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时效 第三章

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霞光公寓”104室里,只有三套被褥和10个人的手提包。104室以前没有住户,半个月以前,刑侦一课租借过来,把重案二组——通称二班——塞了进来。隔开一户就是本间母女住的102室,刑警们前往102室不是走大门,而是走朝着镀金工厂围墙开的后窗户。

森隆弘迅速脱掉衬衣和裤子,在靠墙的被褥上躺下。他得赶紧睡一觉,3个小时以后还要跟踪去上学的亚里纱。既然武内利晴认为亚里纱是他的女儿,就很难说不悄悄来看她。

本来森隆弘现在应该跟一班的同事们在高音町侦破一起女职员被杀事件。虽说到这边来只能充当支援二班的角色,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森隆弘绝非对这起“出租车司机被杀事件”不感兴趣。

森隆弘跟这起案件有着不浅的渊源,15年前他就支援过这起案件的侦破。那时候他刚从派出所调到一个警察署的刑侦课,接到报警之后,他立刻跟老刑警们一起赶到现场展开调查,出人意料地立了一功。车厢上写着“武内电器”字样的小卡车在一家弹子房的停车场里被发现,森隆弘在那家弹子房和当时本间夫妇租的房子之间的一个儿童公园里,遇到一个目击者。目击者称,他看见一个男人在公园的自来水管前冲洗满是血污的手。

刚当上刑警就崭露头的,森隆弘是非常幸运的。如果没有立那一功,后来还真不一定能调到县警察本部来——已经是一名老资格的刑警了,森隆弘还经常这样想。

15年前,为年轻的刑警森隆弘开辟了成功之路的就是这起“出租车司机被杀事件”。遗憾的是当时并没有抓住凶手。武内利晴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对父母说了声“我去趟东京”,就再也没有回来。如果当时的刑侦一课能想到武内利晴出国了,就一定能在他回国的时候在机场逮捕他。

“喂,大森。”旁边有人叫了森隆弘一声,是比他早躺下来的二班刑警宫岛。宫岛负责跟踪在附近的超市当收银员的本间雪绘。

“有事吗?”森隆弘一边往自己的肚子上盖毛巾被一边问道。

“武内利晴不来电话,是不是那小子知道出国期间时效中断啊?”

“还说不好,要打也得天亮以后了。”

“你怎么看?你认为他知不知道啊?”

森隆弘考虑了几秒钟,答道:“知道和不知道的比例各占一半吧。”

武内高中毕业以后就在父亲开的电器商店上班了,虽说没有学习法律的机会,但在森隆弘本人的记忆中,不止一次地在电视剧里见过刑警利用时效中断抓住凶手的场面。

“也不知道本间太太是怎样一种心情……”宫岛自言自语地说。

森隆弘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15年前,雪绘从医生那里知道自己怀孕之后,一时精神错乱了。是丈夫的孩子,还是……雪绘哭喊着:“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呀!”她在自我谴责。丈夫被杀,怀上了谁的孩子也不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不注意,让武内钻了空子,说严重一点,是自己引诱了武内。当时,她的精神状态到了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据说她接受过30多次心理辅导。

雪绘最终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痛苦的选择。

她对亲友说,孩子绝对是自己老公的,结婚第三年他们夫妇就决定要孩子了。她还哭着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谈恋爱过程中曾两次堕胎,这回再做人流的话,恐怕一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

亚里纱的耳垂跟武内利晴的耳垂长得一样,血型也跟武内利晴一样。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雪绘一定不止一次这样想。把杀死了丈夫的男人的女儿生出来了,雪绘是如何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的呢?14年来,她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抚养女儿长大的呢?

“我觉得她不希望武内被抓住。”宫岛又说话了。

森隆弘还以为宫岛已经睡着了呢,叹了口气说道:“也许吧。”

埋在雪绘内心深处的情感是很难体察的。被从小就认识并且信赖的男人强奸,心灵的创伤一定很深吧。她一定非常仇恨那个杀死她丈夫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又是自己的女儿亚里纱的亲生父亲。

雪绘认为是自己引诱了武内,对此她感到非常自责。这种自责的念头现在还有吗?森隆弘的脑海里浮现出进入这座公寓之前翻阅过的雪绘的证词记录。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雪绘在接受警方的调查时,使用了很多承认自己也有错误的表示后悔的词语。“大意”、“轻率”、“耍弄”、“结了婚的女人是多么从容不迫”,这些词语给森隆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还有,比什么都严重的问题是,雪绘想到女儿的将来的时候,一定是心如刀绞。亚里纱不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警察也没有公开过雪绘被武内强奸的事实。但是,一旦逮捕了武内并将其送上法庭,隐藏在杀人事件背后的强奸就会被公之于众,亚里纱就可能知道这个可憎的事实。

森隆弘闭上眼睛。

他回想起深夜12点到来的那一瞬间,雪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的样子。在森隆弘看来,那是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警察抓不住武内才好呢,警察从此以后不再找武内的麻烦才好呢——这难道不是雪绘心里想的吗?

如果雪绘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她放心放得还太早。距离“第二时效”还有7天,要是武内不知道时效中断的法律条文的话,他跟雪绘联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三年前武内来过电话。

“那孩子是我的女儿吧?”

据雪绘说,武内是在多次道歉之后,才战战兢兢地问了这样一句话的。雪绘断然否定,但武内还不死心,问了好几次“真的吗”,并且恋恋不舍地说:“以后还给你打电话。”

雪绘马上就报警了,当时刑侦一课的刑警们脸色骤变。武内知道亚里纱的存在,还说什么“那孩子”,从说话的口气来分析,他一定亲眼见过亚里纱。哪怕只是一时性的,他一定踏人过雪绘母女的生活圈子。雪绘说武内用的好像是公用电话。

刑侦一课做出了武内在县内潜伏的判断,跟这次一样撒下了大网。当时没有刑侦任务的三班,秘密潜伏在这座公寓里,等着武内再来电话。

没想到秘密潜伏行动很快就暴露了。记者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消息,在报纸上登出了“在逃杀人犯武内给被害者遗孀打电话”的报道。报道虽然没有涉及电话的具体内容,但在警方看来,这等于把侦查意图暴露了,肯定是警察内部有人泄密。武内再也没有来电话,一定是看了报纸以后,害怕再跟雪绘联系会被警方的电话方位探知器找到他的行踪。

但是……

一旦时效成立就另当别论了。武内不必再害怕被电话方位探知器找到,因为时效一成立警方就不能逮捕他了。武内肯定非常关心亚里纱,三年前打过电话以后,思念之情越积越深,如果武内确信时效成立了,肯定要对雪绘和亚里纱采取某种行动。

今天?明天?还是“第二时效”过去之后呢?不管是哪天,武内肯定要采取行动,而刑警们所要做的,就是盼着武内犯错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还是睡一会儿吧。

想到这里,森隆弘把毛巾被夹在腋下转过身去,背冲着官岛准备睡觉。

可是,森隆弘精神亢奋,根本睡不着。心中围绕着雪绘的烦恼,森隆弘越想越多,这些想法成为诱因,勾起了他对一个女人的思念。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凄凉的眼神和漂亮的瓜子脸。

她的名字叫近藤秋子。

森隆弘是在半年前调查一起案件的时候认识她的。在执行这次任务之前,森隆弘第一次拥抱了她,并且对她说,跟你丈夫离婚,嫁给我吧。秋子一听,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由于忍受不了丈夫的家庭暴力,秋子带着8岁的儿子另租了一间房子,跟丈夫分居了。秋子今年37岁,比森隆弘大两岁。当时秋子哀求似的对森隆弘说,请你再等我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森隆弘吐了一口粗气,用毛巾被蒙上了头。离“第二时效”成立还有7天,到时候不管结果好坏,事件都会得到解决。

但是……

森隆弘的思绪又回到了雪绘的内心世界。不管是怎样一种结果,雪绘多年来的苦恼能够在7天之内得到解决吗?森隆弘总算接受了睡魔的邀请,可是他大脑的某个部分还在继续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