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管队长之死

湛蓝的天空下,明媚的阳光愉快地照耀着大地,轻柔的北风缓缓地飘荡,擦过脸,凉凉的、痒痒的。树丛中的小鸟,一会儿在空中跳起优美的舞蹈,一会儿又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说着情话。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总会让人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有的人想着跟心爱的姑娘约会,有的人梦想着股票一夜之间猛涨回6000点,钞票成堆地涌来,让自己掉进钞票的海洋里,有的人想着找到一份好工作,领导赏识,升迁又快……总之,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不想点儿美好的事情,就对不住造物主的恩惠,不做点儿美好的事儿,就对不住“人”这个身份。

李天亮认为自己好歹也算是个人,理应想点儿美好的事,做点儿美好的事。于是,他就去这样想了。想完之后,他精神焕发,动作也敏捷起来,仿佛打了两斤鸡血,还是没开处的公鸡血,他扯着嗓子打鸣般喊道:“兄弟们,开工啦!”

于是,一群“小公鸡”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立正站好列成一排,目光坚定地看着“大公鸡”。而“大公鸡”威严地看了看“小公鸡”,然后说了一声:“走!”

“小公鸡”们精神抖擞地跟着李天亮坐上了精神抖擞的车,精神抖擞地冲向霍河中学。这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李天亮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局势速战速决。他得意地看着窗外,此时,人行道上已是狼奔豕突一片混乱,几个小贩慌不择路乱成一团,有的推起车飞快地逃走了,车上不时地掉下一盒香烟或者几包饼干;有的挑起扁担晃晃悠悠地往小巷子里钻,苹果鸭梨滚了一地;还有的啊啊大叫着,盼着多长几只手出来,将铺了一地的各种小商品收起来。李天亮微微地笑着,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被人叫做准军事化组织,网上有评论说,李天亮他们是我国秘密发展的准军事化组织,平时管理城市,锻炼游击战术;战时可编入正式军,是一支可冲锋、可侦察、可游击,能吃苦、能忍耐、能奋战的优秀后备军。五角大楼秘密报告称:中国城管队伍是一支具有强大潜力、单靠一辆破面包或皮卡就能全天候作战的可怕准军事组织。

自从看到这个评论之后,李天亮就经常做梦,梦见自己穿上了军装,坐着面包车,开赴前线,甚至开到了伊拉克,取代美军维持地方治安,稳定国际局势。

他正这么痴心妄想地做着白日梦,手下大林突然说道:“李队,那个女人还在那儿呢!”

前方就是霍河中学了,在一个树荫下,停放着一辆小推车,上面摆放着各种小商品。

“不要打草惊蛇,”李天亮迅速部署作战计划,“这次行动务求一网打尽,绝对不能让她跑了。大林、小胡你们先下车,慢慢摸过去,在她南面等着,阿彪、苏军你俩在东面,我和大黄控制西面,我们一起合围。”

几个人领命下车,十几分钟后,李天亮已经布置好了包围圈,他一声令下,三路人马一齐向前冲去。以前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早已慌不择路地推起小车就跑,速度之快让李天亮等人瞠目结舌,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才做了周密的布置。可是他似乎白费了心血,那个女人好像睡着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捏紧了拳头狠狠地打出去结果却打空了,还晃了一个大趔趄,李天亮觉得很没面子,他认为那个女人起码要跑几步,给点儿气氛嘛!

走到地摊前,李天亮才发现那个女人不在,她的儿子在守地摊呢。他从心底发出一阵嘲笑,这个傻儿子哦,可真是书呆子!看嘛,这个书呆子还不知道天马上就要塌了呢,拿着一本《政治》课本埋头苦读,只听他念念有词:“……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实现共同富裕。没有精神文明,社会主义制度就没有吸引力和生命力。背离了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也就失去了方向和意义……”李天亮觉得共同富裕是比较虚幻的东西,这种事,开会的时候发发言还是要得的,如果当真就是傻瓜。而这个小伙子,明显就是个傻瓜。

他敲敲杂货车,少年立马站起来,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蓬松而散乱,衣服漂洗得有点儿发白,他的眼神最初还有点儿迷茫,似乎还沉浸在书本当中,可是仅仅一刹那间,眸子里便充满了光芒,他放下书,微笑着问道:“叔叔,你要点儿什么?”李天亮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看看他的货摊,上面摆满了香烟、点心、饼干,还有一个雪糕箱,雪糕箱上放着一本高中政治课本,课本已经翻烂了。

货摊附近有个电话亭,门口站着一男一女正笑吟吟看着他,他朝两人沉着地点点头,然后挥挥手,说道:“全搬走。”话刚说完,几个城管队员呼拉冲上来,大黄推着小板车就走,饼干香烟掉到了地上,马上便有其他队员捡起来,全部扔到执法车上。那少年先是一怔,马上回过神来,大叫道:“你们这群土匪,想干什么?”他死死地拖住小板车不放,大声叫道:“你们光天化日抢劫啊?还有没有王法?”李天亮冷冷地笑着:“别管他,拖走!”大黄一用力将小板车拉走了,少年踉跄一下扑倒在地。

这次执法非常顺利,李天亮上了车,让几个队员防备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再来抢东西,他的妈妈就是这么干的,每次没收了她的东西,她总是不死心想从车上再抓下一把来。但是这个少年似乎很识时务,根本没做这种无谓的挣扎,李天亮多少有点儿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少年竟然站在路边破口大骂:“李天亮,你这狗娘养的,我操你妈,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了!你出门被车撞死!”李天亮本来打算走了,但是这个毛头小子骂得这么难听,他心头火起,哐地推开车门,红着眼向小伙子走去,几个城管队员也纷纷下车跟了过来。

那个小伙子兀自骂个不停,而且越来越难听,他走到小伙子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呵斥道:“你再骂一遍试试,小心我揍你!”谁知道小伙子竟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打啊你打啊,你们就是一群土匪,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们还是人吗?你们简直就是一群人渣!”

“小心我真揍你啊!”李天亮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他知道很多人恨他,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当面骂他。他脸色涨得通红,心脏也急剧地跳动着。

“你们就是一群土匪,我告诉你姓李的,你今天要么就把我打死,否则我跟你没完,咱们走着瞧,出门小心点儿,王八蛋!你们的猪心被狗吃了!”李天亮伸出手来,真想一巴掌扇死这个小王八蛋,大林和小胡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小伙子的衣领,那小伙子叫得更大声了:“快来看啊,城管打人了!”李天亮赶紧挥挥手让大林和小胡放开他。没收他的东西,那是有法可依,说到哪儿自己都是占理的。可万一打了他就不好收场了,他毕竟跟湖北天门城管不同,土匪得不够彻底。面前这个小王八蛋还是个中学生,跟他撕扯起来,不定会出什么事呢。这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人群中又有人在骂着“土匪”,他知道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呵呵一笑说道:“乳臭未干,不跟你一般见识。”李天亮带领队员又上了车,那少年还在一个劲儿地叫骂着:“姓李的土匪,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小心点儿!你要是不把东西还给我,我杨开运跟你没完!”李天亮坐在车上,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哎,有意思!”阳光还是那么明媚,风儿还是那么轻轻柔柔地吹,树上的小鸟还在叽叽喳喳地谈情说爱……天地间充满了温情,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李天亮“你快死了”,李天亮肯定会狠狠地嘲笑那人一番。

据野史记载,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一个古怪的风俗,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而给君王带来坏消息的信使,则会被送去喂老虎。心理学上说,人都有认知盲区,每个人都习惯于听好消息,不喜欢听坏消息。对坏消息,就将它当成鬼扯淡,如果权力足够大,就把那人送到陕西喂华南虎,至于这老虎喜不喜欢吃人肉,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李天亮就是这么做的,这说明他很有当花剌子模君主的潜质。可是,人类迟早要进入共产主义,共同富裕终究会实现,精神文明肯定会发展,李天亮肯定快死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他的生命只剩下12个小时零21分钟了。

似乎是一个熟悉的街头,但是又那么陌生。

蒋子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闯到了这么个地方,左手边是一个小吃店,老板娘在锅里炸着热腾腾的油条,油星滋滋啦啦地响。几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埋头吃着油条喝着豆浆,右手边,一个老汉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缓缓地走过来,前方不远处,五六个中学生说说笑笑地走着……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祥和,可是蒋子良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因为他的心脏正怦怦地狂跳不止。果然,一股神秘的力量突然改变了祥和的氛围,这种力量绝不是中国城管所有的,城管的力量虽然大,但总是能看得见的,而蒋子良遭遇的却是一种无影无形的力量,看不见的东西往往更可怕。果然,一切在瞬间发生了变化。

老板娘、吃油条的顾客、老汉、中学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天地间仿佛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油锅里,一个油星溅了起来,轻微的油花爆裂声此刻听起来就像在轰鸣。

所有的人都向他慢慢走来,每个人都流露出恶毒的神情。

蒋子良怕了。他知道自己完了。

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就是他。”他转身要跑,却没想到,正有上千个人站在身后,用同样恶毒的眼神看着他。

他抬头看看四周楼宇,每个窗户里竟然都探出了头,就像眼镜蛇那令人恐惧的三角形脑袋。

一阵冷风吹来,他冻得浑身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赤身裸体,小弟弟非常不争气地耷拉着,他赶紧弯下腰用双手捂住了。

完了!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面对蜂拥而至的人群,他歇斯底里地哀嚎了一声:“不是我,你们放过我!”

“子良,你怎么了?你醒醒!”蒋子良从噩梦中惊醒,兀自浑身冷汗,他茫然失措地看了看彭菲菲,意识到刚才不过是一场噩梦,这才长长地喘了口气,然后一把抱住彭菲菲,说道:“菲菲,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自己被人肉搜索了。”彭菲菲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做梦而已,不是谁都能被人肉搜索的。”蒋子良恢复了平静,说道:“谁知道呢,这年头,什么事情都说不准。有人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人肉搜索,有人因为一夜情被人肉搜索,有人因为红杏出墙被人肉搜索,还有人因为虐待动物被人肉搜索,因为欠钱被人肉搜索,因为腐败被人肉搜索,最近还有一个银行行长因为调戏服务生被人肉搜索,一个局长因为穿了一件名牌T恤衫被人肉搜索……”

“可是这些事情你都没做过啊。”

“万一我哪天走在路上踩死了一只蚂蚁,而偏偏这只蚂蚁又大有来头,那我不是照样会被人肉搜索吗?”

“我看啊,你是杞人忧天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你忧什么啊?”蒋子良坏坏地一笑:“昨天没带小雨伞,你说我会不会当爹了?”彭菲菲笑道:“你以为你是神枪手啊?”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是不是神枪手,再试一次就知道啦!”蒋子良说罢,一转身将彭菲菲按倒在床上。

彭菲菲咯咯笑着躺倒了,含情脉脉地看着蒋子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太有魅力了,当初刚认识他,她的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然后便义无反顾地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他们的爱情发展得非常迅速,几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而蒋子良也追随着爱情,跟彭菲菲一起去了深圳。可是彭菲菲发现,蒋子良无法适应深圳的生活,相比这里,他在深圳要冷漠得多。于是,彭菲菲便毅然放弃了优厚的工作待遇,跟着丈夫回到了这里。这里是蒋子良出生长大的地方,在这里蒋子良如鱼得水。彭菲菲觉得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对她来说这个选择甚至连“牺牲”都谈不上。不过,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蒋子良有时做事比较冲动,心里藏不住什么秘密,有时候菲菲都不知道这算是缺点还是优点。

“想什么呢?”蒋子良笑嘻嘻地问道。

“我在想,将来咱们一定要生个儿子。”

“为什么?”

“儿子像妈妈呀,肯定很帅;女儿像爸爸,会很丑的。”

“好啊,你说我丑,”蒋子良说着便准备行动起来,“我就让你生个丑女儿,看你能怎么样?”夫妻二人正闹着,蒋子良的手机骤然响了起来。

“这大清早的,谁打电话呀?”

“也许,你真的被人肉搜索了。”

“别吓唬我,我还真怕,”蒋子良说着拿起手机,“单位打来的。”听完电话,蒋子良无奈地说道:“造人伟业要推迟了。”

李天亮跟电业局的孙治海局长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几个小时后,他会成为中国城管战斗史上的第一人——第一个吃败仗的人。他不会想到,他将躺在冷冰冰的绿化带里,被几个警察围着议论不休,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警察还把一个冰冷的镊子伸进了他的喉咙里。如果他还活着,他肯定会恶心得干呕,可是他已经死了,所以他就非常配合地扮演着一个死人的角色,浑身僵硬、毫无生息地任人观摩。

这个穿白大褂的警察叫权聪,是一名法医,他是全局出了名的工作狂。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成“狂”就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名法医,因为每个同事都说他狂热地爱恋着每一具尸体。每当此时,权聪总要一本正经地说:“严肃点儿,尸体是会说话的。”权聪检查完李天亮的喉咙,又翻开他的眼睛,撑开他的鼻孔仔细地看了看,最后目光才集中在最显眼的伤口上。那是一处刀伤,但是刀没找到,伤口处的血已经结痂了。

检查了半天,权聪站了起来,伸展一下筋骨,还没等开口,蒋子良先问了:“这次,尸体说什么了?”权聪半闭着眼睛,仿佛神游物外,呢喃着说:“尸体告诉我,凶手非常强壮,只用了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他是在七八个小时前遇害的。”

“你跟他聊了那么久,他就告诉你这么多啊?”

“一回生二回熟嘛,这不是刚认识?”权聪嘿嘿一笑,招呼道,“你们来看看,他身上的钱包还在呢。”李天亮两个裤子口袋都是鼓起来的,蒋子良取出了钱包和手机,钱包里装了两千块钱,还是新钞,一个夹层里有一张身份证。

“李天亮。”蒋子良念道,“这个名字很熟啊。”

“他是城管大队的队长。”洪跃宗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两个园艺工人说的。”

报案的是两个园艺工人,如果不是他们一早来修剪草坪灌木,李天亮的尸体估计要过好多天才会被人发现。从空中看,这座立交桥就像一个展翅的蝴蝶,因为没有飞翔,所以更确切的说法是,像一只蝴蝶标本。不管是蝴蝶还是蝴蝶标本,总之都是很漂亮的,蝴蝶的身体轮廓由一条条银灰色的马路勾勒而成,轮廓线里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青翠欲滴的草坪。无数个凉风拂面温馨浪漫的夜里,都会有情侣在这里喃喃低语。在这个浪漫美丽的地方发现尸体,这还是第一次。

两个园艺工人一个姓金,一个姓钱,金钱二人本想把这一带的冬青修剪完了早点儿回家,没想到一大早却摊上了这么一档子事。更没想到的是,死者还是他们的领导,虽说城管大队长不能直接领导他们园艺处的工人,但是在中国,哪怕不是在一个单位,只要某人的头衔带了一个“长”,就能唬住很多人,何况同属城管系统呢?

当权聪跟他们老板的尸体对话的时候,金钱二人正在接受洪跃宗的盘问,一起盘问的还有一个长得蛮漂亮的女人,她穿了一身警服,显得英姿飒爽,但是二人修理花草时间长了,所以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警早晨没有梳理头发,非常蓬松杂乱。

这个女人就是彭菲菲,她问:“你们确认这人是李天亮?”

“肯定是他,没错。”

“城管大队的队长?”

“是。”

“他结婚了没有?”

“儿子都上一年级了。”

“他平时有没有得罪什么人?”金钱二人顿时笑了,其中一人说道:“不得罪人,还能干城管吗?”……

听完洪跃宗的话,蒋子良说道:“城管大队的队长被人杀了,那这个案子就不好破了,想杀他的人那么多。”

洪跃宗说道:“城管是怎么了?去年出了两个嫖娼的胡剑陵和熊冠洋,今年又死了一个大队长。”

权聪接口说道:“不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啊!”

蒋子良说道:“就是嘛!城管有时候还是能遇到好人的。”

蒋子良说着话,翻看着李天亮的手机,最后一个拨出的电话是昨天晚上七点二十三分,姓名显示“孙治海”。最后一个未接电话是今天凌晨两点,显示是“老婆”。

翻开收信箱,有两条未读短信,其中一条就是孙治海发来的:电费的事请放心。还有一条是李天亮老婆发来的:你死哪儿去了?

两条短信的时间分别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和今天凌晨一点十分。

李天亮身穿夹克,从夹克的口袋里,蒋子良掏出一本薄薄的书,暗蓝色的封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大字——孟子。

他随意地翻了翻,疑惑地说道:“《孟子》?他也看书?还看《孟子》?”

洪跃宗笑道:“现在国学热嘛。”

蒋子良随手将书扔进了证物袋,然后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就在几十分钟前,他还跟菲菲躺在床上讨论着生儿生女的问题,如今被猛地拉到了如此阴冷惨烈的地方,他的思绪一时还调整不过来,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得知李天亮是城管大队长之后,他跟很多人一样,认为肯定是小贩们杀了他,可是他很怀疑,小贩们乱摆卖,为的只是养家糊口,犯得着为此杀人吗?不过,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最近有没有被李天亮逼急的兔子呢?那个孙治海又是什么人?李天亮身高175cm,长得膀阔腰圆,什么样的人能一刀杀了他?

蒋子良正纠结着,彭菲菲突然问道:“喂,你想什么呢?”

蒋子良摆摆手,说道:“让我好好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如果我是他,我会先去看什么呢?如果他在这里,他会怎么办呢?”

彭菲菲哀怨地看了蒋子良一眼,没有吭声。

蒋子良眯着眼睛,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如果从空中看,他正处于那只大蝴蝶的左下翅。左右是两条弧形的马路,把这片区域围拢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状,椭圆两头高,中间低,最低处是一条小路,连接着两个桥洞。从李天亮的身份证上可以看到,他住在东边。昨天晚上,他一定是步行回家穿过桥洞,然后就遭遇了不测。

想到这里,蒋子良立即奔到西边的桥洞,抬头看看桥洞的顶端,有两盏灯,但是被人砸了,而且肯定不是昨天晚上砸的,因为裂口处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走出桥洞,路边有一堆呕吐物,混杂着肉末菜渣。呕吐物前面的冬青丛被压倒了一片,再往前看还有一堆呕吐物。

“难怪难怪,”蒋子良说道,“难怪死者没有反抗,他是喝醉了。他走出桥洞后在这里呕吐,然后被人猛推了一把,推进了这片绿化带,他当时摔了一跤,把冬青压倒了一片。之后来到这里,他还不知道自己快死了,又蹲在这里吐,之后凶手就干掉了他。如果想杀人的话,凶手有的是机会,为什么要等他吐完再杀?”

洪跃宗接口说道:“凶手有话要说。”

“对!就像一次演说,告诉死者为什么要杀他,要让死者死得明明白白。”彭菲菲说道:“会不会是哪个小贩杀人?”

洪跃宗说道:“有可能,积怨难返嘛。我一直就觉得迟早会出现这样的人,发生这样的事。正像那个杀我们同行的人说的:‘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给你个说法。’”

“我看不会,”蒋子良反驳道,“如果是小贩杀人,肯定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他犯不着跟死者陈述杀他的理由。”

“凡事皆有可能,”洪跃宗说道,“我们不能排除任何一种可能。”

关系也是生产力,电业局局长孙治海坐在椅子里,看着老婆唐丽婷招呼着来来往往的顾客,他不禁想起了那句至理名言。民谣说得好: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吱溜一响,有话好讲,香烟一衔,各事好谈。他得意地揣摩着深奥的关系学,两个警察却突然找上门来。男的魁梧挺拔英气逼人,女的身材苗条长相漂亮,还没等他开口,男警察就笑嘻嘻地打起了招呼:“孙局长真是难找啊!”

孙治海连忙迎上前去:“两位警官什么事?”

“我是市局的蒋子良,这位是彭菲菲,有件事情想来调查一下。”

孙治海纳闷地看了看二人,心想:那么点儿事难道惊动警方了?那小子警局里认识人?

蒋子良开门见山地问道:“城管大队的李天亮,孙局长认识吧?”

“呃……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

“认识,但不是很熟。”

“李天亮的老婆说,昨天晚上你们一起吃饭了。”

“是。”

“吃到几点?”

“这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就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孙局长不要这么紧张。”

“吃到十一点多,大概是十一点十分的样子。”

“吃完饭后,李天亮自己回家的?”

“是。吃饭的地方离他家挺近的,穿过一个桥洞就到了,所以他没让我送他。”

“吃完饭后,你去哪儿了?”

“我回家了。”

“有谁证明?”

“我老婆。”

“呵呵,这事……老婆证明恐怕不管用。”

“到底怎么了?”

“李天亮被人杀了。”

“啊?”

“很惊讶吗?”

“呃……是……有点儿,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就是吃完饭被人杀的。”

“这个与我无关。”

“我说过与你有关了吗?”

“这个……”

“李天亮的手机上有你发的一条短信,我们想知道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电费的事请放心。”

孙治海的脸色涨得通红,嗫嚅着说道:“这个……我没有杀人,我跟李队无冤无仇,怎么会杀人呢?”

“那这个电费的事,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这个电费与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

“在案件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事情都与案子有关。”

“无稽之谈,你们……你们为什么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彭菲菲微微一笑说道:“孙局长,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李天亮抓到了,他威胁你,于是你答应免掉他的电费?后来又觉得被人威胁是个无底洞,于是杀人了?”

“这个……这……”

“是不是很有逻辑?”彭菲菲说道,“所以,假如你是清白的,就来解释一下这个电费的事。”

如果世界上有卖后悔药的,不管多少钱,也不管有没有副作用,孙治海肯定会去买来一包。他实在后悔不该发那条劳什子的短信,本来在酒桌上都已经说好了的事,就因为自己也是酒红耳热的,于是十分亢奋地发了那条短信。如果没有那条短信,一切都将神不知鬼不觉,警察更不会找上门。他吭哧了半天,终于决定吐露真言,先把自己撇清再说,要不事情闹大了就更不好收场了。就在这时候,一个哭天抢地的女人冲了过来,那女人披头散发,口中说道:“孙治海,你这个王八蛋,你把天亮害死了。”

蒋子良和彭菲菲知道,这个女人是李天亮的老婆,但是孙治海不知道。

所以当听到一个陌生的疯女人当着两个警察的面说他害死了李天亮时,他惊恐得脸色都白了。孙治海的老婆唐丽婷是个妖冶的女人,如果不是坐在电话亭里而是站在马路边,谁都会以为她是个出来卖的货色。之前两个警察盘问老公,她就已经怒气冲天了,可是碍着警察的面子,她也不好发作,如今见一个疯婆子来捣乱,她心中一股无名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哪来的婊子?滚一边去,我们还要做生意呢!”李天亮的老婆也不是吃素的。见到有人挑衅,她立即破口大骂:“操你八代祖宗了,你妈没把你拉出个好样来,你不赶快回去再拉一道……”这一骂不要紧,两个泼妇立即叉起腰对骂起来,两个人是满头冒火唾沫四溅,龇牙咧嘴锤胸顿足,很快就吸引来一群人围观。

孙治海脸上挂不住,赶紧去劝老婆:“别吵了别吵了,有话好说,这么多人,别让人笑话。”谁知道,唐丽婷的怒火立即转向,冲着老公就开骂了:“笑话?你他娘的也知道怕人笑话?我问你,你昨天晚上到底去找哪个狐狸精鬼混了?你今天早晨四点多才回家,问你去哪儿了,你说请李天亮吃饭桑拿,可是李天亮早就被人杀了,你说,你到底去哪儿了?”蒋子良看着眼前的闹剧,转过头笑呵呵地看了看彭菲菲,菲菲立即低声说道:“严肃点儿。”蒋子良压低声音说道:“我严肃不起来啊,太有意思啦。你说,将来你不会变成这样吧?”

“不会。要是你敢骗我,我直接把你大卸八块。”

“最毒莫过妇人心啊。”

“少贫了,你没发现孙治海刚才说谎了?”

“哎哟,光顾着看热闹了。”蒋子良立即站起身来,收敛起笑容,走向纠缠不休的三个人,说道:“都别吵了,影响不好。”李天亮的老婆似乎刚刚看到蒋子良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说道:“蒋警官,你要给我做主啊,我家天亮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了。”

“先别哭了,您节哀顺变。”彭菲菲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我们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李天亮的老婆又哭哭啼啼了很久才哽咽着说道:“这里本来有个摆地摊的,是一个女的拉扯一个儿子,儿子还在读书,摆这个地摊就是给儿子赚点儿学费。我家天亮可怜他们,本来也不想管他们的。以前就是上面来检查的时候才没收她的东西,但是每次她一去要就马上还给她了。可是后来,孙治海他们家在这里开了个电话亭,生意一直没有人家好,他们就嫉妒,孙治海就去找我家天亮帮忙,天亮拒绝了好几次,后来实在脸上挂不住就答应他了。昨天……昨天……就把人家的东西都没收了……”蒋子良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昨天李天亮抢了孙治海竞争对手的东西之后,晚上接受宴请,而且孙治海还答应免他的电费。

被李天亮的老婆当众一说,孙治海的脸上挂不住了,嚷道:“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惩治乱摆卖,本来就是李天亮的职责,现在还有脸说我请他吃饭,你也好意思说。我劝你赶紧闭嘴,别把你家老李的糗事到处张扬。”李天亮的老婆本来还想反唇相讥,一琢磨孙治海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便忍住了,继续向蒋子良哭诉道:“蒋警官,你一定要查出凶手,给我家天亮报仇啊。那个……那个小贩……那个女的……就是在这里摆地摊那个女的,肯定是她。”彭菲菲劝慰道:“我们会去调查的。”唐丽婷插话道:“昨天抢东西时,那女的不在,她儿子在,还说如果不还他东西,他就跟李队长没完,让李队长出门小心点儿。”孙治海说道:“是,昨天我也在,他当时就是这么威胁李队的。”彭菲菲此时早就看不上孙治海的所作所为了,冷冷问道:“孙局长昨天也在?”

“是。”

“孙局长真是闲人啊,连续两天,上班时间不上班,跑出来卖货。”孙治海脸色涨红了,两个脸蛋儿就像两朵盛开的玫瑰花,要多妩媚有多妩媚,他讪笑着说道:“不管怎么说,这真不关我什么事。”

“谁说的?”彭菲菲问道,“你说你昨天晚上吃完饭就回家了,但是你老婆说你今天早晨四点才回来,这段时间,你到底去哪儿了?”

“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孙治海怒了,“你们管得也太宽了。”

“没关系吗?”彭菲菲说道,“惩治乱摆卖本来就是城管的职责所在,可是李天亮却一直不好好管管这家乱摆卖的,影响了你的生意。你肯定投诉过很多次吧?但是没人搭理你。直到你请他吃一顿饭,这事立即就解决了。换做我,我肯定会很窝火,我可能就会为此去杀人。”

“你……你们……”孙治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说错了吗?”彭菲菲挑衅地看着他,“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我们换个地方说吧。”孙治海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条被阉掉的狗。

“不,就在这里说清楚了,我也想知道!”唐丽婷忍不住插话。

“我跟同事在一起。”孙治海说道。

“哪个同事?”

“办公室主任。”

“叫什么名字?”

“叶菡。”

“原来是这个骚货!”孙治海的老婆咆哮道。

“请你先别打岔。”彭菲菲冷冷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等她消停了,又接着道,“电话号码给我。”要到了电话号码,彭菲菲立即拨打过去,很快证实了孙治海的说法,然后说道:“孙局长,你现在基本上清白了,有什么事,我们可能还会找你的。”蒋子良和彭菲菲离开电话亭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唐丽婷正把香烟、瓜子、饮料等东西往地上扔,边扔边骂:“不过了,老娘不过了,你去跟那个狐狸精过吧,骚蹄子,偷汉子偷到老娘头上了……”

“好恐怖啊。”蒋子良说道,“我宁愿被你大卸八块,也不想这样当街出丑。”

“我看你有这念头就很危险。”彭菲菲说道,“从今以后,你给我小心点儿。”

“我没做什么啊。”

“我这叫狠斗色字一闪念。”

“唉,女人是老虎呀。”蒋子良说道,“对了,老虎同志,我觉得你刚才那段推理,根本站不住脚,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孙治海一个局长,犯不着为李天亮不作为而杀人啊。”彭菲菲笑了:“你觉得孙治海这人怎么样?”

“不地道。”

“以权谋私倒也罢了,还欺凌弱小,我不趁这个机会羞辱他一下,我还是彭菲菲吗?”

“毒,真毒!他现在家庭破裂都有可能。”

“不管破不破裂,反正这几天他没好果子吃。”

当孙治海和老婆吵得惊天动地不可开交的时候,霍河中学的语文老师肖瑶肯定不会想到,她也被自己的学生暗恋上了。

此时,她站在高三六班的讲台上,写下秀美的几个大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她不知道,教室里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神里,却有一双充满了柔情蜜意,更不会知道这眼神的主人,刚刚被警方列为一桩凶杀案的嫌疑人,而这嫌疑人竟是高三六班的班长杨开运。

“今天我们来复习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肖瑶开讲了。

杨开运坐在位子上认真地听课,肖瑶去年才大学毕业,杨开运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似乎有点儿紧张,甚至有些羞涩。几个男生火辣辣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看着肖瑶,让她不知所措。同学们看到老师竟然如此羞涩,便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这让她浑身更不自在,镇定了一会儿做自我介绍:“我叫肖瑶,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担任大家的语文老师。”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着自己的名字,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大纸球打在她屁股上,她腾地一下脸就红到了脖子根。这时候,杨开运站了起来环视一圈教室说道:“同学们,咱们不要胡闹了,咱班不兴欺负人的。”大概第一次见面就给肖瑶老师解围了,所以肖瑶对杨开运总是另眼相看。

讲台上,肖瑶侃侃而谈:“唐肃宗乾元二年,也就是公元759年,关中地区闹饥荒,民不聊生。这年秋天,杜甫弃官到了四川,在亲友的帮助下,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建起了一座草堂,也就是现在的杜甫草堂,过上了暂时安定的生活,他感到快乐和自足,于是歌唱春雨,寻花漫步,遣兴江边,以诗酒自娱。但是,这种表面上的安逸,掩饰不住他的贫穷,更不能冲淡他那一贯的忧国忧民情怀。上元二年即761年秋天,一场暴风雨袭击了他的茅屋,再一次把他从浪漫的隐居生活中敲醒,让他面对现实,让他忧思,于是写下了这首诗……”杨开运听着听着突然走神了,天气很热,窗外吹来一阵阵灼热的风,风将肖老师的裙摆轻轻地吹起,肖老师的两条小腿雪白粉嫩,像两片刚剥了皮洗濯净了的藕。今天的肖老师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裙,脚踏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往上看是一件粉色的小衬衫,上面星星点点洒落着一朵朵白色的小星星,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白皙娇嫩的脖颈,胸部的衣衫微微地撑起,鼓起两座小山,透过粉色的衬衫,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浅色的文胸。杨开运不由得想起苏轼的诗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再看肖老师的脸蛋,圆圆的,嘴角处还有两个酒窝,杨开运曾经不止一次地渴望能淹死在那两酒窝里,总恨自己出生得太晚。肖老师朱唇微启,字字珠玑,仿佛天籁之音,杨开运简直要醉了,竟情不自禁地喃喃说道:“但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话刚说完,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连肖瑶都忘记了讲课,既而,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肖瑶脸红了一阵,等学生们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安静安静,继续上课。杨开运,不要开小差。”杨开运脸涨得通红,赶紧集中注意力。

“……诗人从沉思中振作起来,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喊。这时,理想战胜了现实,意志战胜了叹息。虽然他现在缺少‘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住所,但是如果眼前突然出现这样的房屋,能够温暖天下寒士,他宁可独守茅屋受冻而死!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呢?这是一种饱览民生疾苦、体察人间冷暖的济世情怀,就像他在兵荒马乱中写《三吏》、《三别》一样,”肖瑶顿了一下,说道,“杨开运,你来背一下这首诗。”杨开运没想到会突然点名,脸红着站了起来,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等他背完了,肖瑶继续问道:“说说看,这首诗歌表达的是什么种境界?表达了诗人什么感情?”杨开运撇了一眼肖老师,心想明知我走神了,还故意给我穿小鞋!“老师,我觉得这首诗歌写得确实是好,忧国忧民啊。可是总觉得别扭,说好听点儿,杜甫这是画饼充饥,说难听点儿,这叫痴人说梦痴心妄想。他自己尚且住了一个破茅屋,还妄想着得到广厦千万间。即便得到了这么多房子,他却想着要自己冻死,这不是矫情吗?”杨开运说着,教室里已经是笑声一片,肖瑶看着他突然一笑:“不错,逆向思维很好,值得鼓励。但是你要记得,考试的时候,容不得你的逆向思维,必须老老实实按照老师说的做,等你考上大学之后,想怎么逆向就怎么逆向。”

“知道了!”杨开运响亮地回答道。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礼貌地跟肖瑶打声招呼然后说道:“杨开运,你出来一下。”杨开运认得那人是教导主任史老师,上课时分被教导主任叫出去,一般来说没什么好事,而当他走出教室看到两个警察的时候,他就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不过,那个女警倒是蛮漂亮的,比之肖瑶老师,少了几分温柔,却多了几分飒爽,那是另一种女人的美。

史主任觉得是自己带来了两个警察,所以连自己身上都沾染上了警察的光辉,此时禁不住故作威严地说道:“杨开运,这是市局的警官,有些问题要问你。”彭菲菲最见不得人狐假虎威,赶紧说道:“小伙子,你不要紧张,就是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彭菲菲的声音清脆悦耳,杨开运听着呵呵地笑了,他觉得如沐春风。

“昨天晚上11点到今天凌晨1点,你在哪里?”

“我在睡觉啊。”

“在哪儿?”

“宿舍。”

“有谁可以证明?”

“我们寝室的都可以证明。”史主任这时候插嘴说道:“我们学生宿舍管理很严格的,每天熄灯后,大门上锁,学生想出来也出不来。”

“你认识城管大队的李天亮吧?”

“认识,老交情了。”杨开运不屑地说道。

“听说昨天你们吵架了。”

“那不叫吵架,我昨天被打劫了。”彭菲菲看着杨开运认真的样子,不禁微笑道:“这个词用得好,很多人说你威胁他了。”

“如果那也算威胁,那就是吧。”

“李天亮昨天晚上被人杀了。”杨开运一下子愣住了,或者看上去是愣住了,他怀疑地看着彭菲菲,问道:“你没骗我吧?”

“你不高兴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杨开运反问道,“我可不想杀人,我还要上大学呢。”

“因为昨天你威胁过李天亮,而李天亮正好又被杀了,所以,你现在的嫌疑很大。”

“哦。”杨开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蒋子良说道:“史主任,我们现在想见几个杨开运的室友。”

“没问题,”史主任像是领了圣旨一般,连忙又推门而入,立即叫出了五个男生。当问到杨开运昨天晚上是否在宿舍的时候,他们异口同声地予以了肯定。

史主任笑道:“看嘛,我们这里的管理很严格的,熄灯后,谁都不可能走出宿舍大楼。”但是蒋子良总觉得信不过这几个学生,当年自己读书时,也经常义无反顾地替同学遮掩,但是他又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在说谎。

“你让李天亮走着瞧,难道仅仅是口头上的威胁?”蒋子良怀疑地问道。

“当然不是,”杨开运说道,“言必信,行必果,这是孔老夫子教育我们的。只是很可惜,李天亮瞧不到了。”见到彭菲菲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杨开运便更得意了,也不待追问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走着瞧,难道一定要动刀动枪吗?武斗是野蛮人干的事,咱是文化人,自然要文斗。我写了一封检举信,检举李天亮是如何欺凌弱小的,像土匪一样光天化日抢劫,又让同学帮我抄了八份,分别寄给了省长、省日报、市长、市里的日报晚报、电视台、有线电视台等地方。”看着这个天真的学生,蒋子良、彭菲菲和史主任不约而同地笑了。彭菲菲问道:“你觉得这管用吗?”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可是这种匿名信一般没人理的啊。”

“谁说我匿名了?我署名了。一个中学生的检举信,领导们总会更在意一些吧?而且,我说的不仅仅是我的事,还说了李天亮干的其它的事。”蒋子良问道:“信都寄出去了?”

“寄了,今天寄的。”

“还有底稿吗?”

“有。”杨开运说着便走进教室,冲肖瑶笑了笑,到自己座位上拿出一封信交给蒋子良。

那果然是一封检举信,看来杨开运没有说谎。难道,他说的“走着瞧”,真的只是这种所谓的“文斗”?

“年轻真好,一无所有,但是前程远大。”蒋子良看完杨开运的检举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彭菲菲坐在电脑前,无所事事地上网浏览,听到老公的话,打趣道:“看来你现在还年轻着一半呢。一样的一无所有,不一样的前程远大。”

“菲菲,”蒋子良正色道,“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有一个美娇娘为妻,怎么能叫一无所有呢?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嘛。”彭菲菲本来只是一句打趣的话,没想到蒋子良竟说到了“信心”二字,她灵机一动,问道:“你觉得信心是什么?”

“所谓信心,就是坚信自己的老婆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少来了,我跟你说正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事啊。”彭菲菲微微叹口气说道:“我觉得,信心就是对自我的充分肯定,而不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不是偶像崇拜墨守成规。”

“好深奥啊。”

“你严肃点儿,你没发现我是在批评你吗?”

“菲菲,你说话越来越高深了。”蒋子良讪讪地说道,他隐隐已经知道老婆要说什么了。

“有些条条框框,其实都是你自己给自己设的,你在追寻别人足迹的同时,已经失去了自我。”蒋子良沉默了,但是又不好意思马上承认自己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中,于是嬉皮笑脸地转移话题:“这么严肃的话题很累人的,咱们还是谈点轻松的吧。”说着便从后面搂住了菲菲,双手非常自然地从衣领上方伸了进去,一把握住了菲菲软软的乳房。他正准备仔细品味指尖传来的温柔,却听菲菲一声大叫:“又有了!”蒋子良吓得浑身一哆嗦,问道:“怎么啦?”

“你看你看。”彭菲菲操纵着鼠标,点击页面上一个黑色的大标题:《网络通缉令:搜出这个第三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蒋子良不以为然,“这几年经常有人肉搜索。”

“可是最近比较集中啊,一个月内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一个倒霉局长,穿了一件T恤衫被人肉,后来一个银行行长调戏服务生被人肉,今天又蹦出一个第三者。”

“这是什么时候的帖子?”

“前天上午发的。”这篇帖子以一个妻子的口吻,悲痛万分地讲述了她和老公甜蜜的爱情、幸福的婚姻以及后来是如何发现老公行踪异常,随后又是如何不小心看到老公的手机,看到了那些没来得及删除干净的短信息,这才知道老公有外遇了。这个妻子帖出了第三者的照片,那是一个端庄大方的女人,看上去差不多三十出头,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

“这个女人长得还不错啊。”蒋子良啧啧赞道。

“是不是很美啊?”蒋子良非常警觉,说道:“很美,可惜既生菲菲,何生此女,这个女人现在只能沦为二品了。”

“算是识相。”菲菲很得意。

“这人肉搜索真应该管一管了,再这么下去,可就天下大乱了。”

“你可别这么说,这话要是在网上说了,你肯定会被‘人肉’。还记得那个全国人大代表吗?在罗圆圆连环谋杀案之后,他提出来要把人肉搜索列入刑法,后来他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结果网上一片叫好之声,标题都是:《呼吁将人肉搜索列入刑法的人大代表被双规》。”

“可是,如果任由人肉搜索发展下去,整个社会就会失序,更多无辜的人就会受到伤害。”

“子良,你这是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人肉搜索是把双刃剑,既然是把双刃剑,就有办好事的时候。如果没有人肉搜索,你永远不会知道华南虎照是假的,你永远不知道辱骂地震灾区人民的女子是怎样一个渣子,你永远不会知道频频骚扰魔兽女玩家的变态是怎样一个禽兽。”

“可是暴露一个人的隐私怎么也不能说是正义的吧?举起道德的大棒,任意鞭挞一个人,难道也是正义?你就说罗圆圆吧,一个小女孩,她犯了什么错?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当的话!而网民呢?他们挥起了道德的大棒,肆意地侮辱这个小女孩。结果呢?结果是小女孩离家出走,十年后回来了,开始报复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在人肉搜索中,网民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他们以正义的化身自居,实际上却在行使着多数人的暴政!河南省新乡市那起林明刺杀周春梅的案子你总该记得吧?为了找到周春梅,林明编造事实发起人肉搜索,很快就在所谓热心网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她的联系方法,然后杀害了她。难道说,人肉搜索不是这起命案的帮凶吗?”彭菲菲看着老公这股认真劲儿,又怜又爱,嘻嘻笑道:“如果这话是何少川说的,我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奇怪,可现在是你说的,我就觉得纳闷了。”

“少来,这与少川没关系。”

“好好好,没关系,咱们就事论事,就不说你的何少川情结了。”

“你——”

“哈哈哈,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看你这种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说老实话,你认真起来,比嬉皮笑脸的时候更可爱。”蒋子良恼怒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赶紧说。”

“你刚才说的只是人肉搜索对普通人的伤害。诚然,在实际操作中,人肉搜索非常容易失去控制,肆意地泄露当事人的所有隐私。但是,你却忽略了它对社会发展非常积极的一面。子良,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人肉搜索呢?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某些部门带头作假无人制止,所以需要人肉搜索华南虎照;因为虐猫在我国不犯法,所以有了人肉搜索。人肉搜索的存在,就是因为我们需要正义。很多地方政府已经看到了人肉搜索正义性的一面,开始积极利用这一平台,杭州市某法院借助人肉搜索,查找那些拒不履行义务、即使被张贴名录公告、被媒体曝光也置之不理的‘老赖们’。湖南株洲发布了我国首个网络反腐文件《关于建立网络反腐倡廉工作机制的暂行办法》,推进了网络反腐的制度化进程。”蒋子良品味着菲菲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人肉搜索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就连他自己,看到一些无人管的恶人恶事,也曾萌动过“人肉他”的念头。

彭菲菲接着说道:“我觉得人肉搜索在当代中国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先从远古时代说起,那时候人类蒙昧无知,自然界的风雷闪电都让他们惶惶不安,他们认为如果做了坏事,就会受到自然界的惩罚,于是人类不得不小心谨慎恪尽职守;后来,人类进步了,他们发现风雷闪电不过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于是心中的戒律自然松弛了,这时候,出现了宗教,出现了鬼神,如果做恶事,会下地狱的。时代继续进步,现在我们相信法律,如果做了坏事,不需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受惩戒,这辈子马上就会受到惩罚。可问题是,如果法律还存在空白,如果执法一直不力,如果法律只是平头百姓的法律,那么法律的作用还有那么大吗?这时候,我们靠什么来约束人们?还要风雷闪电吗?还要靠耶稣、释迦牟尼?时代已经进步了,这些东西都不再被人类惧怕了。还好,有了人肉搜索,它是一把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由于这把利剑掌握在多数人手里,所以才有了更加公正的秉性,这把利剑不会因为你是达官贵人,不会因为你贿赂了法官就停止对你的审判。诚然,这把利剑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可是它的错误机率比法官要少很多,我们不能因为人肉搜索曾经伤害过无辜的人就要废止人肉搜索,就像我们不能因为法官错判佘祥林入狱11年或者法官开释了某个贪官,而要求废止法律。就连有的官员都说,人肉搜索已经成为制度反腐败的新利器……”

“人肉搜索什么时候又成反腐利器了?”蒋子良倔强地问道。

“还记得周久耕吗?南京市江宁区房产局局长。他开会时的照片被网友上传到各大论坛,一番人肉搜索后,网友发现,周久耕所抽的烟是南京卷烟厂生产的‘九五至尊’香烟,每条售价在1500元到1800元之间。随后南京市纪委展开调查,发现他果然是个贪官。你说这次反腐不是人肉搜索的功劳吗?杭州市纪委还专门建立了网络监督信息快速反应机制,专人监控网络反腐信息,为的就是能及时筛选腐败犯罪线索,提高腐败犯罪案件的破案率。他们的负责人说,人肉搜索已经成为举报领导作风、抗击腐败的一个有力平台。”蒋子良如梦方醒,说道:“这么说,我们市那个倒霉局长穿了一件T恤衫被人肉搜索,也是反腐的一个例证啊!还有那个调戏服务生的银行行长……”

“对,你终于开窍了。”彭菲菲说道,“人肉搜索参与反腐,就是发起于周久耕的天价烟事件。还有辽宁省某市有20个副秘书长的事情也被捅到网络上,引起了一番热议,后来这些秘书长一夜之间蒸发了,这难道不也是网络监督的作用吗?网友曝光了一沓在地铁里捡到的公务员国外旅游账单,使江西省和浙江省多名相关官员受到处罚;再说说那个全国最荒淫无耻的区委书记董锋,他跟情妇做爱时,还逼着老婆在旁边看。从几年前,他任县委组织部长时,他老婆就开始举报他‘作风极不检点’、‘情妇一大堆’,她也多次到董锋单位闹过,结果却遭到董锋的毒打和恐吓,他说:‘北京、南京、徐州我都拿钱买通了,你敢举报,我一个电话,就叫你坐牢。’但是,有一方面他没有买通,也无法买通,那就是网络和网民。中国矿业大学的一个副教授知道这件事后,公布在网上,董锋立即被查办。这就是网络的力量,这就是人肉搜索的力量。就连2009年全国两会期间,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胡克惠列席台湾代表团分组讨论时也说,最高检将借助网络和网民力量对不法事件进行长期监督。”蒋子良心中依然存有疑惑,说道:“对,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身怀利器杀心必起,如果不规范不限制,势必还会有攻击普通人的人肉搜索。”

“可是你能找到一个适当的限制人肉搜索的办法吗?我就怕万一有了限制的措施,人肉搜索就会变质,到时候,人肉搜索更多的将是凶器而不是利器。”

“我不明白。”

“你想啊,假如要规范人肉搜索,那么肯定需要这样一个部门,比如说咱们的网监处。也就是说,人肉搜索的权力被集中在网监处了,而权力产生腐败,到时候我们的郑局长没准都会想着‘权力寻租’的事了。”

“算了算了。”蒋子良说道,“咱们不说这些了,还是做点儿更有意义的事情吧。”说着抱起彭菲菲,扔到了床上,然后饿虎扑食般压了上去。

“你这个坏蛋。”

“我就是坏蛋。”两个人最近肯定没有“性福缘”,早晨时正待云雨被洪跃宗的电话打断了,现在,蒋子良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我得罪谁了?”蒋子良郁闷地说道,电话又是洪跃宗打来的,他一接通便恶狠狠地说道:“如果天没塌下来,小心我毙了你。”

“哈哈哈,”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淫笑,“天没塌,地陷了,你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