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圈内小集团

假如你拥有东方大学的学位并自去年全校聚餐以来没有再去纽约,听到以下这件事你会感到吃惊。默里山东大毕业生俱乐部第十三层楼电梯正对面的那个有名的抛光松木门上的标牌换了,现在上面是几个雕刻字:亚麻屋。

下次到纽约的话,你可以自己到毕业生俱乐部去看看。原来镶嵌着贾纳斯浮雕的那扇门上面现在裱了一层餐桌布。贾纳斯信徒们留下的那个直径为九英寸左右的闪闪发光的不锈钢圆形浮雕不见了。你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它们被挪到更好的地方去了。别欺骗自己。你或许会从地下室到楼顶进行仔细查看,结果既找不到贾纳斯也找不到其信徒的任何线索。赶紧去找俱乐部管理员打听,他会给你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再找谁也没用。

事实上,关于贾纳斯信徒们消失的秘密,只有极少人知道,而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发誓对此保持沉默。为什么呢?因为东大是一个年轻的——一个非常年轻的——学府,而且所经受的灾难只能靠岁月的流逝才能被人淡忘。它所经历的苦难比这件事要严重得多。东大的耻辱在于它一直靠沉默来掩饰着,如果我们在这里将其带血的石头揭开,那就只是因为东方大学的大印上的第一个词就是:真理。

对于哈佛人来说,“哈佛13届”并不比“哈佛06届”或者“哈佛79届”有更多的意义,除非他本人恰巧是“哈佛13届”毕业生。但对于东大人而言,不论好坏,“东大13届”却是独特的。他们的名字都被深深地刻在了毕业生俱乐部门厅中坚硬的大理石上。这个班的人被自然地选作尊敬的东大毕业生协会主席阁下。他们将一直享有这项殊荣,直到最后一位去世,他们拥有终身有效的观看东大足球赛入场券。在全校聚餐时,“东大13届”的学生被请到主桌上和校长一起用餐。他们有资格参加最初的奠酒仪式和畅饮带泡的啤酒(第二个最神圣的仪式)。这一切只有那个班的学生才有资格享受,别的一概不行。

有人也许会问,为什么东大13届会比别的班,比如说东大12届或者东大98届,受到更高的抬举呢?答案是,从来就没有过东大12届和东大98届。因为东方大学到公元1909年才根据纽约州的有关法律组建起来,13届是这所大学的首届毕业班。

是查理·梅森把他们个个尊为神,那个门神也是他送给全班的。后来拥有一百多家连锁电影院的查理,当时是班上的诗人,一个贫乏的梦想编织者,有一种古典的隐喻情感。东大13届在毕业前夕曾在里弗代尔的一家私人聚会间相聚,当查理站起来发表他那历史性的演说时,屋里已经是烟雾缭绕,还散发着一股麦芽臭气,简直就像开了锅一样。

“主席先生,”查理对坐在临时主席台上担任主持的比尔·厄普代克说,“同学们,”他对其他九个人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们是首届毕业生。”他又停顿了一下,“未来的眼睛正注视着我们。”(斯坦福·琼斯作为晚会的记录秘书,一句不拉地记下了查理的演讲。你在毕业生俱乐部的门厅里已经看到了,在玻璃板下面。打起精神来:它也消失不见了。)

“我们今晚在这里所做的,将开创东大传统的先河。”

此时,记录中写道,那个乌烟瘴气的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头顶上的电扇发出的吱吱声。

“我毫不犹豫地说——提高声音!——我们这屋里的人,今晚……我们是……重要的。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13届。”然后查理又停顿了一下并平静地说,“他们将记住我们,我们必须留下一些让他们牢记的东西”(第三个神圣的仪式)。

“比如说?”莫里·格林问道——此人五年后死于法国。

“一个符号,”查理说,“一个象征符号,莫里——一个代表我们首届毕业生的象征符号。”

爱迪·坦普尔,作为班上第十一位毕业生,吐出舌头并且粗鲁地怪叫了一声。

“那可能就是你要被人记住的符号,爱德。”查理生气地说。

“闭嘴,坦普尔!”维恩·哈米舍大喊道。

“把这只鸟轰出去!”齐斯·布朗愤怒地说,他因父亲曾在12年挑战过特迪·罗斯福而被怀疑持有激进观点。

“听起来不错,”比尔·厄普代克绷着脸说,“继续讲,查理。”

“什么符号?”罗德尼·布莱克询问道。

“自己认为特别的任何东西吗?”约翰尼·卡德韦斯大声问。

查理只说了一个词:“贾纳斯。”他停了一下。

“贾纳斯,”他们低声说道,考虑着他的提议。

“对,贾纳斯,”查理说,“此神预示着良好的开端——”

“好,我们正在开始,”莫里·格林说。

“保证带来好结果——”

“这当然适用。”比尔·厄普代克点头道。

“是啊,”鲍勃·史密斯说,“东大肯定是要成就大事的。”

“双面贾纳斯,”查理·梅森神秘地叫道,“我想告诉大家他在朝相反的两个方向看!”

“嗨,没错——”

“过去和未来——”

“聪明的家伙——”

“接着说,查理!”

“贾纳斯,”查理大声说,“罗马人在开始于大事时首先祈求贾纳斯保佑,然后才去求别的神!”

“哇!”

“这确实重要!”

“一天、一月和一年的开始,对他来说都是神圣的!贾纳斯是门神!”

“贾纳斯!”他们大喊道,兴奋地跳了起来;他们举起手中的大啤酒杯痛饮起来。

所以从那天晚上开始,13届的学生就开始了他们的年度聚会,日子定在了每年一月一日的贾纳斯节。这是全班同学通过无记名投票的方式一致同意的。这样这个双面神就成了保佑东大成功的保护神,这便是东大直到最近还在其正式信笺上印着贾纳斯那两面胡须头像的原因。因此“做两面脸”,这一短语在哥伦比亚大学或纽约州立大学的人嘴里,就专指“做东大的学生或者在东大毕业”——很不幸这是当时查理·梅森在那个历史性的夜晚没有考虑到的,至少是没有意识到。

但我们不必继续探讨这个深奥的精神病学课题。记住以下的事就已经足够了。三十多年后,这一短语突然逼真地呈现了出来:也就是说,贾纳斯信徒们将它丑恶的一面暴露了出来。

那是去年圣诞节期间,比尔·厄普代克偷偷地来见埃勒里。此人大腹便便,秃顶,拿着印制精美的名片:

威廉·厄普代克先生,纽约经纪人银行总裁,

住址:斯卡斯代尔,戴克霍洛。

他早已不是1913年6月那个夜晚主持啤酒聚会的比尔了。他的脸上挂着银行家特有的那种看上去是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焦虑。

“有事,有事,”妮奇·波特说,生怕影响了她的圣诞季节休假,“现在是圣诞节,厄普代克先生,我相信奎因先生不会——”

可就在这时,奎因出现了,使他的秘书无法说谎。

“妮奇对于假日还是老观念,厄普代克先生,”埃勒里说,握了比尔的手,“啊,贾纳斯的信徒。你们的年度聚会只有从现在——新年开始的几天吗?”

“你怎么——知道?”银行家问。

“我可以按大师的方式回答,”埃勒里笑着说,“我仔细研究过翻领钮扣,我的最好的朋友之一是东大28届学生,他描述过你外套上的那个小徽章,所以我经常不由得会突然认出它。”——银行家紧张地用手指摸了摸他翻领上的徽章。那是一个镶在石榴石上的白金徽章,闪光的外环套着贾纳斯的两张脸——“什么事——有人抢你的银行了吗?”

“比那还要糟。”

“更……糟?”

“谋杀。”

妮奇怒视着厄普代克。看来让埃勒里在1月2日之前放松下来已经不可能了,但出于职责考虑,她还是要说:“埃勒里……”

“至少,”比尔·厄普代克紧张地说,“我认为是谋杀。”

妮奇不再争了。埃勒里显然已经全力投入了。

“谁?”

“这有点复杂,”银行家低声说,他在埃勒里的炉火前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你可能知道,奎因,贾纳斯信徒开始时只有十一个人。”

埃勒里点点头:“13届东大毕业班的全班人马。”

“现在看来有些傻,东大毕业的班级有三四千个,但当时我们认为这确实很重要——”

“是命定说。”

“我们太年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们有四个同学参战,失去了其中两个——莫里·格林和巴斯特·塞尔比。所以在1920年聚会时就只有九个人了。再后来又经历了1929年的市场滑坡,维恩·哈米舍也死了。1930年,在国会任职的约翰·韦德韦斯因飞机失事遇难,死于返回华盛顿的途中——你或许还记得。这样,好多年来我们在一起聚会的就只有现在的七个人。”

“你们一定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啦,”妮奇说,她的好奇心已经战胜了不愉快。

“这……”厄普代克刚开始说便又停了下来,接着又说,“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但我们还是习惯性地回到那该死的新年聚会,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不,这不是真的。不仅是习惯。那是因为……是我们期望。”他开始脸红了,“我不知道——他们——呃——崇拜我们。”——他看上去有些好斗,妮奇想笑又赶紧憋着没有笑出来——“这事令我们心烦。我是说——哦,真该死,我们不完全是你所想的那种‘亲密’朋友!”他又停了下来,然后又以绝望的口气重新开始,“你看,奎因。有些事我得和你说。在我们贾纳斯信徒内部还有一个小集团,已经好多年了。我们自己称之为……圈内小集团。”

“什么?”妮奇气喘吁吁地说。

银行家擦了擦下巴,避开了他们的眼光。他解释说,他们小圈子里的几个人开始从事现代生活中被称作“生意机会”的一种属于歪门邪道的活动——厄普代克先生相对较年轻,发现自己缺乏某种说不出来的基本因素,很难抓住的机会。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首先发起要做的事,其他四个人是加入进来的。于是,出于早期同学间的友谊和忠诚,厄普代克对他的六个伙伴神中的四个已经有了信心,这样在七个贾纳斯信徒中有五个形成了更密切的伙伴关系。

“由于生意上的原因,我们没有把我们,呃……我们的名字……呃,同企业联系起来。所以我们建立了一个虚设的公司并同意不将我们的名字放在里面,整个事情对外绝对保密,即使对我们——对我们另外两名贾纳斯信徒也不例外。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

“帮中之帮,”妮奇说,“我想这一定很好玩。”

“你们五个人——啊!——小集团里的人,”埃勒里礼貌地询问道,“都还活着吗?”

“去年新年聚会时我们都还活着。但自上次贾纳斯信徒聚会以来……”银行家诡秘地瞥了一眼窗户,“已经死了三个了。小集团里的三个。”

“你怀疑他们是被谋杀吗?”

“对,是的,我想是这样!”

“谋杀的动机呢?”

银行家开始了他非常繁杂而——对于一心只想着新年假日的妮奇来说——乏味的解释。谋杀的动机和某个特别基金或别的什么有关,看起来和圈内人的商业活动没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实质性的基金,五个伙伴每年都要从他们虚设的公司收益中拿出一个固定百分比的钱放到基金里面——妮奇梦想着她新年的气球和噪音发生器。“现在这个基金的总数约合二十万美元,为可转让的有价证券。”妮奇的脑袋似被撞了一下,这才停止做梦。

“这一基金的目的是什么,厄普代克先生?”埃勒里问道,“它出了什么事?什么时间?”

“啊,……正是这样,奎因,”银行家说,“噢,我知道你会认为……”

“别告诉我,”埃勒里声音难听地说,“这是一种形式的汤鼎氏养老金保险计划,厄普代克——最后的幸存者将得到全部吗?”

“是的,”威廉·厄普代克低声说,尽量使自己表现出比尔·厄普代克的风度。

“我知道了!”埃勒里从他的炉边椅子上跳起来,“我不是反复几次告诉过你吗?妮奇,没有比银行家更傻的人了。当生活的最大刺激是花五个别针换取魔术灯笼展的门票时,理财智力在八岁以后就很少提高了。这个见钱眼开的人,他的生意就是进行安全投资,居然成为这个戏剧性方案的成员,加入这个方案后你惟一能够拿回你的赌注的办法就是切断你那四个伙伴的喉管。圈内小集团!贾纳斯信徒!”埃勒里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这个愚蠢的谋杀诱饵被藏到什么地方呢,厄普代克?”

“在经纪人银行的一个保险箱里,”银行家低声说。

“在你自己的银行。对你来说非常合适,”埃勒里说。

“不,不,奎因先生,所有我们五个人都有那里的钥匙……”

“那小集团今年去世的三个人的钥匙哪里去了呢?”

“大家同意,死者的钥匙要由幸存者全体当面销毁。”

“那么保险箱现在就只剩两把钥匙了。你和另一位活着的圈内人各有一把?”

“对——”

“你不敢说是那位幸存者谋杀了你们那荒唐的五个成员中的其他三个并且已经盯上了你,厄普代克?——这样作为圈内人最后的幸存者,他将成为所有那二十万美元的继承人?”

“我还能怎么想呢?”银行家大声说。

“很显然,”埃勒里反驳道,“你那三位伙伴都已经上了人类谁都免不了要走的黄泉路。可那二十万美元还在保险箱里吗?”

“还在。我今天来这里之前还去看过。”

“你要我来调查吗?”

“对,是的——”

“那很好。那个小集团里幸存的内奸叫什么名字?”

“不,”比尔·厄普代克说。

“请再说一遍好吗?”

“万一是我错了呢?他们要是正常死亡的话,我早就把那个人端出来了。不,你先调查,奎因先生。找出谋杀的证据,我将尽力配合你的工作。”

“你不愿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对。”

新年前夕的鬼已经开始出动了,但是埃勒里只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又把它赶回到坟墓中。妮奇叹了口气,伸手取来笔记本。

“那好吧,厄普代克先生。今年去世的那三位都是谁?”

“罗伯特·卡尔顿·史密斯、斯坦福·琼斯和齐斯·布朗——彼得·齐星·布朗。”

“他们的职业呢?”

“鲍勃·史密斯是一家儿童食品公司的头儿。斯坦福·琼斯是一家广告代理公司的最高负责人。齐斯·布朗退休在家。”

“从哪儿退休?”

厄普代克僵硬地说:“布拉西雷斯。”

“我猜想他们是做棺材生意的。请给我地址以及你认为可能有用的信息。”

银行家走后,埃勒里拿起了电话。

“喂,亲爱的,”妮奇说,“你不是在叫……鼓手俱乐部吧?”

“什么?”

“你知道现在是除夕吗?”

“天哪,不。我的朋友,东大28届的卡里在吗?……你也一样。卡里,你知道谁是那四个贾纳斯信徒吗?妮奇,把这个记一下……威廉·厄普代克——是吗?……查尔斯·梅森?哦,对,那位奥林匹斯山的神……小罗德尼·布莱克——哦……还有爱德华·坦普尔?谢谢,卡里。现在忘掉我给你打过电话。”埃勒里挂了电话,“布莱克、梅森和坦普尔,妮奇。惟一的贾纳斯信徒圈内小集团里的人就剩厄普代克最后的那个伙伴了。”

“而问题是他是谁。”

“聪明的姑娘。但首先让我们调查史密斯、琼斯和布朗的死。谁知道呢?或许厄普代克已经知道一些了。”

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的调查最后显示,厄普代克确实没发现什么问题,调查圈内小集团那三个成员史密斯、琼斯和布朗的死因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银行家到奎因家的公寓访问后的第二天早晨,埃勒里和妮奇来到了他父亲奎因老警官所在的警察局总部。

“把这个给他,维利。”奎因警官看见儿子后对手下的刑警警佐说。

维利警佐清了清他的大嗓门:“婴儿食品公司的那个——”

“罗伯特·卡尔顿·史密斯。”

“患多年的风湿性心脏病。十八小时内第三次发作,死在了氧气棚内,当时有三位医师和一名秘书在场,秘书记录了他的临终遗言。”

“这可能是一家‘自由企业,’”警官说。

“继续说,警佐!”

“斯坦福·琼斯,那位小商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煤气中毒,最近几年内发展成肺结核。这是致他死亡的主要原因。要疗养院的书面陈述吗,大师?我打电话从亚利桑那州要了影印件。”

“你这家伙,彻头彻尾的小人,不是吗?”埃勒里大嚷道,“还有彼得·齐星·布朗,从棺材铺退休的那位?”

“布朗的肾和胆囊有毛病,死在了手术台上。”

“等着我直到看见我今晚穿什么衣服,”妮奇说,“杏黄色塔夫绸——”

“妮奇,接通厄普代克的电话,”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说,“经纪人银行。”

“他不在那儿,埃勒里,”妮奇放下电话说,“今天上午还没有到银行。那绸子可以做一件最最漂亮的向外膨起的裙子——”

“试试他家里。”

“是斯卡斯代尔的戴克霍洛吗?加上一个新的后背和一条领口线——喂?”过了一会儿另外三个人听见妮奇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什么?”然后无力地“噢”了一声。她将电话用力递给埃勒里,“最好你接吧。”

“什么事?喂?埃勒里·奎因。厄普代克在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啊——不,奎因先生。他出事了。”

“出事了!你是谁?”

“公路警察局罗斯沃特局长。厄普代克先生昨晚开车回家,中途冲到阴沟里去了。我们刚发现。”

“我希望他没事!”

“他死了。”

“四个了!”埃勒里咕哝道。维利警佐已将警官的车开到了维斯特切斯特,“一年内死了四个!”

“巧合,”妮奇想起了这天晚上过节的日程安排,有些绝望地说。

“我所知道的就是,厄普代克请我帮助调查,确认圈内小集团今年去世的三个人是否被谋杀,但就在他找了我之后的四十八小时内,他自己被发现躺在阴沟里,身上压着他那辆四千磅重的旧车。”

“事故,”维利警佐开始说,“会发——”

“我倒要看看这个‘事故’!”

一位州骑警挥旗让他们靠边。这条路,看来是厄普代克从城里回家所选择的一条捷径;他的房子坐落在离大路约两英里的地方。这是一条狭窄的沥青路,有证据表明,他最后一次经过这里时车子在当道行驶。在出事地点左边有一个急转弯,但是比尔·厄普代克没能转过去。他直直地将车开了过去,撞倒了路边的围栏冲到了深沟里。车子掉下去的时候,还砸折了一棵老大橡树的枝杈。撞击后银行家被从挡风玻璃甩了出去,在车子落地之前先掉到了沟底。

“我们还在想办法把那辆破车从他身上挪开,”罗斯沃特局长在他们快要走到他跟前时说。沟底很窄,呈V字型,汽车翻了个儿架在了底部。人们拿着铁锹、链子和电石灯拥了过来,“我们被挡在外头看不清他已被压扁了。”

“他的脸是不是也……局长?”埃勒里突然问道。

“不,他的脸没有被碰过。我们正在努力找到他身子的其他部分以便能够让他的遗孀辨认。”骑警点了点头走向沟下面二十码的地方。沟上面坐着一位身穿貂皮外套的小女人。她没戴帽子,漂亮的灰色头发在圣诞节的风中飘动。一个戴着护士帽、身穿布外套的女人站在离她较远的地方。

埃勒里说了声“请原谅”,然后大步走开。当妮奇赶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和厄普代克太太谈上了。她像是画在岩石上的一个毛毛虫。

“他昨晚在银行开董事会。我大约凌晨两点钟给他的一个伙伴打了电话。他说他们十一点就散会了,比尔离开银行就开车回家了。”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沟里,“今天早晨四点半,我报了警。”

“你知道你丈夫去找过我吗,厄普代克太太——两天前?”

“你是谁?”

“埃勒里·奎因。”

“不知道。”她丝毫没有吃惊、害怕或者其他不自然的样子。

“你认识罗伯特·卡尔顿·史密斯、斯坦福·琼斯和彼得·齐星·布朗吗?”

“比尔的同班同学吗?他们都过世了。今年,”她突然补充说,“今年。”她重复了一遍然后大笑,“我想这几位神仙会永垂不朽的。”

“你知道你丈夫、史密斯、琼斯和布朗属于贾纳斯信徒中小集团里的人吗?”

“圈内小集团。”她皱了皱眉头,“哦,对了,比尔好像提起过这个事。不,但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

埃勒里顶着风往后靠了靠。

“爱德·坦普尔在里面吗,厄普代克太太?还有小罗德尼·布莱克和查理·梅森?”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盘问我?为什么——?”

她的嗓门提高了,埃勒里嘴里念叨着什么安慰的话,罗斯沃特局长赶紧上来说:“厄普代克太太。要是你的情绪好一点……”

她从岩石上跳下来:“现在吗?”

“请。”

骑警局长搀着她一条胳膊,护士搀着另一条,把她夹在中间,半抬着这位成廉·厄普代克的遗孀到了沟底,走向那辆翻了的车。

妮奇认为她会用一会儿手帕的。

当她抬起头时,发现埃勒里又不见了。她发现他和他父亲以及维利警佐正站在沟上面的路上。他们正在一棵大枫树前面看一个路标。那上面用美术体写着“前方急转弯”几个黄字,还画了一个胳膊肘似的标记。

“这条路上没有灯,”妮奇过来时警官正在说,“所以他一定开着车子前面的大灯——”

“灯光一定能照到这个反光的标记。我不明白,警官,”

维利警佐抱怨道:“除非他的车灯刚好出了毛病。”

“更像他在车上睡着了,维利。”

“不,”埃勒里说。

“什么,埃勒里?”

“厄普代克的车灯是好的,他也没有打盹儿。”

“我印象不深,我很冷,”妮奇哆嗦着说,“但都一样,你怎么知道,埃勒里?”

埃勒里指向枫树皮上的两个匀称的小洞,离路标的边线非常近。

“啄木鸟?”妮奇说。但空气冰冷刺骨,像钢刀一样扎人。厄普代克太太的表请让人难以忘记。

“这个鸟,恐怕,”埃勒里慢吞吞地说,“没有羽毛了。维利,你去借几件我们可以撬动这个标记的工具来。”

当维利拿着几件工具回来时,他正在搓脸:“她刚认出他,”他说,“暖和点了吗?”

“你想发现什么,埃勒里?”警官询问道。

“两个完整的铆钉钉过的洞。”

维利警佐嘴里“嘿”了一声,路标从树上掉了下来。

“我真该死,”奎因警官轻轻地说,“昨晚有人挪过这些铆钉,在厄晋代克撞进沟里之后——”

“又用铆钉将警告标记固定回去了,”妮奇惊叫道,“只是他没有特别用心用同样的针眼!”

“谋杀!”埃勒里说,“史密斯、琼斯和布朗是自然死亡。但那个基金的五个共同拥有者中的三个都死于同一年——”

“说说这第五个人能怎么样!”

“如果厄普代克也死了,那二十万美元的证券就……埃勒里!”他的父亲怒声大叫道,“你在往哪儿扯啊?”

“这个案子有一个诗一般美丽的故事,”当他们在那个经纪人银行大楼的地下室等待的时候,埃勒里滔滔不绝地给妮奇讲,“贾纳斯是进入之神,他有时被称作‘开启者’。开启者!钥匙就在厄普代克办公室的制服里。我突然知道我们太迟了。”

“你知道,你知道,”妮奇娇嗔地说,“离除夕只有几个小时了!你可能错了。”

“这一次不会。还能有什么原因要用这种看起来是事故的方式谋杀厄普代克呢?那位神秘的贾纳斯信徒今天早晨急急地来到这里,并且清空了那个属于圈内小集团所有成员的保险箱。那些有价证券肯定没了,妮奇。”

不出一小时,埃勒里的预言就成为历史性的事实。

保险箱是用比尔的钥匙打开的。里面是空的。

开启者没留下任何痕迹。这使警官很心烦。圈内小集团成员设计好了一种独特的打开保险箱的办法。它不是通过通常所采用的签字方式,而是通过出示一个法宝。这个法宝同贾纳斯信徒们的翻领纽扣有很大不同。它是一把金色的钥匙,在上面雕刻着那个两面神,还有几个同心圆。外圈为石榴石,内圈为钻石。有一个机关被存在金库公司的文件夹里。金库经理通知他们,根据厄普代克总裁的命令,凡持有这样钥匙的人都一律放行,允许进入里面并接近那个保险箱。奎因警官无奈地说,厄普代克在气质上更像是那些统辖德兰西大街的低级探员。

“有人记得今天早晨放进来这样一个人吗?”

有一个雇员被叫来,他及时想起来了,描述说那位金库来访者裹着大衣,蒙着双眼,戴着墨镜,走路一瘸一拐,讲话是用很低的喉音。埃勒里疲倦地说:“明天的贾纳斯信徒年度聚会,爸爸,这个人不敢不出席。我们最好设法在那儿把这事搞干净。”

上述怪事就发生在最后的贾纳斯信徒聚会之前。聚会地点依旧是东大毕业生俱乐部十三层那个门上镶着不锈钢贾纳斯神圆形浮雕的圣殿。

我们没有什么凭据来披露以往在这间屋里举办那些自我崇拜的神秘活动的情况,但今年的一月一日,贾纳斯信徒们举办了一个最不正统的仪式,其中有两个局外人——奎因父子——进来搅和了他们的圣事,于是这最后一次聚会就有了非常详细的记录。

仪式这样开始,一月一日下午两点五分,维利警佐在贾纳斯的钢脸上面敲击了三下,里面传出了显得十分吃惊的问话:“谁呀?”警佐低声念了一声万福玛利亚,并且往门口蹭了蹭。门开了,里面是三个老年男人惊愕的面孔。这几个异教徒来到里面,仪式开始。

这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里面有四脚的祭坛,还有烧杯形的法器和奥秘的褐色圣水等等一些东西。当然还有对神灵的亵渎,除了这个仪式之外,更多的内容是关于我们的主题。

以下是简短的问答,具体内容是这样的:

警官:先生们,我是奎因警官,来自警察局总部,这是我儿子埃勒里,门口那个大个子是维利警佐,我的同事。

布莱克:警察?爱德,你知道这是——

坦普尔:不知道,罗德尼。或许查理,哈哈——?

梅森:怎么回事,警官?这是一间私人俱乐部房间——

警官:你是哪一位?

梅森:查尔斯·梅森——梅森连锁剧院公司的。但——

警官:这是一个聚会——你叫什么?

坦普尔:我?爱德华·坦普尔。律师。你的意思是——?

警官:我猜,矮胖子,你就是华尔街的小罗德尼·布莱克吧。

布莱克:警官——!

埃勒里:你们几位先生中哪一位属于贾纳斯信徒中小集团里的人?

梅森:小什么,什么?

布莱克:集团,我想他是这么说的,查理。

坦普尔:小集团?什么小集团?

布莱克:瞧,我们是东大13届毕业生中健在的四个人中的三个……

埃勒里:这么说,你们几位还不知道比尔·厄普代克已经死了?

全体:死了!比尔?

警官:把事情的经过给他们详细讲讲,埃勒里。

埃勒里耐心地向他们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威廉·厄普代克被谋杀,价值二十万美元的可兑换证券不翼而飞。当他讲述这个故事时,来自中央大街的老警官和他的刑警警佐仔细研究了那三张老脸:剧院巨头、律师和经纪人,他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显得整个茫然不知所措。

最后,查理·梅森说:“我的手是干净的。爱德,你呢?”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查理?”坦普尔语气平淡地说。他们都看了看布莱克,对方厉声说:“不要试图把我当成坏人,你们这些叛徒!”

于是,仿佛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三位神仙转过头以冰冷的目光盯着这三个俗人。

问答继续进行:

埃勒里:坦普尔先生,你前天晚上十一点到半夜十二点期间在哪儿?

坦普尔:让我想想。前天晚上……那是新年前夕的头一个晚上。我十点钟就上床睡觉了。

埃勒里:我相信你是单身。你雇佣人了吗?

坦普尔:有一个。

埃勒里:他呢——?

坦普尔:他不和我住一起。

警佐:没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警官:你呢,布莱克先生?

布莱克:呃,事实是……我进城去看了一场音乐剧……十一点到十二点我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到怀特普莱恩斯!

警佐:哈!怀特普莱恩斯!

埃勒里:就你一个人吗,布莱克先生?

布莱克:呃……是的。我家里人都出去度假了。

警官:没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梅森先生?

梅森:见鬼。(有人在敲门。)

警佐:这又会是谁呢?

坦普尔:是比尔的鬼魂吧?

布莱克:你这人真没劲,爱德!

埃勒里:进来。(门开了。进来的是妮奇·波特。)

妮奇:抱歉打扰了,可她来找你,埃勒里。她非要坚持见你,说她刚刚想起了一些关于圈内小集团的事,而且——

埃勒里:她?

妮奇:进来吧,厄普代克太太。

“他们在这儿呢,”厄普代克太太说,“我很高兴。我要看看他们的脸。”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厄普代克太太,”妮奇挑衅地说。

奎因警官低声说:“维利,把门关上。”

但这个案子并不是要靠有罪的表情定案。布莱克、梅森和坦普尔围着这个老寡妇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时还打着手势并发出沙沙的声响以排遣内心的不安,直到最后安静下来,她才开口绝望地说:“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布莱克望着窗外,梅森脸色铁青,而坦普尔紧紧地抿着嘴。

然后埃勒里走向窗户,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厄普代克太太,你想起了圈内小集团的什么事了吗?”

她停止了哭泣,把手屈起来,放在膝盖上休息,直视着正前方。

“是那五个人的名字吗?”

“不是。比尔从没有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但我记得比尔有一次和我说:‘玛丽,我会给你一个提示。’”

“提示?”

“比尔说他曾经意识到那五个小圈子里的成员的名字有些滑稽。”

“滑稽?”埃勒里大声问道,“关于名字?”

“他说所有五个名字有一点碰巧是一样的。”

“一样?”

“他笑着……”厄普代克太太停了一下,“他笑着说:‘玛丽,你是否记得我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我记得我说:‘比尔,别再猜谜了。你什么意思?’他再次笑了笑说:‘噢,你看,玛丽,你也在里面。’”

“你也在里面,”妮奇茫然地说。

“我不清楚他指什么,但他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一句说的。”此刻她抬头看看埃勒里并满怀希望地问,“这有什么帮助吗,奎因?”

“噢,是的,”埃勒里温和地说,“都有帮助,厄普代克太太。”他转向那三个沉默的贾纳斯信徒并说,“你们有哪位先生愿意试试你们的智力来猜猜这个谜吗?”

但几位都保持沉默。

“看来你们的回答是否定的,”埃勒里说,“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来猜猜看。罗伯特·卡尔顿·史密斯,斯坦福·琼斯,彼得·齐星·布朗,威廉·厄普代克。这四个名字,按照比尔·厄普代克的说法,有一点是一样的。是什么?”

“史密斯,”警官说。

“琼斯,”警佐说。

“布朗,”妮奇说。

“厄普代克!”警官说,“小子,你把我难住了。”

“把我也算上,我们一起猜。”

“埃勒里,请吧!”

“四个名字中的每一个,”埃勒里说,“里面都和一所著名学院或大学的名字有关。”

大家都相对无言。

“罗伯特——卡尔顿——史密斯,”警官有点怀疑地念叨着。

“史密斯!”妮奇嚷道,“史密斯学院,在马萨诸塞州!”

警官看上去很吃惊:“斯坦福·琼斯——加利弗尼亚大学,斯坦福!”

“嘿,”维利警佐说,“布朗,布朗大学,在罗德岛!”

“厄普代克,”妮奇说,然后她停下来,“厄普代克?没有叫厄普代克名字的学院呀,埃勒里。”

“威廉·厄普代克是他的全名,妮奇。”

“你是说‘威廉’吗?有一所叫威廉姆斯的,多一个s,但没有叫威廉的。”

“厄普代克和他太太说什么了?‘玛丽,你也在里面。’威廉·厄普代克在里面,玛丽·厄普代克也在里面……”

“威廉和玛丽学院!”警官嚷道。

“这样所有已经知道的四个人的名字都和大学联系上了。但既然厄普代克告诉他妻子第五个名字也有一点相同之处,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一切就是试试看这三位先生的名字是否有一个是一所学院或大学的名字——我们将找到那个为了独吞团内小集团成员的共同财产而蓄意谋杀比尔·厄普代克的恶棍。”

“布莱克,”小罗德尼·布莱克唠叨说,“小罗德尼·布莱克。从里面给我找出一所学院,长官!”

“查尔斯·梅森,”查尔斯·梅森不太坚定地说,“查尔斯?梅森?你们看!”

“那,”埃勒里说,“你的脖子上挂的是些什么东西呢?坦普尔先生。”

“坦普尔?”

“宾西法尼亚的坦普尔大学!”

当然,这种做法显得有点荒谬。成年人用徽章和护身符玩神性,就如同小孩在洞穴里共谋一件事。居然要靠命名法的小把戏来破获一起谋杀案!东方大学太大,这类小孩子的把戏根本不适用。但就本案来说,这点事却成了破案的关键。以下是有关的几件事:

之一,爱德华·坦普尔,东大13届毕业生,在新年头一天从东大毕业生俱乐部13层楼上跳楼了。他不是“掉下去”的。

之二,这一年东大新设立了一个艺术基金,其资金来源不是靠来自石油城的东大某个隐去姓名的有钱人捐赠,而是用圈内小集团成员保险柜里的钱,这笔钱由坦普尔于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转到另一家银行并用假名租用了一个保险箱,后被重新找到。

之三,贾纳斯神像屋并没有被改为储存亚麻的库房,而是被毕业生俱乐部所用。两面神社团的名称也不再用了;原来挂在十三层圣殿门上的那个不锈钢贾纳斯圆形浮雕,则由东大校长在一月份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亲自登上乔治·华盛顿大桥,扔进了哈德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