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无脸的贵妇人肖像 第三节

一回到城馆,爱德华的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下午茶了。

下午茶是由一个戴着圆眼镜的高个子少女帮忙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准备的。那女孩有着明亮的茶褐色眼眸及一头金发,简单朴素的深蓝色衣服上围着白色围裙。她大概觉得初次见面的连恩很新奇,不时偷看他,眼睛一跟他对上就刷红了脸颊。但不一会儿就被瓦伦泰瞪着,话还没说一句就被赶出房间。

瓦伦泰对女管家的态度虽然比较有礼一些,但最后还是请她离开,由他一个人一手包办少年们与西班牙猎犬的茶会服侍工作。

香喷喷的奶油面包,配上柑橘和草莓果酱。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瓦伦泰切开涂了厚厚一层奶油的海绵蛋糕,而眼神差不多一样认真的何瑞修走近餐桌,直挺挺地坐了下来。

连恩立刻拿了块面包,胡乱抹上酸甜的草莓果酱。

何瑞修靠近他,轻轻踏着脚,快速地摇着尾巴。连恩看见它卖力到连屁股都跟着尾巴一起晃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剥了一小块面包喂它,而西班牙猎犬张开大嘴一口咬住,大口吞了下去。它一脸高兴,更加热情地抬头看向连恩,尾巴也摇得更快了。

不过连恩不打算给它更多,专心地满足自己的食欲。

他又舔了一口果酱,突然,脑中遥远的记忆被唤起。他想起了有如银铃一般的笑声,以及明亮的笑容。

是妈妈。回忆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明明不知道妈妈的长相,却觉得她的微笑愉快而幸福。

连恩直眨着眼,再舔了舔果酱,但奇迹却没有发生。

“你要在这里上学吗?或是向家庭教师学习?”

听到爱德华的问题,连恩回过神来。他挺起胸回答:“我可不去什么学校喔。”

在连恩出生不久之前,英国就已经开始实施义务教育制度,但穷人家的孩子们经济上不充裕,因此中途退学的人很多。话虽如此,连恩却是由于他过于反抗的态度才被学校给踢出来的。

“因为学校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我把秃子的假发藏起来,还把青蛙放到讨厌老头的帽子里,因为他们让我很火大。我问什么他们都不回答,还会用尺打人手背,用鞭子打人屁股喔。对了,你咧?”

爱德华一手拿着红茶的杯子,十分优雅地耸耸肩。

“父亲打算让我进他的母校,原本手续已经办好了。可是我却在快要入学之前被拒绝,据说是有某位有权影响学校经营的人士反对。”

“为什么?”

“有亲感动了手脚吧?那些讨厌我母亲,不承认我是伯爵家继承人的人们。但是,我有向家庭教师学习必要的知识,所以没有问题。”

“什么啊?那些亲戚真让人火大!”

看着连恩气冲冲地粗鲁骂道,爱德华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连恩挥了挥手,连同手上那支叉着蛋糕的叉子。

“啊,可是也不需要什么学校啦,这点我也没问题喔,而且老爸也有好好教过我。”

“什么科目?”

“读写、算数,还有一点历史和地理。最近他一直要我多念点书,罗嗦得很呢。他说书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要宽广、深邃得多,也能找到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老爸的意思似乎是,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很重要。”

对连恩而言,现实世界也足够宽广深邃了,而且充满谜团,有趣得很,他才没空看什么书呢。但爱德华好像对麦可说的话还挺感动的。

“找到自己不知道的事……吗?真有趣,我也想跟你一起听他上课呢。”

“欸?那家伙是醉鬼,所以会有酒臭,而且还很罗嗦喔。”

“不要紧。”

“——你真怪。”

连恩嘟哝道,但他没有恶意。他藏起嘴角绽开的微笑,咕嘟咕嘟喝下加了很多牛奶的红茶,然后挑了个火腿三明治送进嘴里。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

爱德华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他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恩。

连恩嘴里塞着三明治,警惕地想着,来了啊。

“我希望你拿来的,是我父亲的怀表。”

“我说过了吧?我不再干扒手了。”

原本打算清楚地告诉他,但嘴里塞满了三明治,害他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于是他咕噜一声咽下去之后,再次大声宣告:“我拒绝。”

“我应该也说过了。我不介意你是不是现役的。”

“谁管你介不介意啊?我不干。你听好,我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干了。说起来,那不是你父亲的怀表吗?想要的话就去拜托他啊。你家那么有钱,就算是新的他也会买给你吧?”

“我需要的是我父亲平时随身携带的怀表。那是威瑟福德伯爵代代相传的东西,别人不能碰。无论妻子、儿子都无一例外,因为里面藏着重要的秘密。”

连恩想起了在伦敦宅邸中见到的光景。威瑟福德伯爵之所以那样对待怀表,是因为那个表很特别吗?他觉得很有趣而倾身向前,却在中途发挥了自制力,摇头说:“不行。”

爱德华重复道:“如果你对窃盗这种行为觉得反感的话,就这么想吧。这只是暂时借用而已。虽然我由于某些原因需要那个怀表,但我用完后就会还给父亲了。父亲再怎么生气、责备我,我都不会说出是怎么得到的。我跟你约好,不会让你惹上麻烦。”

连恩用叉子戳了块蛋糕,偷瞄着爱德华热切谈论的脸庞。那张美丽的脸上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着他,让连恩叹了口气,心想你就饶了我吧。

“我说啊,我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干了。就算你说什么暂时借用,可是窃盗就是窃盗吧?我被老爸骂过了,他说不管怎样就是不准再犯。”

连恩想起了那次争执的原因,放下了叉子。他得把那个还回去才行。他将手伸进外套下的背心口袋。这时,悄然出现在他背后的瓦伦泰静静开口道:“爱德华,您没有必要说明理由。这个少年必须补偿您才行。”

“补偿?”对诧异地歪着脑袋的爱德华,瓦伦泰如此告知着。

“是关于已故夫人的照片。”

“母亲的照片?昨天弄丢的照片吗?”

“那张照片并不是丢了,而是被偷了。”

爱德华睁大眼,要求他说明是怎么回事。

连恩大吃一惊。他把银制名片夹从口袋里拿出来,用两手捧着,对爱德华低下头说:“对不起!可是我原本就想还你。我——”

连恩懊悔地想着,至少在对方领着他参观城堡前就该还给人家。现在这样,就算对方认为他是事迹败露而不得不还,他也无话可说。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瓦伦泰可能昨晚就已发现连恩拿着这个名片夹了。既然他提到了“补偿”,就是打着对他们有利的算盘。瓦伦泰故意刁难他说:“怎么了?那是什么?”

连恩的双颊变得通红。要骗他们说是捡到的很简单,但是那种作法太卑鄙了。他下定决心站了起来,再次低头道:“对不起,是我偷的,我觉得很抱歉。”

爱德华脸上没有怒气,而是纯粹的惊讶。他一拿到名片夹就轻柔地打开盖子,轻轻取出里面的照片凝视着。

名片大小的照片经过仔细上色,上面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贵妇。她拥有与儿子如出一辙的美貌,头发和连恩一样是红铜色,眼睛也是绿色的。爱德华看照片看得出神,然后抬起脸来看向随从。

“瓦伦泰,对不起。我误以为这个遗失了,还骂你不够小心。”

“啊?为什么这家伙会被骂?”

对连恩不禁脱口而出的疑问,爱德华微微挑起眉毛,一副开导愚钝小孩的表情道:“他的工作就是照料我生活起居,我掉了东西他居然没发现,粗心大意也要有个限度。”

“东西如果是你掉的,粗心的人是你才对吧?”

“对,而瓦伦泰没发现也很粗心。”

连恩听得张口结舌。他一看瓦伦泰,只见他对年轻主人的意见既不觉得被得罪,看起来也不像有疑问的样子。

爱德华无视连恩的困惑,转而望着随从问道:“所以要怎么办?你说要让他补偿,是要以窃盗的罪名把他送到警察那里去吗?”

“因为我们没有证据,要让警察逮捕他是不可能的吧。”

瓦伦泰转移视线,低头看着连恩淡然地告知:“您不想给福尔摩斯先生添麻烦的话,就该帮助子爵阁下。”

“这跟福尔摩斯先生没关系吧!”

“不能说没有关系。您为那个侦探工作,而且夏洛克·福尔摩斯近来在侦探工作上的实绩逐渐广为人知。他不但处理上流阶级的案子,也帮王室相关人士出主意。名字出现在报上的频率日渐增加,也有很多人对他的搜查方式感到好奇,而且我听说有人委托他的室友兼调查助手华生先生将那些案子记录下来。如果说,他为搜查而成立的街头儿童集团,其中的成员对威瑟福德伯爵阁下之子行窃,难保不会有记者大肆渲染这件事。”

“你想以保守秘密作为交换,让他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爱德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大方地对随从点点头,接着拿起一个黄瓜三明治。

连恩脸色发青,僵住了。

“太狡猾了!”

他对这对主从发出的指责,被随从很干脆地反击了回来。

“错在偷窃别人物品的人。”

“我原本要归还的!”

“要怎么说是您的自由。说起来,在我告诉子爵阁下之前,您都没有还给他的表示。”

“——因为!我刚才正要还的。真的!”

“退一百步来讲,就算我相信您的说法,难道您认为归还了就能将偷窃的事实一笔勾销吗?刚才子爵阁下所需要的怀表,您是以暂时借用也是偷窃为由拒绝了他。”

连恩无法反驳,说不出话来。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被说服了。他握紧双拳,盯着瓦伦泰那张聪明的脸,中气十足地大声说道:“我可以做其他的事补偿你们。如果要让我在这里工作的话,不管是打扫还是洗衣服我都会帮忙——”

“我们人手足够,而且佣人们不可能让伯爵阁下的客人帮他们工作。”

竭尽全力想出的提议被毫不留情地拒绝,连恩垮下了肩膀。除了逼他偷东西以外,瓦伦泰所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而关于偷怀表的事,因为连恩偷了爱德华母亲的照片也是事实,所以他没办法大声反驳对方。

瓦伦泰在少年们的杯子里重新注入红茶,给了撒娇的何瑞修一块狗饼干。爱德华默默地吃着黄瓜三明治。

连恩受不了这阵沉默,开口说:“我说啊,你到底为什么需要那个怀表?”

“为了解决十三年前的杀人案。”

“侍女被杀和伯爵家的神秘怀表有关系吗?”

“你真笨啊。”

“不要说我笨啦。”

“那么你就稍微用一下脑袋吧。为什么我有必要在意侍女是怎么死的?”

“不然是为什么?”

“我母亲的死亡之谜。”

“杀了你妈妈的犯人不是已经被抓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认为沃尔顿并非真正的犯人。”

从爱德华嘴里说出来的,是连恩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沃尔顿?那是谁啊?”

“他是因涉嫌杀害我母亲而被逮捕的男人,人称肯特开膛手的杀人魔,有四名女性惨死在他手下,福尔摩斯先生也认为他与那些案子有关无疑,但他认为——杀了我母亲的不是那个男人。他的安斯沃思城杀人案备忘录中有段这样的记遖。”

连恩小声地呻吟了一下。对他来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是绝对,他的推理也是无庸置疑。

爱德华接着说出了更为惊人的事实:“福尔摩斯先生在十三年前来过这座城堡。我父亲的堂弟雨果·萨默斯——目前人在马来西亚经营农场,但他当时与福尔摩斯先生上同一所寄宿学校。雨果察觉了我母亲身边的异常状况,因此拜托他的同学福尔摩斯先生到城堡来,帮忙看是否能想办法改善情况。”

连恩睁大了眼,头点个不停。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就很厉害了啊!那个叫雨果的家伙还满有眼光的嘛。”

“雨果在农场经营方面也很成功。”

“农场怎样都好啦。福尔摩斯先生来了以后怎么样了?”

“虽然有他介入,但也没能阻止我母亲的案子发生。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后来他对这件案子产生兴趣,独自进行了调查。根据他的备忘录内容,沃尔顿在被当成杀害我母亲的犯人而遭逮捕的一年前左右,就沉溺于鸦片,形同废人了。他住在伦敦巴特西公园附近的公寓里,由他母亲照料,不过他虚弱得无法独自进食,也不能自由走动,不可能一个人到肯特郡来。更不用说他下手杀人后身小应该会溅满血迹,要如何在不被起疑的情况下回到伦敦?”

连恩佩服地听着,然后注意到一件事,突然皱起眉毛,锐利地瞪着爱德华。

“你们太狡猾了。”

“你说狡猾是?”

“你们跟小偷一样,偷了英国第一名侦探的推理。”

爱德华微微睁大了眼,接着呵呵的笑了。

“你真有趣啊。”

“啊?什么啊?你瞧不起我吗?”

“不,我刚才不是瞧不起你,而是觉得很有趣。我喜欢有趣的东西,所以我大概也很喜欢你喔,连恩。”

“你这种说法也是把我当笨蛋吧!”

“是吗?哎,算了。顺带一提,我们并没有读完备忘录里面的所有内容,因为被你打断了呢。”

“错的人是你们吧!”

连恩抱怨完以后就大口咬下司康饼,桌子底下的双脚晃动着。

“对了!说到备忘录啊,里面有一张没有脸的肖像画照片对吧?啊,我先说喔,我不是偷看到的,只是帮忙收拾的时候它掉在地上,我才捡起来看而已。”

连恩快速地插进一句辩解,然后接着说:“那是拍摄失败了吗?还是拍下了有人在肖像画上恶作剧的照片?你们家还有跟那个一样的肖像画吗?”

爱德华微倾着头,朝瓦伦泰看了一眼,似乎只靠这个动作就传达了某些事。同时他不接受随从正想拒绝指示的表现,催着他道:“快点。”

于是瓦伦泰的身影消失在相邻的隔壁房间,不久后就拿着一张六寸大小的照片回来了。

“这是翻拍自备忘录中的照片,画面有些粗糙就是了。”

虽然瞪了一眼贵族少年那张清澈的脸庞,连恩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那张照片。

那和连恩看过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拍摄的是另一幅肖像画。

穿着希腊风礼服的贵妇人安适地坐在长椅上。胸前戴着一颗以小宝石镶边的大宝石,虽然在照片上看起来黑黑的,但那大概是颗很美丽的宝石吧。照片上的人没有脸,脖子以上的部分一片空白,和连恩在福尔摩斯的房间里看到的照片一样。

“备忘录里的照片是雨果拍的,我想是他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时提供的吧。照片背面有写这是母亲的肖像,而她戴在身上的就是黑蔷薇喔,我在伯母的肖像画上也看过相同设计的项链。”

“哦——?”连恩可有可无地回道。黑白照片看不出宝石的美丽。

“对了,为什么没有脸?”

连恩看着看着,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在福尔摩斯的事务所里看到时,他也有考虑过拍摄失败的可能性,不过连其他肖像画的照片也是这种状态的话,就只能怀疑是有人恶意造成的了。

“对于你的问题,我知道一定程度的答案,可是瓦伦泰不准我说出来。”

“不准?你不是主人吗?”

爱德华笑了,斜眼瞥向随从说:“连恩是在说,你应该服从我才对。”

“什……我说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喔。”

连恩抗议似地嚷着,随从本人却无动于衷。他恭敬地低下头说:“谨遵您的吩咐。”不过又接着道:“逾越本分的事恕我无法帮忙。这一点还请您——”

“我知道。”

爱德华感到无趣似地回答。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来人被允许入室后才走进来,是刚才那位帮忙准备茶点的高个子少女。

她行了一礼之后,畏畏缩缩地看向爱德华。瓦伦泰表情严厉地对她说:“有事找少爷吗?”

“是的。”

“说吧。”

“是。明天伯爵阁下将返回城堡,说会有两位客人前来作客。”

“名字呢?”

“阁下没有告知他们的姓名。只说会有一位女士,以及一位绅士,并且要我们准备两间客房,所以——”

“那两位客人并不是夫妻。”

抢走话头的爱德华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皱起眉头,低声地喃喃自语:“是那只猫吗?”

“——不知道。”

“不要脸的家伙!”

听到他激动的声音,连恩睁大了眼。

“那只猫”指的是什么?

连恩虽然想问,但早在他开口前爱德华就冰冷地说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瑞修一翻身站了起来,用担心的眼神抬头看着主人。

“你可以留下来。”

爱德华温柔地对它说。他对这只狗是很亲切的。

少女的脸沉了下来,行了一礼之后离开了。

连恩被瓦伦泰催促着,跟他一起走出了房间。他抬头对高大的随从发泄不满。

“那家伙对狗比对人还要亲切吧?”

“何瑞修是只很优秀的狗。是一种叫作肖斯科姆长耳獚犬的——”

“我不是说狗,是爱德华啦。那家伙对朋友也是那种态度吗?”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瓦伦泰的态度很冷淡。

连恩忍不住愤懑地顶了回去:“那家伙没有朋友吧?”

他本来只是想故意说些讨人厌的话,但一看到瓦伦泰神情险恶地假装无视他,才明白这是事实。说起来爱德华既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难怪几乎没有什么交朋友的机会。

等回到了房间独处时,连恩哎呀呀地叹了口气。从相遇时起,爱德华就老是自视甚高、瞧不起人,让他觉得很不愉快。虽然现在也没有改变,但连恩的心情逐渐起了变化。他坐进一张大椅子,想了半天后得出了结论。

“那家伙很寂寞吗?”他喃喃自语,胡乱爬梳着头发。

“不对,就算他很寂寞,也不代表他能为所欲为啊。那家伙会寂寞又不是我害的,我才不想被连累!”

即使是连恩也一样,突然被带到陌生的城堡,被扔进一群不熟悉的人之中。虽然他因为讨厌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而表现得一副很刚强的样子,心里却充满不安。

连恩突然感到一阵疲累袭来,他一骨碌地滚到床上。松松软软的枕头及光滑的床单虽然舒服,却也让人觉得很不真实。他已经开始怀念起东区的家了。

那天晚上,连恩在一个中年仆役的服侍下独自用了晚餐。他问过那个仆役,据说爱德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用餐便就寝了。向连恩如此说明的仆役脸上没有担心的神色,就好像在说爱德华老是这样子。

连恩觉得爱德华一定是个很任性的少爷,佣人们大概也受够了吧,所以仆役的态度疏离也情有可原。吃完饭后,连恩一个人发着呆时,开始在意起那名少爷现在在做什么。

他溜出寝室前往爱德华的房间,门外是一片寂静。当他打开一条门缝瞧瞧里面,发现灯暗着,就打消了进去叫他起来的念头。回自己房间也只会觉得无聊,他决定在城馆内到处看看。

这栋城馆是城主与家人的生活空间,在将近五百年的岁月里历经多次反复修缮。即使如此,灰色石阶、扶手、覆盖墙上的古老挂毯及绘画等许多年代久远的家居摆设上还是处处残留着中世纪的痕迹。

其中也有许多肖像画。有的跟连恩一样高,也有更大跟大人的身高一样的。有男有女,服装也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只在戏剧中才看得到的夸张礼服的贵妇人,还有明明是男人,却穿着鲜艳上衣或加了大量蕾丝袖饰的衬衫。他们身上穿戴的各式华美宝石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还有伯爵年轻时的肖像。他是个适合穿红色军服,戴着金饰绳的美男子,但却没看到他妻子的肖像画。

连恩脑中掠过那张脸被涂掉的贵妇人肖像画的奇怪照片,想起他一直没问出爱德华那些肖像画怎么了。

连恩穿过宽敞的晚餐室、大厅、会客室及图书室,穿过东翼的走廊,来到佣人们平日用来消磨大半时光的空间。

走在缺乏照明的昏暗走廊上,突然听到一阵哄堂大笑。

那是从仆役厅传来的。连恩从打开的门缝往里面偷看,看到女仆和仆役们聚集在一起,聊得正起劲。也许是主人外出,城堡里只剩孩子们的缘故,纪律似乎有些松散。他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城主嫡子的坏话。

“还是老样子,是个任性少爷呢。”

“明明那么美丽,真可惜呀。啊啊,可是再长大一点的话就不知道罗。”

对于女仆们低俗的抱怨与玩笑话,几个像是仆役的男佣人立刻搭腔回道:“喂喂,米莉在发情了耶。”

“少爷的贞操有危险啦。”他们放声大笑的声音也让人感到很不愉快,连恩绷住了脸。

这时,有个特别大声、听起来很自以为是的声音开口了。

“少爷也真令人头疼!都是去世夫人的血缘害的啊。希望少爷不要留下子嗣就好了!”

一手拿着威士忌,抽着烟的红脸管家说道:“我衷心希望有位血统纯正的阁下来取回爵位。像是由奥伍德老夫人抚育成人的理察少爷,他的母亲家世良好,人也非常聪明。这里的夫人虽然也是位美人,偏偏却是下贱的爱尔兰出身。那些家伙生来就是骗子、小偷,还有杀人狂啊。英格兰人才不会在街上引发什么炸弹事件。说起来,懒惰的天主教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勤奋工作。”

听到他们说爱尔兰的坏话,连恩火大了起来。同时也明白了这家伙就是所有坏事的源头。

管家开口的时候,其他佣人们都闭上嘴,脸上浮现谄媚的笑容专心听着,两眼闪闪发亮。还以为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只见管家从口袋里抓出几个银币,随意扔到桌上。

“老夫人赏的。”

佣人们纷纷说着感谢的话,伸手去取银币。满脸喜色,看来一点也不惊讶,可以想见这是常有的事。

管家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家庭教师身上。负责照料的仆役小声说道:“韦尔内先生的英语不成问题。他好像也受托监视少爷,问了我少爷最近的奇怪行为,还有夫人的案子——”

“庸俗的青蛙佬。”管家露出轻蔑的表情啐道。

仆役们谄笑迎合着,隐藏不住好奇心地问:“明天来的是位怎样的女性呢?”

“我也没听说详细情况,但说不定能知道宝石的下落。”

“说到宝石的下落,听说老爷偷偷卖掉了?”

“嗯。我们老爷跟饮酒作乐无缘,也几乎不赌博。我长年以来一直对此感到疑惑,究竟是为什么——”

“给了某位女士吗?”

“大概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吧。若是让家族知道了,又会成为众矢之的,因此阁下才暗地里卖掉宝石,好给女人当零用钱。说起来——”

傲慢地侃侃而谈的管家突然停了下来。

仆役厅尽头的门被打开,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走了进来。她那张刻满皱纹、不亲切的脸上浮现怒意,粗鲁地嚷道:“明天老爷就要回来了,你们还真悠哉呢。贝文先生,我应该警告过你了,如果你拿奥伍德老夫人的赏钱做坏事,我就要报告老爷。”

“坏事?哎,我不懂你的意思。”

连恩觉得管家那副装傻的样子很令人讨厌,一方面又松了口气,看样子女管家似乎是站在爱德华那边的。

连恩回到房间后不久,穿着睡衣的女管家便拿着热可可过来了。他老实地换好衣服,喝下热可可后就上了床。

连恩躺在床上模糊地想着,这里比伦敦的夜晚还要安静呢。在万籁俱寂之中,他逐渐进入梦乡,然而——

过了还不到半个钟头,一阵敲门声妨碍了他的睡眠。虽然决定无视,但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连恩不高兴地呻吟起身,“干嘛?”粗声粗气地边骂边开门。

可是,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歪着头,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都不出来应门,对方才放弃离去了吧。当他正想关上门的时候,发现脚边放着一封马尼拉麻制的褐色信封。他迅速弯下身捡起信封,然后就冲到走廊上。黑暗中,有个拿着烛台的金发少女背影快步离去。

连恩轻轻关上门,回到床上,重新点起床边小桌上的台灯,借着光源检查收到的东西。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封口也没有黏上。他看到里面装了另一个信封。把它拿出来之后,发现这个信封有些旧,似乎曾被人摸过好几次,还起了毛边。

老旧的信封上写着收件人的名字——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迈尔斯夫人的信

自从知道夫人有了身孕,伯爵阁下夫妻俩便移居到了安斯沃思城。我那时已经在夫人身边服侍她了。我肚子里怀着孩子,生产的月分是在夫人的预产期的一个月前左右。因此而被选为奶妈,在夫人待产的这段期间也在她身边陪她聊天。这是因为夫人担心我。那年夏天,我的第二任丈夫意外死亡,夫人怜悯我无处可去,才会做如此安排。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埃及的学者,我生下的长男因为深受父亲的血缘影响,肤色异于常人,连我的娘家都不肯接受他,因此夫人本也安排他跟我在宅邸里一起生活。

那时,我的儿子瓦伦泰五岁。我经常对年幼的儿子耳提面命,要感激夫人的恩情,并对即将出生的少爷忠诚。我没有带他来城堡,而是由伯爵阁下的奶妈,当时在肯特郡的宅邸中过着退休生活的斯特拉顿夫人替我照看孩子。

对夫人的骚扰是从伯爵阁下继承爵位,夫妻俩搬进威瑟福德的宅邸之后不久开始的。佣人们不但侮辱,且用无礼的态度对待夫人。他们认定夫人是爱尔兰人的间谍,还有人四处散播夸大不实的谣言。但是夫人非常努力且不屈不挠,不论说话方式或礼仪都进步到了与天生的淑女无异的地步。佣人们渐渐地对她心生敬佩,大部分人开始愿意听从她了。

可是,自从夫人怀孕的消息传开之后三个月,情况却进一步恶化。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就会是伯爵家的继承人。亲戚间出现了高声非难的声音,认为这不可原谅。

有些低贱的人被金钱收买,再次违抗起夫人。也有人想贿赂我,虽然我坚定地拒绝了,但此后骚扰夫人的情形却变本加厉。

从宅邸外而来的骚扰也是在这个时期发生。

这件事我应该特别记下来才行。这是您再三询问过的事,而我当时并没有诚实以对,无论如何还请您原谅。

送到宅邸来的,有被竖琴琴弦勒死的鸟儿尸体,沾满动物血的酢浆草花束,还有责备夫人抛弃了天主教信仰的匿名信。意思大概是说,即使夫人改变信仰也高攀不起伯爵家吧。

最后居然下了毒!

假借夫人熟人的名字送来的巧克力里被下了毒。刚好同一时期,这位熟人另外也寄了封信来,夫人觉得笔迹不太一样,心里觉得奇怪,于是让人调查那些巧克力,才发现里面混进了砷毒。此外也曾有人送来藏了毒针的手套。

在那之前,虽然也曾发生过以笔墨言语难以形容的恶劣行为,但都没有到企图毒杀的地步。夫人心力交瘁,不只一次差点流产。

伯爵阁下并未将这些恶劣的骚扰通知警察。理由是这样只会让家族的耻辱弄得人尽皆知,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夫人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于是阁下决定搬到北方的安斯沃思城。

如您所知,那座古城只要将唯一一座桥拉起,就能阻挡外来的入侵者。当初伯爵阁下原本打算换掉城堡里所有的佣人,但在周遭的劝告下作罢。

可是,即使在城内,骚扰仍然持续着,于是伯爵阁下决定让夫人移居到迷宫之塔。我那时是反对的。那座塔有段不幸的历史。您或许也听过塔之贵妇人幽灵的事。而且,那里已经好几百年都没有人居住了。

我也不是无法理解伯爵阁下的用心。为了保护伯爵家传家之宝的黑钻石,那座塔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戒备森严。当然,并不是要夫人立刻直接住进去。为了能让房间适宜居住,花了两个月进行修缮。

那时伯爵阁下叫来了两位以前陆军时代的部下,名字是艾伦。凯立与麦可,麦坎——

您住在城堡时,麦可,麦坎不在城堡中,但您应该还记得艾伦,凯立吧?他是个黑发、长相温柔的年轻人,身材瘦小,看起来不太可靠的样子。另一方面,麦坎是个红发的开朗男人,工作表现也很好。他们两个都是爱尔兰人,说话有口音。塔的整修工作就由这两位与伯爵的乳母兄弟,园丁罗伊,斯特拉顿一起完成。

于是,夫人在五月二十八日搬进塔里。我也陪着她一起过去,另外还有夫人的侍女珍妮,罗兰。其他能出入塔里的就只有麦坎和凯立了。

伯爵阁下每天的大半时间也几乎在塔中度过。佣人一个礼拜只有一次能穿过迷宫,走出塔外。迷宫由园丁罗伊负责管理,他会不定期地变更路线,并由他来引路往返。

到了六月,罗伊。斯特拉顿开始兼任城门的管理工作。这是为了严格检查出入城门者的随身物品。而为了减轻罗伊的负担,麦坎则会帮忙他园丁的工作。

六月六日,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艾希琳小姐来到城堡陪伴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