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八节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每当后脑接触到冰冷的枕巾,就愈加兴奋不已。

“那时我还在。”

“还在”这两个字就像鱼刺卡在嗓子眼一样。早上十点“还在”的意思就是今天晚上会睡在那座房子里。我只能这样认为——她要住在一个独居男人的家中。在玄关微暗之处,搭在她肩上的那男人的手指。在那蜷曲的手指下,她的肩膀看起来十分纤弱。

我起身离开房间。身体异常地燥热。我从厨房的冰箱里取出麦茶,倒了半杯喝,仿佛可以看见冰冷的液体穿过喉咙在流淌。我打开冷冻柜,拿出一块冰含在嘴里,顿时,一股冰冷的感觉便刺痛舌头,冰水像药水一样一点一点渗入牙周。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的睡姿是什么样的?不,应该还没睡吧。我出了厨房,向与房间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穿着拖鞋下楼,来到铺着混凝土的土间。生了锈的钢质书架并排倚在暗色的墙上。空气中弥漫着白蚁驱除剂刺鼻的气味。洗过的几件工作服晾在衣架上。这里便是乙太郎用作仓库的地方。在衣架旁边,有一台旧洗衣机。检查地板下方或者消毒时用的东西不能用家里的洗衣机洗,奈绪就在这里洗。旧洗衣机的盖子大开着,里面放着两件脏了的工作服,散发着泥土的气味与霉味。我抬起头,看见晾着一件干净的工作服,便取下来套在睡衣外面。我在做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任由手脚自由活动。穿上那件干净的衣服后,我又从旧洗衣机里拿出带土的那件套在身上,最后,戴上军用手套,穿上放在近旁的帆布鞋。

从这个房间可以穿过百叶门直接出去。我从里面打开锁,不出声响地向上提百叶门。顿时,夜晚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蛴螬虫那原本细微的声音一齐高声涌来。

我的行为轻率又愚蠢,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在夜晚的掩护下奔跑着,心头雀跃不已。平日总是乘车经过的路这次一口气就跑完了。远处传来波涛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有狗在叫。街灯一个一个地从我身边掠过,夜晚的小巷在视线中也上下摇摆。

我终于抵达目的地了。就像把剪影画的一部分四四方方地剪下来一般,只有一个房间的窗户亮着灯。我站在门口,喘着气,躲在门柱背后注视着那扇窗。最左边的房间。比昨天检查时进的房间再往里。

自己的呼吸声听得越来越真切。透过黑暗看大门,门没上锁。我从门格的缝隙处伸出手指,触碰到里面的门闩。还只是秋天的夜晚,它居然就已经像冰一样凉了。我指尖一用力,将门闩转了半圈,再顺势让其滑动,门闩便悄无声息地开了。轻轻打开门,合页发出的声音像远处有人难受地小声尖叫。我先把上半身挤进门缝。那辆自行车还停在那里。白色的车架在黑暗里朦胧地发着光。

我一边听着肋骨内侧心脏的跳动,一边谨慎地迈出脚步。我穿过门,踮着脚,尽量不出声地在铺着碎石子的地面上前行。走过玄关旁,再往前走,是并排的土松,它们在黑暗中醒目地立着,看起来像身着孝衣、垂头不语的人。房子背后有一个比周围通气口还要大的四方形洞穴。我弯下腰,拿起生锈的钢隔板,微微用力,便和昨天一样轻松拿了起来。洞穴深处,黑暗在缓缓蔓延。

我匍匐在地,从检查口扭进上半身,双臂交替移动,像动物一样前进,心里还在想:她究竟在做什么呢?我打开手电筒的开关,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在黑暗的对面,在亮着灯的那个房间里。

没法畅通无阻地到那个房间下面,因为中途有个地方的地基缝隙极窄。倒也不是穿不过去,但有可能会把工作服弄破。我决定采取迂回路线。啷!右太阳穴撞到了什么东西。是灶马。有很多,前面有,左右有,头上还有,它们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蠕动着光滑的身体,摇摆着长长的触角,用两只强有力的后腿紧紧抱住柱子,还有的像胆怯了一般一边向后退,一边观察莽撞的入侵者。我继续前进。只要穿过下一个地基的中间部位,就是那个房间了。那个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能听到微弱的声音。

含混不清,听起来像把脸埋在枕头里、耳朵里塞上棉花时听到的声音。但只要开始能听见,声音便不再小,反而清晰地送入耳中了。没错,就是她的声音。我侧耳倾听,突然想起了刚才大门的合页。传到耳中的她的声音和那个声音很像,像在诉说痛苦,像在抽泣。这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生了锈的门几次被打开,每次合页都会发出苦涩的声音。

动那扇门的,是那个男人。即使我经验尚浅,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白天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弯到内侧那令人不快的手指,现在正粗鲁地摇动着门。

我下意识地继续前进,像在海底游泳一般,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终于,耳朵里传来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以一定的规律,时强时弱,一直在咯吱咯吱作响。而那声音的强弱与合页发出的声音呈同样的变化。

现在,那两个人在我的正上方。

“……”男人说了什么。没有抑扬顿挫,也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感觉像在问什么问题。

“……”稍微停顿一下,那女子回答了,声音中似乎夹杂了肯定和否定,就像被欺负的小孩被迫与对方握手,被迫说“我原谅你了”。

男人低声笑了。地板的嘎吱声愈加激烈,合页像坏掉了一样强烈地颤动着。

工作服的领口像被火烤了一般炽热。悔恨。说不出来的愤怒。而揪住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胸口的,是性的兴奋。俯伏的身体斜着倒下来,我脱下右手的军用手套。

“老师……”我能听清的只有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