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次见面时,请让我品尝你煮的咖啡 第六节

——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天。

我一如往常地结束Rockon咖啡店的工作后,在回家路上被胡内波和袭击了。我几乎在遭受攻击的瞬间就失去意识,对他施暴的过程毫无印象。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已经躺在医院了,因为脑震荡,头部的伤口也需要缝合,再加上胸部骨折,得好好静养,因此医生建议我住院一周左右。我立刻遵从,办理住院手续,我死也不想让切间美星知道这件事,于是谎称自己受伤的原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

住院后过了几天,虎谷真实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消息,带着漂亮的花束前来探病。我很少连续好几天都请假不上班,所以消息大概是从Rockon咖啡店的老板那里听来的吧。自从九月那件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所以当我看到她出现在病房里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冒出“果然是她”的感想。她把原本的长发剪了,而发型正好是跟切间美星很相似的鲍伯头。

切间美星来我家那天,我一看到掉在房间里的几缕头发,立刻猜出这是虎谷真实的杰作。先不论头发的颜色和长度,既然她曾经和我交往过,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偷偷打一把我家的备份钥匙。她大概是以自豪的好眼力,在大学内看见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的身影,急着想拆散我们两人,便赶在我们回去前潜入我家。接着她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在房间留下自己的头发,好让咖啡师以为我有其他对象,于是她剪下头发后,就急忙离开房间。我们买完东西回来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逃走的脚步声。

虽然之后证实她并非破坏玩偶的凶手,但我认为这无法改变她闯进我家的事实。另外我也想到,既然她一次剪下那么多头发,恐怕也不得不换个发型了。所以这次重逢时,我从她的发型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后,便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恐怖。由于她手上还握有我家的备份钥匙,我也不敢随便触怒她。

我先带她离开病房,选择在一间有第三者在场的会客室收下她的探病礼物。她很认真地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后,便再次要求复合。我不想看到她这么说,觉得有点无所适从,却还是表明自己现在没有心情思考这件事,只收下她送的花束并请她离开,然后准备走回病房,护士们的对话便是在那时听到的。

直接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让我心中的打击大到双腿发软。我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身体的伤会痊愈。但是沉浸于毫无根据的安心感而导致悲剧发生后,先别说切间美星之前耗费多少时间、尝尽多少痛苦才终于振作起来,结果现在又遭遇同样的挫折,说不定她这次再也无法重新振作了。我不能去找她,因为不能让她知道这起事件,也怕被胡内看见我去找她。但是,那也代表着我没办法保护她不被至今仍阴魂不散的胡内威胁。

我简直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就在这时,我看到手上的花束,脑中闪过一个妙计。

我立刻转身寻找并唤回还没走远的真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后,她很爽快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整起计划大部分都由个性暴虐的她构思,然后执行。

首先,我透过从胡内本人拿到的电话联络上他,除了暂时阻止他伤害切间美星,也试图制造出让胡内忍不住攻击我的情况。至于利用人类的心理,告诉他“不来看也没关系”来勾起他欲望的方法,则是真实的主意。

知道那通电话奏效后,到了圣诞夜当天,我们便采取下一步行动。首先,真实把头发染成黑色,再穿上符合切间美星喜好的衣服,以报童帽遮住五官,然后走进塔列兰。等到接近晚上八点时,我再假装前往塔列兰,走进屋檐下的隧道,然后在隧道里和离开咖啡店的真实会合,两人并肩走到街道上。

虽然这是可以重复使用的计策,我还是很庆幸胡内完全上当了。只要走路的时候低着头小心不被识破,不论体型、服装还是报童帽底下的发型,真实都跟切间美星十分相似,从远处看的话,要不认错也难。我和真实故意牵起彼此的手,过没多久就感觉到背后有人逼近。真实事前向我拍胸脯保证,自己从小就跟男生一起练柔道,所以绝对不会失败,完全不管在一旁紧张得要死的我,等胡内和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时,便趁其不备,赏了他一记漂亮的过肩摔。连固定技都还没用上,胡内就当场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然而,真实为了确定胡内是否真的昏过去,竟不小心被他看到脸,我想这应该是她唯一的失误。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利用真实和切间美星有很多共通点。不只是单纯地借此引胡内上钩,也是为了让胡内以为自己反被切间美星将了一军,让他未来再也不敢骚扰对方。所以听到胡内对真实说“这女的是谁啊”时,我忍不住责怪她。

“放心啦。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惩罚方式没什么用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张小纸条贴在胡内胸口上。我定睛凝视上面的字。

你很多见不得人的行径都被我拍下来了。如果今后再试图接近你迷恋的女性或她周遭的人,我会立刻把那些照片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公诸于世。至少在未来十年内,那些照片都会传遍大街小巷,劝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这、这是……”

“我从大和你转述的那些护士的对话得到的灵感。这家伙虽然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其实只是对甩了自己的人怀恨在心而已嘛。否则她只是让别人敞开心胸,也愿意以诚挚的心对待别人,他有什么理由欺负她呢?明明没什么内涵,只是自尊心高,才无法原谅甩了自己的女人。对付这种家伙,与其用暴力的制裁来阻止他,还不如想个能让他高傲的自尊心摔得粉碎的方法,效果会好很多噢。”

她在说明那张纸条的功用时,即使处于黑暗中,眼睛却闪烁着耀眼的神采。我赫然发现她手上拿着完全猜不出名称和使用方法的道具,可能藏在刚才看似什么都没带的身上某处吧。

“呃,你该不会真的要拍吧?你拿那东西干吗?”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要他的照片,但是如果这家伙醒过来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状,就会发现我们只是在吓唬他,不是吗?要是他对这点起疑,计划就泡汤了,对吧——你可以暂时把头转开吗?”

她对我眨眼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像孩子般天真无邪。但我很清楚,太天真纯朴的小孩其实是残酷又暴虐到超乎想象的生物。喂,不要一面笑一面挥舞那个道具啦!不要拿着那个恐怖的东西挥来挥去啦!

唔哇。我忍不住移开视线,于是她在我身后忙碌了起来……我把耳朵捂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连想都不愿想……

谈到真实答应全力协助我,不,应该是担任计划主谋的交换条件,当然就是与她复合,以及不再跟切间美星来往。

虽然内心十分不舍,但我已经没时间寻找其他办法了。与其让切间美星再也没机会振作,我宁愿牺牲自己,假扮成背叛她的男人。如此一来,当我们分道扬镳时,她的悲伤也会转化成愤怒和轻蔑,鼓励她寻找下一个邂逅。

如果分手的理由和胡内毫无瓜葛,她便不会联想到胡内,即使脑中偶尔闪过他的身影,只要胡内今后不再和她接触,她就会逐渐淡忘他。我充分利用自己其实是别间店的咖啡师,以及一直没告诉她这点,让她完全以为我是为了偷咖啡味道才接近她的大坏蛋。

——她实在太聪明了。

因为咖啡味道改变了,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能推理出毫不辜负我期待……不,是超乎我期待的内容。

我会隐瞒身份长达半年,不过是因为被她知道我是同行会很麻烦,才一直没有戳破她的误解,最后也错失纠正的机会。虽然我后来曾积极地掩饰自己的身份,但对她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小把戏。

我很庆幸她照着我的暗示解谜,否则我必须非常刻意地把Rockon咖啡店的名片掉在地上了。多亏她的谴责,我才能以自白的形式,也就是让她相信这是事实,告诉她我的目的是为了盗取咖啡味道。她应该不至于察觉到我编了个假的目的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切间美星重新振作。

这才是我最想实现的心愿,也是整个计划的终极目标。所以当她反过来表示要封闭自己的心时,我除了斥责她之外,别无他法。回想起我离开时的情况,我想我希望她理解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要让她振作起来,以及在她不知道我被攻击的情况下化解胡内的威胁,也只有这个办法。我的决定没有错。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后悔的。既然现在不后悔,以后大概也不会。

“……不过,你还会继续现在的工作吧?如果那女生被骗了之后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的话,她说不定会来找你噢。”

在前往我家的公交车上,真实突然这么说道。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我,在回答前轻咳了一声,当作发表重大消息的开场白。

“关于这件事啊,其实我正考虑自己独立。”

她瞪大了双眼。“你要自己开店吗?”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我很久以前就跟老板提过这件事了,所以才会在那间店工作。”

高中毕业后,因为我想研究自己最喜欢的咖啡,便去位于大阪的厨师学校上了一年的咖啡师培育班,在那里遇见了Rockon咖啡店的老板。他以大受欢迎的咖啡店管理者身份担任讲师,在上课时对我们这些学生表示:“只要在我的店工作三年,一定能学到独立开店时需要的所有知识和技术。”我被他明确的保证打动,便自愿受雇于Rockon咖啡店,然后搬到京都。我是在十九岁的春天开始工作,今年冬天结束后就满三年了。

“虽然应该会花一点时间,不过我想从现在开始正式准备。京都有很多受欢迎的咖啡店,开业资金也不能小觑,我正考虑回距离京都很远的老家开店。这样她应该就不会追来了吧。”

“但是最重要的资金该去哪找?”

“别看我这副德行,其实还存了不少钱噢。这三年来,我以总有一天能独立为目标,一直脚踏实地地存钱。为了省钱,我选择不会花钱的休闲活动,还仗着自己外表看起来跟学生没两样,偷偷跑去附近大学的学生餐厅吃饭。要开一间咖啡店,资金可多可少,很难用固定的金额概括,其中也有必须准备数十万円的例子。只是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抱希望,那永远都不会成功,所以不够的部分就算跟家人借也要筹到。”

“哦……我都不知道你从那时候就已经在考虑这些了。”

我们下了公交车。在走到我家的数分钟里,外面的天气冷到让我快冻僵了。

“好久没进去大和的房间了呢!”

“分手后你一次也没来我家找我。”

“我又不是这半年来一直都想着你。虽然我的个性的确很阴晴不定啦,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吧?有时候会突然没来由地想做某件事,有时候又会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个性阴晴不定的定义可不包括随便怀疑男友出轨之后还打对方出气。我耸耸肩说:

“不过,其实你不是很久没进来我房间了吧?”

“什么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的她感觉不像在说谎。

“咦,你不是有备份钥匙吗?”

“备份钥匙?我才没有呢!”

这次轮到我百思不解地歪了歪头。于是我趁着走上我家公寓楼梯的时候询问她头发的事。

“那女生到我家时,是你把头发放在我房间的吧?”

“哦,那件事啊。虽然是一时冲动,但后来想想,还真是做了蠢事呢!结果害我不得不改变发型。”

“你果然跑进我房间了吧?”

“大和,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完全弄错了噢。”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台词。她傻眼地回答我。“好不容易进去房间,却留下自己的头发,我才没那么笨呢!真要做的话,好歹也会留下口红或首饰之类,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女生的东西。更何况,哪有人会随身携带半年前就分手的男友房间的备份钥匙啊,那样反而很奇怪。”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们来到公寓的走廊上。

“所以那个头发究竟是……”

“这个啦、这个。”

我们走到房间前时,她抽出夹在门上的晚报,在手里挥了挥。

“下雪的时候也会放进塑料袋里呢。”

十二月的时候,那天刚好下着雨。被我扔在床上,书页翻开来的晚报。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急急忙忙赶在你们之前到达你家,可是根本不能干嘛。毕竟那女生已经看过我的脸了,假扮成其他女人也没有意义。当我正在烦恼的时候,刚好看到晚报。所以我把塑料袋拆下来,剪下一大段头发,打算夹在晚报里时,正好听到你们回来的声音,差点来不及逃走。”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我以为是真实违法闯入我家,才没有告诉切间美星“入侵者”究竟是谁。因为我害怕手里握有备份钥匙的她,才会拼命地隐瞒这件事。但没想到,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

我明白房间的钥匙都在自己手上后,便把钥匙插入门把上的钥匙孔,在转动门把时露出苦笑。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一样完全弄错了。

我走进自己的家,打开电灯和暖气。有如冷冻罐头般的房内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暖和起来,所以我没脱掉外套。我到厨房把装满水的茶壶放在电磁炉上加热,然后伸手拿下整齐排在餐具柜上的其中一个咖啡罐,递给在房间等我的她。

“这是印度尼西亚苏拉维西岛上的托那加山区原产的咖啡豆。这种咖啡豆有个小故事,据说在二战后,它的产量曾一时锐减,几乎快从世界上消失了,是经由日本企业的帮助才得以复活噢。我会买下这个咖啡豆,不只是因为它读起来跟真实的姓虎谷很像,也想借由它背后的故事代表我们复合的象征。我现在就用这个咖啡豆帮你煮咖啡吧。”

这是我自己怀着想和真实好好交往的诚意所准备的东西,心想,她看到之后应该会很高兴。

但她并未收下咖啡罐,而是心情很好地说:

“什么咖啡豆都可以啦,反正我又喝不太出来味道差在哪。”

“……咦?可是刚才你不是说想喝我煮的咖啡吗?”

“因为那女生半年来都跟你走得那么近,却连你煮的咖啡都没喝过吧?明明我和你交往的时候就喝了很多次。一想到她究竟哪里了解你的时候,就突然觉得很可笑,然后又想喝你的咖啡了。”

她笑了。如此天真无邪、如此暴虐残酷。发自内心且毫不掩饰情感地笑着。

没有恶意和充满恶意的差异竟是如此渺小吗?还是说那只是单纯的不服输?我煮的咖啡不过是用来满足复仇心的道具?

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粗暴地把咖啡罐放在桌上,回答她:

“……是啊。”脸上带着微笑。“她根本对我一无所知嘛。”

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吧。我不想和真实争吵,而是真心希望能和真实开心地交往下去。无论如何,为了阻止胡内波和的恶行,她的协助不可或缺。现在,我只要继续对她百依百顺,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

水滚了。我回到厨房关掉炉火,身体却还是热得烫人。我正觉得纳闷,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把羽绒外套脱掉。我心想,现在暖气也差不多该奏效了,准备把外套脱掉时,有人在房间里对我高声喊道:

“对了对了,你的手机号码要记得换掉噢。信箱地址也得想个新的才行。”

不,我想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想起放在我口袋里那个相隔半年后又退还给我的东西。

我把手伸进脱到一半的羽绒外套口袋里,拿出指尖碰触到的坚硬物体。是记载咖啡店信息的纸片。

——就算不还给我也无所谓吧?

我如此低语着,正要把那张从中间对折的纸片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时,赫然惊醒过来。

哪里不太对劲。刚才我的眼睛清楚捕捉到写在纸片内侧的部分文字,看起来都不是我原本匆忙留下的数字或英文字母。

我焦急地以双手翻开纸片。

上面没有我的联络方式,取而代之的是一则讯息。

字全写得又丑又歪斜,还因为太小而难以阅读,一看就知道是在短时间内飞快写下的,也是切间美星留给我的离别讯息。

青野大和先生:

感谢你保护我。

若我们还有机会再次见面,

请务必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噢。

我会永远静候那天的到来。

切间美星

——我的想法真的太肤浅了。

聪明的切间美星怎么可能没看穿我们的计划呢?

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我试图保护她免于胡内波和的威胁,也知道代价是我不得不选择和她分开。

切间美星留下这句话: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她早就知道我接近她不是为了盗取咖啡的味道。

保护她?让她振作起来?

切间美星应该会等下去吧!既然留下这则讯息给我,她应该就会一直等下去。就算只是觉得我喝咖啡的样子很享受,长年怀抱着万般思绪的她,仍愿意敞开心胸和一名异性来往。

我跪倒在地,手指不停颤抖,简直要把纸片捏皱了。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蛋。只靠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过是让危险稍微远离罢了,还以为自己是悲剧英雄吗?嘴里说是为了重要的人,强调自己的理由光明正大,却必须仰赖其他人的力量,等到事情结束后,就换成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吗?

什么叫保护咖啡的味道啊?什么叫最喜欢她煮的咖啡啊?我不过是害怕一承认自己真正的感情,就会失去它并受到伤害罢了。我从没有认真地想探究对方的内心,只是听从别人的命令随波逐流,一味想保护自己的心而已,真是大蠢蛋。

我根本没有保护切间美星。原本想拯救她脱离威胁,实际上却剥夺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的她的感情,而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终于敞开自己的心胸。如溃堤般流出的感情化为沾湿纸片的水滴。

我回想起她温柔对我微笑的样子,回想起她利用磨豆子来保持清醒的聪明头脑,以及充满慈爱的稳重嗓音。还有那甜得不可思议的咖啡滋味——虽然被恶魔染指,甚至能窥见地狱一景,却也如天使般纯粹,而且甜蜜得不像话的恋情。

事到如今,就算我打开了门,想邀请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她还是像只有在圣夜才会现身的入侵者,视门锁为无物地翩然降临,填满了我空洞的内心。

我是否也已经稍微踏进她的心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