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将发誓,再也不会阅读此类作品。

——本·琼生《人人高兴》

利奥诺拉·奎因从电话里得知丈夫不在那个作家静修所,顿时显得非常焦虑。

“那他在哪儿呢?”她问,不像是问斯特莱克,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出走的时候一般去哪里?”斯特莱克问。

“酒店,”她说,“有一次跟个女人住在一起,不过他和那个女人并不熟。奥兰多,”她的嘴离话筒远了一些,厉声说,“放下,那是我的。听见没有,那是我的。你说什么?”她说,声音在斯特莱克耳边震响。

“我没说什么。你想让我继续寻找你丈夫吗?”

“那还用说,不然他妈的还有谁去找他?我离不开奥兰多。你去跟里兹·塔塞尔打听打听他在哪儿。里兹以前找到过他。在希尔顿,”

利奥诺拉出人意料地说,“他有一次是在希尔顿。”

“哪家希尔顿?”

“不知道,去问里兹。是她害得欧文出走的,就应该他妈的帮着把他找回来。里兹不肯接我电话。奥兰多,快把那放下。”

“你还能想到别的什么人……”

“没有,不然我他妈的早就问了,不是吗?”利奥诺拉气冲冲地说,“你是侦探,你去找他!奥兰多!”

“奎因夫人,我们必须……”

“叫我利奥诺拉。”

“利奥诺拉,我们必须考虑到这样的可能性,你丈夫也许会伤害到自己。如果让警方参与进来,”斯特莱克让自己的声音盖过电话那头家里的噪音,“我们会更快地找到他。”

“我不愿意。上次他失踪一个星期,我报了警,结果他是跟一个女朋友在一起,弄得大家都挺不高兴的。如果我再这么做,他肯定会生气的。而且,欧文也不会——奥兰多,快放下!”

“警方能更有效地散发他的照片,还能……”

“我只想让他安安静静地回家。他为什么不赶紧回来呢?”她气呼呼地加了一句,“这么长时间了,他的火气也该消了。”

“你看过你丈夫的新书吗?”斯特莱克问。

“没有。我总是等印好了再看,封面什么的都齐全。”

“他跟你说过这本书的内容吗?”

“没有,他不喜欢谈论工作上的事——奥兰多,把它放下!”

斯特莱克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把电话挂断的。

清晨的雾消散了。雨点啪啪地打在办公室的窗户上。一位元客户马上就要到了,又是一个在闹离婚的女人,想知道即将成为前夫的那个人把财产藏在了哪里。

“罗宾,”斯特莱克说着,走进外间办公室,“如果能在网上找到欧文·奎因的照片,能不能给我列印一张?然后给他的代理伊莉莎白·塔塞尔打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回答几个小问题。”

他刚要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家蚕’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怎么写?”

“谁知道呢?”斯特莱克说。

十一点半,快要离婚的那个女人准时来了。她约莫四十岁,却把自己弄得很年轻,散发着一种焦躁不安的魅力,和一股麝香的气味,使罗宾感到房间更加逼仄了。斯特莱克带着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罗宾在持续不断的雨声中只听见他们忽高忽低的谈话声,以及她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声;都是安宁和平静的声音。罗宾已经习惯了听见斯特莱克的办公室传出突然的痛哭声、呻吟声和喊叫声。声音戛然而止是最凶险的兆头,那次有一位元男客户看见斯特莱克用长镜头拍到的妻子和情人在一起的照片,竟然晕了过去(后来他们得知,他是轻微的心脏病发作)。

终于,斯特莱克和客户出来了,女人矫揉造作地跟斯特莱克告别之后,罗宾递给老板一张欧文·奎因的大照片,是从巴斯文学节的网站上扒下来的。

“万能的耶稣基督啊。”斯特莱克说。

欧文·奎因是个脸色苍白的大胖子,年龄六十左右,一头浅黄色的乱发,留着凡·戴克风格的尖胡子。两只眼睛的颜色似乎不一样,这使他的目光显得格外锐利。照片上的他身披一件像是提洛尔风格的大衣,头上是一顶插着羽毛的软呢帽。

“这样的人,他不可能隐姓埋名很长时间。”斯特莱克评论道。“能再列印几份吗,罗宾?我们可能要拿给各家酒店看看。他妻子记得他有一次住在希尔顿酒店,但记不清是哪家了,所以你不妨先打打电话,看他有没有登记入住,好吗?估计他不会用自己的真名,但你可以形容一下他的相貌……伊莉莎白·塔塞尔那边有什么进展?”

“有,”罗宾说,“信不信由你,我刚要给她打电话,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她往这儿打电话?为什么?”

“克利斯蒂安·费舍尔把你去见过他的事告诉里兹了。”

“然后呢?”

“里兹今天下午有会,希望明天上午十一点在她的办公室跟你见面。”

“这是真的吗?”斯特莱克觉得很滑稽,“越来越有意思了。你有没有问她是否知道奎因在哪儿?”

“问了,她说不知道,但还是固执地想见你。她非常强势,像个女校长。另外,”她最后说道,“‘家蚕’是蚕的学名。”

“蚕?”

“是啊,你猜怎么着?我一直以为蚕像蜘蛛一样会织网,可是你知道人们是怎么从茧子里抽丝的吗?”

“不知道。”

“把蚕煮开,”罗宾说,“活活煮死,这样它们就不会破茧而出,把茧子弄坏了。其实由丝构成的是茧子。听上去不太美好,是吗?你为什么打听蚕的事?”

“我想知道欧文·奎因为什么给他的小说起名《家蚕》,”斯特莱克说,“我还是没搞明白。”

下午,他处理一桩盯梢案的繁琐档,希望天气能够好转:他需要出一趟门,因为楼上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了。罗宾走后,斯特莱克继续工作,雨越下越大,啪啪地击打着他的窗户。最后,他穿上大衣,在已是倾盆如注的大雨中走上阴暗潮湿的查令十字街,到最近的超市去买食物。最近他吃了太多外卖。

他回来的时候,两只手里都拎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他一时冲动,拐进一家快要打烊的旧书店。柜台后面的男人不能确定店里是否有《霍巴特的罪恶》——欧文·奎因的第一本书,据说也是他最好的作品。店员不置可否地嘟哝着,在电脑荧幕上流览了很长时间也不得要领,最后递给斯特莱克一本《巴尔扎克兄弟》——作者的另一部作品。斯特莱克浑身潮湿,又累又饿,付了两个英镑,拿着那本破旧的精装书回到阁楼间。

斯特莱克收拾好买回来的食材,给自己做了一份义大利面,窗外的夜色阴冷幽黑,他在床上躺下,翻开那个失踪男人写的书。

小说的风格华美绚丽,故事是哥特式、超现实主义的。两个兄弟分别名叫静脉瘤和血管,被锁在一个圆顶的房间里,他们长兄的尸体在一个角落里慢慢腐烂。他们醉醺醺地辩论文学、忠诚和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并试图一起撰写他们那位正在腐烂的长兄的生平故事。静脉瘤不停地触诊自己疼痛的睾丸,在斯特莱克看来这是笨拙地隐喻作家的写作障碍;大部分的工作似乎都是血管在做。

斯特莱克看了五十页,嘟囔了一句“一派胡言乱语”,便把书扔到一边,开始上床睡觉前的艰难过程。

前一天夜里的酣畅甜美的睡眠一去不复返了。大雨敲打着阁楼间的窗户,他睡得很不安稳;整夜都是乱梦颠倒,噩梦频频。他早上醒来,依然心神不宁,就像宿醉未消。雨水还在敲打窗户,他打开电视,看到康沃尔遭遇严重的洪水;人们被困在车内,或者从家中疏散出来,挤在急救中心。

斯特莱克抓起手机拨打,那个号码熟悉得就像镜子里的自己,对他来说总是代表着安全和稳定。

“喂?”他的舅妈说。

“我是科莫兰。你还好吧,琼?我刚看了新闻。”

“目前我们都没事,亲爱的,海边的情况比较糟糕,”她说,“大雨,风暴,可是比起圣奥斯托尔算好多了。我们也一直在看新闻呢。你怎么样啊,科莫兰?好久没见了。我和特德昨天晚上还在念叨呢,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们想跟你说,既然你现在又单着了,干吗不上这儿来过耶诞节呢?你认为怎么样?”

斯特莱克捏着手机,没法穿衣服、戴假肢。琼唠叨了半个小时,连珠炮似的,挡都挡不住,她说着当地的闲言碎语,还突然袭击地问斯特莱克不愿触及的私人话题。最后,琼在又盘问一番他的爱情生活、债务和断腿之后,终于放过了他。

斯特莱克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晚了,感觉疲惫而烦躁。他穿着深色西装,打着领带。罗宾猜想他是不是打算见过伊莉莎白·塔塞尔之后,跟那个办离婚的黑肤色女人一起吃午饭。

“听到新闻了吗?”

“康沃尔闹水灾?”斯特莱克问,一边给水壶通上电,刚才琼唠叨个没完,他早晨的第一杯茶已经放凉了。

“威廉和凯特订婚了。”罗宾说。

“谁?”

“威廉王子,”罗宾愉快地说,“和凯特·米德尔顿。”

“噢,”斯特莱克淡淡地说,“不错不错。”

几个月前他自己也属于订婚一族。他不知道前未婚妻的新感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也并没有幸灾乐祸地猜想它什么时候结束。他们俩的婚约之所以结束,并不是因为夏洛特挠了他的脸,或透露自己的出轨,而是因为斯特莱克给不了她那种婚礼;就是威廉和凯特无疑即将享受的那种婚礼。

罗宾断定,只有等斯特莱克喝下半杯茶后,才能安全地打破这阴郁的沉默。

“在你下来之前,露西打电话来,提醒你星期六晚上有庆生会,问你想不想带什么人一起去。”

斯特莱克的心情又跌落几个刻度。他完全忘记了去妹妹家吃饭的事。

“好的。”他语气沉重地说。

“你的生日是在星期六吗?”罗宾问。

“不是。”斯特莱克说。

“那是什么时候?”

他叹了口气。他不想要蛋糕、贺卡和礼物,但是罗宾的表情满怀期待。

“星期二。”他说。

“二十三号?”

“对。”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才想起有来无往非礼也。

“你是什么时候?”罗宾的迟疑让他紧张起来,“天哪,不会是今天吧?”

她扑哧笑了。

“不是,已经过去了。十月九号。没事,那天是星期六。”她说,仍然笑眯眯地看着他的一脸苦相,“我没有一整天坐在这里等人送花。”

斯特莱克也朝罗宾笑了笑。他觉得应该再多做一些努力,因为他错过了罗宾的生日,而且从没想到去弄清她的生日是几月几号,便又说了一句:“幸好你和马修的日子还没定。你们至少不会跟王室婚礼相冲突了。”

“哦,”罗宾说着脸红了,“我们已经定了日子。”

“是吗?”

“是啊,”罗宾说,“是在——一月八号。你的请柬在这里。”她赶紧俯身在包里翻找(她还没有问马修是否要邀请斯特莱克,但现在已经晚了)。“给。”

“一月八号?”斯特莱克说着,接过银色的信封,“只有——哎呀——只有七个星期了。”

“是啊。”罗宾说。

短短一阵异样的静默。斯特莱克一时想不起还让罗宾做了些什么;后来想起来了,便公事公办地用银色的信封轻拍着手掌,说道:“希尔顿酒店打听得怎么样了?”

“问了几家。奎因没有用自己的名字入住,也没有人见过这种相貌的人。连锁酒店太多了,我只能顺著名单一家家地找。你见过伊莉莎白·塔塞尔之后打算做什么?”她不经意地问道。

“假装我想在贵族住宅区买一套房子。似乎有某个丈夫想在妻子的律师出手阻止他之前变卖部分资产,转移到海外去。”

“好了,”他说,把没有拆封的婚礼请柬往大衣口袋里塞了塞,“我得走了。还要去找一个垃圾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