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姑娘幽灵……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那姑娘怎么了?”

——冈本绮堂《半七捕物帐》之《津国屋》

本所相生町一目桥旁的高田屋,是老板七兵卫凭自己的厨艺创立且扩大规模的包饭铺。

所谓“包饭铺”,又叫“御贿”或“炊出”,也就是便当铺。是给江户城公役、外城门警卫、三百诸侯武家宅邸以及各个组宅邸送便当的行业。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吃饭,高贵的武士也会肚子饿,因此这是大生意。

但绝非轻松的生意。高田屋也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有今天的规模。原因是,客户虽然是三百诸侯,但大部分都很穷,日常生活中能省则省,日子过得极为节俭。想打败众多竞争对手抓住客户,有时就算牺牲赚头也得把好吃的便当给送过去。

另一个原因是,做这门生意的,都有自己的老主顾,左顾礼让,右守义理,上有顾忌,下有人情,不是说把便当做好了热热闹闹地上市就能生意兴隆。尤其对新手来说,很难有插足之地。

七兵卫本是江户人,还没来得及记住双亲的面貌便遭丢弃,在世间污秽的底层长大,十二三岁便已经是窃盗惯犯,是个眼神乖戾、死不相信别人的孩子。要是任由他这样下去,将来准是个如假包换的废物。

他十三岁那年春天,在赏花胜地浅草一家满是赏花客的天麸罗摊子偷东西,失手被老板逮个正着,自此改变了人生。天麸罗摊子的老板,乍看之下不过是个脸色红得发黑的老头子,但他追赶七兵卫的脚力——哎呀呀!——简直像个飞毛腿一样,七兵卫才暗吃一惊,老板就已经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事后才知道这老头子擅长抓小毛贼,可说经验老到。他不会把小毛贼送办事处,总是留下孩子在摊子帮忙工作,对方偷了多少东西,就让他做多少工,最后再教训一顿才放走孩子。对那些小毛贼来说,他是个像厕所蛆虫那般讨人厌的老家伙。

老头子也以同样手法对待七兵卫。他命七兵卫在摊子后洗东西,并得鞠躬道谢送客。七兵卫想逃时,他每次都像疾风般追上将其抓住。七兵卫在两个时辰内逃过八次,每次都被抓到,最后完全喘不过气,老头子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到了收摊时刻,老头子心里不知有什么打算,望着做了一天苦工、屡逃屡败而筋疲力尽的七兵卫说:“我给你饭吃,你跟我来。”七兵卫本想逃,但肚子饿得跑不动,也没其他主意,只好拖着脚步跟他走。

老头子拉着摊子不停往前走,来到本所松坂町。当时那一带人家很少,老头子用下巴示意一栋倾颓破烂的大杂院角落时,七兵卫心想,比起这种住居,自己住的观音菩萨庙附近的稻荷神社窄廊下还比较舒服。

那住居当然是老头子家,拉开格子纸门一看,出乎意外地,屋子整理得很干净。老头子给七兵卫吃了冷饭和梅子。七兵卫问他有没有天麸罗,他敲了一记七兵卫的头说:“那是要卖的东西,你这浑蛋。”

老头子吃的是茶泡饭,七兵卫吃了三碗,第三碗时等不及泡茶,干脆淋上白开水当泡饭吃。老头子只吃了一碗饭,之后直接用饭碗边喝茶边凝视着狼吞虎咽的七兵卫。

当七兵卫总算放下饭碗抬起头,狠狠地打了个嗝时,老头子笑着说:“在我抓过的小鬼头中,你是逃得最多次的,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人让我在两个时辰内跑了八趟。”老头子说这话时看上去很愉快。

七兵卫默不做声。老头子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问:“明天你还想吃饭吗?”七兵卫当然想,便回说:“那当然啦。”结果老头子说:“那你明天也来帮忙。”

——只要肯工作就有饭吃。世上就是这样。

七兵卫每次说起往事时,总不肯说出这个抓住他、还让他重生的老头子的名字,只是称他为“老头子”。后来他也坦承,其实七兵卫这名字也是老头子为他取的,在那之前他根本没有名字。

“老头子抓住的小鬼头中,我是第七个,所以取名叫七兵卫。”

七兵卫一直到十六岁都在老头子的摊子帮忙做事,跟着他学了一点厨艺。本以为会一直那样过下去,有一天老头子却突然说:

“我帮你找到做事的地方了。”

老头子带七兵卫到吾妻桥附近一家包饭铺。和铺子老板见过面后,老头子说:“今天开始,你就在这儿做事。”

摊子老头一副卸下担子的神情打算离去。七兵卫慌忙追上去,结果又被敲了一记头。

“我虽然把你浆洗过了,却没法把你剪裁成一件衣裳,才把你交给那个老板。你应该感恩。”

老头子说完便快步离去,此后一次也没来找过七兵卫,七兵卫也忙得没空去见老头子。

在那家包饭铺,他的名字不再是七兵卫,而是“窝囊七”或“狗七”。包饭铺以主厨老板为首,上下关系牢不可破,在铺子内负责洗菜、运货、打扫厨房的打杂小厮,顶多是这种小角色。

七兵卫即使想逃,终究寡不敌众,每次都吃了比自老头摊子逃走时还要厉害的苦头。不过再怎么挨吼挨骂,只要不逃走,乖乖地工作,他们还是会给饭吃、给被褥睡。

“回想起来,那真是粗暴的修炼过程呀。”七兵卫笑着回忆道,“不过,也托他们的福我才习得真正的厨艺。”

七兵卫在那儿一做就是十五年。对他来说只是一年又过一年,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十五年,但这十五年却将那个本来饿着肚子专偷东西的小毛贼,彻头彻尾地改变成另一个人。

七兵卫并非出于自愿而离开包饭铺。老板过世后,后继者平素就跟七兵卫合不来,他才决定在被赶走之前自己先走人。

他很快就找到工作,这回也是包饭铺。老板比七兵卫大八岁。对他来说,虽然失去像父亲一样慈爱的前任包饭铺老板,但这回的老板令他感觉像是多了个兄长。

事实上,这个老板也是前任包饭铺老板培育的厨师之一。

前任老板似乎曾暗地拜托他:“万一有一天我走了,你要代我照顾七兵卫。”

——老板期待你将来能自己开铺子,不一定非要包饭铺不可,小摊子或小食堂都好,他希望你能独立。

为什么?七兵卫觉得奇怪。新老板笑着回说:

“因为你有足够开铺子的手艺。”

一个小毛贼自浅草天麸罗铺子前一路跌跌撞撞,居然闯出一条路来了。

之后七兵卫又花了十二年才拥有自己的铺子,他也选择开包饭铺。由于如兄长般的老板将自己的老主顾让给七兵卫,起步算是很顺利。

就这样,“高田屋”开张了。

劳碌的前半生,让七兵卫四十过半还没讨老婆。后来本所相生町的房东做媒,好不容易讨了个离过婚的女人阿先,三十五岁,有个与前夫生的孩子,那孩子已在外面做事。七兵卫娶了阿先不久,那孩子被铺子老板看中入赘老板家,很快有了小孩。就是说,七兵卫讨了老婆没多久立即升格当祖父。

阿先这把年纪已经很难再怀孕,事到如今七兵卫也不期望有小孩。阿先个性虽刚强,心胸却很宽大,跟七兵卫很合得来。七兵卫担心若是勉强阿先生小孩,万一难产失去妻子,反而不堪设想。七兵卫这个宛如完全被裁制成一件新衣、脱胎换骨的男人,怕极了再过孤零零的生活。

夫妻俩把热情贯注在生意上,苦心经营铺子,培育年轻厨师。

“我以前也是受人照顾才改变人生,现在该轮到我报恩了。”

七兵卫总是这么说,他经常收养无亲无故的孤儿或双亲招架不住的调皮孩子,将他们照顾长大。其中有孩子逃走,也有孩子就此安居。经年累月下来,安居的孩子逐渐增多。只是这些孩子并非每个都擅长厨艺,因此七兵卫有时必须选个时期为孩子找新工作。

众多孩子中有个年纪小却意志坚强、名叫太一郎的孩子。他不是在街头混的坏小孩,而是在火灾中失去双亲的孤儿。

太一郎不但在高田屋安居下来,更学会厨艺,成为高田屋的厨师。

太一郎二十三岁那年,跟小他两岁的多惠成亲。多惠在高田屋当下女,娘家在下谷坂本町,家里穷,孩子又多,必须靠自己养活自己,处境跟太一郎一样。

高田屋生意兴隆,逐渐富裕起来,在押上村盖了员工宿舍,这对年轻夫妇的新生活也是在宿舍起步。这儿的每个厨师都在七兵卫夫妇的庇护下过日子,之后才离巢独立。

太一郎和多惠成亲后马上生了个男孩。既然是太一郎的孩子,就等于是七兵卫的孙子,而且是长孙,他疼爱得很。

然而命运无常。这孩子两岁时患上天花,无法平安长大成人,眨眼间便夭折。那时多惠腹中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在她埋葬了长子两个月后平安无事地安产下来。多惠本来失去可爱的长男,伤心得卧病在床,产后总算恢复元气,七兵卫也放宽了心,没想到……

七岁之前的孩子都是神的孩子。这孩子甚至活不到患天花的年龄,还在襁褓中便又夭折。连患了什么病都不清楚,只是拉肚子,才一个晚上就眼见孩子哭声转弱,断气了。

七兵卫是个白手起家开辟人生路的男人。只要是拼命去做就能解决的问题,他都一路解决过来。但是,再如何努力也对生死大事无能为力。这样的他,不禁对掌握幼子命运的上天如此残酷的做法发出诅咒。

就在他抱着头感到无奈愤怒、过了一天又一天时,他发现太一郎和多惠这对年轻夫妻变得很怪。原来,因为接连失去两个小孩,夫妻间的感情似乎也出现嫌隙。太一郎开始在外头花天酒地,甚至喝醉酒跟人打架,伤了厨师视为吃饭家伙的手。至于多惠则是每天窝在押上村宿舍内,不吃不喝地整天躺在被褥里。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自己得先振作起来,要不然这对年轻夫妇甚至整个高田屋都会垮掉。七兵卫如此鞭策自己,他斥责了太一郎,也鼓励多惠,比以前更卖力做生意。

阿先体会七兵卫的心情,也尽力帮助丈夫。七兵卫深深体会到在这种逆境下,老婆存在的可贵。

如此,高田屋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时,太一郎和多惠又不期然地得了个女婴,名叫“铃”。

阿铃是个健壮的孩子,婴儿时期从没拉过肚子,连兄长跨不过的天花感染高峰期也平安无事,一天一天长到五六岁。太一郎和多惠那几乎断掉的羁绊,不但因阿铃健康明朗的学语声重新衔接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坚韧。

七兵卫每次看到跟在身后、“爷爷、爷爷”地叫着的阿铃那红彤彤的小脸以及晶亮的眼睛,总觉得至今为止的辛劳都没白费,往后这幼女将为高田屋的所有人带来幸福。

“阿铃是个特别的孩子。”七兵卫经常抱起她,贴着她的脸说,“特别受保佑的孩子。”

至于受到什么保佑,高田屋没有人特意回问。即使不问,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阿铃不会发生任何事。

阿铃肯定没事。

只是这终究是一种类似愿望的心意,并非是一种保证。阿铃十二岁那年春天,就在初雪般的樱花花瓣急着飘落把院子染成一片粉白时,竟因高烧而病倒。

诊病的医生说:有性命之忧。

“我会尽力而为,之后也只能祷告了。或许你们觉得我这么说太残忍,但请先做好不测的心理准备。”

七兵卫第三度仰望上天、诅咒上天,太郎和多惠也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一旁的阿铃则安静地、无声地挪动她的小脚准备渡至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