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Y

妮基一直在危机的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到了九月第一个星期的周末,除了头晕耳鸣,她什么感觉都没了。她连自己正在敲下的内容是什么都说不上来,连今天是几号都不清楚。这些日子,她就像生活在恍恍惚惚的梦境里。

玛撒和德克进进出出,就像一组互不关联、也没什么规律的镜头。整整一个星期,妮基没见他们说过一句话,或是看过对方一眼。晚上在卧室里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但是在睡眠以外的时间里,他们的行动交错而过,互不相干,就像在距离遥远的星辰轨道上各自运行。妮基暗自庆幸。但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又会跌入梦魇之中。

她隐隐感觉自己很清楚现在的情况。德克有意无视玛撒的行为,因为他不愿让自己的生活被玛撒的事牵着走,他无法做到关注玛撒而无动于衷。而玛撒……对于玛撒的情况,妮基懵然不知。玛撒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打扮之后逃离家门,通常在半夜之后才回家,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德克努力工作,创作欲高涨。有时候妮基已经睡下很长时间了,还听到他在打字机上工作,同时伴随酒瓶酒杯叮叮当当的声音。直到临近周末——也就是噩梦前夕——妮基才发现德克根本不在卧室睡觉了,他只是和衣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躺一躺。早上玛撒一出门,他就进了卧室关上门。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星期五,九月的第四个星期五——是个红色星期五,正如妮基后来记得的那样。

星期四晚上,玛撒回家之后,去敲妮基的房门。

“不用敲,玛撒,进来吧,”妮基说,“我没睡觉。”

玛撒没有进来,她站在门口说:“妮基,是星期六晚上。”

“什么星期六晚上?”

“开幕式是星期六晚上,在布里奇波特。”

“哦,好的。”妮基已经把布里奇波特的开幕式忘得一干二净,把格林斯潘那出戏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会给你和埃勒里,还有你想要带去看戏的人留票,票会放在门房那里。”

“你不觉得激动吗?玛撒,谢谢你啦!”

“你会告诉德克吗?”

“告诉他什么?”

“开幕式的事,我也会给他留张票。”

“你是说德克还不知道……”

但玛撒已经转身走了。

星期五早上,玛撒出门之后,妮基将此事告诉了德克。德克痛苦地皱着忧郁的眉头,说:“开幕式?”然后点点头走开了。

玛撒四点刚过就回家了。

“玛撒,出什么事了?”妮基已经很久没见到玛撒半夜之前回家了,见她这么早回来,只能推测是因为有了什么麻烦。

“没出什么事,”玛撒冷冷地说,“我们今晚要穿晚装,我回来换衣服,然后去布里奇波特。”

玛撒进了卧室,锁上门。妮基听到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就回了书房。

“谁来了?”德克问。

“是玛撒,她要主持今晚的演出。”

“在布里奇波特吗?”

“那当然,我想他们所有的舞台布景和道具都在那里,他们都很熟悉那里的舞台……”妮基意识到有个想法从德克脑中一闪而过:去布里奇波特会路过达里恩!

德克转过身,过了一会儿,又接着口授下去。

五点过了几分钟,电话响了。电话就在妮基手边,她拿起话筒,漫不经心地说:“你好,这里是劳伦斯寓所。”

“请让劳伦斯夫人接电话。”是范·哈里森。似乎有只冰冷的手扼住妮基的咽喉,她努力克制住自己。

“她……她已经走了。”妮基挂上电话,手还放在话筒上,“接着说,德克。”

“是谁?”

“有个人找夏洛特。我看看,现在该……”

妮基一边麻木地看着打出来的字,一边暗自感谢命运,因为周五下午正好是夏洛特放假的时间,“我不太明白,德克,我觉得最后这段好像有点儿问题。要不我出去补个妆,吃点儿东西,你再把这段琢磨一下?”

德克还没来得及说话,妮基就走出书房,把门带上了。

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刚刚走到门厅,响第二声之前,妮基一个箭步跳过去拿起了话筒。

“我告诉过你……”她刚恶狠狠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喂?”一个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是玛撒,她正用卧室的分机接听电话。

“玛撒吗?”哈里森听上去很生气,“刚才接我电话的那个家伙是谁呀?她说……”

妮基听到玛撒倒吸了口气,接着用一种妮基绝不可能误会的严厉语调说:“这是找我的电话,妮基,你挂上。”

“啊,对不起,玛撒。”妮基按下通话键,堵在喉头的冲动让她无法罢手,非常非常缓慢地,她又放开了通话键。

“——才知道你原来在家,”哈里森在抱怨着,“我是在剧院给你打电话的……”

“范,你疯了吗?你是疯了吧?”玛撒严厉的声音现在变得刺耳,非常难听,“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下,我要你去那幢房子。”

“我去不了。我得去布里奇波特。范,看在上帝的分上,挂上电话!”

“不,除非你答应会在达里恩停一下,”哈里森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也更喜悦,“要不然……”

“行吧!”玛撒带着哭声说出这句话,砰的一声放下话筒。

妮基挂上电话,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到深深的恐惧。她走进起居室,在推开书房的门之前停了一会儿,好让自己镇静下来。

当她站在那里冷静自己时,她听到玛撒的高跟鞋嘚嘚地穿过门厅,门轻快地关上了,一切似乎都没发生。

玛撒走了。妮基打开书房门。

“我去得不太久吧……”德克的书房分机话筒还贴在耳边,没有放下来。

妮基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德克面无表情,像青铜铸成的一般僵硬。有那么一会儿,妮基觉得他已经死了。

不过他还是动起来。他将话筒从耳边拿开,低下头盯着它,接着皱起眉头,脸上的青铜表情也开始融化。话筒从他手里掉下来,悬挂在书桌边上,敲打着抽屉。

德克撑住椅子站了起来。

“德克,德克,等一等。”

妮基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她差点儿就要转过身去,看看身后是谁,但接着就明白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德克绕过书桌,大腿撞在桌子尖角上,但他浑然不觉。

“德克,你要去哪儿?”

德克严肃地穿过书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要来触碰她,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当他离妮基只有一步之遥时,妮基才明白他根本没意识到她在这里。

“德克!”她拽住他的胳膊。

德克目不斜视、一步不停地走过她,走过门厅,走过起居室。

妮基身不由己地被他带着走,她紧抓着的那只胳膊绷得紧紧的,不住地颤抖着。

他走进卧室,来到书桌旁,打开最上面的抽屉。片刻之后,他看上去有些迷惑,有些苦恼。

“哦,我知道了,”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拿走了。”

“我打电话给埃勒里,德克,”妮基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你只要等在这里,只要一分钟,等埃勒里来了……”

德克动了动胳膊,妮基觉得突然有个又平又硬的东西打在自己的脊背和后脑勺上。德克晃了一下,就从她手中消失了,接着整个房间沉人了水中。过了一会儿,妮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对着天花板上的丘比特石膏浮雕。

她艰难地拖着脚步,狂乱地四处查看。

“德克!”他不在卧室。

“德克!”也不在浴室。

“德克!”妮基惊惶地找遍整幢房子,尖声高喊着他的名字。但是,德克也走了。

妮基知道自己要做的下一件事是打电话给总机接线员,用一种傲慢的语气责问为何这么久还没接通达里恩的电话。一个听上去很遥远的女声说:“那里一直占线。要我过几分钟再试一次吗?”

“哦,不,算了吧,”妮基听到自己啜泣着说,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听见了埃勒里的声音,她哭着说,“不,德克已经走了,他已经走了,我也联系不上达里恩那边——老在占线,占线,我想警告哈里森,让玛撒赶紧离开——他很可能把话筒摘了,免得被人打扰,让他的灵魂下地狱去吧……他正准备扮演大情圣,在布置他那廉价的小舞台……”

“等一下,”埃勒里,“妮基,等一下。”

但妮基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嘟囔着:“如果他知道哈里森这个人,知道哈里森住在哪儿,就肯定找到那个地址了。他跟踪他们,埃勒里,他一直在跟踪他们。他行动起来这么——这么……”

“妮基!妮基,听我说,”埃勒里说,“你在听吗?”

“在听。”妮基抽噎着说。

“我们必须从西环高速赶过去,这是条捷径——如果我取道东边然后再向南去接你,就会浪费很多时间。你乘出租车直接到我这里来,我会在门前,等在车里。听明白了吗,妮基?尽快过来,立刻!”

埃勒里驶上西环高速路,车速是经过仔细计算的,变道时忽快忽慢,灵巧地穿梭在拥堵的车流中,就像裁缝在穿针引线。

“开快点儿,埃勒里!”

“不行,我可不想被警察拦住,开个罚单的时间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让德克冒这个险吧,他多半正在狂奔呢。”

“啊,我希望警察拦住他,我希望警察把一大本罚单扔在他身上……你确定吗,埃勒里!你确定那边的电话还在占线?”

“我一直不停地打那个电话,直到必须下楼出门为止。哈里森把话筒摘了,就是这样。”

埃勒里进入克罗斯,转上哈奇逊河林荫大道后,车流不再那么拥堵了,但威彻斯特的警车无处不在,他不能提高车速。妮基不停地咬指甲,奇怪埃勒里怎么能这么冷静。弗农山庄、新罗谢尔、拉奇蒙特、马马罗内克……这些路标缓缓掠过,就像一队懒洋洋的老太太。

“他在那儿!”妮基尖叫起来。一辆黑色的别克路霸被拖到了草坪上,一个纽约州警正在挡泥板上写罚单。但是当埃勒里放慢车速,从那辆车旁驶过时,妮基看到了车窗后面那个人,那人皮肤白皙,灰头发,胖乎乎的手保养得很好,还戴着钻戒。

现在他们已经进入康涅狄格州,行驶在梅里特林荫大道上。

多么漫长的路啊,妮基合上了眼睛……

她是被惊醒的。他们的车已经离开林荫大道,歪歪扭扭地驶入一条弯曲的柏油小路,高速前进。

“你睡着了。”

“我才睡不着呢。”妮基哼哼唧唧地说。

“我们快到了。”

在狂怒之下,德克的别克车直接开上了哈里森完美的草坪,石阶上可以看到脚印。

别克车里空无一人。房子前门敞着。

埃勒里蹿上台阶,跑进哈里森的起居室。一个身穿黑制服,系着蝶形领结的瘦小男人正手足无措地按着电话键,他的丹凤眼已经肿了。“我要报警,”他激动地说,“我要报警!”

妮基步履蹒跚地进门时,埃勒里已经快到了楼梯顶部,他高喊着:“德克,住手,快住手!”

楼上传来家具玻璃哗啦啦翻倒破碎的响声。

埃勒里飞奔着穿过通向主卧的大厅。玛撒躺在那张圆形大床的床脚,大战中的一个小动作就把她撂倒了。她衣衫凌乱,正徒劳地努力整理自己,眼神像惊恐的动物。

德克和范·哈里森在卧室里扭打在一起,拳打脚踢,翻来滚去。哈里森的假发被扯离头皮,匪夷所思地挂在耳朵上,脸颊也被打破了。德克的鼻子流着血,一些血滴在了哈里森身上。哈里森身上穿的睡袍已经撕裂,令他在扭打中碍手碍脚。

卧室变成了屠宰场,一片狼藉。镜面天花板全都碎了,玻璃洒在下面的黑色皮毛小地毯上。

他们两人都随手捡起各处的裸体雕像掷向对方,靠近黑檀木小桌的椭圆形观景窗被穿窗而过的宁芙女神像打得粉碎,雕像的碎片落得满屋都是。一把椅子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两盏灯都被打烂了,墙上挂的画像也掉下不少。

埃勒里低下头冲过去。有那么一会儿,这场扭打变成了三人格斗。

埃勒里设法插进他们两人之间,而两个对手都要把他打开,三人像狗一样咆哮着。他们又打又扭,又抓又挠,满屋翻来滚去,不时撞到桌子,上面放着的手提打字机也掉到地上。埃勒里中了一拳,他绊到打字机上,踉踉跄跄地后退,试图保持身体平衡,但头撞到墙壁,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头晕眼花地倒在床边。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像僵立在床边门道里的妮基一样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噩梦走向高潮。

他们三人扭打时撞到了桌子,碰开了桌子中间那只扁平的抽屉。

等埃勒里能够看清楚周围时,看到的是范·哈里森站在桌前的小地毯上,捂住自己的腹股沟,嘴唇痛得缩了起来。德克趴在桌上,他是在最后一轮野蛮格斗时被掀到那里的。他右臂伸开,正好就落在打开的抽屉里。张着嘴,血从鼻子里涌出来,滴在青肿的嘴和下巴上,染红了牙齿。

埃勒里看见德克转了一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在抽屉里碰到的什么东西,他抬起手,身体也抬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东西。

那是哈里森的点二二手枪。哈里森脚步一转,猛扑过来。

德克接连击发五次,哈里森的颈部、胸部和腹部都出现了血洞,还有两发子弹打碎了书桌上的镜子。

玛撒尖叫起来。

德克麻木地转身走向大床,一次又一次地开枪,开枪,开枪,开枪,第九次击发之后,枪里没有子弹了,但他还是不断扣动扳机。

埃勒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玛撒倒在哈里森的床上,仿佛从一个制高点跌落下来。埃勒里转身看她时,她的手还在抽搐。红色的污迹迅速在她头上和衣服上蔓延开。埃勒里弯腰看着她,能够听到她在呼吸。

身后砰的一响,埃勒里转过身,看到那只左轮手枪从德克手中滑到地上,德克晃晃悠悠地倒在地板上,静静地躺着。

“妮基!”妮基一动不动。

“妮基!”埃勒里跨过德克的腿,绕过哈里森的尸体,绕着大床走到门廊,拍了一下妮基的脸颊,拍得很重。妮基哭起来,用手捂住脸。“现在下楼去,接通电话,给医院打电话——斯坦福或诺沃克都行,叫急救车。玛撒还活着。然后报警,如果那个塔玛还没接通电话的话。”他清晰地高声发出指示,好像妮基听不见一样。

埃勒里将妮基转了个身,推着她走。妮基跌跌撞撞,摸索着找到路,下楼去了。

埃勒里转过脸看着屋里,差点儿又昏过去。

范·哈里森,这个本应该死了的人,此刻却手脚并用地往墙边蠕动,移动时将那块黑色小地毯都染红了。他到了墙边,开始抓墙壁,裂开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些动作让他流了更多的血,他瘫在护壁板旁,脸压在护壁板的白色皮革上。

“别动!”埃勒里冲过房间,“哈里森,别再动了。不要动了!医生就要到了,他们会救你……”

演员微微抬起脸,埃勒里看到了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试图表达某种意图,是他破损的喉咙已经办不到的——他已必死无疑,也许,还有什么埃勒里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哈里森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伸到自己的胸部和腹部,仿佛要看看自己受了什么伤,确认一下伤口。血染了他满手。他向下看着自己的手,很惊异。接着眼睛里出现了另一种表情,一种——埃勒里敢发誓——高兴的表情。

哈里森滚动了一下,使自己面对墙壁。他又弄出了血。

“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森,躺着别动。”

演员的一只手扶着另一只血淋淋的手,勉强挨近墙壁,碰到墙面。他的食指僵硬地伸直。在墙壁的白色皮革上,这只食指从右上到左下,斜斜地画下一道抖颤下行的红色印痕:

I

他在试图努力写什么东西。

他的手指落下来,摸索着自己的肚子。红色墨水,埃勒里想,他要更多的红色墨水。埃勒里跪下来,托住哈里森的腋窝。那只再次蘸满血的手指慢慢地抬到墙面,又写起来,又画了一道下行斜杠,这次是从左上滑向右下,穿过刚才的那道:

X

田华盛顿市场……华盛顿……W,在哈里森的密码表里,与玛撒的最后一次约会就是W。W……X……

又一次,他在做又一次努力。他想写得更多。

埃勒里帮着他,帮他僵硬的手指蘸取新鲜血液,帮他抬起沉重的手臂,帮他稳住。

又一笔下行印迹,就在X旁边,与第一笔印迹完全相同:

XI

接着又是一笔:

XY

在最后一笔下行印迹连上那条斜线时,哈里森的身体忽然往下一沉,仿佛被一股拖他离去的浪潮卷住,他试图留在埃勒里的手臂里,僵硬地抗拒那股浪潮,心脏也就多跳了一两下,接着在一股血沫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死了。

那天的整个晚上,以及那晚之后无穷无尽的日子里,埃勒里被一个鬼魂缠住了。那个鬼魂有只滴血的手指,红红的手指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写着字母表上第二十四和第二十五个字母。那个神秘的符号占据了埃勒里的全部心思,直到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可他到底还是没能摆脱这个鬼魂的纠缠。

后来的日子里,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晚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在这片混乱中,他本人的行为虽然严肃而高尚,却对发生的一切完全无能为力。他对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达里恩的警察来了,州警来了,布里奇波特也来了人。玛撒被护送到诺沃克医院,并立刻上了手术台。德克被匆匆带走,像鱼一样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哈里森的遗物和一片狼藉的卧室都被拍照并测量,遗体在验尸官的监视下被抬了出去。纽约和康涅狄格州各个城镇的记者蜂拥而来,很快就聚到那片草坪上,乒乒乓乓地敲门,噼噼啪啪地按闪光灯,招来了成群的蚊子、蛾子和嗡嗡作响的蜜蜂。他,妮基,还有那个日本管家,一次又一次接受询问。那个晚上,他父亲神色黯然,坚持陪在他身边。在某个时刻,列昂·菲尔茨出现了一下,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居然得到与他单独相处的几分钟时间。天快亮时,他、妮基和多摩——还有警长——坐在布里奇波特的某间办公室里,与州检察官谈话,检察官的内衣外面披着件外套,连袜子都没穿……尽管埃勒里记得所有的情况,但他还是说不出那个晚上,当范·哈里森在他臂弯里咽气时,那些细节有什么哪怕是最渺茫的意义。一切都笼罩在由X和Y字母组成的红色迷雾之中,这些字母烩成血淋淋乱糟糟的一锅,蒸腾缭绕,让人视线昏暗,越发看不清真相。

XY……红色的字母。

他尽量置身事外地思考,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正站在那面皮革墙壁前,就像教授站在一块想象中的白板边,指着墙上的血色XY,耐心解释着哈里森的密码,一直讲到那次在华盛顿市场的短暂会面(以W开头的最后一次约会)。但那也没什么帮助,因为他还是无法解释哈里森究竟为什么拼命从死神手中挣扎回来,在墙上涂抹这些符号。

还有些别的记忆:他和妮基、警长站在诺沃克医院那间拉着窗帘的急救室里,围在玛撒床边,看着她呼吸。他们几乎看不见玛撒,因为她脸上都是纱布和绷带,紧紧地绑着,一直缠到其他部位。

妮基看到那些绷带之后就像开动了马达,一次次不停地说,玛撒需要一位专家,一位专家。他也不停向妮基保证,这里有专家,就站在床那边,这里还有一大批非常专业的医疗人员。有人对他们说,玛撒的情况很难说,但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现在,他们真的必须离开了。

但这些记忆和妮基当时翻着白眼、站立不稳的模样混在一起。之后是长时间驱车回家……妮基瘫倒在他床上……那些记者……还有,过了很久,那些询问……

第二天,妮基回到诺沃克,在那里开了一个房间。玛撒还活着,医院那些人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还是不能见她。妮基在走廊上驻扎下来。

此时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范·哈里森,他死了。

XY……

是的,下一次约会地点就是密码X-西区第四十六街一家墨西哥餐馆。在那之后,是密码Y——纽约扬基大体育场。

但是为什么后面两处约会地点会让哈里森临终前念念不忘、无法放手呢?难道这两次约会会发生什么事——那种哈里森想让埃勒里知道的事?

埃勒里去了西区第四十六街,站在泽齐特尔餐馆外面,看着餐馆的绿色霓虹灯招牌和跪着的印第安人图案,还有镶着淡绿色瓷砖的前窗。他摇摇头,走了进去,问了些问题,一无所获地离开这里,仍然没拨开那团红色迷雾。那里的人都不认识范·哈里森,也不认识玛撒·劳伦斯。

是不是扬基体育场?他去了扬基体育场,与那里的俱乐部员工交谈一番后,摇着脑袋离开了。那里没有人认识范·哈里森和玛撒·劳伦斯,只知道报纸上报道的那些事。

XY……

喜欢耸人听闻的神秘事件的报纸将此案称为“红字谋杀案”,此案给报纸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话题。某个小报的摄影记者趁着混乱在外墙上搭了个梯子,从那个碎掉的椭圆形窗户里伸进自己的摄影设备,拍到了照片。救护人员正将玛撒抬上担架,哈里森那具弹孔清晰的尸体就在一边。红字谋杀案……人们还给此案起了很多名字,都不如这个名字富有文学色彩。

由于那支枪的缘故,这些报纸多半称之为“谋杀案”。

案件开始审理时,埃勒里对哈里森留下的死亡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并不比哈里森写下它时了解得更多。

那些一直关注此案案情的报纸上也没有一个字——埃勒里读了所有相关文字——提出过任何稍微靠谱的推测。

这将是一次简短的庭审。所有人——一直在为德克·劳伦斯辩护的著名庭审律师达雷尔·艾恩斯,州检察官办公室,莱文法官,还有新闻记者——虽然多少有点儿失望——和陪审团都意见一致。对于犯罪性质没有任何质疑。唯一的问题在于什么样的惩罚是公众可接受的。这不仅是‘律师’的案子,还是陪审团的案子。一个抓到自己妻子正和情人通奸的男人应当被判谋杀罪吗?达雷尔·艾恩斯的辩护词是不成文之法。

“不成文之法认为,”艾恩斯在开场白中对陪审团说,“对某些具有特定性质的犯罪行为,应当考虑给予一定程度的赦免。特别是当一个男人的荣誉被通奸行为玷污,而他出于本能,而且是尊贵的本能,为捍卫荣誉而犯下的罪行,更应当被予以考虑,给予赦免。

“在这个案子中,你们要根据自己的人类良知来思考,在那个时刻,面对如此不堪的关系,有损他声名的背叛行为,面对那个寡廉鲜耻地将自己妻子诱惑到肮脏的床上,那个情事中的爱情强盗,而自己的妻子也心甘情愿一次次与其通奸,一个年轻丈夫冲动的暴力行为是不是可以谅解的。对于丈夫的男性尊严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发现自己妻子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更严重的侮辱了。这位丈夫做了你们之中任何人在他的位置都会做的事,我想,你们不会因此而惩罚他吧。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之中的丈夫可以想象一下,发现自己妻子在别的男人床上的情形,而妻子们则想象一下自己丈夫在别的女人床上的情形……

“我是个守法公民,也是个律师,我认同法律的规定,杀人不能不受惩罚。但同时法律是公正的,人们是通情达理的、仁慈的。各位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在本案中,我要对你们说的是,检视一下自己内心深处,研究一下激发怒火的证据,考虑一下该死的特定情境,你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裁决,这位受到背叛的不幸年轻人是无罪的。”

接着,艾恩斯简单宣读了一下辩护词已经证实的事实,带着宽容的神情坐下来,就像一位刚给孩子们发完作业的老师。

庭审继续进行,检察官传唤了各类执法人员到场提供证词,展示了警方拍下的受害者和现场照片,确认了行凶武器、与行凶武器有关的弹道测试、以及在死者体内发现的子弹,宣读了法医的检验结果,询问了目击者——一个是埃勒里,奎因,另一个是妮基·波特,都是纽约市民——以弄清枪击发生的现场情况……所有细节都指向法院里每个人早已明确的结论:被告人德克·劳伦斯,玛撒·劳伦斯的丈夫,三十三岁,职业作家,家住纽约市贝克曼公园某寓所,九月四日星期五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左右,枪击并杀死了一位名叫范·哈里森的演员,重伤了妻子玛撒·劳伦斯,地点就在康涅狄格州费尔菲尔德县达里恩镇,哈里森家的主卧室里。而他妻子玛撒仍未脱离生命危险,每一分钟都可能死去。

艾恩斯只对埃勒里和妮基做了交叉质询。

埃勒里所提供的直接证词包括德克那支军用点四五自动手枪的情节——对于法庭来说,其意图一目了然,显然是有预谋的准备工作。在交叉质询中,艾恩斯继续详细盘问了这个情节,引导埃勒里说出他最后是怎么处理那支点四五手枪的,然后再次强调这个事实,即被告跟踪有罪的妻子去了那次要命的约会,但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是赤手空拳去的。

艾恩斯把案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向陪审团提交关于玛撒出轨的确凿无疑的事实,这部分工作通过埃勒里和妮基的证词完成。他们发现自己是控辩双方的证人,处境非常微妙。埃勒里的黑色笔记本里记载了大量细节,从A酒店六三二房间那次约会开始,他曾经目睹受伤妻子及其死去情人的约会时间、地点,这些都进入了法庭记录。有玛撒签名的那捆情书被当庭确认并宣读,那是从哈里森卧室书桌的底层抽屉里找出来的。确认了哈里森卧室衣橱里的一些女性服装属于玛撒·劳伦斯——真是一次冗长的陈述,整个过程中,埃勒里一直避免去看德克。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德克就那么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里,凝视着法官椅子后面悬挂的那面旗子。妮基的证词主要是关于密码信和做了标记的那本指南——那本书后来再也没找到;她还确认了放在哈里森卧室衣橱里的衣服是玛撒的。之后,在艾恩斯犀利的追问下,妮基回顾了九月四日那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哈里森突然打来电话,玛撒非常惊惶,仓促离家,德克的偷听和反应,紧急致电埃勒里求助,他们两人徒劳无功地赶去康涅狄格州。

艾恩斯还传了多摩管家作证,管家证实,至少有五次,他替玛撒·劳伦斯打开哈里森家的门,看着她进了那位演员的卧室。

达雷尔·艾恩斯满怀激情地将辩护的第二部分贡献给了哈里森。这位律师招来一大队证人——在其他情况下,法院是要对旁观者清场的,那些证词在律师办公室里取证就可以了——这些证人证实,哈里森在与玛撒通奸之前,与不少有夫之妇有婚外情。艾恩斯出示了证据,表明哈里森近些年从演员职业中得到的收入多么微乎其微,哈里森的银行储蓄账目和几只保险柜里的贵重物品显示,哈里森的大笔现金来源无法用他的正当收入解释,也没在个人收入所得税申报表中报告。接着,律师将玛撒账户上的多笔现金取款记录与哈里森若干账户上的存款记录相对照,发现存取的金额完全一样……

直到星期五庭审结束时,德克的律师还在描述那位死去的演员多姿多彩的吃软饭生活。他许诺说下星期一要提出更多——多得多——的证据。德克被带回位于布里奇波特北大街的县监狱牢房,埃勒里和妮基驱车去了诺沃克医院。玛撒的情况没有好转,她在药物作用下处于深度昏迷。他们得到许可,能在她的房间里待几分钟。玛撒的眼睛是睁着的,但似乎没认出他们。玛撒的医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艾恩斯和州检察官企图取得她证词的正式要求。

埃勒里说服妮基,同他一起回到纽约度周末。

星期六一早就不顺,整个早上电话响个不停,门铃也响个不停。埃勒里打算让妮基安安静静地过一天,悄悄带她离开了西区八十七街,去了中央公园。他们在闷热的天气中一言不发地闲逛了几个小时。后来妮基走不动了,埃勒里就为她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妮基将脑袋枕在埃勒里腿上,小睡了一会儿,偶尔还呻吟一声。

XY……埃勒里没法将这两个字母驱逐出脑海。

庭审中,控辩双方都未能对此提供更多的解释。这个细节已经被写进法庭记录,被当做濒死之人脑子里出现的无关紧要的幻觉,搁置下来。

但是埃勒里还记得哈里森临死前做出的惊人努力,那种行为肯定有意义。这个符号不是无关紧要的,埃勒里对此很有把握。

哈里森到底想要传递什么信息呢?

妮基醒过来后,他们继续在公园里漫步,快到傍晚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公园动物园区那些漂亮的小型建筑群中。他们在平台上找到一张可以俯瞰海豹池的桌子,埃勒里去了趟咖啡屋,带回了三明治和牛奶,他们就坐在那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吃喝,一边望着蹦蹦跳跳的孩子,还有围在高高的猴笼和海豹池边的人。

妮基终于开口说话了。“很高兴我们到这里来了,埃勒里。动物园总是能让人放松下来。”

“你说什么?”埃勒里说。

“动物园,”妮基重复着,“我喜欢这个词,你呢?英语里没有任何一个词像动物园这样,让人联想到嬉闹,但对我来说,是令人安静的那种嬉闹。我在堪萨斯时,爸爸有时带我去斯沃普公园的动物园,即使在那时,动物园对我来说也不意味着可以疯跑嬉闹,不等同于目瞪口呆地看动物,之后的日子里,梦到斑马和猴子的那种乐趣……你说什么?”

“动物园,”埃勒里再次咕哝了一声,“动物园。”他直挺挺地坐着。

妮基看着他,诧异地说:“是呀,当然是,那就是我刚才……”

“动物园……我一直没想起来!”

“没想起来什么呀,埃勒里?”

“Z。哈里森那本书里的最后一个字母密码。”

妮基脸上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她转身走开。

但埃勒里还在说,说得很快:“哈里森写下了字母X和Y,然后就死了,设想一下,妮基……要是他还没有写完呢?”

妮基表示不同意:“你的意思是说,他想加上Z,但没等写完就死了?”

“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嗯,我猜情况可能是……”

“不是可能,是必然,不然XY就没有意义。”

“XYZ……我看不出XYZ比XY多了什么意义。”

“那是终结的意思,”埃勒里挥着胳膊说,“终结之意,哈里森密码的终结……哈里森的终结。”

“什么呀,”妮基叹气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埃勒里看了看手表:“今天要赶到那里太晚了……”

“今天要赶到哪里呀,埃勒里?”

“赶到动物园。”

“你正在动物园里呀!”

“这不是哈里森的动物园,”埃勒里说,“哈里森密码书里的动物园在布朗克斯公园。妮基,我明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里。”

“但是你究竟想在那里找什么?”

埃勒里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

几个朋友带着妮基去长岛参加荡舟一日游。因为刚发生的一起杀人案件,探长必须去总部。这样一来,星期日埃勒里就可以独自驾车出门了。他对这种顺理成章的安排很是满意。

天气阴沉沉的,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大片雷雨积云,悬垂在岩壁之上。这种天气正符合埃勒里的心情,尽管他一直惦记着妮基,冥冥中仿佛有什么预兆似的。

他焦躁不安地在西部高速公路拥堵的车流中慢慢向前挪动,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XYZ……还是有可能的,简直太有可能了。那么可能是什么呢?

埃勒里深受困扰。Z是终结,它结束了一轮循环。这样一来,你就被拘在这个旋转木马上沿着轨道跑下去。也许有一个圈套?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笨。

他在达克门街下了高速公路,沿着布罗德路向北到了第二零七街,那条街不堵车。在第二零七街一直向东,从伏特哈姆路转入佩尔哈姆路,就看见了布朗克斯动物园的大门。

他将车停在入口外的停车场,开始了漫无目标的奥德赛探索之旅。与其说自己像奥德修斯,他觉得自己更像约尔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不过奥德修斯是和猪一起冒险的。而且既然没什么特定目标,从哪里开始都无所谓,埃勒里干脆悠闲地向公园西南角走去,那里有个野猪圈。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途中,他在狮舍停了一下,又在水族馆欣赏了大水槽里的热带鱼。他走过儿童乐园,走过骆驼、大象和犀牛,还差点儿在问讯处标志的蛊惑下走了进去。他心下暗想,他们会不会知道范·哈里森通过X,通过Y,多半还有Z,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呢?他估计他们不会知道的,所以就过门不入了。

野猪也让他很失望,不过是长着獠牙的猪罢了,没提示他任何线索。

他接着向东走。那边有袋鼠、长颈鹿和豚鼠,有非洲的邦戈鼓和霍加皮,有巨猿和野山羊,还有令人兴奋的非洲大草原景区,那里的狮子们貌似自由地迈着步子。

此刻,埃勒里纳闷自己到底在这儿干什么。所以,他转向西北,往来时的方向走,路上又拜访了气喘吁吁的北极熊,还有阿拉斯加棕熊——根据标牌描述,那是世上已知最大的食肉动物。拦在他和熊之间的钢栅带给他一些放松感,但熊含只让他更加茫然。他又看了看驼鹿、皮诺戴维鹿和鹿头鹿角博物馆,看了猴房、海狮,还有动物园管理处——在那里,他回到了停车场,转了好大一圈,一无所获。

埃勒里气哼哼地钻进车里,驶向大门口。汽车排队等着转弯进入佩尔哈姆公园大道。他只好跟着车队慢慢往前蹭,每次刹车和启动都压着火气。

公园门口有个工作人员忙着什么,因为无事可干,埃勒里就看着他。那人挥舞着一把油漆刷,在描画入口标牌上退色的字迹。纽约动物园——不知怎么,埃勒里心中一动。油漆匠正在描那几个字里的第一个L。

埃勒里挺了下身子,接着又松懈下来。他想这车队怎么老不动,于是伸出头去看,发现前面有两辆车发生了剐蹭。

他缩回头来继续等着,目光又转到那个油漆匠身上。

L·O……

那油漆匠开始描G。正当此时,一声雷鸣,接着一道闪电,大雨哗哗而下……油漆匠摇摇头,收拾起油漆桶和刷子,就离开了。

埃勒里忽然听到后面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前面一辆车都没有了,赶紧拐进佩尔哈姆公园大道。

闪电再次划过天空,雷声隐隐。

他恍恍惚惚地沿着公园大道的环路向前开,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动物园入口。在尚未完工的入口标牌前,他放慢了车速,好奇地看了一眼那行彩色大字。接下来,他把车开回停车场,下了车,顶着倾盆大雨小心翼翼地走到入口——返回去仰脸看着那个标牌,欣赏老天爷如何大发神威,尽情向大地倾倒雨水。

一个标牌,一个标牌。

有人拍了拍埃勒里的胳膊,他从痴迷中惊醒。

“停车场里那辆车是你的吗?”说话的是停车场的服务员,“已经过了关门时间了。”

埃勒里看看表,快到七点钟了。他冒着大雨在动物园入口站了快两个小时。

“我们一直在打赌,先生,”那个服务员跟着他,一边走一边说,“如果有人在雨里站着,就像大热天站在淋浴喷头下面似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在等情人约会,要么就是在给明天要参赛的马服兴奋剂。还是说,出了什么事?”

“是的。”

“出事了?”

“嗯,既是又不是。既是坏事也是好事。”

那服务员摇摇头,闷闷不乐地说:“这么说所有的赌注都白搭了。”他盯着埃勒里的背影,直到他钻进汽车,开出公园。

既是坏事,也是好事。正是如此!

埃勒里既不辨方向,也没有目的,从他上车离开起,已经在那个地方转了十圈了。

是的,那是好事,也是坏事,不过现在重要的是好的一面。

埃勒里思考的是,我目前所需要的就是证据。在法庭上站得住脚的证据,能让州检察官、法官和陪审团满意的证据。

如果有证据的话。如果能找到证据的话。如果能及时找到证据的话。

他又开始情绪低落了。

他现在已经明白范·哈里森的血字意味着什么,但这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拿出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