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哥特式地牢 第十九章

要说陶德杭特先生的判决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大风浪,这样说都算是温和的了。

每个人都说英国(而且英国人总是对其他人那么说)的司法公正体系,是全世界最完善的。然而,现在就有两个人因为同一起谋杀案而被判处死刑,其中一个必然是无辜的。无与伦比的大英帝国司法公正体系,能够容忍这种错误和漏洞的存在吗?能够容忍无辜者遭受刑罚而有罪者逍遥法外吗?

《时代》刊登了一篇颇具思想性的社论,社论认为司法体系并没有问题,文中并没有理会法官有关同谋说法的谨慎的态度,只是质疑了为何陶德杭特先生获罪,同时文森特·帕默却没有获释的事实。《每曰电讯报》也发表了一篇同样颇具思想深度且长度也差不多的社论,但那篇文章其实没说什么新东西。《新闻纪事报》则更加确定了西班牙的内战是由于那个不幸的事件所导致的,报纸也倾向于认为陶德杭特先生的判决或多或少受到了政府的影响(该报猜测,当局是出于某种恶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施加了影响)。流行的报纸都公开地狂欢,用最华丽的辞藻奉承着陪审团。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流行的媒体从一开始便成为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拥护者。

就像平时一样,公众在等待一个领袖。而政府也跟往常一样,在等待着大众领袖的意见。

实际上,公众整整摇摆不定了四十八小时。在这段时间内,公众截然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是有罪的,另一派则认为陶德杭特先生其实是无辜的,他只是采取了利他主义的行为。支持后者的人都具有浪漫主义的情怀,两方人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部分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有罪的人要求对他立即执行死刑,因为这一小拨人认为他是英国犯罪史上最坏的坏蛋。

接着,意见开始走入拐点。某些未知的传闻流传了开来:法西斯!陶德杭特先生就是这种人。他全凭自己的决定,认为谁该死,就杀掉谁。如果他不是法西斯,那什么能算是法西斯?不管案子是否真的是他干的,但只要他那么想了,他就是个大坏蛋。而且,陪审团也认为他确实犯下了谋杀,不是吗?陪审团认定的,就是公众认定的。他才不是英国人!他是个法西斯!

《每日电讯报》因此而得到灵感,发表了一篇社论,以法西斯独裁者看谁不爽就把谁当眼中钉除去的行为,与陶德杭特先生的行为进行了类比。

随着公众愤怒的渐渐平息,英国司法体制的不公正之处也早已被遗忘了。政府私下决定了一周三会地讨论今后如何避免出现这种舆论的恐慌。当然,这些会议公众并不知晓。最终,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样,英国的司法体系依然是世界上最完善的。如果胡乱地修修补补,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政府依然博得了人民团结一致的支持,他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吊死陶德杭特先生了。

对于外界的这种舆论发展,陶德杭特先生全然不知。反正他现在的内心已经不再焦虑了,他对于那些舆论的小事也不再在意了。陶德杭特先生怀疑一个真正的智者(陶德杭特先生是个谦虚的人,但他认为他理应被授予“智者”这个头衔)是否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到死刑犯在被判刑前后有怎么样的反应。他意识到了,这是他的责任。

怀揣这种兴趣,他准备在被告席上与朋友们道别,并跟随警卫离开。离开了朋友们,离开了他们的支持,这并不会也从来不会让陶德杭特先生感到担心。他现在对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囚犯而感到无比新奇,陶德杭特现在正满怀着这种兴奋的好奇心。

审判结束后,现场曾出现了一个简短的庆祝场景,欧内斯特爵士和陶德杭特先生互相庆祝,而区特威克先生在一旁向他们两个道贺。这一幕在别人看来还会以为是婚礼,而不足陶德杭特先生的葬礼。医生也找了个机会跟警卫说话,告诉他陶德杭特先生的健康状况很不稳定,警告他们不能让他走得太快,不能拿任何东西,不能经受任何体力活动,否则,警卫们将会发现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囚犯。警卫将这些话铭记在心,并保证在见到狱警的时候,会将这些话原样告知。陶德杭特先生的告别仪式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不禁让人觉得他是不是要外出度周末。

年迈而和蔼的警卫,领着陶德杭特先生穿过玻璃顶的门,走下倾斜的混凝土斜坡。斜坡下是一扇大铁门,穿过铁门,向前是又长又狭窄的石质走廊。走廊的两侧是带着玻璃顶的门,透过玻璃,陶德杭特先生能够看到朦胧的身影和面孔。里面的人也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是囚犯吧,我猜?”他愉快地问道。

“是啊,”警卫点头说,“被判刑的,或是等待审判的。”

“哦,还没有经过审判的也关在这儿吗?看起来有点过于严厉了。”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关他们了。”

“嗯,应该是这样。”陶德杭特说道,心里又为自己曾计划的系列文章补充了一点。

陶德杭特先生自己也被带进了一间昏暗的小牢房里,然后被锁在了里面。那位友善的警卫对他说,他自己也不确定要关多久。

陶德杭特先生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望着外面的警卫、被判有罪的囚犯以及尚未接受审判的嫌疑人,来来去去穿过阴暗的走廊。他偶尔还能看到自以为很重要的头戴假发身披长袍的律师走过。

“真有趣,”陶德杭特先生观察着,自言自语,“罪有应得啊。”

不久,他发现自己又被领上了走廊。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位灰发的警官模样的人正在黑板上用粉笔做着神秘的标记。陶德杭特先生问他在干什么,而他回答这些标记表示外面停放的囚车的数量,以及塞满每辆囚车的囚犯。

“啊,囚车。”陶德杭特先生好奇地望着外面闪闪发光的黑色交通工具,囚车正将不同的罪犯送往不同的监狱里去。

他忽然注意到警卫正略带歉意地拿出一个丁零当啷的金属制品。

“哦,对了,”陶德杭特先生说,“手铐。这种情况下,还需要戴手铐吗?”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警卫咕哝道,“但这是规矩。”

“老天禁止我违反任何规则,”陶德杭特先生愉快地抬起双手,他对于结果非常满意,“好,好,好。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真有意思。”

他在办公室里登记之后,便被带着坐上了某一辆交通工具。

令陶德杭特先生惊讶的是,囚车内居然还分了许多个小牢房。他被锁在其中一间里,空间很小,他勉强坐了下来。从身旁传来的声音,可以判断出其他的小牢房也全都塞满了人。过了一会儿,囚车出发了。陶德杭特先生知道目的地:位于泰晤土河北岸的著名的监狱。

“很幸运,”他沉思,“我没有密室恐惧症。不过没有空气流通装置,真是太可耻了。”

最后,这辆外观很朴素的大卡车,终于停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伸长的耳朵能听到其他房间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囚车又往前开了一点,接着他能够听到那些看不见的乘客伙伴们下车了。

陶德杭特先生到了。死囚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管理条例如下所示:

“每一位至此的被判处死刑的犯人,需在到达时立即接受搜身。任何典狱长认为具有危险性及不合适的物品都会被没收。

“犯人将被关在一间牢房内,与其他囚犯隔绝,并无条件接受监狱管束。在典狱长经过上级长官的同意下,犯人可接受特定的饮食和运动。牧师可自由接近任何犯人,除非犯人的宗教信仰与英国国教相冲突。而宗教信仰与该犯人相同的神职人员仍可自由前往探视。除以上人士,任何不属于监狱成员或未被准许探监的人,都不得接近犯人。如有例外情况的探视人,那此人必须具备监狱委员会发布的通行证。

“在准备行刑期间,除了有合法资格的人,其他人一律不准踏入监狱。

“被判处死刑之后,犯人可被亲属、朋友以及他想见的法律顾问探视,但必须有委员会亲笔签发的通行证才可。

“如果有人与死刑犯有重要事宜需要协商,必须获得委员会亲笔签名的许可,方可进行此会谈。”

阅读了这些程序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真的与世隔绝了。

他现在和众人彻底分开了。直到其他人悉数离开他的视线之后,他才获准走出囚车。原来他还打算在此稍作停留,以从墙外对监狱的围墙建立一个细致而完整的认识,但这一申请很明显不会被批准。陶德杭特先生被善意而有力地抓着胳膊,穿过了庭院、通道和运动场,最终来到了他的住处。在这儿,除了短暂的放风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他将永远不能离开。

“这就是死囚牢房?”陶德杭特先生极为好奇地询问。

“这就是你要待的地方。”警卫回避了这一问题。

陶德杭特先生环顾四周。尽管对于现在的监狱条件几乎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这是社会改革的议题之一。他惊异于这儿的舒适和宽敞。这地方与其说是个牢房,倒不如说是个房间。一扇装有木栅的窗口镶嵌在墙壁的高处,尺寸很大,这使得室内阳光充足,空气清新。屋内还有几把椅子,一张尺寸适中的桌子,房间尽头还有一张看起来较为舒适的床。上面摆放着干净的枕头、床单、毯子和被单。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耶稣殉难图》,而其他几面墙上则挂着色彩明亮的图画。整洁的小火炉中,火焰正在欢快地燃烧着。

“但,这真是太舒服了。”陶德杭特先生说。

“典狱长一会儿会过来。”警卫说着,取下了陶德杭特先生手腕上的手铐。

陶德杭特先生摘下帽子——就是破旧得像文物一样的那顶,把外套丢在椅背上,双手抱膝坐在那儿。

不久,他便听到了锁孔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陶德杭特先生都忘记了他被锁在这个令人愉快的房间里——一个灰发的高个子走了进来,他蓄着军人一样的灰色的胡须,身后跟着一名深色头发的矮胖男人,还有另一位警卫。陶德杭特先生站了起来。

“典狱长好。”之前的那位警卫迅速起身致意。

“幸会。”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说。

“嗯,嗯,”典狱长回复道,然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这位是医生。法辛盖尔医生。”陶德杭特先生鞠躬致意。

“嗯,我们都知道你的事,”医生愉快地说,“我要看看你的动脉瘤。你的医生刚刚通过电话跟我说明了情况。”

“我知道那东西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陶德杭特先生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哦,我们会照看好的。”

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嗯,确实。如果它没法再撑一个月,那实在是太不幸了,是不是?”

典狱长皱了皱眉毛:“现在,陶德杭特,你必须理解……那些规定……希望你是明智的……”

“我很乐意,”陶德杭特先生鞠了个老式的躬,回答道,“遵守所有的规章制度。是的,我相信你会发现我是个模范囚犯。”

“是的,是的,嗯,首先我们要搜你的身。这无疑只是走走形式,但我们还是得照做。我想你可能会希望由我亲自来执行这一操作。而现在,我得要求你先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拿出来,接受检查。”

“我把东西全放在桌上吧,”陶德杭特先生亲切地说,然后掏出了铅笔、钢笔、笔记本和金猎表,“我诚挚地恳请你,允许我保留这些物品。”

“这就是你的所有物品?”

“是的,我已经把其他所有东西都交给我的律师了。”

“非常好。你可以保留这些物品。站起来吧,站好,”陶德杭特先生纹丝不动地站立着,那双大手在他身上摸索着。

“很好,现在你可以去屏风后面脱下衣服,让医生对你进行检查,然后你可以换上规定的衣物,”典狱长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想洗澡的话也可以,但我想也许还是等会再说吧。”

“我今早洗过了。”陶德杭特先生几乎同时说道。

“很好。”简单点了下头,典狱长走出了房间。一位警卫在房内靠近火炉的角落那儿,拉下一张白色帘子。

陶德杭特先生对此举动心怀感激,他躲到后面脱掉了衣服。“先脱上衣和衬衫。”医生喊道,在陶德杭特先生听来,这声音很轻柔。因为动脉瘤的关系,医生的检查也非常的小心。

“我知道这很不稳定,也许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作。”陶德杭特先生说道,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对于自己即将死亡的抱歉。

“你必须立即上床,”医生麻利地举起听诊器,“还有,你必须一直待在这儿。”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想到,一直待在床上是个挺有吸引力的想法。

“最近压力有点大。”他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一两天,有件事令陶德杭特先生有些烦心,真的只有那么一件事。就是那两名警卫,他们一直在牢房里陪着他。不论他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不论他是在看书还是在思考,不论他是在床上还是在其他地方,他们总是如影随形。尽管他们不是一直紧跟着他,却一直注意着他。陶德杭特先生一直都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习惯一个人独处,因此在此情况下,他苦恼不已。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是好伙伴,他们一共有六个人,两人一组,八小时轮一次班。

陶德杭特先生最喜欢的是从中午值班到晚上八点的那一组警卫。这组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名叫博什曼,也就是那个最初将他引入牢房的守卫。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是秃头,但嘴上如海象般的胡须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没毛的人。他是个好伙伴,个性很好,而且总是随时准备着照顾陶德杭特先生。另一个名字叫福克斯,他看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很明显,他有些担心。他是典型的军人性格,待人有些硬,缺乏博什曼的那种友善。但陶德杭特先生跟他相处也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他们三个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好。牢房里不时传来陶德杭特先生的笑声,博什曼偶尔爆出的狂笑声,以及福克斯的笑骂声。

陶德杭特先生确实和这些监狱看守越来越熟悉了。他喜欢他们,他们也常热心地建议他玩些国际跳棋或者其他什么能让他暂时转移注意力的玩意儿。他们并不是很乐意谈论公务,不过有些时候,当福克斯出去的时候,博什曼会跟陶德杭特先生讲一些其他死刑犯的故事,这让他好奇不已。陶德杭特先生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动着。

“我们跟你一样,心里都不好受,”博什曼坦率地说,“甚至更加难过,特别是你这件案子。”

“不用那么难过,”陶德杭特先生微笑着,“说实话,博什曼,我自己可是乐在其中哦。”

“该死的,我真的这样相信呢。”博什曼挠着他的秃头,看着陶德杭特先生安逸地躺在床上,摆出了一副滑稽的不明就里的表情。

典狱长也经常过来聊天。他很快就不像初次见面的时候那么窘迫了。陶德杭特先生那一次的窘迫是因为他那个时候臭名远扬,且他们两个人又来自同一社会阶层,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现在,典狱长跟陶德杭特先生时常讨论到现代刑罚改革,监狱条件以及类似的问题,这些问题他都很感兴趣。陶德杭特先生很高兴地发现那个人是非常有人情味的,他一点也不像文学或电影中的那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严肃的人。他为他提供了许多写作素材,将来他打算整理了发表在《伦敦评论》上。

医生也是一样,每天来个三四次,时不时闲聊一下。而监狱中的牧师发现陶德杭特先生对宗教没有兴趣,他拒绝接受学习基督教的教义,也不愿意讨论灵魂的状况。他也变成了一个好伙伴。陶德杭特先生只要需要他,他就随叫随到。

他从不缺少纸笔,无限量供应的盖着监狱戳的纸张源源不断地涌来,陶德杭特先生尽情地为费瑞斯的《伦敦评论》写着一系列文章。他忍不住要恭维自己,在新闻评论史上,这一系列文章绝对是独特的。

最后,说到衣食的安排,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并未获准抽烟(其实是医生不允许),而他也不想抽烟。他对于饭菜的安排非常满意,甚至觉得这简直是惊喜。经过一番询问,他才发现他的伙食不是监狱的标准,而是基于医院的标准。食谱是医生特别提供的,比如早餐的培根炒蛋。

总的来说,监狱的生活非常舒服,环境很好,周遭也有一群友善的朋友。陶德杭特先生不免为他只能在监狱待很短的时间而感到遗憾(从判决之后,只有三个星期)。

事实上,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陶德杭特先生被如此地对待,但他却是个即将被吊死的人。

觉得此事无比讽刺的陶德杭特先生,某天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座监狱里有两个死囚室,一个住着他;另一个,则依然关押着文森特·帕默。

他自己曾隐约地想过,当他获罪时,文森特·帕默应该被立即释放。然而当局并没有把文森特·帕默从死囚室中放出来。看样子他们是打算继续把他关押在里面。

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依然没传来帕默获释的消息。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事感到不安的人。四十八小时之后,当局便觉得他们可以安然地对陶德杭特先生执行绞刑。然而,他们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放帕默走。第三天,议会上提出了一项质询。

帕默的案件差点被忽视了。议会上,质询者认为既然后一次审判的陪审团认同了陶德杭特先生的说法,那么帕默就应该获释。内政大臣也当即透露,当局绝不相信帕默会是陶德杭特先生的共犯。然而这种含糊不清的答案,没有人会理会的。而第二天,报纸又推动了一波声浪,认为帕默案件的证据不足,要求立即释放帕默。但内政大臣就是不愿意让步。最终的妥协结果就是:帕默好歹不用待在死囚牢房里了。他被转移到了普通牢房,跟小偷、强盗们做上了邻居。

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当典狱长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立即病发了,福克斯很快被召唤了过来,接着医生也过来了。

“我没事,”陶德杭特先生冷酷地说,“在帕默离开监狱之前,我才不会死掉呢。把你这该死的注射器收起来吧。”

医生为了让他镇定下来,正打算给他注射一些吗啡。听到这句话他犹豫了。这时典狱长正好走了进来,他成功地接过了安抚犯人心理的工作。

“没事的,陶德杭特,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但现在所有的报纸都在要求释放帕默,整个国家都在支持他。没有一个政府敢违背公众的意志。”

“这还差不多。”陶德杭特先生咆哮道。

“幸好你来了。我想当时我正打算给他注射一针,他可能会抵抗的。你也知道,任何微弱的抵抗,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典狱长耳语道。

陶德杭特先生那时正躺在床上,他筋疲力尽了。虽然那两个人在门口很小声地说话,但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当第二天那个矮胖的医生来到牢房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便不依不饶了。

“我要起床。”经过例行检查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宣布。

“对不起,这恐怕不行。”医生愉快地回答。

“哦,不行,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不怀好意地笑了,“为什么,呃?”

“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起身,会有危险的。”

“那如果我要见访客呢?”

“我们会安排你在这儿见的。”

陶德杭特先生不怀好意的笑容更深了:“当然,我明白。你们必须让我活着,对吧?”

“当然啦。”

“你们必须把我当一个乖宝宝一样哄着,照顾着。我是你最宝贵的病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让我活着接受绞刑,是吧?”

医生耸了耸肩:“你知道情况的,陶德杭特,跟我一样。”

“有点残忍,你不觉得吗?”

“我不想冒犯你。但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不过没办法。”

“那么,你不会让我起床喽?”

“我不能。”

陶德杭特先生又笑了起来:“好啦,我很抱歉,医生,但是我真的想起来,而且我也会起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办法阻止我。”

医生笑道:“勒索怎么样?”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不能用强力禁止我起床。如果你这样做了,我就会挣扎。而如果我挣扎了……”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一脸恶意。

医生直率地大笑起来:“你真是个聪明的囚犯。好吧,不过要是我允许你起床,你会好好表现吗?”

“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陶德杭特先生露齿一笑。他已经从头到尾彻底思考过了,解决方案也成竹在胸了,“我想参观监狱。如果你允许我这样,并且能让我偶尔沐浴一下阳光,我就保证一直都表现得乖乖的,直到行刑的那一天。怎么样?你同意吗?”

“这属于典狱长的职权范围,”医生说,“介意在这儿等会儿吗?我去问问他。”

“一点儿都不介意。”陶德杭特先生和蔼地回答。

医生消失了。陶德杭特先生对警卫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抓住了你们的小辫子。”

福克斯震惊了,他还从未想象过有人能在监狱里抓住当局的小辫子,但博什曼大笑了起来。

“你是抓住了,这是事实。我们也曾被警告过,不能用蛮力对付你。好吧,好吧,你真是个聪明人。这就是事实。”

“哈哈。”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

典狱长对着陶德杭特先生大皱眉头。

“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规章制度都写得很清楚了,你必须跟其他犯人隔离开来。他们连一眼都不能看到你。”

“上帝啊,我真是太可悲了,现在,我能跟你私下里说两句话吗,典狱长?”

典狱长对警卫使了个眼色,他们走出了牢房。

“不,你留下,医生。”陶德杭特先生命令道。医生留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纤细的身体上披着粉红色的睡袍。他紧紧抓住了桌子边缘。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们的挫折,”他对着典狱长严肃地评论道,“现在,请看好。我已经抓住了这张桌子的边缘。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请求,我就抬起这张桌子。这样用力对于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我会死在你们面前。问问医生你就知道了。”

典狱长不安地看着他的同事。“他说的是真的,”后者证实了这一点,“这会要了他的命。”

典狱长拽了拽他的胡须:“陶德杭特先生,好商量,我们讲道理嘛。”

“我才不讲道理!”陶德杭特先生反抗道,让桌子稍微倾斜了一点。

“等等!”典狱长哀求道,“好吧,我自己没有权力破坏这个规则。这可是监狱的基本规则啊。不,等等!你愿意等我向内政部申请许可吗?”

“哦,当然。”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说。

典狱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跟他待在一起,医生,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说完他冲了出去。

医生和陶德杭特先生互相看着对方大笑。“你能不能上床等着?”医生说。

“不用了,谢谢,”陶德杭特先生说,“我就坐在这儿。”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靠近火炉,按摩着自己的膝盖。

医生点上了一根烟。典狱长消失了足足有二十一分钟。

陶德杭特先生一见到他,就知道事情搞砸了。

“我很抱歉,陶德杭特,”典狱长直截了当地说,“内政部拒绝接受你的请求。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你不用一直待在床上。你可以起来,你平时可以在合适的地方做些运动。”

“但是……”陶德杭特先生说。

“这就是我所有要说的了。”典狱长不给他机会。

陶德杭特先生非常生气。他知道本来他已经搞定了的。但内政部实在是太狡猾了。他们还是不想吊死他。事实上,如果陶德杭特先生自己真的死了,他们反而会松了一口气呢。没有陶德杭特先生这档子事的干扰,当局就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随意地处置文森特·帕默了。

“该死,”陶德杭特激动地爬回了床上,“该死。我一定要被执行绞刑!”

当局依然认为帕默是真正的凶手。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陶德杭特先生的抗议是徒劳。他严格按照监狱中牧师的指示发誓,帕默是完全无辜的。牧师允许他以《新约》起誓,他也相信了他。甚至连典狱长都相信了他。但内政部依然保持着官僚机构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而这一次,甚至连公众的呼声都无法打动他们。帕默继续待在监狱里,而内政部则发表了一份声明。

“内政大臣,”声明指出,“经过了最为完善的考虑,建议陛下暂缓执行文森特·帕默的死刑。他认为,这是明智的判决,用无期徒刑来交换他的生命。他认为尽管另有陪审团的审判结果认为他并不是蓄意谋杀艾赛尔·梅·宾斯的凶手,但这并不能排除他身为凶手同谋的逻辑可能性。内政部的最终决议将会在合适的时间发表。”

这份声明激起了《时代》愤世嫉俗般的愤怒。

“大概,”社论写道,“用无期徒刑来交换死刑,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包括相信帕默是有罪的以及认为帕默是无辜的人。那我们可以大胆向内政部保证,这样反而会让所有人都不满意。而且,这是对大英司法公正的亵渎。如果内政大臣假设帕默是有罪的,就可以将他关终身监禁,那法律还有什么用?陶德杭特先生的案件审判之后,帕默的案件被忽略了,没有合适的权威方愿意对此案进行重审。若是经过重审,肯定可以还帕默一个清白。”

《时代》算是开了个头。《新闻纪事》上则全是有关这一话题的讨论,这份报纸破天荒地没有出现阿比西尼亚、西班牙以及失业问题。

但内政部依然泰然自若。而陶德杭特先生不得不待在床上,强忍着不生气。

大众骚动的结果总是一样的,至少对于皇家邮政来说,那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信件。陶德杭特先生有时一天会收到上千封寄给他的信件,但他一封都没有拆开。此外,还有一些补药、秘方药、《圣经》、机械玩具以及鬼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是所有的这些在例行检查的时候都被扣押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因此而感到十分宽慰。

陶德杭特先生很少有访客。他拒绝见费洛威,他见了费洛威夫人一面,那次会面只持续了几分钟。也还见了帕默夫人。他见过了班森先生几次,因为他要多次修改遗嘱。此外除了欧内斯特爵士、区特威克先生以及年轻的福勒先牛之外,他拒绝会见任何人。这三人被获准进入囚室探监与躺在床上的陶德杭特先生交谈,而两位警卫则严肃地立在一旁。

在这些会面中,陶德杭特先生提出了是否上诉的建议。他认为这样能延长公众对帕默的关心时间,从而祈祷效果。但从有关当局的角度看来,上诉的风险非常大,搞不好反而会因为不合理,而导致彻底地翻案。所以,绝不能冒这样的险。

离预定的行刑日期还有两个星期。

陶德杭特先生不想就这样被执行绞刑,但他讨厌事情半途而废。而毫无疑问,他自己的死能够为帕默获释换来有力的筹码。

“就像这样的,”欧内斯特爵士指出,“绞刑架垂落之时,如果政府还不释放帕默的话,愤怒的公众恐怕会把他们的办公大楼掀翻。在议会中,他们尚且没有争取到大多数人支持他们把帕默留在监狱里,这一点他们很清楚。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可是,”陶德杭特先生焦躁地说,“我真希望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所有的可能性早已被探索过了。没有人能找到哪怕一丁点的证据来证明当那声致命的枪声响起时,帕默早已离开了诺伍德小姐的家,走上了那条路。

“那艘空的平底船,”欧内斯特爵士怒道,“有人保守了秘密。我很确定这一点。那晚有人跟你一起在花园里,陶德杭特先生。”

“我确实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对此也是爱莫能助。

“嗯,”欧内斯特爵士阴郁地说,“区特威克先生还在寻找线索,但很遗憾,我想没什么用处。”

陶德杭特先生并未提请任何与帕默会谈的申请。看起来那也是没有用的。区特成克先生曾经见过他,欧内斯特爵士也见过,两个人已经得到了所有能从帕默脑子中撬出来的信息。还有一位访客,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愿意见。不过虽然百般无奈,他最终还是见了。

自从判决结果下来之后,菲莉西蒂·费洛威就一直激动地要见他。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见她没什么意义,而且他怕菲莉西蒂会情绪爆发,那会让所有人都窘迫不已。最终他同意见她一面,但是条件就足在整个会面中,她不准说一个字。她只能点头,或是摇头,其他的都不行。菲莉两蒂含泪同意了这一残忍的要求。

“好吧,好吧,”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硬撑着的快活态度来欢迎她。她坐下来,忧伤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于是急切地希望会面快点结束,“好吧,好吧,保持安静,行吧?戏进行得怎么样?嗯,不错,我——呃——我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一些股份,这样你就能安心地做女主角了。是的,嗯。”

菲莉西蒂继续盯着他。

“现在看这儿,我的好女孩,”陶德杭特先生烦躁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明白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想要——上帝啊,这真可怕——你想要,我猜——嗯——对此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情。我理解,我全部都能理解。我们都知道你的姐夫是清白的,而我也要你明白,我并不后悔——嗯——没错,后悔我所做的一切。那个女人是个祸害。但死亡并不会把一个恶魔变成天使。

“现在,请不要再想与这有关的事了。你的母亲非常理智,你也必须保持理智。请别在我身上浪费更多的歉意了。我——嗯——我不喜欢这样。你明白吗?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感到无比满意。人生,你知道,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别的意义了。哦,上帝,别那样看着我,女孩!微笑,该死的,微笑啊!”

菲莉西蒂给了他一个泪水涟涟的微笑。

“我——我不想你被执行绞刑。”她半咽下了这句话。

陶德杭特先生笑着说:“我还没有被执行绞刑呢。另外,他们告诉我那个过程很快,没有感觉的。我毫不怀疑,相比我的病痛,那算不了什么。我只是在和它赛跑。哦,亲爱的,开心点,”陶德杭特先生恳求道,“我们最终都会死去,你知道的。而且很明显,我一个月以前就本该死去了。”

“我已经写了一封为你诉求缓刑的请愿书。”菲莉西蒂耳语道。

陶德杭特先生皱起了眉头,他不赞成这项举动。在他看来,这些都像是在内政部的五指山里翻跟头,这样就会成为他们以后在此把帕默投入监狱的借口。

“我希望你自己别掺和到这件事里来。”陶德杭特先生严肃地说。

“但我已经掺和进来了!”菲莉西蒂哀号道,“我们都是。我把你卷进来了。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

“博什曼!”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麻烦你,请她离开。”

“不!”菲莉西蒂紧紧抓住桌子,叫道。

“你破坏了承诺。”陶德杭特先生指出。

“我——我不得不。”菲莉西蒂抽搐着鼻子。

“胡说!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你是个演员,对吧?好,那就表演啊。你觉得我的访客在我的牢房里大吼大叫,我会觉得开心吗?”

菲莉西蒂盯着他。

“这样好多了,”陶德杭特先生轻笑道,“现在,乖乖地回家去,理智的女孩。很高兴能见到你,虽说场面有些令我难过,你看。别激动……对。”

菲莉西蒂转脸面对着那个面善的警卫说:“你能允许我跟他吻别吗?”她低声询问。

“很抱歉,小姐,我很遗憾,你不能靠近他。”博什曼看起来一脸抱歉,因为他破坏了陶德杭特先生的好事,拒绝了一个美女亲吻他的要求。

陶德杭特先生对吻别才没有什么期待呢。他急忙声援他:“不,不。你还不如给我一包毒药呢。监狱里的规章制度很严格的。只要——呃——挥手告别就行。是的,嗯,再见,我亲爱的女孩,很高兴你的戏大获成功。事实上,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也许,嗯——不止一个方面为你效劳。是的,嗯,再见了。”

菲莉西蒂凝视着他,她嘴巴张了又合。接着她用手捂住嘴,跑向了大门。福克斯跳起来,让她离开了房间。

“哦,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陶德杭特先生擦拭着他的眉毛,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