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兆 第四节

葛饰北斋!在数千浮世绘画师,乃至于全日本所有画家当中,他都是极负盛名的巨星。堪称杰作的《富岳三十六景》系列被收录进历史教科书,《赤富士》和《神奈川冲浪里》等作品中,充满活力的画风妇孺皆知,真可谓代表日本的天才。

这一评价在报纸、电视对待北斋的态度上,反映得淋漓尽致。相比喜多川歌麿或者鸟居清长,同样的新发现,关系到葛饰北斋,就会被当作特大新闻大肆报道。能上报纸头版头条的画师凤毛麟角,足以证明人们对北斋的高度关注。

自然,争相出版的画集或研究类书籍,极大地满足了北斋迷的渴望,同时却很少有人了解他的生平。和短短十个月创作近一百五十张作品,又忽然销声匿迹的东洲斋写乐相比,北斋足有九十岁高龄,很难有想象的余地。就算画作拔群,他的一生却没什么罗曼蒂克的谜题可供挖掘,很难吸引好奇的目光。

因此,对葛饰北斋的误解也多,把《富岳三十六景》视作他的成名作,就是其中之一。其实该系列大半都是北斋七十岁后的作品,追溯他的年谱,不如说这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余韵。这里简单总结一下北斋的生平。

宝历十年(1760年),葛饰北斋生于本所沟渠一带,幼名时太郎,后来易名铁藏。早年是幕府御用镜师——中岛伊势的养子,后将继承权让给其长子,就此离去,专注画业。

安永七年(1778年)拜入演员画名家胜川春章门下,以春朗之名作画,宽政六年(1794年)因故被逐出师门。之后不再从师,将个人画风发扬光大。创作生涯逾七十年,作品数量庞大,佰六十岁后才多有锦绘,此前以绘本或读本插图为主业。

他跟曲亭马琴合作的《新编水浒画传》(1805年)尤其获得成功,由此打进超一流画师之列。他还显示出在手绘方面的天才技艺,同老师胜川春章齐名。

葛饰北斋的门徒弟子甚众,徒子徒孙逾两百人,《北斋漫画》正是为教导大批弟子,而制作的基础教材。

北斋还留有大最奇闻逸事,尽述其古怪特异。据闻他共搬家九十三次,改号三十次以上,厌恶扫除,几乎就靠饭馆便饭度日,对金钱漠不关心。对他而言,绘画是唯一的神明,此外皆不过尘垢草芥。

葛饰北斋同前妻育有一男两女,依次是长男富之助(继承中岛家后夭折)、长女阿美与(下嫁北斋弟子柳川重信,后离异)、次女阿铁(擅画,夭折);又跟继室生下一男两女——次男崎十郎(加濑家养子,后成为武士)、三女阿荣(画师,号应为,一度嫁给商人,离婚后和北斋共同生活)、四女阿犹(夭折)。共计六人。

北斋得享高寿,嘉永二年(1849年)亡故时,除阿荣和崎十郎,其余子女均早已去世,晚年可谓寂寞。其牌位供奉于浅草誓教寺。

葛饰北斋曾用著名画号包括:春朗、群马亭、可候、宗理、北斋、辰政、戴斗、为一、画狂人、卍等。

冻冴子感到有些不安。

光就说明来看,葛饰北斋没有任何疑点。他的生平,早就被各路研究者调查透彻,怕是难有密探说的插足余地。他的问题,刚好跟资料稀缺的写乐相反,而且,现在和当年的写乐事件还不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可供顺藤摸瓜的线索。

“北斋密探说啊……的确麻烦,国府大哥真是异想天开。”

津田良平跟着长叹一声。他最初只想当作无稽之谈,一笑了之,不过,葛饰北斋确实比其他画师,有更多格外漫长的旅行。比如他曾先后两次进出名古屋,停留时间合计有两年以上。

最重要的是,如果以画师的立场做掩护,不管在哪儿出没,都不会引起怀疑,对密探来说绝对理想。何况北斋又是幕府御用镜师的继承人。御用镜师专门给将军家制作镜子,自然得以频繁进出大奥……

把葛饰北斋跟幕府将军的御庭番联系在一起,倒不算天方夜谭。而且,这说法诚然不免牵强,却也可以解释:葛饰北斋为什么从不嗜酒。他大概是怕酒后不慎暴露身份吧。

如果是电视台,有这种程度的可能性,就能立刻开始做节目了;可惜搞研究是另外一回事,需要提出足以服众的证据才行。

“话说回来,会留证据那就称不上密探了……”津田良平感到很是头疼。

况且,这条假说只是国府洋介论文的极小一部分,恐怕连他本人也没有太过当真。按照国府洋介的性格推断,就算有微弱的可能性,他也会更加认真地挖掘线索;又或许他确实有意深究,结果抱憾而终……

摩衣子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的确,若能找出证据支撑,“北斋密探说”绝对是个话题性的主题。只是,这样做,是否有违国府的遗志呢?津田有些困扰。

“她想得太轻巧了,还说就算没有实证也不碍事。”

“葛饰北斋如果是个密探的话……”冻冴子兴味盎然地说,“他要身负重任,哪还有空画那些画呀?我是不太了解,不过,北斋的画应该很多吧?”

“如果算上读本和绘本的插图,总数大概有三万幅。也不奇怪,按照国府大哥的假说,北斋的本职确实是画师,只是,有几次接了密探的任务罢了,倒不会影响他的创作。”

冻冴子的兴趣一下子淡了下去,她又说道:“就算是专职画画,三万张也太多了吧?”

“光听数目是挺惊人的,不过,北斋的创作生涯有七十年呢,平摊下来的话,一年才四百二十幅,这还是算上小作品的数量,没什么大不了。你想一想,现在报纸小说的插画就明白了,每天都得配不同的图,同时还接手杂志插画、或者图片的大有人在。而且,只论数目的话,创作时期更短的国贞或者丰国,那才叫数量多呢,国贞差不多能有七万幅吧。”

“绘画一共花了多少年?”

“六十年左右吧,每年得超过一千张了,是北斋的三倍呢。”

“真厉害,他怎么能画这么多?”

“其中当然也有徒弟的代笔。不过,雕版草稿跟手绘不一样,用不着上色。而且,就算在头发或者和服的花纹上偷些懒,雕版师也会仔细刻好。等于只需要画好脸和轮廓,费不了多少时间。当然,这是不思进取的情况。”

“可是……构图总该由画师考虑吧?比起脸蛋,轮廓要麻烦多了。”

“读本或者黄表纸的插画构图,都是由作者指定。”

“真的假的啊?”冻冴子惊讶地问。

“就为这件事,北斋跟马琴不知吵了多少回。什么马琴指定的构图不自然啦,没有办法打动人心啦……不过,北斋只是个例,就证明他的人气,高到这种程度。”津田良平皱了皱眉头,咂着嘴说,“画师嘛,毕竟只是工匠,就看能把作者脑子里构思的世界,用绘画呈现到哪种程度……这就是浮世绘画师的使命。整幅的画另当别论,插图就只是要求技术,不大需要为创意操心。”

津田良平看过十返舍一九的小说《金草鞋》的亲笔稿复刻,十返舍一九亲手绘制的插图,简直比专业画师都强,笔法精湛得让他惊叹。这一来,受托配图的画师也很郁闷吧,工作固然轻松,却没了画师的创作余地。

这只要一看最后负责插画的喜多川月麿的成品,就知道他一定伤透了脑筋。月麿只是把十返舍一九的线条,进行了细致的处理,仅仅在没有特别指定的背景,或者阴影上有所发挥。

“时间不够,剩下的就交给专业人士啦……”津田良平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种扬扬得意的表情。

“这样啊,那的确简单哟。”

冻冴子终于想通了。只是机械性地画画,一天五、六张不成问题,一年上千也不是不可能的数目。

“北斋的问题不在于创作数量……”冻冴子洗耳恭听,“而是他为什么穷。”

“北斋还缺钱?”

“据说是,大抵的研究书上,应该都有说明。”津田从书柜里取出好几本书来,随便翻开一本,上面写着:

那个老家伙既不好喝酒,亦不好饮茶,但是经常受穷。

衣虽破而不嫌,得钱财却不贮,挥金如土。当时画匠酬劳,绘本一丁多得金二朱(八分之一两),北斋独可获金一分(四分之一两)。財源甚众,然则常赤贫,屡屡衣不足避寒。不善贮金,唯念绘画。

又曰:老家伙之贫,在奇行。所得画酬,包以纸,逢人相讨,信手投桌旁。米商柴铺登门催账,直接给他纸包。商人归家启封,常有额外之喜。

(中略)

关根氏尝至浅草访翁居,翁着褴褛伏案,旁置食物裹以竹皮,凌乱不堪,甚为不洁,女阿荣亦坐其间命笔。此时翁八十又有九,虽发白面瘦,气力竟如青年,寿逾百年亦不足怪,然九十俄然而去,甚惜。

关根氏又言,翁面貌消瘦,鼻目虽无异常人,唯双耳巨大离奇。

——饭岛虛心《葛饰北斋传》

“这就是所有记述的根源。文中说相关描述,出自实际目击了葛饰北斋生活的人,这话应该不假,但是,北斋不可能一生都处在这种状态。你注意一下提到的年龄,当时北斋都八十九岁了。这把岁数早该对穿着没了兴趣,嫌打扫卫生麻烦也是当然。就算外表看起来穷,又不能断定他真的就没钱。而且,把晚年状况跟五十来岁、全盛时期的生活划等号,只能叫鲁莽。北斋画了那么多作品,他不可能没钱,要不谁还去当浮世绘画师。”

“书里说一丁的价格是一分……该怎么算?”

“一丁就是现在的跨贞插图,这样一幅画的酬劳,是叫分之一两。”

“放到现在值多少钱?”

“两万日圆左右吧。”

冻冴子惊讶着说道:“畜生,你怎么这么清楚?”

“之前我就调查过,倒不是因为北斋,只是对浮世绘画师的收入感兴趣而已。”

津田良平说着,就去了隔壁房间,在文件箱里翻找起来。里头乱七八糟地,装着复印件和裁剪下的资料。

“就是这个……文化、文政时代(1818-1831)的物价表,正好是葛饰北斋创作的巅峰时期。”

冻冴子接过的纸上,端正地写着物品和价格,是津田良平从资料上抄来的。

商品种类单位价格(单位:文)
酒(升)200
酱油(升)150
米(升)150
鳗鱼饭150
清汤荞麦面18
天妇罗荞麦面32
初夏鲣鱼(条)1两2分
烤豆腐(块)5
油炸豆腐(块)8
樱花饼4
小仓馒头(个)2
团子(个)5文
烤红薯(个)10
年糕小豆汤(碗)16
煮鸡蛋(个)20
蛋卷(寿司)18
比目鱼寿司8
茶渍饭(碗)36(最低)
棉布袜(双)16
按摩费48
稻草鞋12
油纸伞(高档)200
竹扫帚24
木匠月薪10000
大杂院租金600文
女性副业150
小客栈130
澡堂费8
理发费32
住宿帮佣年收入2两2分

冻冴子很是奇怪。不知是否偶然,列出的食物很有偏向性,譬如鸡蛋、鳗鱼饭和年糕小豆汤,都是津田良平本人特别喜欢的东西。

“不是偶然。米或者酱油之类的,我又不经常买,不清楚现在的行情。相对来说,还是对自己喜欢的食物比较有数,都是故意选的。”

“考虑得挺周全的嘛。”冻冴子笑着说。

“现在试着在下面写上就你所知的市场价,这样就能大致把握‘一文’是个什么概念了。我上回做这个统计,都是四、五年前了,可能不太准确。”

“写超市的价格行吗?”

“卖得极端便宜的不太好参考,就写平均价位吧。”

冻冴子点了点头,开始动手。

“一升酒的价钱倒也简单,酱油和米就不好计算了,我没有按升买过……小客栈可以按照商务旅馆来吧?”

“别急,称称重量就能算个大概吧。”

津田良平去厨房用量杯,从米箱里取出一合米,又从更衣室拿出体重秤,往上放一只塑料袋,把一合米全部倒进袋子里。

“体重秤只能称个大概……一升是一点七公斤对吧,咱家都按公斤买米?”

“一般是十公斤,要五千日圆呢。”

“那两公斤是一千日圆,一点七公斤就算八百五十日圆吧。”

津田良平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是一有想法就立刻付诸实践的性格。冻冴子不禁苦笑。

“接下来酱油也拜托了,我记得是一升装的……”

“完成了。有几项是真不知道,大致就是这样。”

冻冴子把纸交给津田良平,原有的笔记后面,用铅笔轻轻写着价格,方便擦除。

津田良平饶有兴致地看着价格,没法找出比较物的项目,标记着“不明”。

商品种类单位价格(单位:文)折合现在价格(单位:元)
酒(升)2001800
酱油(升)150400
米(升)150850
鳗鱼饭150150
清汤荞麦面18350
天妇罗荞麦面32700
初夏鲣鱼(条)1两2分 
烤豆腐(块)560
油炸豆腐(块)850
樱花饼480
小仓馒头(个)280
团子(个)5文80
烤红薯(个)10250
年糕小豆汤(碗)16350
煮鸡蛋(个)2050
蛋卷(寿司)18140
比目鱼寿司8200
茶渍饭(碗)36(最低)350
棉布袜(双)16700
按摩费482500
稻草鞋12 
油纸伞(高档)200 
竹扫帚:24400
木匠月薪1000025000
大杂院租金60015000
女性副业1503000
小客栈1303500
澡堂费8280
理发费322200
住宿帮佣年收入2两2分 

“这样就一目了然了,有些过去值钱的东西,现在反倒便宜了,相反也有变得更贵的。当时一只煮鸡蛋相当于四串团子的价格呢,照比例现在就该卖三百二十圆了,每天吃可消费不起。”

“就算便宜也没有人天天吃,只是良平你喜欢鸡蛋而已。”

“只是打个比方嘛,现在讨论食物喜好,也是白搭。怎么说,那时候没有冰箱,鸡蛋属于贵重物品,卖得贵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不能因为当时鸡蛋卖二十文,现在五十日圆,就简单得出一文等于两元五。米也是一样,现代大米产量绰绰有余,好多田地都闲着没有用,肯定不能拿江户时代和现在比。得选价值不受时代影响的项目,跟现代物价做比较,这样才能够找到正确的感觉。”

津田良平讨过铅笔,一边随手在清单上圈出几条线。

“清汤荞麦面、团子、比目鱼寿司、木匠的月薪、大杂院租金、女性副业、小客栈、澡堂费……天妇罗荞麦面和油炸豆腐呢?”冻冴子看着津田打圈的项目,问道。

“跟现在不一样,当时的油很值钱,油炸食物的价格自然拔高。使用砂糖的点心类也是一个道理,都得除外。”

接着,津田良平随手拿起台式计算器,用勾选项目现在的价格,除以各自当时的市价,这样就能够想象,当时的一文钱,相当于现在多少日圆。

“参考清汤荞麦面的价格的话,一文钱大概等于二十日圆。团子是十六日圆,木匠的月薪是二十五。看吧,并没有相差得多么离谱。”

比目鱼寿司一项得出的结果是,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大杂院租金也是二十五日圆。女性副业得到二十日圆,小客栈是二十六日圆。除了澡堂费的三十五日圆,结果大致都在二十五日圆左右。

“四五年前还是二十日圆的样子……果然现代物价也在跟着涨啊。”

“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啊……”冻冴子感慨地吐着舌头说,“那时候,酒还卖得真贵哟,相当于一升就要五千日圆呢。鳗鱼饭也将近四千,亏他们能过生活。”

“谁让米卖的那么贵,酒和鳗鱼饭在当时都是奢侈品。就跟现在的牛排一样,都是和基本生活完全无关的食物。”

在现代人看来,拿米的价格作为基本参照,去衡量物价是最自然的想法,不过,照搬到江户时代,恐怕就大有偏颇。

拿香蕉举例,就一目了然了。昭和二十年,香蕉还是贵重物品,一根香蕉就要卖到五十日圆,现在只消四十日圆左右。乍一看似乎物价变动不大.不过,当时的五十日圆其实相当值钱。要知逍那是三十日圆就能喝咖啡,八十日圆就能吃天妇罗盖饭的时代。

打短工的劳动者,在二十年代的平均日薪是三百日圆,最多才能买六根香蕉。如果无视当时的价值观,只说“干一整天只能挣六根香蕉钱呢”,在如今的我们看来,无疑是相当凄惨的收入。六根香蕉在超市里,只卖两百来日圆,这种收入对卖力一整天的人来说,拿去塞牙缝还不够。

说来可笑,正因为现实中真就有人这么做比较,才会催生混乱。如果写上“就算大画家的一幅作品,也换不了几个钱,只是能买三升半大米的微薄收入而已”,肯定大半人都会点头。现在一升大米值八百五十日圆,三升半也不到三千日圆,就大画家的酬劳而言,确实寒酸。

那么,如果还原成当时的价钱“文”呢?就像清单上列出的数目,按一升米需要一百五十文来计算,三升半就是五百二十五文。又照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换算,竟然高达一万三千日圆以上。一幅画就值这个价,想必谁也不会说少。

但是,重点在于:大米的行情变动极其剧烈。在持续饥荒的天保(1831-1845)年间,一升大米的最高售价,能达到二百五十文。而各时期进澡堂和理发的费用,却没有太大起伏,由此可见:拿米价作为衡量物价的基准,是十分危险的判断。

“好了……终于轮到计算北斋的作画酬劳了。”津田良平做起了笔记。

1两=4分=16朱

1两=6500文

1两=银60匁

1匁=108文

“好好把这些等式记牢了,要不然会被绕晕头。”

冻冴子看着笔记,惊讶地问道:“一两二分就等于……六千五百文的一点五倍?”

“没想到你学得很快嘛,看来没问题了。”津田良平翻找着资料,“《北斋传》里也写到了,一幅跨页插画值一分,也就是六千五百文的四分之一,相当于一千六百二十五文。其他资料里说,一幅锦绘是十匁,算下来该是一千零八十文。彩色手绘也写着十匁,不过,这个价就太低了,小幅素描还差不多。平均下来,手绘的最低报价,也应该在银二十匁左右,那就比锦绘贵一倍,能值两千一百六十文。”

冻冴子用计算器,快速地确认着津田良平的计算。

“按照刚才得出的一文等于二十五日圆算,插画的单价是四万零六百二十五日圆,锦绘二万七,手绘五万四……这可赚得不少啊!”

就连津田良平自己,也被这数字吓了一跳。

“怕你忘记了,我先提醒一句,这是葛饰北斋全盛时期的报价,算是酬劳的上限了,自然也有更便宜的时期。综合考虑,把插画、锦绘、手绘的单价加起来除以三,得出的平均值,再乘以四分之三,大概就是北斋整个创作生涯,比较稳妥的报酬了。”

“算下来一幅画,平均能得到三万零四百零六日圆,说不上是高是低呢。”

“论单价的确马马虎虎。接着,我想算一算北斋的总收入,要知道他有超过三万件作品传世。”

“拿三万来算……真厉害,九亿还有多呢!……”冻冴子咂着嘴感叹着,“刚才是说他的创作生涯有七十年吧,换算成年收入……”冻冴子低头去按计算器,“唉,才这么点儿?”

计算器上显示的数值,是一千三百万略多一些。

“虽然不穷,但也算不上非常有钱呢。当然,不能拿咱们跟他比。”

冲着“九亿”这个数字,兴冲冲一番计算的冻冴子大失所望。

“你是被数字误导了。平均到每一年,的确只是凑合。不过,北斋在成名以前,几乎没有收入,这九亿当中的大部分,都是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赚到的。全盛时期,他一年就有七八百张画作,而且每一幅的单价也高,起码得从四万日圆往上数。拿起步价乘以八百,年收入就有三千二百万。要知道这种势头可不止三四年,而是保持了超过三十年。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还有谁说北斋穷,我倒想见识见识。”

“三十年都保持年收入三千二百万啊,的确无话可说……”冻冴子张着两眼感叹着,“哎呀,单纯用这个数字,计算不就超过十亿了吗?”

“所以说,他其实有十几亿的收入呢。北斋作品中,我们最熟悉的《富岳三十六景》,是文政末期才出版的,那时候,他都年近七十岁了。自然,这套作品大获成功。北斋是个很长时间,都处在巅峰状态的画师。”

冻冴子不觉长叹,暗想“赤贫”这句话,真是值得质疑。

“假定北斋不穷……那么,又如何呢?有哪里不自然吗?”

“可能是传记弄错了,也可能是北斋故意糊弄人,又或者说,他有变穷的理由。”

“变穷的理由?”冻冴子歪着脑袋,一副怪模样。

“比如说女色吧。各种资料都显示,他跟奢侈无缘,除了往女人身上投钱,就想不出别的理由了。不过,我并不认为:北斋会沉迷于女色之中,不可自拔;他讨厌喝酒,算得上一大理由,而且,如果他是个大肆玩乐的人,多少也该有这方面的传闻。再有,看北斋的美人画,虽然算得上漂亮,但是跟英泉、歌麿一比,就实在逊色得太多了,完全是没有灵气的死板俗作。北斋该是天底下最不适合风流情趣,这类形容词的画师了。”

“可是,越正经的人,不就越容易耽于这种玩乐?不能因为北斋画的女人土气,就说他不好女色,寻欢作了和艺术创作是两码事。”

“你感觉,北斋作品最大的特征是什么?”津田良平突然问道,冻冴子一时语塞。

“是敏锐的观察力。当时没有哪个画师,能像北斋一样,认真地观察作画对象,只消看一看《北斋漫画》,就能够领教他的素描功力,简直可以用照相机来形容。我想就算他性格上,缺乏风流的情趣,也能够在画纸上,如实呈现眼前的人物。他的美人画之所以水平不高,并不是感觉上有缺陷,而是他根本就对作画对象不感兴趣。北斋到底是和花天酒地的世界无缘吧。”

冻冴子苦苦思索道:“那……那么,还会有什么理由呢?”

津田良平突然灵光一闪,喃喃地说道:“兴许是……他被勒索了?”

“又是个大胆的意见呢……”冻冴子目瞪口呆,“有什么根据吗?”

“并没有。虽然没有,但是,北斋的生活谜题实在太多,不这么想就没有办法解释。换了从前,我绝对会打心底里,否定什么勒索,也根本提不起劲调查……不过,反正要整理北斋密探说,必须从根本上重新审视,不换换思路可没法跟上这一回的主题。国府哥哥跟我说过,大胆的假说要配合大胆的想象,太被常识束手束脚,就只能够原地踏步。”

即便心里琢磨着,写乐会不会是秋田兰画的画师,同时,津田良平却笑自己胡思乱想。国府洋介就曾经建议他,忘记研究者的身份,免得被半吊子的知识束缚,限制了思维。

舍弃已有的知识,就能够获得全新的视野。也不要急于想象答案,首先应该提出疑问,这才是最要紧的。

“国府哥哥真的很了不起。”

“可是,破解写乐之谜的是良平你哟,大哥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算是做无用功也没关系,国府哥留下了这么有意思的命题,我不想用研究者的眼光去检验,而是从支持者的角度,调查求证。我有预感,一旦相信密探说,就会看到全新的可能。”

冻冴子也用力点着头。她也知道:津田良平的这番话,已经背离了研究者的准则,但是,不能够因为没有资料,就把自己框起来,这样永远不会有进展。能有一个敢于跳出陈规的研究者,并不是什么坏事。

“话是这么说,也得有结果才行。就算是国府大哥的假说,我也只会在有凭有据的情况下,进行增补。如果摩衣子女士不接受,就让她把国府哥留下的原稿,按原样印刷好了。这不是小说,就算读者乐意看,也不能胡编乱造。”

依旧是慎重和大胆并存,性格使然,大哥和良平没少正面碰撞。

就算是大哥国府洋介,恐怕也没有想过,北斋竟然腰缠万贯,而这一定会成为,左右密探说的关键,冻冴子暗自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