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节

当天晚餐后、幸打电话来告诉我芹香现在怎么说我。社团活动时也是,两人一组的传球练习或半场团队练习时,她们为了避免和我同组,两个人坐得远远。偶尔看向我说话。

‘怎样?我可以告诉你哦?还是了解一下情况比较好吧?’这么问的幸声音中听来担心,但还有更多是期待。我犹豫之后,还是回答:“说吧。”

听说芹香最近最常挂在嘴上的,就是副班导佐方特别偏爱我的事。

佐方。一想到长相,我就开始不舒服而头痛。那个混蛋。去死一死算了,我说真的。

佐方是体育老师,二十几岁的胖子。嗓门很大,经常用自以为是的命令口吻说话。再加上脑袋不灵光,但自尊心又很强。去年上滑雪课时,因为他是年轻单身的老师,所以可以轻松混入男同学房间,和学生一起聊“这年级的女孩子谁最可爱”的话题。当时他提到我的名字。

八卦一下子迅速传开。

男孩子拿我开玩笑,女孩子纷纷表示同情。来自女同学的视线很明显也掺杂着排挤。我一直担心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以诡异的形式爆发开来。

虽说他是老师,也未免太奸诈。

照理说佐方应该知道这件事被传开了,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找我说话,上课时也会刻意偷看我。我只能从他的外貌和无礼的态度,猜测他国中时代一定没机会和女生交往、与华丽且欢愉的金字塔顶端无缘。现在这个对待方式一点也不公平。因为他是大人、他是老师,就想要跨越我们这个世界与生俱来的阶级框架,未免太卑鄙了。佐方那家伙如果现在也是国二生,个性和现在一样、与我们同样岁数,男同学们铁定不会搭理他,他喜欢的女孩子也一定会退避三舍,不想当他的学伴。

我可以跟你赌,那家伙一定是昆虫男。

我突然觉得好悲伤。芹香当时明明是最护着我的人,还说:“佐方好恶。”

‘芹香总有一天会懂的。’

幸说完挂了电话。一会儿后,她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以非常婉转的方式交代‘绝对不要告诉芹香是我跟你说的’。第二通电话只说完这些就挂断了。

如果说,我们学校最年轻的男老师是佐方,那么最年轻的女老师就是音乐老师小樱——樱田美代了。她去年开始在我们学校担任音乐专科老师。

“其实我也是毕业于这间雪岛南中学,曾经在这里待了三年。我家也在这附近。对于各位来说,我是年纪与你们相差很多的同校学姐。请多指教。”

小樱骑脚踏车上班。我们学校旁边是千曲川辽阔的河岸地,几年前规划的自行车道正好是我们上学必经的路。

我们走河滨步道前往学校的途中,小樱总会开朗地按响车铃,超过我们,以音乐老师特有的丹田发声法,无忧无虑地对着学生大喊:“早安!”

实际教过她的恩师目前仍在,她说:“德川老师也是我以前的老师。他从前很受欢迎呢。”她提到的男老师正是长相严肃的现任三年级学年主任,于是引起一阵骚动。

真的吗,老师?告诉我们以前的事。

樱田美代说“德川老师”的方式,听来莫名孩子气,还带有“尽管如此仍要说,这样才是成熟的女人”的娇媚。让人觉得她很有女人味。

于是她成了“可爱”的代名诃。女孩子不分年级,有些人写信给她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男孩子更是个个心怀鬼胎,风云人物的男同学们捉弄她,就连昆虫男们也认定小樱一定会搭理他们,所以经常开心地叫唤“老师、老师”。

芹香等人的无视在音乐课时最显著。

小樱的课,女同学们一定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小樱很担心她们是不是在谈论自己。为了合唱方便而让男女生分边坐,让女孩子们更方便凑在一起聊天。

“好,大家安静。女同学请看这边。”

没人听她的话照做,大家意味深长地互使眼色,小声模仿她的声音说:“她叫我们看那边呢。”让小樱困窘脸红,一方面又用她听不到的音量继续说:“真是够了。”

樱田美代的悲剧就是成为老师。

看着她,我心想,自己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要成为学校老师。被爱与不被爱,我深深了解其中的平衡与反弹。

过了一年后,原本受到大家喜爱、疼爱的小樱,在女孩子之间的评价明显下滑。就连写信给小樱的人,也一边写信给她,一边说樱田美代的坏话,传阅她的回信,批评她给的意见没用、没抓到重点,甚至连写字的习惯、用笔颜色俗气等都能够互相通报。就连非当事人的我也看过她的回信。

但是,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些事情,大家好像后来陆续才发现。樱田美代固然比起其他老师年轻,皮肤白皙、头发又长,但仅止于此。那条长到脚踝的俗气裙子和廉价材料制成的萤光粉红色软趴趴衬衫,时尚品味和我妈很相似,搞不好她们是在同一家店购物。可是樱田美代没有我妈那么漂亮,再说,我妈已经那个年纪也就算了,樱田美代还很年轻却穿那样,没问题吗?

虽然有同学称赞她长相很像来自冲绳的偶像,但是在我看来,她双眼的距离太远、轮廓扁平,很像墨西哥钝口蝾螈。一边弹钢琴一边“啊、啊、啊、啊”示范从低音到高音的发声练习时张开嘴巴的方式,以及扁鼻子往上翻的样子,老实说已经到好笑的地步了。好丑。再说,虽然她算年轻,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三岁这点也是致命伤。女同学们发现到这一点时,心早已远离去年才三十二岁的小樱了。那个人是欧巴桑。

女同学们鲜明的目光已经如此定位樱田美代,不过男同学们很单纯,仍然因为催眠作用而憧憬着她,这一点更让女同学们厌恶。女同学们表面上当然没有放弃或干扰她上课,但是嘲笑和背地里说坏话的情况与日俱增。小樱这个昵称也是用来挪揄她被男同学们这么一喊就很开心。

即使樱田美代是个美女,学校老师对于学生来说只是像艺人一样的娱乐对象,无论女孩子多喜欢年轻老师,仍会有另一部分的人会讨厌。无论多么努力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回避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别当老师。

“今天我们上音乐欣赏,要听的作品是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的《魔王》(Erlkonig)。这首作品,每年都会成为每个孩子最有印象的曲子,问问三年级学生最有印象的上课内容或音乐的话,这首曲子一定排在前几名。”

她说魔王耶。

好好笑。

什么鬼啊。

背后传来窃窃私语。

我知道《魔王》,那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每次因为家里那位少女心妈妈而累积许多压力时,我总会听这首曲子。

妈妈不知道。

我的书桌抽屉里摆着我真正喜欢的东西。全都摆在里面并且上了锁。那些是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几乎都是与死人有关的报导,和我同龄的孩子自杀或杀人。其中还有男学生上课时刺杀女班导的内容。这是上上个月发生在滋贺县的案件。

除了人为事故之外,还有雪山山难意外、飞机坠毁意外等报导。能够在团体之中存活下来的人与无法活下来的人。身旁有人死了,自己却还活着,光是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就让我打冷颤,鸡皮疙瘩从脚底一路往上窜。

我无法想像这些事实际发生在自己身边,但只要社会上一发生这种事,我就会像被吸进去般地着迷。也可说是受到吸引吧。

在网路上看到有出版社专门出版真正尸体照片的摄影集、以伤口和绷带为主题的速写作品集。我曾经去附近的书店找过,不过这附近找不到。从我家到学校另一头镇上最大的书店去找,那儿也没有任何这个出版社出版的书。

《临床少女》

人偶摄影集。从头到尾都是受伤女人偶的照片。小而薄的摄影集却要价七千日圆,我实在买不起,所以去店里翻阅了很多次。

其中一张照片的内容是水槽里有一条从肩膀根部切断的白皙手臂,少了一条胳膊的女娃娃从水槽另一侧的玻璃外盯着那条手臂看。这张是我的最爱。娃娃以没有表情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手臂在铺着蓝色沙子的水槽里迎着光,仿佛接纳了一切。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喜欢这类东西。

现在也是如此,我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我知道《魔王》这首曲子,或是听了歌词中歌德(Johann Wolfgangvon 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代表作有《少年维特的烦恼》等)的诗之后有什么想法。或许是因为那样太引人注目。一步之差就会像樱田美代一样,成为别人的娱乐对象。

“有没有人自愿念课本的三十二页?”

小樱要求自愿者。吵吵闹闹的我们没有回答,仿佛在无视她。这种时候,小樱不会指定女同学。她知道男同学喜欢自己,所以采用最安全的策略,找男生起来。

“麻烦德川同学。”

一说出名字,男同学们立刻骚动四起。只是要他念个课文而已,还有人吹口啃大喊:“小将军,咻!”

男同学那一区最前面一名脸色铁青的修长男生站起。

德川胜利。

他不耐烦地站起,脸上浏海很长。我和德川的眼睛都不好。每次一到春季健康检查的视力检查项目,医生就会叫我配眼镜。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如果戴上眼镜,就会被列入没品味那群人的圈子,所以我始终不肯配,对于隐形眼镜也没什么好感。一方面觉得配眼镜花钱,再者这双眼睛在一般生活中也没造成什么不便。

德川也是不晓得为什么不戴眼镜。他好像有配,上课时偶尔会从书桌里拿出来戴上,但是基本上也只是这样。

教室里也替眼睛不好的学生准备了专用座位。虽然座位的分配是同一组的人必须坐在一起,但因为我被迫坐在前面的关系,我和德川虽然不同小组,却经常坐在一起。

瘦弱到快要倒下的德川,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开始朗读课文;他的整张脸几乎贴在课本上,念书的速度异常快速,仿佛只想早一秒念完。

后面座位的人传纸条给坐在我隔壁的幸。我只瞥到一眼,上面写着:‘小樱喜欢小将军’。

我当作没看见,静静坐着。

芹香等人对我心血来潮的无视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真希望早点结束。等回到教室,她们注意到德川的座位就在我旁边,真不晓得她们又会如何借题发挥了。

德川胜利的父亲就是小樱的恩师,也是三年级学年主任兼英文老师的德川老师。因为与江户幕府德川将军同姓,所以他们称德川老师“将军”,而身为儿子的德川胜利则是“小将军”。虽然他是老师的儿子,但并不表示他擅长念书,外型也与严肃又挺拔的父亲德川老师一点也不像。他的头发乱糟糟,弯腰驼背,整个人白皙瘦弱软趴趴,极少说话,是个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昆虫男。他虽然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卷着窗帘或拿扫除用的拖把当刀剑挥舞,却会在一旁笑看那些人的行为,与其说他是昆虫,他更像是植物。那单薄到惊人的身材也很像杂草。

德川念完写着《魔王》与舒伯特说明的页面后,小樱用旧式播放器播放CD。

我偷觑了德川一眼。

平常我们的座位相邻,所以我知道德川上课时经常在没有笑点的地方怪笑,或频频啧啧出声。每次听到他发出“啧”的声音,我就不想坐在他隔壁。他刚刚也啧了一声吧。

播放器正在播放着《魔王》。

歌声之中穿插着从音乐教室各个角落发出的窃笑。“请专心听。”小樱露出夹杂愤怒与悲伤的表情,拍了两下手。

儿子诉说着呼唤魔王父亲到来的经过。

我的心只想飞到其他地方去。我想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里妄想。我可以沉浸、陶醉在音乐中,而芹香她们办不到。她们是一群只在乎眼前现实的人,这一点我去年底开始便注意到了。

我想像着各种事物。平静的森林、暴风雨、水槽、尸体、人偶、手臂、死亡本身。

中二病,或许我就是最懂的人。我就是中二病。

“小樱,下礼拜要做什么?我想再听一次《魔王》。”

下课时,津岛举手发言。他上礼拜才向芹香表白,两人目前正顺利交往中。他是棒球社,理了一颗平头,制服衬衫有点邋遢的穿法很帅气,能够毫不畏惧地与老师站在同等地位说话这一点也很帅;除了芹香之外,他也深受其他女孩子的喜爱。

“津岛同学,你刚才根本没在听啊,老师可是看在眼里呢。”

小樱仿佛被无形的手搔痒似的,缩缩脖子微笑。

我听见空气冻结的声音。旁边的幸转头看向后面。我不想被卷进去,所以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粗神经的樱田美代与她身后的黑板。

我清楚听见芹香啧了一声。与德川的不同,她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一个人回教室的途中,经过教职员室前面。

我们班的副班导,年轻的胖子佐方站在那儿。我感觉情况不妙,转身想走。“小林。”但是佐方看到我,严肃地叫住我并走了过来。

好想逃走。

等一下是导师时间前的扫除时间。“先别管扫除了。”佐方把我带到教职员室旁边的会议室里。

芹香已经先回教室,不过有几个同学看了看我和佐方之后走过。我的心里很不安。早知道早点回教室就没事了。

“你最近好像都是独来独往,和齐藤她们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才刚进入春天,还不是盛夏,佐方的圆鼻子底下已经渗着汗水。明明也没在运动,却不断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脖子和额头。残留明显痘疤的脸颊上有一块块红斑。我稍微屏住呼吸,不想和这个人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

我一边盯着佐方嚅动的厚唇,一边问:“中村老师呢?”我们班的导师是年过五十的大婶,不管学生是不是会念书、长相好不好看或者在班上受不受欢迎,她都一样疼爱。她会在早上和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做最后结语,不过其他琐碎的事务多半是由副班导佐方负责。

直到去年,佐方还只是普通老师,没有专门负责的班级。成为我们班副班导是他首次拥有自己的导师班,就连学生也看得出他那热血过头的干劲。

“中村老师也很担心你啊,小林。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挤的吗?”

听他这么说,我瞬间鸡皮疙瘩四起。

不是因为你是老师或大人,而是因为你。我的人生里头没有能够容纳你这个人的位置,连一公厘也没有。

“不是。”

我感觉全身上下沾满了看不见的飞虫,很不舒服。佐方被汗水弄湿的衬衫底下塞满了圆形山丘般的赘肉,让人觉得既肮脏又难以忍受,只想马上离开会议室。

“我没有被排挤。”

“可是——”

“没事,老师,我还是回去打扫了。”

小组一起扫除固然尴尬,因为芹香和幸不跟我说话,就连问一句“畚箕借我”也没有,但是起码比现在好。

离开会议室走上楼梯的途中,我看到二楼楼梯平台处展示着每个年级去年比赛入选的画作。我感觉佐方仍从会议室的门缝里看着我,所以摆动手臂,小跑步离开,直到来到这些画作前,我才能够停下脚步。

长统袜和裙子之间露出的部分有些刺痛。我一抬起脸,很自然地看向其中一幅去年入选的作品。

参与社团活动而奔跑的自己、回家路上骑着脚踏车的朋友们、自己的手掌心等众多作品罗列,并各自冠上“射篮!”、“归途”、“我手中握住的东西”等题目。

入选全县大赛的众多画作之中,唯有一幅贴着金色折纸花。

全黑的色彩

黑色、蓝色、毒辣的红色、燃烧般的花朵、花瓣像流血似的绽放。野兽的獠牙、枯木、鸟。月亮与太阳描绘在同一个地方,任由颜料随意流动般的黑暗覆盖其上。

这幅画作的标题是《魔界的晚餐》。

看不懂。品味和其他作品差太多了,也很难想像这幅画适合挂在学校楼梯的平台上。

这幅画的作者是小将军德川胜利。德川隶属美术社。以我们学校的男生来说很罕见。

听到这幅画在全国大赛中获得金牌奖时,我们多少有些佩服,但实际看过作品后,所有人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有这种作品混在其中呢?所有人说不出话来。这画看起来很像电玩游戏的外盒或动画、轻小说的形象插画之类的抽象画,也像是专业画家描绘的奇幻小说封面。事实上他大概就是受到那些作品的影响吧。

这种作品没问题吗?——众人固然惊讶,但没有怀疑过这幅作品能够入围。比起班上动漫宅画的漫画风格插画,德川的技术无人可敌。东京的评审们一定也认为这作品虽然缺乏国中生应有的清爽感觉,但仍不得不认同它确实优秀。

和今天音乐欣赏的《魔王》一样,德川的画也遭到众人耻笑,女孩子们批评好恐怖、好恶心。而我也配合芹香她们说了一样的话。

属于昆虫类植物男的德川,别说是和女孩子了,就连能不能和男孩子好好说话都不知道,画出这种作品的确可怕。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虽然不晓得他画的是什么,很像毕卡索那种抽象领域,不过标题的《魔界的晚餐》打动了我。

我不是受到魔界吸引,也不免想吐槽那是什么鬼题目,我很惊讶学校作业居然能够使用这种标题。

我经常前往的书店后侧。我想起在那儿翻阅的那幅沉在水槽里的人偶手臂照片。

德川的画尽管完全不同,但仍有相似之处。而我必须隐瞒自己很喜欢,这一部分也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