宝贝,下次吧,我刚好手头紧。”

女孩冷言冷语地说:“帅哥,这样的话那我们到下一个街区就各回各家。”

“宝贝,你怎么能做这种事。”男人说。

十字路口的弧光照在这对男女身上。他们隔得很远,走到街的另一头,男人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而她扭身挣脱。

“你个卑鄙的骗子,你给我听着!”她尖叫,“拿开你的爪子,听到没!没钱还装什么大爷,没钱就是个屁。闪开!”

“亲爱的,你想喝多少酒?”

“很多。”

“我分文没有,上哪弄那么多酒去?”

“你不是有手吗,是吧?”女孩嘲笑道,声音少了几分尖锐,她又倾身靠近他,“老兄,你有枪吧,是吧?”

“有是有,但没子弹。”

“中央大道的懒汉他们又不知道。”

“这样不行,”紫衣男子大吼道,他突然一怔,打了个响指,“等等,我想到了。”

他停下,回头望着街头那家酒店昏暗的模板招牌,女孩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下巴,她手套上有一股“午夜水仙”香水味儿。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又打了个响指,咧嘴一笑,“如果那个喝醉的人仍躲在那酒店,我就去拿酒,等我,好吗?”

“你回来得快的话,我可能在家等你。”

“亲爱的,你家在哪?”

女孩盯着他,闪过一丝微笑。微风把水沟里的一张报纸吹到男人腿上,男人发狠似的一顿踢腿。

“246路东48街汽笛风琴公寓楼B座。你多久才能到那?”

男人跨步向前,和她靠得很近,向后轻轻拍了拍屁股,声音低沉,令人不寒而栗。

“宝贝,等我啊。”

她喘了口气,点了点头,“没问题,帅哥,我等你。”

男人沿着破裂的人行道回去,穿过十字路口,走到挂着那块模板招牌的地方。他穿过一扇玻璃门,走进一个狭窄的大厅,大厅的石膏墙上靠着一排棕色木椅,大厅很小,小得只剩一条通向前台的通道。前台那,一个光头黑人正懒洋洋地躺在桌后,一边把玩着他领带上一枚大大的绿色别针。

穿紫色衣服的黑人倚靠在柜台上,立马挤出一丝微笑,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他还很年轻,下巴削尖,前额狭窄瘦削。像多数赌徒一样眼睛无神,他轻声说:“那个一嗓子沙哑声的哈巴狗还在这吗?那家伙昨晚坐庄赌博来着。”

那光头店员看着天花板吊灯上的苍蝇说:“斯麦勒,我没看见他出去。”

“伙计,不要转移话题。”

“是的,他还在这儿。”

“还没醒酒吗?”

“是吧,反正是没见他出来。”

“349房,是吧?”

“你难道没到过?你去干什么?”

“他把我最后一点钱都赢走了,我去讨点钱。”

光头男人一怔,斯麦勒静静盯着他领带别针上的软玉。

“斯麦勒,滚,这儿没有什么喝醉的人。我们中央大道的人不会喝醉。”

斯麦勒很柔和地说:“老兄,他是我朋友。他借我20,你得一半。”

他将手摊开,掌心向上。店员盯着他的手,愣了许久,然后摆着副臭脸点了点头,走到一扇毛玻璃屏障后,又慢慢走回来,眼睛看向临街而开的大门。

店员伸出手,在那摊开的手掌上晃来晃去,紫衣黑人将总钥匙握住,装进他那身廉价的紫色西装里。

斯麦勒突然咧嘴一笑,但那笑容瞬间变成一张冰冷的表情。

“老兄,我在上面的时候你要看着点。”

店员说:“上去吧,一些顾客回来得很早。”说完他瞥了一眼墙上的绿色时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7∶15。“墙也没有多厚。”他又补充道。

那瘦瘦的青年又闪过一丝微笑,对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沿着大厅往回走,走到昏暗的楼梯口——惊喜酒店没有电梯。

7∶01时,皮特·安格里斯——一名缉毒小组的卧底,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左腕上廉价的皮带手表。他眼袋很重,宽下巴,蓄着浓密的黑胡须,穿着廉价的棉布睡衣。他鞋也没穿就站到了地板上,活动活动肌肉,做了做拉伸,膝盖僵直,弯下腰,哼的一声摸到了脚趾前面的地板。

他走到一张有裂口的写字台前,喝着一瓶夸脱装的廉价黑麦威士忌,痛苦地板着脸,把软木塞塞回瓶颈,用手掌使劲往下按。

“天啊,我昨晚喝多了吗?”他沙哑地嘟囔着。

皮特·安格里斯盯着写字台的镜子,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看着下巴上的胡茬,看着气管附近那道粗大的白色伤疤。他声音之所以沙哑是因为子弹不仅给他留下那道疤痕,还影响了他的声带。不过他的嘶哑嗓音还算流畅,像蓝调歌手的声音一般。

他脱了睡衣,一丝不挂地站在房间中央,脚趾磨蹭着地毯那个大破洞粗糙的毛边。他身板大,使他看起来比实际矮一点。他的肩膀向下塌,鼻子粗大,目光异常镇定,颧骨上的皮肤看起来像皮革一样,一头鬈曲黑色短发,还有一张思维敏捷的人所惯有的小嘴巴。

他走进昏暗肮脏的卫生间,踏进浴缸,打开淋浴。水温温的,不热。他站在淋浴头下,擦上香皂,揉捏全身,然后冲掉泡沫。

他从架子上猛地扯过一条脏毛巾,开始用力擦,将身子擦得发亮。

浴室门只稍稍带上,没有关死,浴室门外传来微弱的声响,他停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声音再次响起,房门嘎吱一声,又咔嗒一下,尔后传来衣服的沙沙声,皮特·安格里斯伸手缓缓将门打开。

穿紫色西装、戴巴拿马草帽的黑人站在写字台旁,手里拿着皮特·安格里斯的外套。他前面的写字台上放着两把枪,其中一把是皮特·安格里斯用旧的老柯尔特自动手枪。房门关上,一把带着标签的钥匙躺在写字台旁边的地毯上,钥匙好像是从门上掉下来的,又或者是从里面被拔了出来。

斯麦勒任外套滑落在地,左手拿着一个钱包,右手举起了柯尔特自动手枪,咧嘴一笑。

“得嘞,白小子,接着擦干身子啊。”他说。

皮特·安格里斯用毛巾擦干身体,一丝不挂地站着,左手拿着湿毛巾。

斯麦勒将皮夹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写字台上,左手数着钱,右手紧紧抓住柯尔特自动手枪。

“87美元,漂亮。一些还是赌博我输给你的。不过老兄,我现在要把这钱拿回去。别恼火,这儿的管理员可是我朋友。”

“斯麦勒,等等。”皮特·安格里斯沙哑地说,“这是我的全部家当,给我留几个钱,嗯?”他的声音浑厚粗重,像喝了酒一样。

斯麦勒咧嘴一笑,露出一副白牙,摇了摇窄小的头:“伙计,不行啊,给我一个期限,我现在急需这钱。”

皮特·安格里斯往前走了一小步,站住,怯懦地咧着嘴笑,斯麦勒拿皮特的老柯尔特自动手枪指着他。

斯麦勒侧身走到黑麦威士忌旁,举起酒瓶。

“这酒也可以来一口吧,我生来就好口酒喝。钱当然我不会全部拿走,你裤子里要是有钱都归你,我够意思吧?”

皮特·安格里斯侧身一跃,跳开有1.2米左右。斯麦勒脸一阵抽搐,猛地一挥枪,黑麦威士忌酒瓶从他的左手滑落,砰地摔在了他的脚上,他叫喊起来,拼命踢腿,脚趾卡在了地毯上的破洞里。

皮特·安格里斯抓着湿毛巾一把甩向斯麦勒的眼睛。

斯麦勒打了个踉跄,痛苦地大叫一声。皮特·安格里斯左手用力抓过斯麦勒握着枪的手腕,使劲扭转,伸手去拿斯麦勒手上的枪,将枪口反扭对着斯麦勒,枪直指着斯麦勒的脸。

斯麦勒用硬邦邦的膝盖狠狠地朝皮特·安格里斯的腹部踢了一脚,皮特·安格里斯一阵呕吐,哆嗦着拼命按住斯麦勒扣扳机的手指。

一记枪响,闷地一声打在紫色西装上,斯麦勒眼睛翻白,窄下巴慢慢地垂下了。

皮特·安格里斯将他放倒在地上,弯着腰站在那喘气,脸都绿了。他找到那瓶黑麦威士忌,拔出软木塞,喝了几口烈酒。

皮特脸色看起来好了些,呼吸渐渐平稳,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上前去摸斯麦勒的脉搏,没有任何搏动,斯麦勒已经死了。皮特·安格里斯放下手里的枪,走到门口,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门外的锁上挂着一串总钥匙,他拔出钥匙,将门反锁。

他穿上内衣、袜子、鞋子和一身破烂的蓝色哔叽西装,在皱巴巴的衬衫领子上系了个黑色领带。接着他回到尸体那,从死者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然后收拾了些零碎衣服和盥洗用品,将它们装进一个便宜的纤维行李箱里,把行李箱放在门口。

皮特用铅笔将左轮手枪枪管里撕裂的金属片挑了出来,装上新的弹药筒,将浴室地板上的子弹空壳踩碎,然后扔马桶里冲掉。

他从外面把门锁上,走下楼梯,来到大厅。

那个光头店员盯着他看,旋即收回目光,脸色变得惨白。皮特·安格里斯靠着柜台,摊开手,叮当一声把两串钥匙扔在斑驳的木桌上,店员战栗地盯着那两串钥匙。

皮特·安格里斯沙哑缓慢地说:“听到什么有趣的声音了吗?”

店员倒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串通好了是吧?”皮特·安格里斯说。

秃头店员一脸痛苦,摇摇脑袋,衣领里的脖子也跟着左摇右晃,光头在吊灯照射下黯然闪烁。

“太糟糕了,”皮特·安格里斯说,“昨晚我登记用的什么名字?”

“你没有登记。”店员小声说。

“或许我甚至根本没来这。”皮特·安格里斯轻声说。

“是的,先生,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你现在看到的不是我,你永远不会看到我——或是认识我,兄弟,你说呢?”

店员动了动脖子,拧巴着脸想挤出一丝微笑。

皮特·安格里斯拿出钱包,抽出3美元。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他慢慢地说,“这是349房间昨晚到今早的房费,虽然给得有点晚了。你给钥匙的那小子在屋里貌似睡得很沉啊。”他停顿了一下,冷峻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店员的脸,若有所思地说道:“当然,除非,他有朋友想把他弄出去。”

店员吐出泡沫,结结巴巴地说:“他不会是……不会是……”

“是的,”皮特·安格里斯说,“你还指望什么?”

说完他拿起行李箱,走出临街大门,从模板招牌下走过,站了一会儿,看着中央大道发出的刺眼的白色眩光。

皮特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街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走了四个街区才走到午街。这四个街区有很多木屋,这一带完全是个黑人聚集区。

他在路上只遇见一个人,是个棕色皮肤的女孩,戴着一顶绿色帽子,穿着超薄丝袜和一双十多厘米的高跟鞋。她站在落满灰尘的棕榈树下吸烟,一边回头盯着惊喜酒店。

02

午餐餐车是一辆没有车轮的旧餐车,车尾对着午街一家机械修理店和公寓之间的一片空地,餐车两边印着奶褪了色的金字贝拉多娜。皮特·安格里斯走上车后的两阶铁梯,走进散发炸油气味的餐厅。

一位黑人厨师背对着他,背膀浑圆亮白。低柜台远远的角落坐着一个白人女孩,她戴着一顶廉价棕色毡帽,穿着破旧的高翻边领马球上衣,左手撑着脸颊,正喝着咖啡。除此二人,车里再无他人。

皮特·安格里斯把行李箱放下,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说:“嗨,默普茜!”

胖厨师转过他汗津津的黑脸,咧嘴而笑,嘴唇很厚,露出发青的大舌头。

他说:“最近忙什么呢?想吃什么吗?”

“两份鸡蛋,不要煎得太熟,一杯咖啡,一个面包,土豆就不要了。”

“你是有多久没吃东西了,饿成这样?”默普茜抱怨道。

“我喝醉了。”皮特·安格里斯说。

坐在柜台后的那个女孩猛地看了他一眼,看看货架上那台廉价的闹钟,又看看她戴着手套的手腕上的手表,垂下头,又盯着她的咖啡杯看。

胖厨师把鸡蛋打到锅里,加入牛奶搅拌了一下,“老兄,喝一杯吗?”

皮特·安格里斯摇了摇头。

“默普茜,我还得开车呢。”

厨师咧嘴一笑,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棕色的瓶子,往玻璃杯倒了一大杯酒,放到了皮特·安格里斯旁边。

皮特·安格里斯突然拿过杯子,猛地举到嘴边,一口喝下。

“这车我改天再开吧。”他放下空杯说。

女孩站起,沿着凳子走过来,把硬币放在柜台上。胖厨师用力捶了下他的收银机,放下5美分零钱。皮特·安格里斯漫不经心地盯着那个女孩:衣着寒酸,眼神看上去天真无邪,脖子上披着一头棕色鬈发,眉毛拔得精光,淡得像只剩眉骨了,上面画着夸张的眉线。

“小姐,你迷路了吧,是吗?”他用他沙哑的声音轻声问道。

女孩笨拙地打开包,把零钱装进去,一听这话,猛地后退几步,包掉在了地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了,女孩睁大眼睛盯着包。

皮特·安格里斯单膝跪下,把东西装进包里,廉价的镍币收纳盒、几根香烟、印着金色字体“主宰俱乐部”的紫色火柴盒,两条彩色的手帕,皱巴巴的钞票,还有一些银币和便士。

他拉好包,站起来,把它递给女孩。

“对不起,”他轻声说,“看来我把你吓着了。”

她急促地呼吸,一把抓过他手里的包跑了出去,立马不见了身影。

胖厨子看着她的背影,“这女孩不是艰苦小镇的人。”他慢慢地说。

他把鸡蛋和烤面包盛盘,往大杯子里倒了杯咖啡,把它们放在皮特·安格里斯面前。

皮特·安格里斯碰了下食物,心不在焉地说:“独身一人,主宰俱乐部的火柴。特里默·华尔兹专盯这种人,你知道那些被他抓住的女孩会有什么下场。”

厨师舔了舔嘴唇,伸手拿出柜台下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杯,又给瓶子灌了同样多的水,然后把酒瓶放回柜台下。

“我从来就不是个苛刻的人,我也不想那样,”他慢慢地说,“但特里默·华尔兹那样的白人真得让人恼火,迟早有一天他会遭报应的。”

皮特踢了踢他的手提箱。

“是啊,默普茜,保管好我的手提箱。”

皮特·安格里斯说完走了出去。

是夜秋高气爽,三两辆汽车呼啸而过,街道上却漆黑一片,渺无人烟。一位守夜的黑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在一排低矮昏暗的商店前敲着门。街对面有很多木屋,其中几所木屋传来吵闹的声音。

皮特·安格里斯走过十字路口后又看到了那个女孩,此时离午餐餐车已经有三个街区远了。

她被压在墙上一动不动,离她不远处,一栋无电梯公寓的楼梯里泛着暗黄的光。再过去是一个小停车场,停车场最前面几乎都是广告牌。无处可寻的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帽子上,照在她破旧的翻边领马球上衣上,照在她一侧的脸上。皮特知道她就是之前那个女孩。

他走到一扇门前看着女孩,女孩抬起的手臂上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是她的手表。不远处钟声响了八下,声音低沉,一声声地鸣响。

角落射出一道亮光,一辆豪华轿车从后面缓缓驶入,沿着街区慢慢前行,车头灯渐渐熄灭,车窗玻璃和磨光车身依旧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皮特·安格里斯在门口咧嘴大笑,那是一辆定制的迪森贝克轿车,就在离中央大道六个街区的地方定制的。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嗒嗒声,他一怔,那个女孩正蹬着高跟鞋沿着人行道跑向他。

那辆迪森贝克轿车车灯打得很暗,所以在那个距离车里的人并没有发现女孩。皮特·安格里斯走出门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门里,然后从外套下摸出一把枪。

女孩在他身边喘着气。

迪森贝克轿车慢慢地经过门口,没人开枪,穿制服的司机经过门前时也没有减速。

“我干不了那事,要吓死了。”女孩喘着气,对皮特耳语道,说完她突然跑开,沿着街道跑了很远,与那辆车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皮特·安格里斯看着迪森贝克轿车走远,车就在那排挡住停车场视线的广告牌对面行驶。这时车开得很慢,慢得几乎就像在爬行一样,突然从车的左前窗似乎抛出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街上,东西一落地迪森贝克轿车便悄悄加速,嗡的一声驶入黑夜,走了一个街区后车头灯才再次全部亮起。

一切静止不动。被扔出车的东西躺在人行道内侧,离其中一个广告牌的底部很近。

过了一会儿,女孩又蹒跚着一步一步走回来,皮特·安格里斯在原地看着她,女孩走到他身边时,他轻声说:“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她哽咽着转身,仿佛她已经不记得他了。黑暗中,她转过头看他,眼睛闪过一丝光,脸色刷白。她小声说着,语速很快,话语里满是恐惧。

“你是午餐餐车遇到的那个人,我见过你。”

“说吧,怎么回事——还债?”

她又转过头看他,点点头。

“包里是什么?”皮特·安格里斯大叫道,“钱?”

她急忙说:“你愿意帮我取一下吗?嗯,你愿意吗?您的大恩我会感激不尽的,我会——”

他笑了,笑声低沉,“姑娘,帮你去取?我去取,谁付我钱?说吧,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她猛地推开他,但他一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扔下枪,然后双手抓着她。枪从外套滑落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抽泣着,低声说:“我要是没取到那个包裹他会杀了我的。”

皮特·安格里斯尖刻冷酷地说:“谁会杀了你?特里默·华尔兹吗?”

她用力推他,几乎就要挣脱他的控制,但还是被皮特拽住了。这时街上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广告牌前出现两道黑影,但他们没有停下来捡那个包裹,而是越走越近,手里的烟头一闪一闪。

一个声音轻声说:“宝贝,瞧那儿。亲爱的,你想要换男朋友吗?”

女孩缩在皮特·安格里斯背后,其中一个黑人挥着红色的烟头轻轻地笑了。

“妈的,那女的是个白人。”另一个人说道,“我们走吧。”

他们格格笑着继续向前走,在转角处就消失不见了。

“谁,”皮特·安格里斯生硬地咆哮着说,“出来!”显然是被惹恼了,“该死,你在这待着,那破包裹我给你拿回来。”

他离开那个女孩,贴着公寓前面轻轻地往前走,走到广告牌尽头时停了下来,巡视一番,发现了那个包裹。包裹外包装是黑色的,体积不大但足够看清楚。他俯身朝广告牌下面看了看,但什么也没看到。

他向前走了四步,弯腰捡起包,包用毛布裹着,扎着两个厚橡皮筋。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侧耳倾听。

遥远的主干道上交通嗡嗡作响。街对面玻璃镶板门后的公寓房里亮起了一盏灯,公寓房间开了一扇窗,窗户上面一片黑暗。

突然他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他一怔,转过头,一道光打在他眉心上,那道光是从街对面没有亮灯的窗口照过来的,照得他头晕目眩,倒在了广告牌上。

他眯着眼,眨了几下,便老实待着一动不动。

有人跳到水泥地上,从广告牌尾端伸出一把枪,枪口抵在他侧身,枪口后面的人漫不经心地说:“老兄,不要动,你被警方包围了。”

持左轮手枪的警察从广告牌两端将他包围。远处传来高跟鞋走在水泥地上的嗒嗒声。片刻,一切静默。随后一辆闪着红色警灯的警车转到拐角,开往包围皮特·安格里斯的人群。

有个人散漫地说道:“我是安格斯,刑警中尉。不介意的话,这包我要拿走。双手交叉好好老实待一会儿——”

手铐冷冰冰地铐在了皮特·安格里斯的手腕上。

他竖起耳朵听远处高跟鞋的声音,但周围太吵已经听不清楚了。

门开了,黑人们纷纷从房里涌出。

03

约翰·维多力身高1米88,英俊的面容在好莱坞都堪称完美,皮肤黝黑,迷人多情,两鬓留着一撮可爱的灰白鬓角,肩宽臀窄,腰像英国禁卫军军官一般笔挺,餐服很适合他,看上去很帅气,以至于衣服都暗自神伤。

维多力看着皮特·安格里斯,那神情充满歉意,好像在为他不认识皮特而感到抱歉。皮特看着他的手铐,看着厚厚的地毯上自己那双破鞋,看着高高挂在墙上的报时钟,满脸通红,两眼发亮。

维多力清了清嗓子,顺畅清晰地说:“不,我从来没见过他。”然后朝皮特·安格里斯笑了笑。

那个便衣中尉安格斯,倚在一张雕刻书桌的一端,手指敲着帽檐。另外两个警察站在一面侧墙旁边。第四个警察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桌前摆着一本速记员的笔记本。

安格斯说:“噢,我们只是觉得你可能认识他,从他嘴里我们得不到任何线索。”

维多力眉毛一挑,轻轻地笑了笑,“这真的令我很惊讶。”他将各处的玻璃杯收拾起来装到一个托盘里,然后开始调酒。

“偶尔会这样。”安格斯说。

“我以为你们有办法。”维多力地柔和地说着,一边将苏格兰威士忌倒进杯中。

安格斯看着一个指甲说:“维多力先生,当我说他不会告诉我们任何事情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指任何事他都不说。他只说他叫皮特·安格里斯,曾经是一个战士,但好几年没上战场了。一年前左右,他做着私家侦探的工作,但现在没有工作。他在一场赌博游戏中赢了一些钱后喝醉了,之后就一直闲逛着。那天他碰巧就到了午街,看到了从你车里扔出的包,然后就把它捡了起来。我们可以以流浪罪逮捕他,但别的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可能情况就是那样的吧。”维多力轻声说,说完把酒端给那四个警察,一次端两杯,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略点了点头才喝。维多力优雅地喝着酒,动作高贵至极,“不,我不认识他,”他再次说,“坦率地说,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干泼酸这种事的人。”他摇着一只手,“所以把他带来这里恐怕——”

皮特·安格里斯突然抬起头,盯着维多力,声音带着嘲讽。

“维多力,这些警察还真是看得起你啊,通常情况下,他们哪里会出动四名警察,还带着犯人去做调查访问的,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才这样。”

维多力亲切地笑笑,“这可是好莱坞,”他笑了,“毕竟,我也是名声在外的人。”

“你只是曾经有名气,”皮特·安格里斯说,“你最后一张照片就是你无法向你那些女粉丝述说的痛苦。”

安格斯一怔,维多力脸色变白,慢慢地放下酒杯,垂下手,大跨步跨过地毯,走到皮特·安格里斯面前。

“那是你的看法,”他粗暴地说,“但我警告你——”

皮特·安格里斯瞪着他,“听好了,大人物,一些混混说如果你不把1000美元放在路边就对你泼硫酸,于是你就照做了。我捡起那1000美元,但我没有拿里面一张票子,所以钱还是回到了你那。这事大大增加了你的曝光率,本来这种程度的宣传花上10000美元也不为过,可你却没费一个子儿,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

安格斯厉声说:“傻子,够了!”

“什么?”皮特·安格里斯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想让我讲话,嗯,不过我偏说,我讨厌你这种胆小鬼,听清楚了吗?”

维多力气得呼呼喘气,突然挥拳对着皮特·安格里斯的下巴一阵猛打,皮特的头被打得左摇右晃。皮特·安格里斯眨眨眼,闭上,又睁大,晃了晃身子,冷静地说:“维多力,这样打人手会断的。”

维多力后退一步,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拇指,他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微笑又渐渐挂在他脸上。

“对不起,”他懊悔地说,“很抱歉,听他这么侮辱我,我实在受不了。中尉,我不认识这个人,或许你最好把他带走,还要戴上手铐。这样不怎么光彩,是吧?”

“告诉你的同伙,”皮特·安格里斯说,“我不会那么容易受伤。”

安格斯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老兄,站起来吧,我们走。遇上这种好人,你还吹胡子瞪眼呢,是吧?”

“是,我不喜欢这种假面好人。”皮特·安格里斯说。

他慢慢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在绒毛地毯上。

靠墙而立的那两个警员走到他身旁,他们穿过拱门,走出这个大房间,安格斯和另一个人从后面跟上,几个人在私人专用的小型前厅等待电梯。

“你到底在想什么?”安格斯没好气地说,“就是要跟他吵一架?”

皮特·安格里斯笑了,“我就是发神经,”他说,“发神经而已。”

电梯上来了,他们乘着电梯往下走,来到切斯特塔一楼安静的大厅。两名警员懒洋洋地躺在大理石桌后面,另两名店员则机警地站在那儿。

皮特·安格里斯举起戴着手铐的手,行了个战士的敬礼,“什么,新闻记者还没来?”他嘲讽道,“这事这样遮遮掩掩不报道的话,维多力会不高兴吧。”

“别自作聪明,给我往前走。”一个警员啪的一下,猛地拽住皮特的胳膊。

他们走过一条走廊,从侧门穿出,来到一条狭窄的街道,树梢几乎直接垂到街上。透过树梢看这座城市,灯光宛如一幅巨大的金色地毯,地毯五光十色,璀璨闪耀。

两辆车呼呼地发动起来,皮特·安格里斯被推进第一辆车的后座上,安格斯和另一个男人分别坐在他的两侧。汽车在夜色中沿着山往下开,在喷泉区转向了东方,就这样安静地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在喷泉区与日落区交接的地方,汽车向着市中心市政大厅的高大白塔开去。到了广场后,第一辆车转到洛杉矶街,向南而去。另一辆车接着往前开。

过了会儿,皮特·安格里斯撇撇嘴,斜着眼看着安格斯。

“你带我去哪?这不是去总局的路。”

安格斯慢慢转过他那张黝黑严肃的脸,但他并没有回答。等了一会儿,大侦探便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

汽车从洛杉矶街转到第五街,又向东转到圣佩德罗,接着往南开,经过许许多多的街区,安静的,喧闹的。在某个街区看到一位沉默的男人坐在摇晃的前门廊上,在另一个街区则听到一片嘈杂声,那是各种肤色的年轻小恶棍纠缠在一起的聒噪声,他们在廉价的餐馆、杂货店和随处能找到老虎机的啤酒店前互相磨嘴皮子。

到了圣巴巴拉,警车再次向东转,沿着马路缓缓开向午街,车停在了餐车前面的一处角落。皮特·安格里斯再次绷紧了脸,但他什么也没说。

“好——”安格斯拖长尾音说着,“把手铐解开。”

坐在皮特·安格里斯另一边的警员从马甲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手铐,手铐发出愉悦的碰撞声。随后警员将手铐放回裤子后面。安格斯打开车门,下了车。

“出来。”他回头说。

皮特从车里走出,安格斯则向一侧走,走了会便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然后伸进外套掏出一把枪,他轻声说:“非逼我走这出棋,要不然我们就得把镇上的所有人都问一遍,皮尔森是镇上唯一一个认识你的人,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

皮特·安格里斯握着枪,慢慢地摇了摇头,将枪放入外套里,站在警车前。

“帮你把风的人被发现了,”安格斯慢慢地说,“一个女孩在那走来走去,不过也可能只是碰巧。”

安格里斯静静地盯着安格斯看,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重新钻回车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加速沿街开去。

皮特·安格里斯沿着圣巴巴拉开到中央大道南端。过了一会儿,皮特看到一块显眼的招牌,招牌上几个紫色的大字——主宰俱乐部好像在瞪着他看。皮特走上铺着宽敞地毯的楼梯,向充满喧闹和劲爆舞曲的地方走去。

04

女孩要穿过小舞池周围密布的桌子走过来。她屁股不小心蹭到一个顾客的肩膀后背,那人咧嘴笑着,伸手去抓她的手,她机械地笑了笑,甩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她穿着青铜色镶着金属片的连衣裙,光着胳膊,卷卷的棕发搭在脖子上。这样看起来更漂亮,比之前穿破旧的马球外套,戴廉价毡帽的打扮更好看,甚至比这样一番打扮还美:踩着恨天高,裸露着大长腿,穿着露脐装,俏皮地戴着一顶笨重的金色礼帽。

她的脸又小又平,虽然看上去很憔悴,但还是很漂亮,眼睛睁得很大。舞蹈乐队声音震耳欲聋,用餐声、谈笑声和舞步声湮没其中。女孩慢慢走到皮特·安格里斯桌前,移出另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她双手手背撑着下巴,手肘放在桌布上,盯着他看。

“你好。”她说,声音有点颤抖。

皮特·安格里斯把一包烟推到桌对面,看着她摇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他划了根火柴,她只好拿过他手里的火柴点燃了香烟。

“喝点什么吧?”

“好啊。”

他示意一个长着杏眼、一头绒绒鬈发的服务员过来,点了两杯鸡尾酒。服务员走开后,皮特·安格里斯靠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粗糙的指尖。

这个女孩很温柔地说:“先生,我收到了你的钱。”

“开心吗?”他看着别处问她,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却能感觉出几分生硬。

她不自然地笑了,“我们必须让顾客开心。”

皮特·安格里斯从她的肩膀看过去,注视着演奏舞台的角落。角落有一个小麦克风,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吸烟。他体格很壮,但他这年龄做主持人有点大了。一头光滑的银发,鼻子大大的,有着酒鬼惯有的油腻肤色。他对所有的人和事致以微笑,时不时扫一眼各处。皮特·安格里斯看了他一会儿,顺着他投射目光的地方看去,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调生硬地对女孩说:“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出现在这。”

女孩一愣,委顿下来,说:“先生,你没必要侮辱我。”

他眼神放空,至上而下慢慢地打量着她,“姑娘,你都落魄至此一无所有了,我以前也常像你这样孤苦无依,所以我能猜到你的境况。而且,今晚为了找你,堵车都要把我堵吐了,说话不好听你就别介意了。”

那个一头绒绒鬈发的服务员回来了,布上托着一只盘子,他用脏毛巾擦拭完两个杯底,将它们放好,又走了。

那个女孩拿起一只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她放下酒杯时不禁打了个冷战,脸色白如蜡纸。

“说点笑话什么的,”她立即说,“别只坐在那,有人看着我呢。”

皮特·安格里斯碰了碰他那杯新鲜的饮料,故意对表演舞台的角落微微一笑。

“是啊,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监视你。那你说说午街取货的事情吧。”

她迅速伸手摸着他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抠进皮特的肉里。“在这说不行,”她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也不在乎。但你看起来像那种会救女孩出火坑的人。我要被吓死了,请不要在这说这事。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想我去哪,我就去哪。只要你现在别在这儿说这个事。”

皮特·安格里斯抽出他的手臂,接着又靠在椅背上,他眼神冷冰冰的,但他却没长一张刀子嘴。

“知道了,肯定是特里莫·华尔兹不让你说。他在管这事吗?”

她迅速点了点头,“我走了还不到三个街区他就看到了我,还认为我在跟他开哪门子玩笑。但要是他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这么想了,你懂了吧。”

皮特·安格里斯抿了一口酒,冷静地说:“他正往这边来。”

那个满头银发的主持人正穿行于各桌之间,一边鞠躬一边说话,正往皮特·安格里斯与女孩坐着的这桌走过来。女孩盯着皮特·安格里斯背后一面镀金的大镜子,突然整张脸扭曲着,惊恐万分,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特里莫·华尔兹懒散地走到桌边,一只手扶在桌上,将他那个可以看到脉纹的大鼻子探到皮特·安格里斯那,微微一笑。

“嗨,皮特,麦金利被他们‘干掉’后就没见到你了。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呗,”皮特·安格里斯沙哑地说,“那天我都喝醉了。”

特里莫·华尔兹咧嘴大笑,然后转头看着女孩。女孩迅速跟特里莫对视了一眼,又立马避开他的目光,手指不停拨弄着桌布。

华尔兹轻柔问皮特:“以前认识这姑娘?还是刚刚选中她?”

皮特·安格里斯耸耸肩,一副很无聊的模样,“特里莫,我只是想找人陪我喝一杯,给她发奖金好吗?”

“当然,没问题。”华尔兹拿起一杯鸡尾酒,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伤心地摇摇头,“希望我们能够提供更好的酒水,但是50美分一杯能拿出什么好东西,要不去我那喝上几口好酒,如何?”

“我和她吗?”皮特·安格里斯温和地问。

“对,你俩都去。等我5分钟左右,我要先去打点一下。”

特里莫捏捏女孩的脸颊,然后离开了,他那穿着定制西装的肩膀松松垮垮地一摇一摆。

女孩绝望地低声沉吟:“所以你叫皮特,你一定是活腻了,皮特。我叫图肯·韦尔,很傻的名字,是吧?”

“我喜欢这名字。”皮特·安格里斯轻声说。

女孩盯着皮特·安格里斯喉咙上白色伤疤下面的一个地方,眼睛渐渐噙满了泪水。

特里莫·华尔兹侧着身子在各桌之间移动,不时和每桌的顾客寒暄几句,走到远远的那堵墙那,沿着墙走到表演舞台,站在那儿环视整个舞厅,然后直视着皮特·安格里斯,头一撇,便穿过一对厚厚的窗帘退到了后面。

皮特·安格里斯把他的椅子推进去,站了起来,说:“我们走吧。”

图肯·韦尔颤抖着将烟摁灭在玻璃烟灰缸里,喝完杯中的酒,站了起来。他们从桌子中间穿梭回去,沿着舞池的边缘走到舞台的一侧。

窗帘拉开,出现一个昏暗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门,地板上铺着破旧的红地毯,墙上裂缝斑斑,门也是开裂的。

“左边最后一个。”图肯·韦尔低声说。

皮特和女孩到了门口,皮特·安格里斯敲了敲门。特里莫·华尔兹叫了句“进来”。皮特·安格里斯看着门站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着女孩,目光坚毅。他推开门,让图肯先进。

房间不是十分敞亮,书桌上一盏椭圆形的小台灯把打磨的地板照得发亮,但那破旧的红地毯和外墙上那又长又重的红窗帘依旧光泽暗沉。空气很闷,散发着浓郁香甜的酒味。

特里莫·华尔兹坐在桌子后面,双手摸着一个托盘,托盘里面有刻花玻璃滤酒器,一些镶金边玻璃杯,冰桶和灌满水的虹吸管。

他笑了,摸了摸他的大鼻子。

“来,你们自己坐。这是苏格兰利口酒,150毫升得花上690美元,这么贵——还是成本价拿来的。”

皮特·安格里斯关上门,慢慢地将房间环视一圈,看看垂至地板的窗帘,又看看未打开的吊灯,然后从容地解开外套最上面的纽扣。

“这里挺热啊,”他轻声说,“可以打开窗帘后面的窗户吗?”

那个女孩坐在华尔兹对面的圆椅上。华尔兹对她很温柔地笑了笑。

“我怎么没想到,”华尔兹说,“请你打开一扇窗好吗?”

皮特·安格里斯走过桌子尾端,向窗帘走去,经过华尔兹旁边时,往外套上方摸,摸到了外套里的那把枪的枪托,他轻轻地移向红色窗帘,差点就没看到在窗帘和墙之间的暗影里有一双宽大的黑色方头鞋。

皮特·安格里斯来到窗前,左手猛地拉开窗帘。

那双鞋靠着墙,可窗帘后面却没人。华尔兹在皮特背后冷笑一声,沙哑冰冷地说:“老兄,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女孩发出一声哽咽,但声音又不像尖叫。皮特放下手,慢慢地转身回头看,看到一个黑人。黑人身材巨大,像大猩猩一样,穿着一件宽松的格子西装,这件格子西装显得他更加庞大。他赤着脚悄悄地从壁橱门出来,右手举着一杆比手还粗的巨大黑枪。

华尔兹也举起了枪,那是一把狙击枪。黑人和华尔兹静静盯着皮特·安格里斯,皮特举起双手,眼睛放空,紧闭着小嘴。

穿格子西装的黑人散漫地大步向皮特走来,将枪抵在他的胸口上,伸手摸进他的外套,摸出一把枪,随即把枪扔在身后的地板上,随性地转起自己的手枪,枪托打在了皮特的下巴上。

皮特打了个趔趄,下巴流出咸咸的血。他眨了眨眼,沙哑地说:“大块头,我记住你了啊,你等着。”

黑人咧嘴一笑,“我等着你,伙计。等着你。”

黑人又敲了皮特一枪,然后突然把枪塞到一个侧边口袋里,抽出两只大手,扼住皮特的喉咙。

“你骨头硬是吧,我就喜欢欺负你这样的。”他几近轻声说。

黑人那像门把手一样又大又硬的拇指按在了皮特脖子上。皮特眼前的这张脸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但依稀还能看见一抹大大的笑容,那张脸在渐弱的光线里摇摆着,已然成了一张虚幻神奇的脸。

皮特用小得就如玩具气球一样微不足道的力量向那张黑脸挥了一拳,一拳过去落了个空,大块头将他翻了个身,一条膝盖戳在他背上,皮特受迫跪了下来。

好一会儿,房间里只能听到皮特的脑袋流血的声音,没有别的任何声音了。尔后,他似乎听到远处一个女孩微弱的尖叫声,从到更远的地方传来特里莫·华尔兹的喃喃自语:“鲁夫,差不多了,停手吧。”

皮特听到一声枪响,火红的鲜血应声迸溅而出。黑暗变成了静默。没有什么能挤进这片静默中,连血滴的声音都被挡在耳外。

黑人将皮特瘫软的身体放倒在地,后退几步,两只手相互搓着。

“是的,我喜欢欺负你们这样的人。”他说。

05

穿格子西装的黑人坐在长椅的一侧,疲倦地弹着五弦班卓琴。他的脸很大,表情庄严而平静,透出些许悲伤。他慢慢地拨动着五弦琴琴弦,头偏向一边,嘴角叼着一根皱巴巴的烟头。

他发出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他在唱歌。

壁炉台上一台廉价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11∶35。这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家具明亮,但摆设过多,屋里有一盏红色落地灯,底座上放着一群法国娃娃,铺着一张艳丽的地毯,上面的图案是一颗大大的钻石,还有两扇装有窗帘的窗户,窗户之间是一面镜子。

房间后面有一扇门,门半开着,它附近另一扇通向大厅的门却关了。

皮特·安格里斯仰面躺在地上,张着嘴,呼出沉重的鼾声,双臂张开,眼睛紧闭着,脸在泛红的灯光下看起来红扑扑的,像发烧了一般。

黑人放下大手里的班卓琴,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展伸展身子。他穿过房间,看着壁炉架上的日历。

“现在怎么是8月呢。”他厌烦地说。

他撕下一页日历,拧成一团,扔在皮特脸上。皮特还在昏迷中,纸扔到他脸上他也没有动弹。黑人将烟头吐到自己手掌上,摊开手掌,然后倏地一下将烟头弹向刚刚纸球飞出的方向。

他踱了几步,俯下身来,摸着皮特太阳穴的淤伤,然后用力一按,轻轻地笑了,但皮特还是没有动弹。

黑人挺直身子,小心地踢了踢皮特的肚子,一遍又一遍,力度不大。皮特动了一下,格格地咳了一声,转了下头。黑人看起来很高兴,回到长椅,把班卓琴靠在前门的墙上。小桌子上有一张报纸,上面放着一把枪。黑人穿过里间一扇半开的门,拿着一瓶品脱装的杜松子酒出来,酒还剩一半。他用手帕仔细地擦拭酒瓶,然后把它放到壁炉架上。

“朋友,差不多了,”他若有所思地大声说,“你醒来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不太舒服,可能需要打一针……嘿,不过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他又伸手拿过酒瓶,一只硕大的膝盖跪了下来,将杜松子酒泼在皮特的嘴和下巴上,又胡乱洒在他的衬衫上,然后把酒瓶立在地板上,重新擦干后将玻璃塞弹到了长椅下。

“白人,来拿酒喝啊,”他轻声说,“人证物证都在,看你怎么狡辩?”

他拿起那张报纸,把报纸上的枪抖在地毯上,远远踢开枪,皮特即使伸出手也够不到。

黑人从门口仔细查看房内的设置,点了点头,拿起他的班卓琴,打开门,探出头,又回头看。

“再见,朋友。”他轻声说,“我要去透透气了,‘你活不了多久了’,但你不用煎熬多久了,很快会结束的。”

他关上门,沿着走廊走下楼梯。门后响起收音机微弱的声音,公寓入口的大厅空空如也。这个穿着花格子西服的黑人溜进大厅黑暗角落的电话亭,塞进硬币,拨打了电话。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警察局。”

黑人把嘴贴近话筒,哀诉道。

“是警察吗?是这样,246路东48街汽笛风琴公寓楼4B座发生了枪击,听清了吗?……唉呀,警察,你们赶紧过来呐!”

他赶紧把电话挂了,格格地笑着跑下公寓楼前的台阶,跳进一辆又小又脏的轿车,发动车后向中央大道开去。他离中央大道相距一个街区时看到红色警灯闪烁着从中央大道往东48街去。

黑人在轿车里笑着,继续开车前进,警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在一边哼着歌。

门闩咔嗒一声刚关上,皮特就稍稍睁开眼,慢慢转过头,痛苦地笑着,看到房间一角和房间中部都空无一人。他躺着用力向后仰头,看到了房间的其他地方。

他滚向枪,一把抓住——那是他自己那把枪,笨拙地坐起来,朝门开了一枪,门开了,但他的笑脸却僵住了,因为枪里仅剩的一颗子弹用完了,一股火药味飘散开来。

他站起来,低着头蹑手蹑脚走向一扇开着一条缝的里门,走到门口时,他将腰猫得更低。慢慢推开门,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看着卧室,里面有两张床,床上铺着玫瑰锦缎,上面有黄金的设计。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皮特又露出他那副冷酷严峻的笑容,他站直,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床边。远处浴室的门敞开着,但没有什么动静。皮特·安格里斯低头看着床上躺着的这个黑人女孩。

他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毫无疑问这个女孩已经死了,她半睁着眼,眼神死死的,手放在身体两侧,腿有点弯曲。她穿着短裙、透明丝袜和一双10多厘米的法式高跟鞋,透过丝袜可以看到裸露的皮肤。地板上放着一顶绿帽子,房间里散发着“午夜水仙”的香气。他想起这个女孩就是那天在惊喜酒店外面看见的那个人。

她的确死了,子弹从左胸射穿,流出的血都已经凝结了,死了很久了。

皮特回到客厅,抓起杜松子酒瓶,一口气全喝了。他喘着气,站在那想了想,枪松松垮垮地挂在他左手上,紧紧抿着他那张小嘴。

皮特用力抓着杜松子酒瓶,一把扔到长椅上,将枪塞进腋下的皮套里,走到门口,悄悄走进大厅。

大厅又长又暗,寒意漫漫。楼梯顶部的一盏壁灯泛着黄光,前廊的纱门通向阳台,纱门的一角透着暗淡的冷冷月光。

皮特·安格里斯轻轻地走下楼梯,来到前大厅,伸手拉玻璃门的把手。

门上出现一个红点,一道炫目的红光透过玻璃和肮脏的窗帘打在门上聚焦成了一个红点。

皮特在门前蹲下,贴墙猫到一侧,迅速扫射大厅,目光定在了黑暗的电话亭上。

“陷阱。”他轻声说着,躲进了电话亭里蜷缩成一团,电话亭的门就要关上了。

这时门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前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脚步声到了走廊,停了下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这么安静,嗯?也许是假报案吧。”

另一个声音说:“4B座,就是这儿啊,既然来了就到处查看一下吧。”

脚步声往下面那扇前门去了,然后又折了回来,听着像是上了楼,还敲响了楼上那扇前门。

皮特将电话亭的门向后拉开,溜到前门,缩成一团,眯起眼睛盯着红眩光。

路边停着辆黑色的警车,车身很大,车头灯正照在破裂的人行道上,但皮特看不见车内的情况,他叹了口气,打开门,快步往前走,也不是太快,经过走廊,走下木阶。

警车里没人,两侧的前门都微微打开。街对面,几个黑影小心翼翼地向一起靠拢。皮特直接走向警车,钻进车里,静静地关上门,踩下发动机,挂上挡。

他开车经过一群群街坊邻居,到了第一个拐角转弯,并关掉了红色警灯,然后加速行驶,在不同街区驶进驶出,向远离中央大道的地方开去,不久又开回中央大道。

当他靠近中央大道的街灯,街上车水马龙,他把车停靠在布满尘土的绿树成阴的街道旁,走出警车,任警车丢在那儿。

他向中央大道走去。

06

特里莫·华尔兹左手抱着电话,右手食指摸着上唇唇沿,噘起嘴,食指慢慢地擦着牙齿和牙龈。他看着桌子对面穿格子西装的大块头黑人,眼神迷离苍白。

“好啊,”他死气沉沉地说,“好啊,警察没抓到人,让他给跑了。鲁夫,干得‘漂亮’。”

黑人拿下嘴上的雪茄烟头,用巨大扁平的拇指和食指掐灭。

“他妈的,那时他还睡得跟头猪一样,”他咆哮着,“我到中央大道前看着警车从我身边开过,妈的,他不可能逃得了的。”

“可他是皮特·安格里斯啊。”华尔兹无力地说,一边打开他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把沉重的狙击枪,摆到桌前。

黑人看着那把狙击枪,眼睛呆滞,像黑曜石一样黯淡。他咬咬上嘴唇又咬咬下嘴唇。

“那婊子和三四个人一直找我的麻烦。”他抱怨道,“就该把她解决了。行,就这样吧,现在我去叫些帮手。”

华尔兹正准备起身,两根手指就要摸到枪把儿了,这时他摇了摇头,黑人重新坐下了。

华尔兹说:“鲁夫,皮特·安格里斯要是逃走了的话,他就没法成替罪羊,你就是嫌犯,因为你当时在那儿。你打电话报警说在那发现一具女尸,除非警察抓到皮特,而且枪还在他那儿——但这几乎不可能,他怎么会留着拿把枪,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嫁祸他了。”

黑人露齿而笑,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把狙击枪。

他说:“听着怎么让人瘆得慌,真是吓出我一身冷汗,那我应该带上一把枪,对吧?”

华尔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嗯,你最好离开一段时间。现在从格兰岱尔市去还能赶上去弗力斯科的晚班列车。”

黑人一脸怒气,“老板,去弗力斯科?!我才不去,我摸过她的鼻息,她都死了,老板,我不去弗力斯科。”

“鲁夫,你现在有自己的主意了啊,”华尔兹平静地说,“一看你那棕色的大眼睛就知道,骗不了我。别想那么多,我会好好罩着你的。去把巷子里的车开过来,我们现在去格兰岱尔市,路上再商量。”他摸了摸他那可以看到脉纹的鼻子,又将白发向后捋平。

黑人眨了眨眼,用他的大手擦掉下巴上的雪茄烟灰。

“你那把亮闪闪的枪最好留在这,”华尔兹补充道,“它也需要休息。”

鲁夫把手伸向后面,慢慢地从臀部的口袋里拿出枪,伸出一根手指,把枪推到打磨的木头桌面的另一端,疲惫地微微一笑。

“好吧,老板。”他呓语般地说道。

鲁夫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华尔兹站了起来,走到壁橱,穿上一件轻便大衣,戴上黑毡帽和黑手套,把狙击枪装进左口袋,把鲁夫的枪装进右边口袋,走出房间,来到大厅,向伴舞乐队走去。

特里默·华尔兹走到舞厅尽头时管弦乐队正在弹奏一曲华尔兹,他将窗帘拉开,露出一条缝隙,刚好可以瞥见外面,中央大道上人头攒动,但并不吵闹。华尔兹叹了口气,看了一会儿跳舞的人,又将窗帘拉上。

他沿着大厅往回走,穿过他的办公室,来到最里头的一扇门前,这扇门后面是楼梯,楼梯尽头是另一扇门,门后通向大楼后的一条幽黑的小巷。

华尔兹轻轻关上门,靠墙站着,周围一片漆黑。远处传来低速空转的马达声和松散挺杆轻轻的哗啦声。巷子的一端是死胡同,另一端直角转向大楼前面。巷弄尽头的砖墙上灯影斑驳,是中央大道那儿停着的一辆车照过来的灯光。那辆车的另一边停着一辆小轿车,即使夜色中望去也是又破又脏。

华尔兹右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鲁夫的手枪,用大衣挡着。他悄悄地走到轿车旁边,绕着车跑到右侧,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汽车里伸出一双巨大粗壮的手,那双手紧紧扼住华尔兹的喉咙,华尔兹虚弱地格格叫,头向后仰,眼睛几乎翻白了,无力地向上张望着。

华尔兹的右手动了动,右手灵活得好像与他那僵硬紧绷的身体,扭曲的脖子和凸起的翻白的眼睛不是同一个人的。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直到手里的枪口抵在了某个柔软的东西上,他小心地摸了一下这个柔软的东西,不慌不忙,像是要确信那东西的真身。

华尔兹·特里莫看不清,几乎也什么没感觉,呼吸也很微弱,但他的手就像一支分遣队一样听从他的大脑指挥。鲁夫可怕的手也拿它没办法,华尔兹扣下了扳机。

扼住华尔兹喉咙的手松开了,华尔兹向后仰,肩膀撞到对面的墙上,差点躺倒在小巷上,他慢慢挺直身子,饱受折磨的肺大口喘着气,身子开始发抖。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大猩猩”掉下了车,啪的一声,摔在了他脚下的水泥地上。黑人的尸体躺在他脚下,软绵绵的,庞大的,但再也不能威胁他了,也不再重要了。

华尔兹把枪扔到横躺着的尸体上,轻轻摸了一会儿自己的喉咙,呼呼地喘着粗气,舔了舔嘴,舔到了血。他疲惫地抬起眼,看着小巷上方一抹狭长的靛蓝夜空。

过了一会儿,他沙哑地说:“鲁夫,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你看,我早料到了。”

他笑了下,打了个哆嗦,整了整衣领,跨过横躺的尸体,钻进车里,把车熄了火,然后沿着小巷回到主宰俱乐部的后门。

车后面的暗影里走出一个男人,华尔兹左手立马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闪亮的枪口正对着他,华尔兹无力地垂下双手。

皮特·安格里斯说:“特里莫,猜到那个电话会让你出马,就知道你会来这,干得好啊。”

过了一会儿,华尔兹沙哑地说:“他掐我,我这是自卫。”

“当然,你的脖子痛,我的也痛,不过我的是枪伤的。”

“皮特,你想要怎样?”

“你杀了一个女孩,却想嫁祸于我。”

华尔兹突然像疯了一般笑了起来,平静地说:“皮特,我要是逼急了你知道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最好别管那个图肯·韦尔的事。”

皮特·安格里斯移开枪,光照在枪管上熠熠发光。他走到华尔兹面前,将枪瞄准他的肚子。

“鲁夫死了,”他轻声说,“现在方便多了。那个女孩在哪儿?”

“关你什么事?”

“别耍滑头,我没那么笨。你就是想敲约翰·维多力一笔,但那个包裹我替图肯去拿的。接下来你来告诉我剩下的事情。”

华尔兹站着一动不动,枪抵在他的肚子上,他的手指在手套里拧来拧去。

“好吧,”他干巴巴地说,“你要多少封嘴费,给多少你会给我永远保密?”

“等几个世纪吧,鲁夫可拿走了我的包裹。”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华尔兹慢慢地问。

“不只这一件破事儿,还有放了那个女孩。”

华尔兹轻轻地说:“五个大洋,但那个女孩不能给你,五个大洋对于一个住在中央大道的小阿飞来说已经够多了。放聪明点拿钱走人,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皮特·安格里斯把枪从他肚子上移开,敏捷地绕着他,拍拍他的口袋,拿出那把狙击枪,左手握着枪,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成交,”他不情愿地说,“为了一个女孩伤了朋友间的感情多不合适是吧?交给我吧。”

“我要上办公室一趟。”华尔兹说。

皮特·安格里斯应声而笑,“特里莫,最好乖乖合作,带路。”

他们回到楼上大厅。隔着远处的窗帘,传来舞蹈乐队哀号艾灵顿公爵的挽歌,那是一曲充满绝望情怀的单音调,由沉闷的黄铜、沉郁的小提琴和轻柔的击打葫芦的声音演奏而成。华尔兹打开办公室的门,啪地打开灯,走到桌前坐下。他将帽子往后戴,笑了笑,用钥匙打开抽屉。

皮特·安格里斯看着他,向后伸手把门上的钥匙转了下,沿着墙走到壁橱,往里看了看,又来到紧掩的窗帘前,仍然拿枪指着华尔兹。

皮特回到桌子尾端,华尔兹将一叠松散的纸币推向他。

皮特·安格里斯没有拿钱,而是伏在桌子的一端。

“特里莫,这钱你留着,把女孩交给我就行。”

华尔兹摇了摇头,继续笑着。

“特里莫,勒索维多力的人要1000美元——或者说1000美元才不过是个开始。午街几乎就是你的地盘,你有必要恐吓女生去做那种肮脏的工作吗?你肯定是威胁她什么了,要不然她怎么会对你听之任之。”

华尔兹眯起眼睛,指着那一叠纸币。

皮特·安格里斯慢慢地说:“她穿得那么寒酸,一个人无依无靠,胆子还那么小。可能她只住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也没有朋友,要不她怎么会在你的俱乐部工作?除了我,没有人会在意她。特里莫,你不会逼她卖身了吧,没有吧?”

“拿钱走人吧你,”华尔兹细声说,“像她那种低贱的人,在这种地方待着,你觉得还能有什么结果。”

“这谁知道,他们要在夜总会做。”皮特·安格里斯轻声地说。

皮特放下手中的枪,作势去拿钱,拽紧拳头向上一挥,手肘跟着上扬,拳头一转,几乎是刚刚好打在华尔兹的下巴上。

华尔兹瘫倒在地,嘴大张着,帽子从后脑勺掉下去了。皮特·安格里斯盯着他,嘟囔着:“她对我很重要。”

房间异常安静。舞厅那边,舞蹈乐队声音很小,听起来有点像音量调低的收音机。皮特·安格里斯走到华尔兹背后,弯下腰伸进他外套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从钱包里抖出一些钱,驾照,警局发的携带手枪许可证和一些保险卡。

他把东西放回钱包,愁眉苦脸地盯着桌子,拇指指尖摩挲着下巴。他面前放着一个闪亮的浅黄色便笺,最上面那页空白纸上显示着字印。他将便笺拿到一旁对着光线看,然后拿起铅笔,开始在纸上轻轻描下字印,笔记马上模糊地出现了。整页纸被描完时,皮特·安格里斯看着上面的字:午街4623号,找雷诺。

皮特把那页纸撕下,折好,放进口袋,捡起枪,走到门口。他反扭钥匙,从外面把房间锁住,走下楼梯,回到小巷。

黑人的尸体躺在他跌落的地方:小轿车和那堵黑墙之间。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皮特·安格里斯弯下腰,摸摸黑人的口袋,掏出一卷钱。他划了根火柴,借着火柴的微弱光线数了数钱,从里面拿走87美元,然后把剩下的一点钱放回去。一张撕裂的纸飘落到人行道上,但那张纸只有一边是撕裂的,撕裂的地方呈锯齿状。

皮特·安格里斯蜷缩在车旁,又划了一根火柴,看着从浅黄色便笺撕下的那半页纸,第一个字是:——号,找雷诺。

他咬咬牙,任火柴掉在地上,轻声说:“更好。”

然后上了车,将车子发动,开出了巷子。

07

前门横梁上写着那个房门号,门后灯光暗淡,房里就一盏灯。那是间大木屋,就在之前受监视的那个街区下面。屋子前面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窗后传来各种声音:说话声,笑声和一名黑人女孩高歌的号叫声。街的两边停着许多车。

一个穿着深色衣服、戴着金色眼镜、高高瘦瘦的黑人打开了门。他身后是另一扇关着的门。他站在两扇门之间的黑暗空间里。

皮特·安格里斯说:“你是雷诺吗?”

那个高大的黑人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来找鲁夫留在这的那女孩,那个白人姑娘。”

那个高大的黑人站在那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看着皮特·安格里斯的头,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散漫、喑哑,听起来像是从其他地方发出的声音。

“进来,关上门。”

皮特·安格里斯走进屋子,关上身后的门。高大的黑人打开了里面那扇厚实沉重的门,门一打开,一片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一束紫色的光格外吸人眼球。皮特走过那扇里门,来到一道玄关前。

紫光是从客厅一扇宽阔的拱门射出的,客厅装着繁重的天鹅绒窗帘,摆放着坐卧两用的长沙发和深凹椅子,角落有一个玻璃吧台,吧台后站着一个穿白色套的黑人。四对情侣喝着酒在房间闲荡,客厅里还可以看到迷人的黑人男子,个个身量苗条,梳着油光发亮的头发。还有裸露着手臂,穿着透明丝袜,修过眉毛的女孩。柔和的紫光让一切变得如梦如幻。

雷诺越过皮特·安格里斯的肩膀看着这些人,眼神放空,眼皮沉沉垂下,疲惫地说道:“你说的是哪个女孩?”

站在拱门远处的几个黑人一语不发,定睛凝视。酒保弯腰将手放在吧台下。

皮特·安格里斯慢慢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或许能帮上忙?”

雷诺拿过那张纸来看,然后疲倦地把手伸到夹克里,拿出另一张相同颜色的纸,把两张纸拼在一起。他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谁派你来的?”

“特里莫。”

“我不喜欢那个人,”高个子黑人说,“他竟写上我的名字,我不喜欢这样。这样做太不明智了,就这点不好,不过我想我会帮你看看。”

他转过身走上一条又长又直的楼梯,皮特·安格里斯跟着他。一个年轻的黑人在客厅窃笑起来。

雷诺突然停下来,转身走下台阶,穿过拱门,走到窃笑的人跟前。

“这是公事,”他疲惫地说:“白人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听懂没有?”

那个窃笑的男孩说:“雷诺,我知道了。”说完举起一个水汽迷蒙的高脚杯。

雷诺再次上楼,还一边自言自语。楼上大厅很多门紧紧闭着,烈焰色的壁灯发出微弱的粉红色光。走到大厅尽头,雷诺拿出一把钥匙,将门打开。

他站在门边简洁地说:“带她走,我这里不要这种白种人。”

皮特·安格里斯从黑人身边过去,走进卧室。卧室远远的角落放着一盏亮着的橘色落地灯,旁边放着一张饰有荷叶边的艳丽的床,窗户紧闭,空气很闷,令人作呕。

图肯·韦尔躺在床上,对着墙静静地抽泣。

皮特·安格里斯走到床边,轻抚她,图肯转过身,蜷在那里,突然猛地转过头看向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半张着,就要尖叫出来。

“嘿,”他平稳地,声音很温柔,“我到处找你呢。”

女孩盯着他,脸上所有的恐惧慢慢烟消云散。

08

《新闻报》摄影师左手高举着镁光灯支架,身体俯在相机上方。

“维多力先生,好,来一张微笑的。”他说,“再来一张忧伤的,让他们无法呼吸。”

维多力拿走椅子,侧过脸,朝戴着红帽子的女孩笑了笑,然后又转过脸对着相机,笑容依旧不变。

闪光灯和快门咔咔作响。

“维多力先生,不错,但我以前看你拍得更好。”

“最近我一直很紧张。”维多力温和地说。

“谁说不是呢,往脸上泼酸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摄影师说。

那个戴红帽子的女孩吃吃地笑着,接着咳嗽了几声,她用长手套捂住嘴,长手套的背面钩编着红色丝线。

摄影师是一位年级较大的男子,穿着闪亮的蓝色哔叽,眼神悲伤。他收拾好东西,摇了摇一头银发的脑袋,将他的帽子整得笔挺。

“是啊,往脸上泼酸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他说,“好吧,维多力先生,我叫员工明早来见你。”

“非常乐意,”维多力疲惫地说道,“让他们到了在大厅给我打个电话。对了,你喝上一杯再走吧。”

“那我不是疯了嘛,”摄影师说,“我不喝酒。”

他将相机包扛在肩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踱出房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穿白外套的小日本,他放摄影师出去后人又不见了。

“向脸上泼酸,”戴红帽子的那个女孩说,“哈哈哈!如果一个好女孩会这么说,那真是残忍啊。我可以喝一杯吗?”

“没人拦着你。”维多力咆哮道。

“亲爱的,也没人敢拦着我。”

她蜿蜒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个方形的中式托盘。她倒了一杯烈酒。维多力有一点心不在焉地说:“到明早的任务应该就这些了。《新闻简报》《记者论坛报》《新闻报》三家通讯社。不是太糟糕。”

“我觉得堪称完美。”戴红帽子的女孩说。

维多力瞪着她。“但没抓到人,”他轻声说,“只抓到一个无辜的路人。你不会了解这种勒索,是吧,厄玛?”

她露出慵懒冰冷的微笑,“是我要勒索你那可怜的1000美元吗?约翰,你也四十多岁了,成熟点。我可一直都很抢手。”

维多力起身,走到房间的一个雕刻木柜前,打开一个小抽屉上面的锁,拿出一个大水晶球,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向前倾身,手掌拿着球,神情几近茫然地盯着它。

女孩越过玻璃杯沿看着他,瞪大了眼,眼神有点呆滞。

“该死!玩这个要玩疯了吗?”她舒了一口气,猛地把杯子掷到托盘上,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小声嘟哝说:“约翰,你听说过老年衰变吗?那些四十多岁的坏男人就犯这种病。他们盲目崇拜鲜花和玩具,剪纸娃娃,玩玻璃球……看在祖宗的分上,别玩了,约翰!你还不至于颓废到这种程度吧。”

维多力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晶球,慢慢地深呼吸。

戴红帽子的女孩向他靠得更近。“约翰,我们去兜风吧,”她柔声说,“我喜欢夜晚的空气,我们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我不想去兜风,”维多力推辞说,“我——我有一种感觉,感觉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那个女孩突然俯身,拿走他手中的水晶球,球砰的一声摔在地板上,打着滚,慢慢地滚到地毯厚厚的绒毛里。

维多力猛地站起来,他的脸一阵抽搐。

“帅哥,我想去兜风。”女孩冷冷地说,“夜色这么美好,你又有一辆好车,干吗不去兜风。”

维多力恶狠狠地盯着她,但慢慢地又笑了,憎恶的神情消失不见,还伸出两根手指抚摸着她的嘴唇。

“没问题,宝贝,我们这就去兜风。”他轻柔地说。

维多力拿起水晶球把它锁在柜子里,穿过一扇里门。戴红帽的那个女孩打开她的包,抹了抹口红,噘起嘴,对着化妆盒的镜子做了个鬼脸。她看着镜子,镜中的自己穿着一件带着红流苏的粗糙的米黄色羊毛外套。她缩进衣服里,轻轻地耸了耸肩,将围巾般的衣领领角甩到肩上。

维多力出来了,他戴着帽子,穿上了外套,外套上垂下一条流苏围巾。

他们走下房间。

“让我们从后门溜出去,”他在门口说,“以防哪家的新闻记者在外面蹲点。”

“为什么,约翰!”女孩一挑眉毛,嘲笑道,“我进来时人都看到了,也看到我待在这儿。你肯定是不想让他们觉得你的女朋友在这过夜,是吧?”

“靠!”维多力粗暴地说着,用力拧门把手。这时房间里响起了电话铃。维多力再爆粗口,拿下放在门上的手,站在那等着,这时穿白外套的小日本走了进来,拿起电话。

男孩放下电话,恳求地笑了笑,打了个手势。

“你来接,好吗?我听不懂。”

维多力走回屋里拿起电话说:“我是约翰·维多力,请问哪位?”他听着电话。

慢慢地,维多力将电话拽得越来越紧,整个脸紧绷着,脸色刷白。他声音沙哑,慢慢地说:“等一下。”

他放下电话,按住桌子,倚在上面。戴红帽子的女孩来到他身后。

“帅哥,难道是坏消息?你怎么蔫得像个霜打的茄子。”维多力慢慢转过头,瞪着她,“给我滚出这里。”他淡淡地说。

女孩笑了起来,维多力起身一个箭步上去,用力地扇了她一巴掌。

“我说,给我滚!”他用死寂般的声音重复道。

女孩不笑了,用戴着长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嘴唇,圆睁着眼,里面却没有写满震惊。

“约翰尼,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你,”她疑惑地说,“你没什么了不起的。滚就滚。”

她急忙转身,轻轻甩过头,穿过房间走到门口,挥挥手,走了出去。

她挥手时维多力并没有看着她。门“啪”的一声关上时他立马拿起了电话,阴沉地说:“华尔兹,过来我这,快来!”

他把电话撂在座架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又回到里门,一会儿又出来,已经脱了帽子和大衣,手里多了一把粗大的短冲锋枪。他把枪朝下塞进礼服夹克的胸前口袋,再次拿起电话,慢慢地,冷冷地,坚定地说:“如果一个叫安格里斯先生要求见我,让他进来。安—格—里—斯。”他把名字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然后放下电话,坐在旁边的安乐椅。

他交叉着双臂在那儿等着。

09

穿白外套的日本男孩打开门,点点头,笑了笑,有礼貌地小声说:“啊,您请进来,请进请进。”

皮特·安格里斯拍拍图肯·韦尔的肩膀,推她进门,来到一个长长的光鲜亮丽的房间。房间内家具华美,这么一来显得她无比寒酸可怜。她的眼睛哭红了,嘴脏兮兮的。

身后的门关上了,小日本悄悄走了。

他们安静地走在长长铺开的厚实地毯上,看着安静的罩灯,凹进墙里的书架和放着雪花石膏、象牙、瓷器和玉器等小摆件的货架。他们经过一面蓝色玻璃镶框的巨大镜子,镜子四周系着一些深情的亲笔签名照片,走过低桌躺椅,走过放着鲜花的贵宾桌,看到更多的书、椅子、地毯,看到坐在远处冷冷盯着他们的维多力,他手里拿着一杯酒。

维多力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上下打量那个女孩。

“啊,是你啊,上次警察带你来过这。当然,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听说他们犯了一个错误。”

皮特·安格里斯将椅子稍稍转过,把图肯·韦尔推到椅子上。图肯慢慢坐了下来,僵直着身子,舔了舔嘴唇,盯着维多力,对他一见钟情。

维多力则撇了撇嘴,含蓄地表现出一丝厌恶。他的眼睛时刻警惕着。

皮特·安格里斯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口香糖,打开,塞进嘴里。他看上去憔悴不堪,深受重创,筋疲力尽。他脸的一侧和脖子上有深色的淤伤,满脸胡子拉碴的样子。

他慢慢地说:“这是韦尔小姐,就是被派去拿你的包裹的那个女孩。”

维多力一怔,拿着烟的手开始不安地叩击着椅子的扶手,一语不发地盯着这个女孩,而她则微笑着看着他,脸不由得开始变红。

皮特·安格里斯说:“我在午街混久了,知道谁是奸商,知道什么人属于那儿,什么人不属于那儿。今晚我在午街的午餐餐车看见这个女孩,她盯着钟,看起来心神不宁。我知道她绝不是那儿的人,所以她离开时我跟在她后面。”

维多力微微点了点头,几许灰色的烟灰飘了下来,他茫然地低头看着烟灰,又点了点头。

“她在午街走着,”皮特·安格里斯说,“白人女孩是不会去那条臭名昭著的街的。我发现她躲在门口,之后一辆豪华的迪森贝克慢慢转到拐角,熄灭车灯,然后把你的钱扔在人行道上。她很害怕,让我去取那笔钱,而我拿到了。”

维多力看着别处平稳地说:“她看起来不像个骗子。她的事你告诉警察了吗?没有吧,要不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皮特·安格里斯摇摇头,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告诉警察?我们当然不会告诉警察,这对我们来说不重要。我们只是想得到我们的那一份钱。”

维多力一怔,坐在那岿然不动,面色如纸,一脸狰狞,不再叩击椅子的扶手。然后他把手伸进礼服夹克,悄悄地掏出短冲自动枪,握在膝盖上,向前略略倾了倾身子,笑了笑。

“来敲诈的人,”他沉吟道,“总是这么搞笑啊,你们那一份是多少钱,你又做了什么,凭什么拿那钱?”

皮特·安格里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枪,轻轻动了动下巴,嘎吱嘎吱嚼着口香糖,镇定自如。

“安静,”维多力严肃地说,“别出声。”

维多力突然拔出枪,“说话啊,”他说,“说快一点,我讨厌沉默。”

皮特·安格里斯点点头,说:“泼酸威胁不过是一场根本不存在的谎话,根本没人要向你泼什么酸,也没什么人要敲诈你,一切不过是你借来宣传的噱头。故事就是这样。”说完,他向后靠在椅子上。

维多力越过皮特·安格里斯的肩膀往房间下面看。他笑了起来,尔后面容一僵。

华尔兹·特里默从一扇开着的侧门溜进房里,手里拿着他的大狙击枪,悄无声息地沿着地毯慢慢挨近他们仨,但皮特·安格里斯和女孩都没有看到他。

皮特·安格里斯说,“你一直都在骗人,一件事接一件事地骗。我猜的?当然,我就是猜的,但听我说完,看看你们一路骗来,是怎样从第一次的易如反掌到后来变得异常艰难。这个女孩在主宰俱乐部为特里默·华尔兹工作,她穷困潦倒,而且胆子又小,所以华尔兹让她去干那种违法的事。为什么?因为到时候警察就会将她一举拿下,连蹲点的人都安排好了。如果她出卖华尔兹,华尔兹就会一笑置之,说出这样一个事实,即案发现场就在他的场子,虽然他的股权不多,但他的合伙人不会介意。他会这样说:愚蠢的女孩才去拿它,聪明如他怎么会去拿这样的东西呢?当然不会。”

“警察会对他半信半疑,而你就扮演个大好人,不对女孩提起诉讼。她要是不说出来的话,你就更不会起诉,反正无论怎样,你都得到了很多宣传关注。你的事业在下滑,所以你急需这种曝光,你所要做的就是付钱给华尔兹——或者说你认为这样就行了,你就会得到高度曝光。你有必要到这种程度吗?一个好莱坞明星事业发展遇到瓶颈会到如此地步吗?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没有联邦政府工作人员在跟这件案子?警察要是一直调查下去,肯定会查到罪魁祸首就是你,然后你就会因为妨碍司法公正被监禁。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管。当地的警察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们早就习惯了为了影视需要而做的大肆宣传,他们只是打打哈欠,翻个身,又睡着了。”

华尔兹正走到房间的一半。维多力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女孩,微微一笑。

“现在来看看我介入之后事情变得多麻烦,”皮特·安格里斯说,“我去主宰俱乐部和女孩谈了谈。之后华尔兹让我们去他的办公室,给他卖命的一只大猩猩他妈的差点掐死我。我醒来后,发现房间里躺着一个被枪杀的女孩,我的枪在旁边的地板上,但枪里的子弹一颗也不见了。我身上一股杜松子酒味,然后听到拐角处一辆警车在隆隆作响,而这位韦尔小姐被关在午街的一所妓女院里。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因为华尔兹计划向你敲一大笔钱,他会让你大出血,让你一贫如洗。只要你有1美元,一半将是他的。维多力,你本已付钱了,还为此满心欢喜。但你得到了关注,得到了庇护,但是将你也必须自实其果!”

华尔兹此刻已经接近他们了,几乎就在眼前。维多力突然站了起来,猛地将短冲枪瞄准皮特·安格里斯的胸前,出神地说:“华尔兹,干掉他。我太紧张了,干不了这事。”他的声音很微弱,一副老男人的嗓音。

皮特·安格里斯甚至连身都没转,脸像木刻印第安人脸部雕像一样僵在那里。

华尔兹把枪抵在皮特·安格里斯后背,站在那里微笑,越过皮特·安格里斯的肩膀望着维多力。

“皮特,哑巴了?”他冷冷地说,“你活了够久了。本来你就不该来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但你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维多力往旁边稍稍挪了挪,伸开腿,站了起来,英俊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脸色发青,深邃的眼睛闪出厌恶之情。

图肯·韦尔盯着华尔兹,眼睛睁得很大,露出眼白,惊慌地一眨一眨。

华尔兹说,“维多力,在这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但我也不想自己一个人陪他走出这里。拿上你的帽子和大衣。”

维多力略微点点头,但他的头几乎没动,眼睛仍露出厌恶的目光。

“这个女孩怎么办?”他低语道。

华尔兹咧嘴一笑,摇摇头,用力将枪按到皮特·安格里斯背上。

维多力又向一边挪了挪,伸了伸脚,手里稳稳握着粗大的枪,但没有把枪瞄准任何特定的事物。

他闭上眼,瞬间又睁开,睁得大大的。他慢慢地谨慎地说:“一切按计划看来都很顺利。像这种怪诞的事情以前在好莱坞经常发生,你想都想不到。只是我没想到会给人带去伤害,还有人因此丧命,我——我只是坏得不彻底,华尔兹,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不想再发生任何过分的事了。你最好拿开你的枪走人。”

华尔兹摇了摇头,紧绷着脸笑了下。他在皮特·安格里斯身后后退几步,将狙击枪往旁边挪了一点。

“米都下了,”他冷冷地说,“还能不做成米饭吗,想撤没那么容易,走。”

维多力叹了口气,委顿下来。我突然觉得他无比孤独,年轻不再。

“不,”他轻声说,“我想通了。虽然我已经名声扫地了,但我想最后闪光一次吧,毕竟这是我的舞台。虽然演得很烂,但仍然是我的表演。华尔兹,拿起枪走人吧。”

华尔兹冷面铁青,面无表情,眼睛杀气腾腾。他将狙击枪又往边上移开了一点。

“维多力,拿好——你的——帽子。”他说得清楚。

“对不起。”维多力说着就开了一枪。

华尔兹在同一时刻开了枪,枪声相互交织。维多力摇摇晃晃地移到左边,侧过半个身子,然后又挺直了身子。

他定睛看着华尔兹:“新手运气好。”他一边说一边等着。

这时皮特·安格里斯拿出他的柯尔特手枪,但其实用不上。华尔兹缓慢倒下,脸颊和血脉清晰的大鼻子压在绒毛地毯上。他稍稍动了动左臂,试图甩到后背,格格咳了几声后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皮特·安格里斯将狙击枪从华尔兹身边踢开。

维多力愣愣神问:“他死了吗?”

皮特·安格里斯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女孩。她正站在那,背靠着放着电话的桌子,手背捂住嘴,一副常见的惊恐状。看起来傻傻的。

皮特·安格里斯看着维多力,不高兴地说:“新手的好运气——没错,但假设你没有打中他呢?他刚不过是诈唬你,他是想让你陷得更深一点,让你以后无法迈出泥潭。事实上,他为了陷害我把那个女孩杀了。”

维多力说:“对不起啊,对不起。”他突然坐了下来,头向后靠,又闭上了眼睛。

“天啊,他也太帅了吧!”图肯·韦尔崇敬地说,“他也很勇敢。”

维多力把手放在左肩上,向下用力按,血从他的指间缓缓流出。图肯·韦尔大声尖叫。

皮特·安格里斯低头看着房间下面,穿白外套的小日本已经爬到房间的角落,静静地靠墙站着,瑟缩成一团。皮特·安格里斯又看了维多力一眼,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很慢很慢地说:“韦尔小姐在弗力斯科有亲人,你可以带上点小礼物送她回家,这样才自然坦率。她因为华尔兹求助于我,所以我才介入。我告诉华尔兹你很聪明,所以他才来这里让你闭嘴。这是硬汉之间的事。警察会嗤之以鼻,但他们只会背后笑笑。毕竟,他们也得到了宣传。欺骗的事过去了。懂?”

维多力睁开眼睛,虚弱地说:“你——你处理得很体面。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说完头垂向一侧。

“他晕倒了!”女孩尖叫道。

“是啊,”皮特·安格里斯说,“给他一个大大的香吻,他就会重新振作起来……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皮特·安格里斯咬紧牙,走到桌旁拿起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