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电梯

萝丝·葛许(Lois H.Gresh,1956-)&罗伯·温伯格(Robert Weinberg,1946-)

萝丝·葛许在电脑界从事程式设计及系统分析工作,写过上百份技术操作手册。葛许着有许多短篇科幻故事及惊悚故事,首部长篇小说《终端》(The Termination Node,1999)是与罗伯·温伯格合着,是一部创意十足的科技惊悚小说。罗伯·温伯格身兼美国作家、书商及编辑,写过几部精采作品,包括以亚历克·华纳(Alex Warner)这位神秘探长为主的推理探案,该系列以《魔鬼叫牌》(The Devil's Auction,1988)为首。

献给“另一位”罗杰·怀帖可(Roger Whitaker)。

幸好威利·罗杰(Will Rogers,美国知名牛仔,擅长表演骑术及套绳术)从未见过塞鲁斯·柯汉,否则他对牛仔这一行的看法必然大为改观。塞鲁斯·柯汉是个十足自我中心、讨人厌、冷血且心狠手辣的典型银行家。他喜欢吹嘘自己、丝毫不管别人死活——他眼里只有客户的钱。身为美国第五大储贷银行曼哈顿国家信托公司的大股东,塞鲁斯一个星期内得罪的人,比很多人一生中得罪的还多。这位超级富翁反正也无所谓,他视一般人为粪土,更糟的是,他把人当蚂蚁践踏,一直到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塞鲁斯终于体会到,无论贫富,任何人只要在不当的时机出现在不当的地点,麻烦照样上身。

老天爷跟塞鲁斯·柯汉算总帐的那一天,我刚巧跟他撞个正着。我老板潘妮洛·彼得的钱全放在曼哈顿信托,由于潘妮洛从来不离开她曼哈顿西区的家,所以得由我每周五开车到银行的大厅,把一周所得存进去。有时钱多,有时钱少,不过我们的存金很少低于一万元。

潘妮洛是位天才,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点,她依据自己的表现跟客户收费,客户付钱付得心甘情愿,因为他们通常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来找潘妮洛;潘妮洛是最后的办法了。她虽然收费奇高,时间表却早排到几个月后了。

潘妮洛负责动脑,我专门跑腿。我叫西恩·奥本,负责帮潘妮洛跟外界联络。家中的东西大多是我采买的——除了食物之外,食物由老板的厨子朱利安·史卡帕勒托负责——另外还包括记帐、付款及其他老板需要做的杂务。我今年三十五,身高六尺二,重两百四十磅。我有会计学位、私家侦探牌照,而且是空手道黑带高手。福尔摩斯有华生医师,尼罗·伍尔富(Nero Wolfe,推理史上最有名的安乐椅神探)有阿奇·葛温,堤米有灵犬莱西,而潘妮洛有我。这纯粹是公事上的安排,我没有怨言,为潘妮洛工作向来有趣,而且她付我的薪水奇高,高到令我觉得有点价超所值。

我第一次遇到塞鲁斯·柯汉是在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日,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当时我正耐心地排队等着存入每周一次的存款。那周的生意颇佳,我的公事包里带了一叠价值一万五千元的支票。我穿着深灰色的对襟细纹西装、白衬衫和印有《北非谍影》男女主角剧照的黑白领带。我酷爱有照片的领带,这是我老板送我的圣诞礼物。

我在家不工作时,只穿休闲裤和小领衫,在办公时则一向穿西装打领带。由于我出了家门就代表老板,所以潘妮洛坚持要我维护形象。你若以为潘妮洛没啥钱,那就大错特错了。她的解释很简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钱人,通常只会被视为怪胎。但穷人如果老是家中坐而不出门的话,就会被当成疯子。两者选其一,我宁可当怪胎。”

总之,我在等出纳员时,想了一下最近新发行的录影带。潘妮洛喜欢周五晚上在客厅的电视大银幕看电影。我们过去几个月超忙的,从初夏以来一直没时间看电影。由于老板喜欢推理或间谍类电影,所以我在天人交战之际想着该看《冷血悍将》还是《王牌对王牌》。《冷血悍将》由劳勃狄尼洛和尚雷诺主演,两个演员我都喜欢。《王牌对王牌》由山谬杰克逊和凯文史贝西担纲。潘妮洛喜欢《黑色追缉令》里头的山谬杰克逊,不过我觉得那部片子被过誉了。

我站在那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挣扎着到底该租哪部片子。这时繁忙的银行大厅中突然传出女人的尖喊。

尖喊跟尖叫是不一样的,这是跟一位在德国当过两年宪兵的人学的。尖叫意味着喧闹与不幸,而尖喊则混和了惊骇与恐惧:尖叫已经够糟了,但尖喊则更惨。

我把公事包挟到腋下,跳过分隔绳,朝着叫声的方向冲过去。尖喊地点并不远,在二十尺长的大理石墙边。我在离叫声五尺处停住。一名黑发、穿着银行制服的年轻女子僵在一扇电梯门前,她两手遮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像警笛一样高嚎。一名白发斑斑的银行老守卫抱住她,想让她冷静下来。其他还有五、六个清一色穿着上班服的人围聚在电梯门口,每一秒钟都有更多人围过来。他们苍白的面容转为随时想吐的青绿色,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身穿与本人年薪等值西服的男人匆匆自人群里晃出来,一副随时要把早餐吐出来的样子。我默默为他指出最近的厕所,然后利用我的胖壮体重和肌肉,顶过人群,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乱子。

电梯非常精美,里面没有一般电梯会装设的镜子,大概是有钱人不喜欢看到自己的皱纹吧。电梯四壁是精致的桃花心木面板,上面饰着金色叶子。天花板上一具大型吊灯绽放着明亮光芒,厚厚的绿色地毯看来似乎非常昂贵。墙上一块金属牌子显示这是银行总裁塞鲁斯·柯汉的私人专属电梯。

造成女人尖喊的,就是塞鲁斯先生,再说得精确些,是塞鲁斯的两个部位。这位百万富豪的尸体摊在电梯后的右角落,双肩紧贴着墙。他的双肩之所以能堆挤在墙边,是因为两肩之间空无一物。塞鲁斯的头颅像颗垂软的血球躺在电梯中央的绿地毯上,他眼睛瞠张,仿佛好奇着自己这副模样会造成何种骚乱。

他的头显然是在电梯中被砍掉的,电梯的墙、天花板和地板上全洒满了血,而且小小的血柱还不断从他胸口流下来。我虽然不是医生,却也知道塞鲁斯刚死没几分钟。这景象是本人生平见过最骇人的一幕——在密闭的空间中,被人砍成尸首分离。从女人结巴破碎的口述听来,电梯门开时,她刚好经过,结果就看到尸体了。有一点她倒说得很清楚,电梯停住时,里头没有其他人,只有塞鲁斯的尸体。

我想这件神秘案子也许有钱可赚,便掏出手机拨电话回家。潘妮洛在第四声铃响时接听。

“喂。”她用独树一格、命令多于询问的语气说。

“没时间看电影啦,”我说,“我人在银行,塞鲁斯被剁成两半,刚刚搭着私人电梯下到一楼。他的头在电梯一边,身体在另一边。看到电梯门打开的目击证人说,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听起来很有意思吧?”

“也许。”潘妮洛说,“曼哈顿信托不会让案情胶着太久的,因为丑闻对生意有碍,尤其是银行业。警方若找不出合理解释,抽个空打电话回来。照例帮我跟诺顿警官问好,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赶到了。”

“说鬼鬼就到啦。”我说着关掉手机。

银行的警卫工作效率真是没话讲,他们已经把纽约最顶尖的凶案组警官跟一整批专家请到了,比打一一九还快。诺顿用那种“奥本先生,你他妈的在这里做什么?”的眼光瞪我一眼,连停下来打声招呼都免了。诺顿看到我,总认定我跑到犯罪现场是有所图的,不过他通常也没猜错。我帮潘妮洛工作,她的工作就是要解释问题,包括像谋杀案、抢劫、纵火及绑票等问题。潘妮洛跟所有善良正直的公民一样痛恨犯罪,只是她让犯罪者付出代价罢了。

“太惨了。”警官看着电梯说,声音颤抖有若货车压过碎石路。

身高六尺四、体重一百六十磅的诺顿骨架子很大,他头发全秃、颧骨低陷、鼻若鹰钩,看起来像具活骷髅。五年前的一场肺癌几乎夺走他一条命,此后诺顿便再也不碰雪茄了,嘴里没咬烟的警官因为浑身不对劲,所以不断地嚼着口香糖。

“惨到不能再惨。”他用一对鹰眼扫视围观的群众,状若秃鹰挑选肉食。“不准任何人离开,大厅里每个人都得问供。”看到我时,他的眉毛揪成一团。“尤其是你,奥本。我要知道你跟这件惨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我旁边的人立刻全部往后闪两步,好像我身上患了狂犬病似的。诺顿很懂得如何让别人丢脸,这是他众多优秀才能之一。

他挥手将专家小组召来:“去帮我找答案,”他说,“越快越好。”

侦问持续进行约一个小时,警官亲自问了几位人士,他的助手史坦利·戴尔负责盘问剩下的人。大家能说的都很有限,诺顿当然把我留在最后了。他正想严加拷问本人时,三名穿著名贵西装的中年男子从大厅对面的电梯走出来。三人成一直线朝诺顿走过来,后面还跟了一名穿绿灰色制服、满脸疑惑的矮壮男人。男人衣服上的名牌写着“罗杰·史东,大楼工程师”的字样。

我离诺顿仅有几尺,努力保持低调,幸好没有人多注意我。就我的体重和体型来说,保持低调实在不是本人的特长。

“我是葛瑞特·柯汉。”最高的那名男子说。他的黑发上染着灰霜,两唇细薄且血色极淡。“塞鲁斯·柯汉是我哥哥。太惨了,警官,太骇人了。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吗?他是死于意外吗?”

诺顿轻哼一声,他伸出包着口香糖的舌头,然后又缩回去。

“意外?尸首离异怎么会是意外,而且也不会有人这样自杀。很抱歉,柯汉先生,令兄是被谋杀的。”

“不可能。”第二个穿西装的男人突然插嘴说。这个胖家伙比塞鲁斯的弟弟葛瑞特矮,戴着厚厚的棕色塑胶眼镜,还留了一小撇黑胡子。“我们三人都看到塞鲁斯一个人进电梯,那是他的专属电梯,一路从四十楼到大厅,一趟下来不用花一分钟。你该不是说,有人爬入电梯里,在一分钟内把我岳父的头砍掉,然后逃之夭夭吧?太荒唐了。”

“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诺顿说。

“汤姆·范斯。”戴眼镜的家伙说,“我娶了塞鲁斯·柯汉的女儿葛莉丝,也就是葛瑞特的侄女。”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范斯先生。”

诺顿冷静客气地说,他的语气像在跟人谈论天气,而非惨绝人寰的命案。诺顿一点火气也没有,他看过太多死尸,已经麻木了,对他来说,破案是他的工作,而非使命。

警官转身看着第三名男子问:“你是罗斯顿·柯汉,对吧?我们在市长的春季募款会上好像见过一两次。”

高瘦的罗斯顿点点头,他有淡棕色的头发和眼睛,三人之中最为年轻,年纪至少小了十几岁。

“我是你们的头号嫌犯。”罗斯顿淡淡笑道,“塞鲁斯是我继父,他一死,我就可以继承庞大的财产了。”

“只怕未必吧,”诺顿说,“警局把公司的许多细节都告诉我了。你的嫌疑确实很大,不过你这两位亲戚也不小。你们这三位公司的大股东都可以从塞鲁斯的死获取厚利,不必担心得到街头乞讨了。大家都知道,你们要求老头子让出董事长位置已经很多年了,不过他一直拒绝交棒。各位就省一省,别猫哭耗子了,大家都痛恨那个老头。等我问完各位的供词,你们就可以离开去痛饮一番了。我要是拥有这家银行的股份,我一定会去大肆庆祝。根据葛瑞特先生说的那番话,你们可以为彼此提供不在场证明,是吗?”

“没错。”范斯说,“我们三个都不可能涉案,我们刚刚开完每周的董事会会议,大家都还在四十楼的会客厅里,我们跟老塞鲁斯道过再见后,一起看电梯门关上的。我们一直到接听了柜台的电话后,才知道出事了。”

“你们并没有很快赶下来,”诺顿说,“我猜是先跟诸位的律师谈过了吧?去跟我的助理录完口供后,各位就可以走了。好好去跟媒体谈吧。”

诺顿皱皱眉,揉着眼睛,通常他头痛时,都会这样做。我不怪他,碰上密室谋杀就已经够糟了,何况还是从四十楼往下降的电梯。

大约就是此时,诺顿终于注意到努力要把自己变成盆栽的小弟我了。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没说一个字,也许他已经在考虑找潘妮洛了。我真的不怪他,因为潘妮洛一次又一次地破解无懈可击的不可能犯罪。不过我必须承认,连我也想不出她能如何化解这桩疑案,尤其她打死也不肯离开家门一步。

诺顿又开始跟矮胖的大楼工程师罗杰·史东说话了。

“我知道你今早在四十楼。有什么特别原因吗?”诺顿问。

“塞鲁斯先生抱怨办公室的冷气不冷,通常这类问题我会找工程师处理,不过如果是老板的话,我就自己出马。”

“所以塞鲁斯离开办公室搭乘专属电梯时,你也在场罗?”

“是的,警官。”史东摊摊手说,“别期望我能解释,电梯门一关,我就回去工作了。范斯先生说的都是实话,不可能有人爬到电梯里将塞鲁斯先生的头砍下来,或在事后逃逸。”

“电梯有可能停在任何楼层吗?”诺顿问,“凶手跳进去,用斧头杀害塞鲁斯,然后在几秒钟之内逃掉。”

“听起来很像〇〇七的故事。”史东摇头说,“这架电梯是专为塞鲁斯先生建造的,只供他使用而已,电梯由钥匙启动,从四十楼直接到大厅,然后再返回去,中间不会停住。老板一旦进了电梯,电梯就像箭一样直接降到大厅了。”

“不是斧头砍的。”诺顿的组员安迪·杰克逊在电梯里喊说,“伤口切得非常平整,没有砍凿的痕迹,反而比较像是断头台切出来的。”

“天哪。”诺顿懊恼地说,“怎么会这样?”他看着电梯中忙成一团的小组人员,“各位还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吗?比如有什么线索?”

“我在地毯上找到一打木条,”梅尔·汤玛士拿起一根木条说。那木条看起来像一根大牙签,上面被血染红了。“散得到处都是。”

“天花板上有扇门吧?”诺顿说,“也许是在凶手将门移开、从上面下来时掉的?”

“建筑法规定电梯上一定要设活门,”史东答说,“活门还闩着,我得把电梯降到地下室才能检查。”

“快去吧。”诺顿无可奈何地说,仿佛已经料到会有什么结果了。“我的人留在电梯里没问题吧?”

“没问题。”史东说着掏出一大把钥匙。“只要一分钟就行了。”

我决定利用这一分钟向老板报告。这么多年磨练下来,我已经学会用精简完整的方式来概述犯罪的调查。整个转述的过程中,潘妮洛半句话都没说。

“木片哪?”等我说完后,老板表示,“真有意思。电梯降下来了没?”

“降下去了。”我回头望着身后,“诺顿正在检查活门,表情相当嫌恶,上面到处是灰,不可能有人从活门进电梯。”

“当然不可能。”潘妮洛说,“去拜托大警官行行好,让你看看陈尸地点上方电梯天花板的角落。我指的是电梯外边的天花板喔。你找找看灰尘有没有黏上污斑,然后再打电话回来报告。”

“电梯天花板上的污斑?”我喃喃念着关掉手机,“找就找吧,我算老几,有啥资格怀疑天才?”

没想到诺顿竟然轻易答应让我检查电梯顶部,警官的心情虽然奇差无比,但可不是呆子。他瞥见我趁机打电话了,知道这个要求是谁提的。诺顿当然宁可自己破案,可是他从不拒绝潘妮洛的援助,尤其潘妮洛一向把功劳推给他。潘妮洛讨厌曝光,她要的只是钱而已。

果然不出所料,我在潘妮洛要我去找的地方,发现有三个污斑。我跟诺顿报告完后,打电话给老板,电话才响一声,她就接了。

“如何?”

“有三个污斑。”我说,“诺顿的人手正在检查那些斑点。”

“那是塞鲁斯先生的血,”潘妮洛说,“麻烦请诺顿先生听电话。”

“喂,警官,”我说,“你的电话。”

诺顿从我手上接过手机,两人匆匆交换几句——向来都是这样的。他点了几次头,说道:“就九点钟吧。”然后关掉手机。“走吧。”他对我说,“你老板要你回她办公室,我九点钟会带人一起过去。”

“到时候见。”我答道,“我会准备一些你最爱的比利时巧克力。”

他咕哝一声,算是大警官对我的称谢。

我离开命案现场时,发现银行的出纳员都还在工作。金钱交易是从不停息的,就连面对死亡时也一样。我存好钱,打道回府,心想潘妮洛怎么会知道电梯天花板上的灰尘会溅上血迹。

我一直到当晚九点才弄清楚。我一回办公室,老板就要我画出电梯及尸首陈置地点的详图,她盯着图看了五分钟,我则大气不敢稍喘地等她“开释”。我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形的。

“手法真高明。”她把图递还给我,“这个小问题可以帮我们净赚一万元。”她挥挥纤细的手,要我退下。“去厨房帮朱利安吧,我们今晚招待客人喝咖啡吃蛋糕,他会需要你帮忙。”

“是在你揪出凶手之前还是之后喝咖啡呀?”我明知故问地说。

“当然是之后啦。在我家跟凶手一起进餐多讨厌哪。别再拖了,快去工作,今晚之前,我不会对本案多说半个字了。”

我嘟嘟嚷嚷地抱怨她故做神秘,然后晃进厨房,把她一个人丢在书房里。潘妮洛拿起我进门时她正在读的小说《震撼》——由于无法外出,潘妮洛喜欢读惊悚小说自娱。她自己虽然一堆的问题,不过她喜欢读那些境遇比她更惨之人的遭遇。

晚上九点整,当诺顿警官带着戴尔探长抵达我家门口时,房里已飘散着芳醇的咖啡和醉人的巧克力香气了。站在两位警官身后的是三位柯汉的继承人和大楼工程师史东。我没看到有律师跟着,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律师可以把二十分钟的会议拖成通宵达旦的马拉松。

“欢迎各位,”我说,“你也是,警官,潘妮洛小姐在书房等候各位。”

诺顿知道路,便带领其他人进办公室。潘妮洛的书房极大,后边整面墙都是书架,潘妮洛的图书馆藏书从人类学到动物学无所不包,而且她每一本都念过。书房地板上铺着手工编织的摩洛哥地毯,来自世界各地的纪念品点缀着其他墙面。潘妮洛在世界各国都有对她感激涕零的客户,书房中独缺窗子,潘妮洛使用的房间都没有任何窗户。

房间正中央是咱家老板的黑檀木书桌,在隐藏式的灯光下泛着乌光。桌上唯一的物件是一架电话及一叠白纸。潘妮洛讨厌拉杂的东西。庞大的桌子后,有一张覆着黑皮的高椅子。桌前摆了六张铺着红垫子的沉重木椅。潘妮洛讲话时,我宁可站着。

“请坐。”我说,“潘妮洛小姐一会儿就到。”

诺顿跟平时一样,坐到最右边的椅子上。熟知规矩的戴尔也在最左边坐下来,银行来的四位访客则坐中间。

潘妮洛先透过厨房门偷窥大家,她喜欢在进房间之前,让众人先坐定。等客人坐妥一分钟后,潘妮洛推开门,快步走到书桌边,坐到黑皮椅上,对大伙儿点头微笑。男士们也都微笑回礼。

身高五尺七、重一百一十磅的潘妮洛,看起来像个过重的模特儿。她脸蛋秀气,鼻子小巧,唇若桃红。她虽瘦,却凹凸有致,而且很懂得打扮。

今晚潘妮洛穿了一袭无袖绿洋装,肩上披着纯白的披肩。她戴了一副相配的祖母绿耳环,与她艳绿色的眼眸相互辉映。她一头棕发剪短了,在肩颈处弯成一道柔波,聪慧锐利的眼神带着一丝天真,我常想,由她来演圣女贞德应该非常适合。

“大家好,”她用柔得醉人的声音说,“感谢各位今晚抽空赶来,非常谢谢各位的合作。”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等明天早上再到会议室开会。”范斯说,“很晚了,而且我累坏了,一整天应付警方的盘问,真的是累死了。”

“没错。”潘妮洛说。她向前倾过身体,手肘撑住桌面,将头支在手上。“我请各位来有两个原因。首先,我只能在这间办公室里办公,我患有严重的恐旷症,这是遗传造成的。我若一踏出家门,就会恐慌焦虑,不支倒地,我可以跟各位保证,那症状看起来非常吓人。除非医师能找到治疗方法,否则我只能困在家中,哪儿也去不成。”

“所以你算是被囚禁在自己家里头了?”范斯问,“听起来蛮惨的。”

潘妮洛耸耸肩。

“我十几岁时出现症候,年纪越大情况越严重。幸好等我发现自己无法离开家门时,生意已经做起来了,收入非常不错。比起其他许多残障人士来说,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你刚才说有两个原因。”葛瑞特问,他用手指轮翻敲着椅把,显然急着想走,“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潘妮洛答道:“各位有大麻烦了。贵银行总裁今早惨遭杀害,据我对媒体的了解,接下来好几周,这件消息将持续成为报纸头条,尤其凶手若一直逍遥法外的话。人们会认为银行内部安全粗疏,连最大的股东都保护不了。电子媒体的臆测将满天乱飞,这种负面宣传将使客户赎回基金或关闭户头,并造成银行数百万的重大损失。各位可同意我的话?”

“嗯——”葛瑞特才开口。

“我们同意,”范斯说,“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做顾问生意的,”潘妮洛说,“专门帮人解决疑难杂症,我多半为大公司服务,也常为政府工作,必要时甚至帮商人的忙。上苍大概是为了补偿我这奇怪的恐旷症吧,祂赐给我任何测验都检测不出来的高智商。各位,我负责提供答案,你们若同意支付我一万元,我今晚就为各位破解这场命案。在事件扩大失控之前,将本案做个了结。

“身为银行的主要股东,各位有权决定要不要做这笔交易。我这边有份标准合约。”潘妮洛从书桌上层抽屉拿出契约,“诺顿警官可以当证人。”

“那——那——那如果我们不同意你这种无理的要求呢?”葛瑞特结结巴巴地问。

“那么,各位就得仰赖诺顿警官和纽约的顶尖高手帮忙缉凶了。我不知道那要耗多久时间……如果他们抓得到的话。”

“哼,我觉得这种猜谜游戏非常可笑。”葛瑞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噢,闭嘴坐下吧,葛瑞特。”范斯说,他瞪着潘妮洛,“如果我们签约,你保证在今晚我们离开之前,指名道姓地说出凶手是谁,并解释凶手的犯罪手法吗?你保证我们不会蹚入O.J.辛普森案的那种浑水吗?”

“签好合约,我就立刻处理给各位看。”潘妮洛说。“不信的话,各位可以问诺顿警官,我过去帮他办过不少案子。警官,我可曾失手或食言而肥?”

“潘妮洛小姐曾多次协助警方。”诺顿表示。他痛恨帮潘妮洛背书,可是潘妮洛太重要了,他不能失去她。“如果潘妮洛小姐说能破案,就一定做得到,她从来不曾失误。”

“这就够了。”范斯说。他从桌上抓起一枝笔,用大写字母签下合约。“签吧,你们两个,除非你们不敢听真相。”

“胡说八道。”葛瑞特说,不过他还小心翼翼地读完整份合约后才签名。

罗斯顿连看都懒得看,只是耸耸肩,叹口气说:“我又没犯罪,有什么好担心的?”

“凶手通常都很有自信。”潘妮洛淡淡笑道,“他们认为没人比他们聪明。警官,现在我们只缺你的签名了。”

诺顿叹口气,这种事他干过十几回了。戴尔偷偷瞄着我,我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这三位股东到底谁是凶手。

诺顿将合约交给潘妮洛,她很快看过一遍,然后将合约放回抽屉。

“塞鲁斯先生遇害时,你人在四十楼对吧,史东先生?”

“是的,小姐。”史东说,“我在老板办公室里修冷气,我跟警方说过了。”

“你还告诉警方说,电梯除了一楼外,不可能在任何楼层停留,对吧?”

“是的,小姐。”史东说,语气颇为困惑,不确定潘妮洛到底想问什么。

“你觉得电梯天花板的活门栓得够紧吗?”

“是的,小姐。活门至少有两个月没人用过了。”

“两个月呀。”潘妮洛重复说,“我想,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把铁丝缠到照明设备外,然后用那些木条把铁丝固定住的吧?接着你在天花板的角落打了个小洞,再把剩下的铁丝缠到电梯的电缆上。”

史东的脸色煞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小姐,我一点都听不懂。”

“你懂的,史东先生。不过,为了怕你遗忘细节,我还是仔细为你说明一遍吧。

“你基于某种理由,想致塞鲁斯先生于死地。听说塞鲁斯是个万人嫌,我相信诺顿警官的手下迟早会查明你的动机,不过你跟大多数的凶手一样,希望自己能够脱罪。”

史东像被催眠似地盯着潘妮洛,戴尔和诺顿两个人都站起来了,我也站到史东身后几尺的地方。这也是我在潘妮洛破案时,不喜欢坐下来的一个原因。

“这件案子,对于你这么有才干的人来说,其实非常容易。两个月前,你拿了一长卷钢丝——也许是二十四口径,很难引人注意的细钢丝吧——然后做了一个套环。你把套环拉宽,放到照明设备上方。为了确保套环不会滑脱,还用小小的木栓固定。你将钢丝尾端穿过电梯天花板角落的小洞。我想你大概量了十尺左右的钢丝,并把钢丝绑到牢实的铁爪上,然后把剩下的钢线编到吊缆上,电梯移动时,钢线便随着吊缆移动。”

“这——这——”史东想开口,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电梯带着看不见的钢线,继续正常运作,等待适当的时机启动陷阱。当你被叫到四十楼去修冷气时,终于等到机会了。当塞鲁斯先生走进电梯时,你利用手上的钥匙,迅速进入电梯通道正上方的机械室里。机械室地板上有道开口可以通到电梯,你用一根有抓钩的杆子,把吊缆上的铁爪钩下来,钩到变电箱上。变电箱就在机械室正下方,而且非常牢固。然后你再将门关上,离开机械室,继续回去修冷气。”

“胡说……”史东喃喃道,“全是一派胡言。”

“我不这么认为。”潘妮洛表示,“电梯门阖上后,电梯开始往下降。由于细钢丝被铁爪钩到牢不可移的变电箱上了,套环立刻跟着拉紧,而且将固定钢丝用的木栓扯开,钢环便像套索一样地落到塞鲁斯身上了,他甚至来不及出声。电梯下降何其快速,钢环继续收紧,滑过他身体,最后卡在下巴底下,像绞绳一样圈住他脖子,将他整个人吊起来顶在天花板上。肉做的身体总是撑不住的,当急速收拢的钢丝将塞鲁斯的头从肩上削落时,下坠的电梯也许连晃都没晃一下。钢丝很快从天花板上的小洞缩出去了,完全不落痕迹地将柯汉的头颅削断。几乎可说是无懈可击。”

“妈的。”戴尔探长说,“我听过有人被钢线绞死,可是从没看过头被这样削断。”

“电梯下坠的力量强过人力,戴尔先生。”潘妮洛说,“如果你到四十楼正上方的电梯通道去找,应该能找到行凶用的钢丝。凶案闹成这样,史东先生应该没机会去拆钢线。”

史东摇摇头,颤声说:“钢线还在,事情的确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在乎被你查出来,反正那臭老头死了。他意图强暴我女儿,然后还威胁我说,如果我女儿去报警,就要把我撵走。我就是那时才决定杀他的。”

“你去跟陪审团说吧。”潘妮洛表示,“塞鲁斯·柯汉在曼哈顿声名狼藉,也许你只会被判个五年缓刑,外加到市府罚修电梯吧。”

几分钟后,诺顿和戴尔挟着史东离开了。我送警官到门口时,塞了一把比利时巧克力给他。

回办公室时,潘妮洛正在跟三位柯汉家的人解释自己如何在现场之外推理破案。朱利安忙着端咖啡送蛋糕,我家老板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实在很懂得享受生活。

“不可能有人进电梯杀害塞鲁斯先生,这点非常显而易见,所以我立刻将这种可能性剔除掉。警方在地上发现覆着血的木栓,表示木栓是在塞鲁斯遇害前就掉下来的,也就是说,电梯开始移动前,电梯内发生了一些事让木栓碎裂,因而掉到地毯上。我想出绳套的推论,接下来只要去查看电梯外的屋顶上有没有血迹就成了,而奥本先生帮我确认了这一点。破案其实只是一种简单的逻辑推理罢了。”

“你确实是位天才。”罗斯顿说。

“世上充满了推理事件。”潘妮洛说。她不沾咖啡或任何巧克力,咖啡因会加重她的病情。“许多聪明的人都在解谜,而我就是靠这项技能吃饭的。”

潘妮洛在破案之后,总要自谦一番,尤其她刚从客户手上赚到一万元。我觉得那才是她真正天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