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寻觅死者 第三章

陶德杭特先生若没有精心调查过,就绝对不会打算下手杀害费舍曼(还是叫这个人的真名吧)。陶德杭特先生的习惯就是如此,在他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他必然要先征求一大堆人的意见,看看自己的行动是否得当。当然,谋杀也不例外。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忖诸行动了,那他至少得找到一个符合自己所有要求的牺牲者才可以。每个人,都必须克服偏见和冲动所带来的影响,就冲这一点来说,他感觉自己必须小心再小心,一定要反复确认才可以。

这确认的第一步,便是去拜访位于锻匠街的欧吉维亚的公寓,当他跟威尔逊淡过话之后的第二天,他便采取了行动。

陶德杭特先生发现欧吉维亚正穿着衬衫奋笔疾书。欧吉维亚夫人是位矮小、面容憔悴的女人,她嗤笑了一下,随即消失了。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询问欧吉维亚现在过得好不好。

“糟透了。”欧吉维亚阴沉地说。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肥胖男人,几乎所有矮小、憔悴女人的丈夫都是这样。他厚重的脸庞上挂着比往常更加严肃的表情。

“听到这些我很难过。”陶德杭特先生拉过一把椅子。

“这件事把我搞得乱糟糟的,”欧吉维亚说道,“当然,你肯定听说了,我从《伦敦评论》那儿离职了。”

“是的,费瑞斯跟我说了。”

“这事之后,我就一直消化不良。”

“忧虑也总会导致我消化不良。”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安慰他的朋友,更像是在可怜自己。

“从这件事之后,我连肉都吃不下去。”

“我也好久没吃肉了,”陶德杭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我的医生说——”

“我连茶都——”

“我也只能喝一小杯——”

“这真是太令人沮丧了,”欧吉维亚沉重地说道,“在那儿待了那么多年,出来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啥。”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我肯定找不到工作了。”

“哦,”陶德杭特先生不太自在地说,“别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这是真的,我太老了。所以我开始写小说了,唉,”欧吉维亚的脸上笼罩着更厚的阴云,“威廉·德·摩根不是到了七十岁才开始写小说的吗?”

“无论如何,你都一定写得出来的。但是说起来,你对这整件事究竟是怎么看的,欧吉维亚?我知道你被迫离职一事,不过是一连串事件中的一件。”

“真是骇人听闻,”欧吉维亚严肃地说道,“在我看来,那家伙一定是疯了。除了我这件事之外,他的其他举动也是非常不公正的。看起来他像要想把所有的好人都从那儿赶出去。我真是实在无法理解。”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疯了?”

“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疯了。但在我看起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嗯,”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问,“先抛开这事不说,从你个人的角度来看,在不考虑任何借口的情况下,你是否认为费舍曼的存在,对于其他许多人的幸福是个巨大的威胁?”

“我当然这样想。他已经制造了许多悲剧和不幸,而接下来,他还会制造更多。我知道很多被他解雇的人的案例,他以某些细微的理由开除掉这些人,而这些人并没有犯任何错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没有什么积蓄。我真不敢想象之后他们该怎么办。幸好我们还没那么悲惨,但想到将来,我的眼前就一团黑。陶德杭特,跟你说实话,那个浑蛋真是太可恶了——那个浑蛋——骗子——至少剥夺了上百个人的幸福,每个周六的早晨,他让所有人都感到惶惑不安。”

“啊,是啊,”陶德杭特先生点头道,“周六早晨。”他思索了一番。“这个人真该被枪杀。”最后他义愤填膺地说道。

“他真是该被枪杀,确实是。”欧吉维亚点头同意。这只是一句随口的附和,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陶德杭特先生好像愈发地赞同这一字面上的意思了。

每个周六的早晨,环球出版公司的整栋大厦就成为活跃的中心。但几个月以前,这里便不再那么令人愉快了。往日,在周末放假的闲暇时光即将到来之前,这里总是生机勃勃。环球出版公司旗下的杂志周刊向来以活泼闻名,助理编辑们在这儿时不时地跟美女秘书们闲聊着;美术编辑也停下来,跟电影评论编辑交换着电影的观感;甚至连编辑们晃动雨伞的动作都显得意扬扬,因为环球出版公司的员工可不是傲慢之辈。

但是在这个特别的周六早晨,嗯,确切来说,这最近的连续五个周六早晨,这儿再也没有欢快的迹象了。助理编辑皱着眉头,匆匆穿过女秘书身侧,好像他们只想快点赶回办公桌旁;美术编辑和电影评论编辑也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仿佛除了工作,其他什么都忘记了;而编辑们则故作优雅地走来走去。在这个装满了人的大办公室里,看起来大家都在认真地工作,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恐惧、尖锐、不安的紧张气氛。

很快,谣言就四散开来。

位置在三楼的年轻的班尼特,是《西洋镜》的助理编辑,他现在正不安地坐在桌前,极度担心自己迟到了十分钟的事。这时,门忽然打开,高个子美术编辑欧文·斯泰西斯走了进来。

“哦,有关这些中页的空格……”刚进来的时候他声音很大,关上门之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你还没拿到吧?”

“还没呢,其他人呢?”

“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现在时间还有点早。”

“他通常要等到十一点的时候。”

“是啊,”斯泰西斯搓玩着口袋里的硬币,他表情忧郁无比,“该死的星期六早晨。我紧张死了,该死。”斯泰西斯已经结婚了,还有个小儿子。

“哦,你肯定是安全的啦。”

“我安全?那上周可怜的老乔治呢?我看他是想把我们这些搞美术的全部扫地出门。”

“但乔治的工作由你接手了啊。他总不至于把你也开了,然后让《西洋镜》开天窗吧?”

“天知道也能干出什么事来,”斯泰西斯郁闷地踢着班尼特办公桌的桌脚,“看到麦克了没?”

“没,我迟到了十分钟。”

“哦,那可真糟糕,你不会不幸撞见他了吧?”

“那倒没。但是我必须得经过他的门口,他肯定清楚地看到我了。唉,我在等他的通知呢。”

“别那么想。哦,好啊,小巴特斯。”他看到小巴特斯从门口闪进来。人们都喊这个家伙叫小巴特斯,以此跟《电影幻象》的编辑——他的叔叔老巴特斯区别开来。小巴特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笑容。

“嘿,伙计们,我说,弗莱彻真的拿到了吗?”

“弗莱彻?不可能吧。”斯泰西斯看起来很惊讶,“《周日信使》要是缺了弗莱彻就直接倒掉了啊。”

“你也可以说,两个月前的《周日信使》不能没有普尔托伊,或是费彻对于《电影商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可恶,费彻创办了这杂志,经营了二十年,并为公司带来了滚滚利润,但就算这样,也救不了他。”

“那个魔鬼。”斯泰西斯咕哝着。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位女孩子伸进头来,她手里还拿着铅笔和本子。这个女孩很漂亮,但是这些男人见到她就像是见到了美杜莎本人一样。

“班尼特先生,费舍曼先生要你立刻去他的办公室。”

班尼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我吗?”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的表情,“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不过刚才索西先生对费舍曼先生说,他看到你今早迟到了一刻钟。”

“哦,见鬼,”年轻人咆哮道,“好吧,谢谢了,梅瑞恩小姐,”他尝试着用欢快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告诉那个小老鼠准备好那杯毒药,我马上就去喝了。”

女孩走了出去,其他人面面相觑。

“我的上帝啊!”斯泰西斯还是叫了出来,“索西以前可一直都是个正派人啊。看到正派人因为害怕被裁员,而干出这等搬弄是非、告密的勾当,真是令人难过。”

“你说得没错,欧文,”年轻的班尼特说道,“我也会对他这样直说的。各位伙计,在这儿等我负罪归来吧。”

班尼特只离开了办公室五分钟。当他不在的时候,斯泰西斯和小巴特斯还没聊超过三句话。

“你知道的,索西是结了婚的。”后者说道。

“嗯,我也结了婚的,”斯泰西斯如是说,“但如果我堕落成那个样子,我就真该死了。”

当班尼特回来向时候,他脸上写满了疑惑不解。

“不,”他看到其他人的表情,解释道,“我没有被开除。他说如果换作是其他人,他早就开除了,但是他认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认为我是个好人,虽然有些小缺点。而且他邀请我共进午餐。”

“午餐?”

“是的,我想他是疯了。”

另外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那你没有说出你对他的看法吗?”

“在那种情形下,”班尼特说,“我说不出口。”

紧接着,又响起了敲门声。“斯泰西斯先生在吗?”办公室小弟问道,“我在你的办公室没找到你,先生,很抱歉,先生,”他笨拙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都很遗憾,先生。”

斯泰西斯接过信封,瞄了一眼。

“谢谢你,吉姆。嗯,班尼,我想那些话还是由我来说吧。虽然这也早已于事无补,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了。实在不行,我再给他来一拳。”

说完,他走了出去。

“我两三分钟前跟他说过,他马上就会拿到。”小巴特斯评论道。

“到底搞什么飞机,”班尼特猛烈地发问,“难道费舍曼认为我们的《西洋镜》不需要美术编辑也能做下去吗?我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午饭时候问他嘛。”小巴特斯建议道,然后闲逛着走出了办公室。

当班尼特坐回他工作桌旁时,陶德杭特先生也从椅子上起身了,刚刚他一直躲在文件柜后方的这把椅子上。

“抱歉打扰一下,”他满怀热忱地说,“我叫陶德杭特。《伦敦评论》的威尔逊让我过来邀请你,问你今天中午是否有空赏光与他共进午餐?”

班尼特一脸木然地转向他:“今天,哦,今天不行。”

“我会转告他的。”陶德杭特先生承诺道,然后转身走向走廊。当然,他一点都没注意到班尼特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如此木然。他只是在惊讶,这个年轻人居然没问他在那里藏了多久,也没问他到底偷听到了什么。陶德杭特先生摇了摇头,走在通往街道的石阶路上。他甚至至今还未下定决心,不过他确实在认真思考到底该去哪儿买左轮手枪,以及该怎么买。

突然,对面过来的人一不留神跟他撞了个满怀。陶德杭特先生依稀有些印象,这个人是小巴特斯。

“抱歉啊!”小巴特斯说。

“嗯,”陶德杭特先生心不在焉地说,“呃——你能告诉我,在哪儿能买到一把左轮手枪吗?”

“一把什么?”

“哦,没什么。”陶德杭特先生心烦意乱地咕哝着。

陶德杭特先生在海滨大道的一家枪店里买到了一把左轮手枪,令他意外的是,他没有碰到任何困难很顺利地就买到了枪。这是一把点四五口径的老式军用重型枪。卖枪的人向他保证这把枪是全新的,最多就是放在店里的时间太长了,落下不少灰尘。他保证在这一两天之内会仔细清洁这把手枪。反正陶德杭特先生一时也无法带走这把枪。按照一般的枪械购买注册程序,他还需要填写一系列相关的表格。陶德杭特先生必须要有枪械持有证明,才能够拥有一把手枪。

不清楚当局设计这种耽误枪支购买的交易方式,是不是充分考虑到了最好不要让一个满腔怒火的人冲进来,然后带着把枪直接离开。不管怎么样,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是利大于弊的。因为在他拿到左轮手枪之前,陶德杭特先生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候来思考此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不再那么愤怒。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计划谋杀陌生人的这一冷血想法,不过是多管闲事,他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是疯狂并奇思妙想过头了。

简单来说,在手枪送到陶德杭特先生手中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决心要中止这个计划了。他注视着那把令人不悦的杀人武器,心想自己幸好及时恢复了理智。

那是在周五的早晨。

而就在第二天傍晚六点一刻,艾菲像往常一样整理好《水星晚报》,放在托盘里准点送至图书室。陶德杭特先生手还没碰到报纸,目光就触及了头版的新闻标题。接下来的半小时,整个宅邸一片混乱。

“上帝保佑我们。”格林希尔夫人对艾菲气喘吁吁地喊道,彼时她们刚收拾好了地上乱七八糟摆放着的热水、冷敷布、碳酸氨溶液、白兰地、冰块、点滴、脸盆、毛巾、花露水、热水瓶、毛毯、烧过的羽毛等各式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都是这两位手脚慌乱的女人,刚在危机时刻为了拯救嘴唇青紫、面色惨白的主人而搬出来的。

“上帝保佑,我还以为要没救了。”

“我以为他就这样走了呢,”艾菲情绪激动不已,她尖叫着,“哦,他看起来真是糟糕透顶,天哪,糟糕透顶。”

“艾菲,”格林希尔夫人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安置在一张小小的厨椅上,“去餐厅橱柜里帮我倒一茶匙白兰地。我需要白兰地。”

“没关系吧?”艾菲一脸疑虑。

“他不会在意的。”格林希尔夫人说道。

艾菲在门口转过脸来说:“刚刚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没让我们打电话叫医生。本来我还以为他一醒来就会死命要打电话给医生呢,不是吗?”

“最近他是有些不大一样,”格林希尔夫人点了点头,用一只手扇着保温壶口的热气,“我自己已经注意到了。”

“是啊,自从那晚茶会他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你还记得我当时说过的话?最近,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爱看书了。看起来,有时候他就干坐在那儿几小时,指尖对碰着想事情。唉,你不知道,当我走进房间时,看到他那个样子,真是吓死人了。你不知道他盯着我的那副样子。我有时候想——”

“行了,艾菲,赶紧去给我拿白兰地。陶德杭特先生可不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身体不适的人。”

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当场死亡。但现在,他感觉已经好多了,动脉瘤也没什么问题,但脑海中那种震惊还依然留存。他迫不及待地顺着报纸标题读了下去。

内容只有一段,非常简单,那位正从事于环球出版公司改组工作的全美效率专家,E.P.费舍曼先生,就在环球出版公司大厦楼下的旗舰街被一辆卡车撞死。彼时他刚用完午餐。他是当场死亡。

四天之后,当时的情况就已全部讯问理清。

费舍曼先生不是一个人。他的同伴是一个就职于环球出版公司的年轻人,名叫班尼特,他们刚一起共进午餐回来。

费舍曼先生和班尼特看起来当时正在横穿旗舰街,班尼特的位置更靠近来车的那一侧。当时有一部公交车正靠站,班尼特看到卡车冲了过来,便后退躲了回去。估计是他的身体遮挡了费舍曼的视线,因此费舍曼先生并未看到卡车冲过来。当时,费舍曼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继续往前走着。班尼特抓住了他的胳膊想把他拉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卡车当时的速度并不是非常快,班尼特也稍微警觉一些,因此他便逃过一劫。

公交车司机也证实了班尼特和卡车司机的证词。他亲眼目睹了这起交通事故的完整过程。他认为费舍曼注意到了卡车之后,曾试图往前冲,而不是往后退。公交车司机自己也曾目睹过别人有相同的反应:这些人都认为,向前冲比往后退更安全。他觉得费舍曼只能怨自己。

结果,判决下来了,费舍曼被判交通意外死亡,其他所有人都无罪。

陶德杭特先生在图书室里全神贯注研读着这篇简短的报道。这件事如此直白,如此寻常,陶德杭特先生居然还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不应该。不过当他看到第一眼标题的时候,他就相信不管解释和证词如何,费舍曼绝对不是死于意外。那只伸过去拉他的手……根本不是要拯救他。这只手没有拉他,而是推了他。

陶德杭特先生懊恼地不停自责。

因为他的懦弱,因为他的软弱,他亲手把这个正派的年轻人班尼特变成了凶手。当费舍曼被撞死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一把手枪超过二十四小时了。而这把手枪本来就打算是用来对付费舍曼的。如果不是因为枪的主人那么没用、那么懦弱,年轻的班尼特也不会终生背负谋杀者的沉重十字架了。他,陶德杭特先生,本来能够拯救他的,却可耻地失败了。

陶德杭特先生双手抱着自己的秃头,为自己的无能呻吟了很久。

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会那么肯定年轻的班尼特当时将费舍曼推向了卡车,这点已经无法解释了。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那么想过。

而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的判断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