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馆——七月十五日,下午两点二十分

如果我的前世身为勇士,就能为保护我心爱的人而拼死战斗吗?如果我的前世身为勇士,就能舍生忘死地与恶魔搏斗,决不畏缩不前吗?或者,我的前世根本就不是勇士?

历时一周的RPG游戏终于打完了,我仍然沉浸在令人愉悦的疲劳之中,体会着顺利过关斩将,击败恶魔,夺得胜利的喜悦。我反复回味这段难忘的历程,回忆游戏中那位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无畏勇士,和用我曾经心爱的姑娘名字命名的美少女。依靠我修炼成的精良剑术,以及征途中及时出现的好友拔刀相助,我如愿以偿地与她绝地相逢,并彻底俘获了她的芳心。屏幕上那位我的替身,终于和我一起经历了无尽的磨难,闯过了最后一关,赢得了成功者的崇高荣誉。我望着屏幕上那位被众人祝福的自己,那位曾经拯救了世界、具有独一无二实力的自己——卡塔西斯,无比的自豪感充满了全身。然而,电脑屏幕前的现实中的我,却只能在暗夜的孤灯下,弯腰缩背独坐于陋室的一隅,眼里流着激动的泪水,强忍着呜咽,体味孑然一身的痛苦,后悔未能保护那位倾心相爱的女友生命……这才是真实的我。

很快,屏幕上“游戏结束”的提示消失了,虚幻世界中的故事宣告终结。一阵难以抗拒的虚脱感顿时袭来,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只有我孤身一人。在过去的一周里,屏幕上那位我的替身,用历尽艰险后练就的本领,最终拯救了整个世界。然而,手拿着控制器的、现实中的我却没有丝毫改变,一切还是老样子。

无足轻重的我,活着还是死了,全都无关紧要。

这个世界上确实活着不少和我一样,永远被认作可有可无的人。他们虽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能力,但也决不比别人笨,只是一个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人而已,无论换成谁似乎都差不多。有你不算多,没你也并不觉得缺了什么——这种说法形容的就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通常我们只是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对别人、对社会从未有过任何影响,连社会上的一颗螺丝钉也算不上。

自然,我们决不会受人注目和称道,也不知如何才能得到他人的关注和赞赏,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倒觉得无法忍受。总之,我们并无能力在众人中展露自己,始终一无所成,混杂在一群普通人之中,默默无闻地混过几年大学生活。然而,自己又整日优柔寡断,害怕失去眼前枯燥无味的一切,只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平淡无奇地荒废自己的青春……至多,我只能算作世界上大量栖息着的虚度时光的年轻人中的一个。

不过,我的内心始终渴望着改变,而且也必须改变。

为了让沉溺于这种不该存在的生活中的我回到应有的轨道上来,为了拯救迷恋于眼前安逸中的我的灵魂,也只能寻求改变。

为了能有所改变,我才让电脑中的自己舍生忘死拯救世界,救出心爱的美少女。如果我的前世是个勇士,不,今生就是勇士的话,那我就将无所不能,就能拯救自己,把自己变成真正有用的人,就能为自己心爱的人而与杀人魔鬼决斗。我想做到的无疑也只有这些。

车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有节奏地敲打着车顶的铁皮。

这是在位于京都府中部的深山老林之中的山路上,车子正沿着小路向“流萤馆”方向缓缓驶去,时隔一月才飘落的这场细雨滋润着周围的景物。从车子的前挡玻璃望去,林荫和草木在雨中显得苍翠欲滴,勃勃生机。就连远处水分快被榨干、呈现一派枯黄颜色的群山,也在细雨中霎时恢复了生气,变得苍茫而美丽。已经好久没见过这种郁郁葱葱的颜色了。抬头向上望去,天空中布满了仿佛就像从石牢里望见的天花板一样的灰色阴云。看来,这回不像是夏日里常见的阵雨,一场真正的倾盆大雨已经逼近了。

从节气上看,这段时间应该正值梅雨季节,可是今年却已经很久滴雨未下了,连日来艳阳高照,热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每天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显示图上,净是代表晴天的太阳标记,已经整整持续了一个月之久。进入七月以后,就连一开始以为免受梅雨之苦是件好事而兴高采烈的那些人,见到天气预报图上竟高挂着十几二十个太阳标记,也早已经心灰意懒、垂头丧气,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其实,就和每天净吃肥肉的总想换条鱼尝尝的道理完全一样,好天气的时间持续得太久,谁都会盼望着下场雨。谁也不曾料到,素有“关西水壶”之称的琵琶湖的水位,竟然在梅雨季节里降低了两米。与此同时,各地也纷纷传来了干旱的消息。早已实施生活用水限制的九州、四国等地的旱情愈演愈烈,就连关西地区也即将无水可供,面临用水限制……就在这些传闻甚嚣尘上,人心惶惶之际,这场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降临了,实在是一场救命的及时雨。

当人们正为开始下雨、缺水状况即将得到缓解而庆幸时,对于出门远行的人来说,这场雨却来得不是时候。昨天还是赤日炎炎,今天却遇上了雨。这也说明“东家欢喜西家愁”这个道理确实存在。

说起来,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去年相同的遭遇。虽然去年的梅雨季节不像今年这样滴雨未下,可火红的太阳也像那位精力充沛的衣笠祥雄似的,一连数日不知疲倦地早出晚归。谁都以为即将迎来的又是个好天气的那天,我们开车前往位于深山中的流萤馆,途中竟然遇上了雷雨。而且,待在山里的四天都是在雨中度过的,让人产生数日里的低气压就是为了留住我们而故意不肯离开的错觉。看来,大雨即将来临的黑沉沉的天空,简直就和去年来这里的途中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不,那绝对不可能,因为去年的今天继美还活着。

记得那是俱乐部专为一年级新同学组织的暑期集体出游,那天继美还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抱怨着可恶的天气。

可是,现在她已经死了。自己无力保护的这位美少女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继美……她那浅棕色的眼睛,端庄的脸颊上浮起的爽朗笑容,一眼看到树荫中的流萤馆时,兴奋地惊叫着露出的洁白牙齿……这张笑脸已经永远无法见到了。

“喂,谏早,流萤馆怎么还不到啊?”

后排坐席上突然传来懒洋沣的声音,那是平户在问。眼前浮现出的继美可爱的笑容和对她的全部思念,瞬时间全都伴随着平户粗哑的嗓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继美,你要能活着,那该有多好!

平户的嗓门本来就大,让人感觉平常说话就很大声,而他本人却丝毫感觉不到这点,也许是他根本不愿意去感觉到吧?说话时,不管任何场合,他都毫不忌讳别人的感受,总是粗门大嗓地大声叫喊,经常让人感觉厌烦。

“照我的估计,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不会走错路吧?”平户眨巴着通红的眼睛又说道。

“你刚睡醒吧,平户君?现在刚过萤桥,前头不远就能望见流萤馆了。这里只有一条道,不会走错路的。”谏早一边缓缓向右打着方向盘,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

前挡玻璃上的雨刷单调而机械地左右摆动,放在后窗两旁的环绕型音响正播放着车载重低音音箱中传出的陌生的民谣歌曲。这张光盘也是平户带来的,里头录的净是和平户的脾气格格不入的柔声柔气的轻音乐。也许正是这种轻柔舒缓的乐曲才会让自己在平户入睡后沉浸在那种静静的冥想中,不知不觉地回忆起继美那可爱的音容笑貌来吧。可是这一切都随着平户粗俗的喊叫而消失了。

“说得对,这道危桥一过,我记得应该就到了。”

也许和记忆中的道路基本吻合,平户马上放下心来。他从座位上直起腰,用手挠了挠因少白头而掺杂着白发的脑袋,摸了摸下巴上几根参差不齐的小胡子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抽出一支烟叼着,掏出打火机点上后重重地喷出一口浓烟,全然不把他人的感受放在眼里……

平户提到的危桥,就是刚才车子开过的那座大约二十米长、两边未置栏杆的混凝土桥,桥身虽然还算牢固,但倘若开车时不留神,掉下河去的危险也是完全存在的。桥下的溪流不算深,掉下河也不会致人死命,也许当局正是看准了这点,才舍不得花钱修个护栏。这种危桥竟然拥有“萤桥”这样响亮的名字,不禁令人哑然。

不过,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今天的目的地——“流萤馆”。这是一座建在京都府中部深山老林中,距离福井县边境只有几步之遥的建筑。从市区通向这里,只有那条三十分钟前从府道拐入的狭窄的混凝土小道。虽说这条路也算公用道路,但由于实际上只能通向流萤馆,因此即使这座危桥存在隐患,当局也故意装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今年我们可是诚心诚意前来觐见萤火大仙的,可是看来天气又跟去年一样,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啊。今年我可是最后一次来啦。”已经是四年级学生的平户漠然注视着敲打着车窗的雨滴,感慨地说道。

“明年再来参加怕什么?反正明年三月你又毕不了业。”谏早回头斜了他一眼说道。

平户一听,愤然反驳道:“要你多什么嘴?有道是,人间诸事犹如塞翁失马,安知祸福?所谓福祸相依是也。谁都有个时来运转的时候。或许我平户突然福星高照,拿下毕业证也说不定吧?五十年前谁能想到如今人类还能一步登天,到月球上恚几步再回来?看来,今后岂止是登月,就连移居火星也算不上稀奇。我的毕业问题不也一样?反正足足还有一年时间,任何奇迹都可能发生呢。”

“你的每门成绩我虽然记不清,但就冲你平户君满脑子糨糊,凭我的估计,你的毕业难度堪比阿波罗登月计划——实现梦想也许得花上十一个年头吧。”

其实他说得不对,人类登月这个梦想是足足花了十三年才实现的。

“其实就算拿到毕业证,对你来说也无异于画饼充饥——管看不管用。就算明年你能毕业,就冲你的本事,要是找不到一家公司肯录用你,能有什么实际意义?要是毕业几年都找不到活干,我看还不如当留级生再混两年呢。”

“此话有理,我怎么把再读一年的好主意给忘了!”

不知这句话是否出于真心,只见平户露出敬佩不已的神情,伸手又在长长的驴脸下的一撮小胡子上摸了一把,说:“这么说,无论对我,还是对我父母,明年留级再读一年,也许比勉强拿张毕业证再四处闲逛,面子上要好看些,对吧……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是应该想开点儿,踏踏实实地准备再读一年了。”

“况且明年咱们还能一起到这里来参拜萤火大仙呢。”

“参拜萤火大仙……不知那是源氏萤还是平氏萤。我念小学的时候,家附近还随处都能见到。我家就在河边,每逢夏夜,萤火虫就跟苍蝇似的一群群往屋里扑,谁也不觉得这东西有何稀罕。要是知道它也会显灵,当年就该好好拜拜它了。那时只觉得萤火虫死了还能发光,相当有趣,还拿刀子把它的肚子剖开来玩呢!”平户悔不当初似的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然而,对于谏早郁夫来说,只有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见过一次萤火虫,隐隐约约地还记得那种虫子肚子底下带着的、既像黄色又像翠绿色的晶莹剔透的光芒。除了在幼年的记忆中留下过美丽的印象外,他对萤火虫并无太多的感触,就像以前曾经去过的几处观光胜地一样,虽然在心中早已向往,但去过之后,就再也不想再跑一趟了。因此,谏早不像平户那样能产生许多感慨和怀念,只有那闪烁在夏夜星空下的寒冷夺目的光芒还牢牢地铭刻在他的脑海中。

听说,刚才车子经过的那条小溪两旁就生长着不计其数的萤火虫。这里地处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岭之中,水流和空气从未受到过污染,加之少为外界所知,也没有吸引来多少游客漫山遍野地四处踩踏。同时,这里地处高原,气温比别处稍低。因此,据说每年过了七月中旬,到处都能见到这种小飞虫。之所以特别强调这是“据说”,是因为去年来这里时恰巧遇上连续阴雨天气,他们几个夜晚几乎足不出户,这种壮观的景色也只有“流萤馆”的现任馆主佐世保左内亲眼见过。

之所以把这处深山中的别墅命名为“流萤馆”,准确地说,并非因为此地盛产萤火虫。原来的馆主想在远离喧嚣之地盖一处别墅时预先就想好了“流萤馆”这个名字;后来发现此地盛产萤火虫,与他预想中的馆名十分相符,才下定决心把别墅地址选到这里。

十三年前,选择在此地盖流萤馆的是一位名叫加贺萤司的著名小提琴家。此人原名加贺圭司,据说因为喜欢萤火虫这种动物,后来干脆就把自己召字中的“圭”字改为“萤”字,作为艺名。二十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加贺萤司,在巴黎玛格丽特·杰克国际音乐节上一举获得小提琴演奏优胜奖后,以英国和日本为据点,常年穿梭于世界各地进行演出。他二十三岁那年,又以在卡耐基中央大厅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一协奏曲》而大获成功,从此奠定了他在国际乐坛上的巨星地位。由于他肤色白皙,气质高雅,又喜欢穿着一身深黑色礼服,因此圈内人为他起了个“黑衣王子”的绰号。他曾录制过几张演奏普罗科菲耶夫和阿尔班·贝尔格协奏曲作品的激光唱盘,并获得不错的销量。此人无论在演奏技巧还是语言行动方面,都显示出天生的才气,但他也是个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在他还不满二十岁时,就曾以演奏小提琴奏鸣曲无须钢琴伴奏为由,砸坏了当年就读的音乐学校的名贵钢琴。成名以后,他又带着比他小两岁的表妹私奔,做出的出格丑事几乎不胜枚举。

那么,加贺萤司当年(现在依然如此)为何要选中这片蛮荒的偏僻山林,在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离最近的村庄也得翻山越岭走上一小时、并不适合修建房子的荒山上修建别墅?据他本人解释,由于他喜欢作曲,打算找一处不受噪声干扰的幽静的深山独居,这样每年夏天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创作曲子。另外,像他这样的名人,每年总要接到不计其数的演说或讲座的邀请,其中许多因涉及到老师或校友的请托,很难推辞。因此,为了躲避这些人情世故的困扰和不胜其烦的访问,他干脆找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盖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别墅来躲清静。因此,也才有了这座名为“流萤馆”的山间别墅。

然而,现在的馆主已经不是加贺萤司了。

十年前的夏天,加贺萤司率领自己组建的圣瓦伦丁八重奏乐团(因在二月十四日圣瓦伦丁节这天组建,故而得名)的全体成员来到流萤馆小住数日,并进行彩排,却不料发生了一幕耸人听闻的大惨剧。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竟然残忍地杀害了乐团中的六名成员。据说当年发现这桩惨案的是他的经纪人。由于离预定的公演时间越来越近,而加贺本人却音信全无,失去了联络,经纪人这才起了疑心。他驱车赶到这里一看,发现加贺已经处于癫狂状态,昔日的温文尔雅完全不见了踪影。只见他瞪着一双凹陷而无神的眼睛,咧着嘴,愣愣地坐着。而刚满三十一岁的他,却像突然在几天里增长了二十岁似的,外表完全像个老人。这位经纪人发现加贺时,这场惨剧已经过了三天,但让人惊讶的是,加贺萤司居然在杀害了六个人后,还与这些尸体在流萤馆内共处了数日。

此外,该八重奏乐团中,唯一未被发现尸体的女性——大提琴演奏家小松响子,其后也一直石沉大海,毫无消息。她居住过的房间里并未发现任何血迹,因此只能认为她已经在其他场所同样遭到杀害,或者是挣扎着从现场逃脱后又死在了人所不知的哪个偏僻地方。总之,这位小松响子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加贺萤司当即遭到警方的逮捕,可是,自从到案以后,他的口中总是翻来覆去地叨念着一句奇怪的话——“萤永远不会停息”。

次日清晨,他便因心力衰竭而死于医院,原来,在惨剧发生后的整整三天里,加贺竟然滴水未进。但是,听说他死时的样子却显得十分安详。事实上,至今为止有关加贺萤司杀害同伴的动机,以及小松响子下落不明的真相,警方仍然无法查明。但案子已经了结,此后再也无人关心这件事情了。总之,这桩曾在社会上引发过巨太轰动的不可思议的大惨案,却意外地在众人眼前草草落下了帷幕。

由于这里曾发生过轰动一时的大惨案,因此这座流萤馆也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座凶宅,无人愿意接手。于是,经过几年的空置,建筑早已经破旧得如同废墟一般了。由于此馆过于有名,根本就寻不到买主。无人接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加贺萤司当年购买的只是一片荒地,并未取得过这块土地上的建设权,因此流萤馆只能算是擅自修建在私人土地上的违法建筑。从根本上说,这属于无权转让的房产,业主将来能转手倒卖出去的可能性很小。另外,从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地价来看,投资这处房产肯定要赔钱。因此,这些因素使得这座流萤馆与案件一样慢慢被人淡忘,孤零零地遗留在这片荒山中。曾经因案件而名噪一时的这座建筑,只能无奈地在这处无人知晓的穷山僻壤中慢慢风化,最终腐朽倒塌——眼看着这种命运即将成为现实。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三年之前,这座荒废的别墅竟然被一位名叫佐世保左内的阿基里斯俱乐部的老会员出资买了下来。他还花了一年多时间,把这座建筑已破损的部分彻底修复,把它作为自己的休闲场所。

这位佐世保大学毕业才刚刚两年,毕业后还经常回到原来就读的F大学看望阿基里斯俱乐部的学生,对他们相当关心。佐世保没有正当职业,出身也并非富豪或名门,但他本人却非常有钱。据说这些巨额财产都是他在读大学的几年里攒下的。他在大学期间参加过一个总部设在英国、名为“圣恩传说”的网络游戏协会,并把这家协会创建的传销经营模式引入日本关西地区,在短短数年间发展了大批下线玩家。也就是说,他担任了关西地区该组织的总会头。

在他的运作下,这家“圣恩传说”协会迅速扩充为庞大的机构,至今仍不时可以看到他们在电视上做的广告。而这些协会的头目们也个个赚得盆满钵满,出任关西总会头的佐世保因此一夜暴富。

然而,人们还是忍不住产生疑问,就算佐世保现在钱多得花不了,但为什么要去购买发生过这起死亡六人的大惨案的别墅?难道真如他所说,购买这座流萤馆,只是为了实现他人生的一个梦想?

所谓阿基里斯俱乐部,实际上前身是由大阪F大学学生于十二三年前自发成立的一个社团,主要活动内容是开展虚拟的寻宝活动。成员们经常研究现存的古地图,或是集体探访历史上有名的权势人物的故居,根据书籍上记载的只言片语和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根据自己的分析,大胆推测这些大人物们遗留下的财宝可能埋藏的地方。当时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破灭后的萧条时期,不少人的生活极为困顿,因此这类祈盼一夜暴富的活动在各地颇为盛行。某家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推出的,探寻德川幕府最后一笔财宝埋藏地点的节目,就是在那个时期问世的,其收视率甚至创下了当年历史类电视节目的新高。

“阿基里斯”这个词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位战神的名字。从这个名字便可得知,该俱乐部是在全体成员对古代历史和神话共同爱好的基础上成立的。近几年社会上探宝的热潮慢慢退去;普通民众也因为长期置身不景气的经济大环境中,而从一夜暴富的梦想中渐渐苏醒,因而这种探宝活动已经失去了人们的关注。阿基里斯俱乐部也顺应这个潮流,修改了自己的章程,不再追求那些虚无的罗曼蒂克梦想,转而举办一些能给会员们带来实实在在乐趣的、难度较小的活动,其中又以恐怖探险和紧张刺激的冒险活动最受欢迎。近年来,俱乐都更是以举办寻访历史上著名的凶宅,以及探访事故多发的隧道这两类活动为主。因此,目前的阿基里斯俱乐部与当初设立时的宗旨相比,只能算是徒有虚名,实际上已转变成一个单为学生们锻炼胆量而设立的组织了。

其中,曾极力主张推行这个变革的就是佐世保左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可以称得上是阿基里斯俱乐部成功实现复兴的鼻祖和灵魂人物。当初,他在与那些抱残守缺、无心进行方向转变的执掌俱乐部大权的高年级同学的抗争中一度落于下风。在经常受到排挤而处境艰难之时,他提倡的让俱乐部活动从空谈变为实地走访的方针,渐渐博得了许多低年级学生的兴趣,最终得以在年会的表决中获得多数支持而一举夺权成功。当然,其中佐世保个人的努力也起了巨大的作用。在那些守旧派的高年级学生们渐渐疏于组织寻宝活动之时,佐世保却不遗余力地在成员中大力进行鼓动和宣传,甚至把他的新理念向其他大学的学生灌输,以寻求支持。他的热情最终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然而,正由于俱乐部的这场变革,已毕业离校的前俱乐部成员已经基本上与俱乐部断绝了往来。当然,他们即使偶尔在俱乐部里露上一面,和这些现任会员之间也没剩下多少共同语言了吧。

佐世保自从学生时代起,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名言就是:“越是出过大事的鬼屋我越想住。”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说这种话的人无异于精神病,而俱乐部里的成员们可不这么看。他们倒是觉得佐世保并不是说大话吓唬人,而是心底早就有这个想法。这个愿望会碰到很多巨大的障碍,通常情况下,他只能死了这条心。却不料,佐世保发了一笔财,终于使他多年的夙愿成为了现实。

通常情况下,这些传说有阴魂作祟的凶宅,都是空置已久的私有财产,偷偷闯进这些凶宅探险可能背负非法入侵的罪名。另外,这些无人居住的凶宅过于偏僻,大多早就成了摩托飞车党等不良少年聚集的场所。有些杂志也报道过,个别人仅仅出于好奇,半夜曾经靠近过这些凶宅,却与这些小流氓发生了误会,遭到他们的殴打。因此,如何才能在不引起警方和飞车党注意的情况下,达到偷偷溜进凶宅探险的目的,就成了摆在会员们面前的一道难题。而佐世保却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从去年起,他就动员会员干脆搬到重新装修过的流萤馆来,举办夏季集体住宿活动。

佐世保的执著还体现在他特意选择的日期上。从去年起,他就把住宿活动的时间定为七月十五日到十八日,这恰恰就是十年前的那起惨案发生的时间。十年前的七月十五日夜里,加贺萤司在流萤馆中一连杀死了六个人,直到七月十八日才被人发现。也就是说,集体住宿时间选定在加贺萤司杀人后与尸体共处的这段日子。

也许是因为这层关系,俱乐部现有二十名会员中多数人显得顾虑重重,虽然他们全都声称对于这种猎奇和锻炼胆量的活动非常有兴趣,但是直到即将出发前的一刻,许多会员仍在犹豫。结果今年最终的报名人数,连佐世保在内,总共不过七名,只占全体会员的三分之一。

“喂,你看看大村他们的车子跟上来了没有。”

“自己往后面一看不就知道了,平户君。”谏早一边笑着一边回答。他想,平户这家伙平常颐指气使惯了,就连回头一看就能明白的事情也要拿来摆摆威风。平户自从大学一年级加入俱乐部起,就以“大懒蛋”的评价出了名。如果师哥师姐们让他干点儿什么事,他总要千方百计寻找借口加以推脱,有一回甚至气得佐世保破口大骂:“你还叫什么平户?整天岩石似的雷打不动,改名岩户算了!”从此这个绰号便牢牢地固定了下来。然而,随着他今年升到了四年级,成了俱乐部中资格最老的会员,已经再也没有谁敢支使他了,他却倚老卖老,对低年级的师弟师妹们发号施令起来。但是即使如此,俱乐部里的同学们也并不特别讨厌他,原因就在于平户算是个直肠子,并不会算计别人,也好相处。也就是说,他的人品还不错。

“说得对。大村这小子总是毛毛糙糙的,万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可就麻烦了。”平户一边说,一边抬起脑袋往后面看了一眼,说道,“那时候还没有你呢。有一回,我们到废弃的樱川隧道探险去,回来的半路上,这家伙突然不见了。当时把我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件事后来我也听说了。他自己说,是突然见到路边电话亭里有个穿白衣服的人影闪过,他就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看了几眼,结果就掉了队,后来不但没能赶上队伍,反而一次次碰上红灯,心里一着急,提早在前一个路口向右拐错了弯,让大家白白操了一回心。”

“嗯,确实是这样,看他干的傻事!另外,当时在大山里,手机的信号不好,联系不上也是一个原因。当然了,就算不是大村,见了那么奇怪的人影,也会想停下来瞧几眼。不过,和他同乘一部车的其他人都说根本就没见过人影。”

“这可不像大村做的事,大概是被车灯照花了眼吧?”谏早从后视镜中看着平户,笑着说道。

“喂喂,你小子拿他取笑不合适,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高你一届的师哥吧。”平户咧开大嘴呵呵地笑着说道。接着,他又眯缝着眼睛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到了这种地方,大村他半夜三更要是着见这么多萤火虫,不觉得见了鬼才怪呢,准以为还不到盂兰盆节,怎么鬼魂就已经四处乱跑了?可是,萤火虫得等雨停了才肯出来。”

“这雨真能停下吗?”谏早愁眉苦脸地嘟嚷了一句。

这时,连绵不断、莽莽苍苍的森林背后,流萤馆门前那根低矮的门柱已经隐约可见了。

流萤馆是模仿英国乡村风景画中常见的红砖结构的庄园府邸盖成的黑色二层小洋房。正面有一扇窗户,窗户下就是大门。左右两边各耸立着一座屋顶坡度很大的房子,右边屋顶上还能见到一根烟囱,但这根烟囱其实并无任何实用性,只是个单纯的装饰物。除了这些以外,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几扇带格子的窗户。整个建筑外观上显得高雅脱俗,除了显得黑森森的这点以外,这座房子从砖墙、窗框,直到屋顶上的瓦片,所有的地方都涂着一层黑色,看起来就和前馆主的绰号一一“黑衣王子”的形象如出一辙。

然而,这座流萤馆与英国乡村的庄园府邸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但不像西洋建筑那样在房前屋后留出大片的空地和草坪,甚至连矮树丛围成的篱笆也见不到。屋子两边几株苍老的山毛榉紧紧地贴着墙根,青翠的树枝把两边的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就像在山间陡坡下的一小块平地上勉强挤下了这座楼房似的,房子的后面紧紧抵住了这面斜坡。也就是说,像是从这面斜坡下硬削出一块儿地,盖成了房子。因此,平坦的地面上只有这座房子的地基以及正门前的一小块半圆形空地。和英圄的乡间府邸比起来,这里就显得寒酸多了。当然,西式建筑里的喷水池、网球场、游泳池等潇洒的休闲设施,这里一样也没有。

这幢坐落在苍茫的深山老林中的黑色建筑,从风格上看来,与其称之为“别墅”,倒不如称为“休闲小屋”更为贴切。加贺之所以选中这里,只是因为当他寻找不到作曲的灵感时,可以在这里拉拉小提琴,换换心情。因此他在修建这处房子时,根本就不把室外的休闲设施考虑在内。

不过,作为休闲小屋而言,这座流萤馆又显得过于宽敞,仅在二楼就建有十多个独立的房间。以加贺一人居住来说,就显得过于浪费了。据说他当初盖这座房子时,就已经考虑到将来组建八重奏乐团时,要让大家都有各自的空间和共同排练的场所。每年夏季,他总要把乐团成员集中在这里半个月进行排练,这样每个成员在二楼都能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由于乐团的每名成员全都分开居住,才使得加贺的杀人暴行迅速得逞。那天晚上加贺独自一人携带凶器潜入各个团员居住的房间,把他们依次杀害。当凶手被发现时,他穿着的黑色演出服上沾满了紫红色鲜血,浑身充满了刺鼻的血腥味。他也从“黑衣王子”一下变成了“嗜血王子”。

谏早开车进入门前的半圆形空地后,把车停进了房子和灌木丛之间的一个小车库里。当他开后备厢,把车上的行李放到地上时,紧跟在后面的大村驾驶的那辆丰田越野车也停在了他身边。

“嗬,可算到了。这帮家伙谁都不肯帮我开一段,害得我一口气连开了三个小时车。”

车门刚一打开,大村就边说边跳出了车外。他伸了伸懒腰,能听到背部骨骼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这位大村平常总是驼着背,伸个懒腰,似乎让他感到很舒服。大村是三年级学生,一张瘦削的脸上,两只眼睛和大门牙最为突出;一副银边眼镜后面,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让人感觉到他平时对人都带着极强的戒备心,属于标准的圆滑的现代年轻人。他一贯爱对男生耍威风,而对女生总是大献殷勤,因此,在同伴中几乎没人喜欢他。

“路上不好走,加上下了雨视线不清,可真把我给累坏了!”

又是大村用那呆板而嘶哑的嗓音在说话。不过,这声音并不是开车累出来的,而是他生来就是这副嗓门。

“我也一样。平户君后来一直躺在后排睡大觉,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谏早也装模作样地大幅晃动着脑袋和肩膀,附和着说道。

“我可是忘了带驾照,才不敢替你开——临出门时不小心忘了带。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呢。”平户在后排大声说道。他居然还躺在车上不肯下来。可是谁都明白,他是否真的忘带驾照,实在值得怀疑,因为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丝毫愧疚的样子。

“真忘了带?”谏早首先提出了质疑。

“喂喂,连我这个会长说的话你也敢不信?”平户两眼睁开一道缝,以攻为守地恐吓道,“会长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退一步说,今天我要是带了驾照,难道你还想让我替你开车不成?”

“噢,那倒也是,这道理我比谁都明白。”

“只不过,谏早,不是我说你,你开车的技术也实在太差劲了,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就像木头做的游览车似的,让人提心吊胆。”

“我开车果真晃动得那么厉害?我看你怎么一路上睡得特别香……”谏早毫不客气地反蜃相讥。

这时,平户又像老和尚念经一样放缓了语气,说道:“问题就在于你没认识到自己车开得不行,这就是你经常独自一人开车,很少让别人搭乘带来的弊病。开车的见到前方有个急转弯,就会本能地放低重心,把身体倾向一边早做预备;可是搭车的人却来不及反应,自然身体就会被甩在一边。所以,打方向盘时要格外轻柔,慢慢转动,千万不可心急。可是你往往一把就将方向盘猛地拽过来了。”

“这就是流萤馆吧?”

平户趾高气扬地正说到兴头上,冷不防被丰田越野车的后排传下来的冒冒失失的声音给打断了。大家一看,原来是叫做岛原的一年级学生。这位岛原是个身材瘦弱的矮个子,整个脑袋就像倒置的等边三角形,头顶上的一撮头发被烫得笔直,还染成了金黄色,一件时髦的夏威夷衬衫配着一个鲜艳的粉黄色蝴蝶结,手腕上戴着一块外国名表,脖子上挂着条很粗的金项链,浑身上下打扮得十分考究,可还是让人觉得缺点儿什么。原来,其致命缺陷就在于他不足一米六的身高上。由于脸部多少显得有些凹进去,因此平户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茄子君”。

“虽然也很不错,但比我想象中的要普通多了,还不如上个月我们去过的和歌山县的那座凶宅吸引人。”岛原带着几分不满小声嘟嚷道。他口中提到的和歌山县那所凶宅,是相传二十年前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的老房子,但是那里是否真的发生过惨案,谁也不知道一一不过附近发生过灭门惨寨倒是不争的事实。虽说与报纸上描述的凶宅外观相符的屋子只有那一栋,但是真正的凶宅经过改造后已经早变成了普通人家的可能性也很大,因此说那栋房子就是传说中的凶宅,根据还不够充分。当然,那座房子与血案有关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他们在开展探秘活动时经常能遇上这种情况,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这一点,就当做去寻找一点乐趣罢了。

那天,一行人到了当地一看,房子周围果然呈现出一派破败荒废的景象,确实好像整整二十年没人光顾的样子。那是一栋破旧的围着院墙的乡下房子,旁边还建有一处仓房。进了屋子一看,房顶和地板早已经朽烂坍塌,曾经涂过漆的墙面也已经斑驳不堪,有些地方的围墙也毁坏了,已经很难再称得上是座房子,不,甚至连建筑都称不上了。院子里密密丛丛地长满了一人高的蒿草和灌木。即便在大白天,如果有人从围墙的缺口爬进去待上一会儿,也会吓得汗毛直竖,脊背发凉。

“这就是我们目前开展探秘活动的弊病所在了,其实废墟和鬼屋本来就是两码事。”平户的一席话又把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他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种时候他往往特别有精神。

“切忌把废墟的荒芜寂静和鬼魂的幽深神秘混为一谈,废墟必然僻静无人,而鬼屋凶宅则未必阴森可怖。我说得对吧,茄子君?无论古今,鬼屋里住着人家的情况反倒更常见些。”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不过,通常肯让我们进去的也只有这种废墟了,把废墟和鬼屋混为一谈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另外,也许正是因为有鬼魂出没,原来的住家不肯再住,又没有人敢接手,结果才变成了废墟,我想,这种废墟本身就是凶宅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岛原透过车窗望着车里的平户反驳道。高年级学生们对岛原的一致评价是,此人特别喜欢抬杠,而且嘴上要是吃了点亏,他总要找回来。

“你说的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这种房子显得空寂荒凉,鬼魂才会看上这里跑进来。可是,人们只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句老话,我们人在自然界里虽然弱不禁风,但是会用脑子思考。我就不信有人听风就是雨,别人一说你们家出鬼了,就连房子也不要,马上搬走——这种傻瓜上哪儿找去?最多也就是请个法师念几句咒语,该怎么住还得怎么住。废弃不用的房子一定有它更为实际的理由。另外,那种破破烂烂的旧房子,连我都看不上,哪有什么鬼魂肯在那儿一直住下去!”

“我看你说的也是刚睡醒的胡话,平户君。要按你这么说,咱们成立阿基里斯俱乐部还有什么意义?不仅如此,眼前这座流萤馆以前不也是长期空着没人住吗!”听到这里,正从后备厢往外搬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的大村连忙站在中间打了几句圆场。

“咱们举行探险活动不就是想找个乐趣吗?我就觉得参加这种活动的体验,就像平安时代的人把自家院子当做海里的小岛来欣赏那样,追求的不就是个风雅的感觉吗?何必在乎真假!不过,我关心的课题是人与鬼屋的共存和相互拯救,所以更不把其中是否真有鬼魂当一回事。我想,光追求什么恐怖感和氛围只会让人扫兴。再说了,这座流萤馆以前并非是无人居住的鬼屋,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过杀人案,因此才被废弃的。加之这里地处偏僻,实际也没多少使用价值,所以才空置下来好几年,这个因果关系可别弄错了。另外我再补兖一句,我想,以前未必会有什么鬼魂肯在这里待着吧?总之,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看法。”平户就像要把这些写进毕业论文似的,信心十足地说道。之所以强调“这是个人看法”,也只是避免刺激馆主佐世保。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岛原似乎感觉自己在争论中已处下风,求救似的转身往后看了看,问道:“谏早,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也许谏早没有什么自己的看法,明显底气不足,就连平常总是神气活现的眉毛也无力地垂下来。他说:“是啊,这些道理很难说清,但我觉得这里安安静静的气氛倒也不错,心里也比较踏实。我想,要是出来寻找鬼魂的话,这地方就算找对了吧。”

“你说得对,寻找鬼魂就该到这种地方来。那些鬼魂前生也是人,哪会想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地方住下去。”平户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说道,“总之,鬼屋里要是没人居住,那也就称不上什么鬼屋了。”

“……长崎君,你怎么看?”

“我主要关心的是这些鬼屋是否真有什么异常。不管房子荒废了也好,还在住人也好,只要它在某些方面显得神秘莫测,就会有吸引力。”

“你这话说了半天跟没说有什么两样!”岛原明显露出不满的表情。

“是吗?上回我们去过的那处有名的六甲山山庄,已经破得几乎快倒塌了,可是我倒觉得与其拘泥于山庄里是否有鬼,不如关心一下那座小楼二层一间不知为何比其他房间的天花板矮了十五公分的卧室。我总觉得这才真正让人害怕——究竟是为什么?有何特殊目的把这间卧室造得与众不同?这才显得神秘莫测。”

平户笑着回答:“就连这种细微差别也能引发你的种种猜想,长崎君,真让人看不出,你这副施施然的外表之下,居然潜藏着如此的神经质。怪不得你的胃能穿出好几个孔来。”

所谓“施施然”的外表,显然讽刺的是其肥胖的身材——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却有一百零八公斤,肥头大耳,浑身都是肥肉。由于担心体内脂肪比例过高,甚至干脆从来就没接受过体检,各项健康指标的数值连自己都不知道。对身材肥胖的讽刺是平户最爱挂在嘴边的话题——往往与所说事情并无直接联系,而且讽刺起来一点不给面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倒觉得来到这里探险很不错。”

背后传来略带挑衅的声音。大家回头一看,正是这次参加活动的会员中唯一的女生——S女子大学一年级学生松浦千鹤。

“那些破破烂烂的鬼屋住起来有什么意思?难道岛原君在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愿去住那些破屋?”她用变声期少年常见的那种略带沙哑的嗓音笑着说道。她脸上戴着一副下半部阻光的黑框眼镜,一双棕黄色的眼珠闪闪发亮。

松浦说话时脸上挂着稚嫩的笑容,可是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惹恼了岛原,加上对方年级又不比自己高,更感觉自己受了奚落似的,连嘴角都在微微发抖。

“破屋?破屋怕什么,只要有鬼我照住不误!既然来这里的目的是想体验那种神秘气氛,那么住什么房子不都一样?就算屋顶朝天、四处漏雨我也愿意,哪像个别人那样娇气,出门在外还挑三拣四?”岛原气哼哼地反驳了几句。

“这么说,你是在说我娇气了?”

这回轮到千鹤不干了,只见她那张本来还算好看的脸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把脸一沉,棕黄色的瞳孔中闪出一道寒光,用手把剪得短短的头发往后一撂,气势汹汹地逼问道:“想教训我,怎么也轮不上你岛原君啊!”

“教训你又怎么样?你不服是不是?有本事和我试试掰手腕!”说道,岛原不甘示弱地亮了亮右手。只见他的胳膊又细又白,顶多也就是干柴棍那么粗,怎么看也不像能吓唬人的样子,说到底也就只能欺负胳膊比他更细的女孩子千鹤罢了。在性别上,男孩多少总能占点儿上风。

“你的想法也太幼稚了,争论问题哪能用谁力气大来定输赢!”

理所当然,千鹤不屑一顾地回绝了他的“比武”要求。

虽然阿基里斯俱乐部中女性会员总共占了三成,但这次报名参加体验旅行的却只有千鹤一个女生。别看那些女生为了练胆量,敢深更半夜咋咋呼呼地满街乱喊乱叫,可是这回一听说要在深山中住上几天,马上就退缩了。当然,退缩的不仅只有女生,一半以上的男生也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临阵逃脱。这么看来,无论是岛原还是千鹤,在俱乐部里都还算是胆大的了。

要说起来,去年参加体验旅行的也只有继美一位女生。继美虽然看似柔弱,可是意志和胆量都十分了得。

可是,好容易组织起来的这次体验旅行,不但碰上雨天,而且刚开始就争吵得不亦乐乎。千鹤不禁露出厌烦的神色,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千鹤身穿的是一件对襟的中式服装,为了不让胸部显得过于突兀,她特意挑了一件宽松的衣服。下摆上镶了一道彩色的金边,布科很厚,对于夏天来说显得太厚了点儿。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岛原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夏威夷衫,外加一条半长的短裤。不过,由于深山里的气温要比城里低得多,再加上又下起了雨,两人虽然都是初次参加训练,但可以看出,岛原考虑得还是不如千鹤周到。为了缓和气氛,千鹤急忙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柔地指出了对方的穿着有问题。

岛原一听,颇为不服地说道:“我从小就不怕冷,我母亲是北方人,我生来就带有抗冻的基因,怕热不怕冷。不过每到夏天,我这种人就觉得最难熬了。况且,我现在年纪轻,新陈代谢旺盛,少穿衣服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说着,他还故意掀起衬衫下摆扇了扇,好像这样才舒服。之后,他提起地上的行李向门口走去。看来,虽然这场论战是岛原自己挑起的,但他也担心一旦伸出拳头就不好收场了。既然众人都不同意自己的观点,只得见好就收,于是便首先脱离了战场。

“这家伙还是那副德行,就属他多嘴多舌!”贼眉鼠眼的大村轻蔑地眨着眼睛,冲着岛原的背影冷笑着说了一句。接着,他也把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扛在肩上,回头喊道:“喂!谏早,你预先和佐世保打过电话,通知他我们这会儿到了吧?”

“一小时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他了,那时手机还有信号,我已经让他做好准备接待我们了。”

“既然这样,那么佐世保一定已经在里头等着了。”平户说道。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宽阔的车库里已经停着几辆车子。离着最近的是大家熟悉的那辆黑色面包车,那是佐世保平常使月的爱车。看来,佐世保三天以前已经在流萤馆等候众人的到来了。他曾说过,怕大家住在山里购买食物不方便,来此之前已经备好了大量食品。不难想象,这辆面包车的车身宽阔,正好用来装载各种食品和饮料。

“咦?怎么还有好几辆从没见过的车子?难道除了我们几位俱乐部成员,他还另外请了别的朋友?”不知内情的千鹤指着车库里的另几辆车子问道。

大家一看,里头除了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还有两辆奔驰、一辆法拉利和一辆沃尔沃,以及其他几辆名车。在车库顶透下的微弱光线照射下,这些车闪烁着淡淡的亮光。这些都是新车,这座车库俨然成了进口高档轿车的展示会。

“哇!这些全是高档轿车,看来同来的客人还不少呢!”

“这些车通常只是供人参观用的,当然了,佐世保偶然也会开开,这是佐世保最得意的一手。右边那辆黑色劳斯莱斯是仿照加贺萤司死前开过的车子买的,旁边那些应该是按照当年圣瓦伦丁八重奏乐团成员们死前开到这里的车子一一购买的,目的是为了更逼真地重现惨案的情景……”谏早简洁地向她作了说明。

“看来他对这桩案件至今还耿耿于怀呢。”千鹤挠了挠脑后的短发,感叹地说道。突然,她满脸严肃地问道:“这些车子不会是从那些被害人死后就一直存放在这里的吧?”

平户一听,不由得和她对视了一眼,这问题他还从未想到过。

“……到底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不过,佐世保接手这座流萤馆时,案件已经过去七年多了——那些车都还完好无损地摆着,我看这不大可能吧?”平户挠着头,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看也是,听你这么说就放心多了。”千鹤松了一口气,视线又落回到车子上。可是,她还是误解了平户所说的意思。平户强调的是“都还完好无损”,并不是说里头一辆被害人的车子也没有。以他对佐世保的了解,只要有可能,佐世保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被害人的原车弄到手。因此,里头混杂着几辆被害人的车子也并非不可能。这种档次的高级轿车,车主通常不会轻易把它报废;同时,由于数量有限,被转卖到了哪里,很容易就能打听得出来。

可是,平户终究不敢把这些实情告诉千鹤。这并不是担心千鹤会认为自己在故弄玄虚,而是因为即便一年级新生还不了解,可是那些知道流萤馆来历的学长们,猜也能猜到几分。

“那好,我这个会长看来也得下车了,还是别让佐世保在里头等得太久。”

说完,平户故作深沉地大摇大摆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与这座占地面积不小的房子相比,只开着一边的大门略显小气。涂成黑色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刻着“流萤馆”几个大字的铜匾。进了大门就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也许是为了弥补楼外没有花园这一不足,大厅的正面挂着一幅和惨剧很难联想到一起的优美的英国田园水彩画。大厅的正面有一条通道通往后面的走廊,右边是通往二层的阶梯。与流萤馆的外观稍显不同的是,大厅里涂着的黑色显得较为轻柔,颜色也淡得多。

“岛原君,今天你忘了带雨伞吧——虽然离开大阪时还没下雨。出门前你看过天气预报吗?”

千鹤跟在平户后头刚走进大厅,见到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岛原正在厅里呆站着,便笑容满面地露出一排白牙,打趣着说道。她的身上一点儿也没淋湿,手里拿着的一把红色折叠伞正不住地往下滴着水珠。虽然从车库走到大门总共不过二三十米距离,但头上丝毫没有挡雨的地方,也只能任由雨淋。看来这又说明了岛原出门时准备不足。

“你也够啰唆的,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家是北方人,特别耐寒。这点雨不算什么。”

话虽说得强硬,可实际上还真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岛原慌忙从旅行包里掏出干毛巾,把头上和身子擦了一遍。脚下的大理石上已经留下了两行湿脚印。

“我倒是在替你担心,身体不会出什么毛病吧?刚才坐在车里就穿着厚厚的衣服,看来你年纪轻轻,身体还是虚弱了点啊。”岛原一边用毛巾抹着染成金黄色的头发,一边反唇相讥。他心里清楚,一提到千鹤身体虚弱,或者是没有力气,她总是尤为敏感,马上就会沉不住气,因此才故意挑她不高兴的话来说。

果然不出所料,虽然这场口水仗是千鹤自己挑起的,可是她已经气得涨红了脸,扭头说了一句:“讨厌!我的事轮得着你来管吗!”

“喂喂,怎么又吵起架啦?你们俩真是针尖对麦芒,走到哪儿都水火不容。年轻人哪,你们该听我一句,今后四天还要在一起生活,大家少说一句不就过去了。”平户一屁股坐在大厅中间的地毯上,训斥了两人几句,全然忘了刚才在车库前自己也和岛原拌过嘴。

坐在平户身边的大村似乎还嫌吵架不够热闹,一边脱下湿漉漉的皮鞋一边沙哑着嗓子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都是你自己挑出来的!”

在大厅入口处,隔出一道台阶,进门后要先换上拖鞋。不用说,正宗的英国庄园里根本不会有这种格局,这完全是加贺自己添加的半土不洋的设计。

“噢,大家都平安到达了吧!”

这时,通向酒廊的那扇小门开了,现任馆主佐世保笑盈盈地进来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也许他在有意识地模仿“黑衣王子”,浑身上下穿着的净是黑色的衣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模仿秀。

“好容易盼到大家来了,可是不巧,又和去年一样下起了雨。刚才我听过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将是连续的阴雨天,准是哪位二年级以上的同学带来的霉运吧?”佐世保用他略显低沉的带有穿透力的嗓音笑着说道。

他的身材高挑而匀称,脸部显得很长,细眉细眼,加上举止成熟而稳重,处处让人感觉既文雅又聪明,相当具有男人味。此外,他作为比谁资格都老的往届毕业生,对这帮师弟师妹们的关心和照顾都十分周到。如果不是天生喜欢探寻什么鬼屋,他无论在谁的眼里都会是个优秀的好青年。

可是仔细看去,这位佐世保总让人产生几分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才二十五岁,比这帮十几二十岁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可是在人生道路上已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一辈子都能过着优雅清闲、衣食无忧的生活;另一方面,大家又觉得他的成功并非全靠自己的才干,而是凭着投机商似的敏锐嗅觉,加上百年一遇的运气,年纪轻轻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当然,所谓商才也不过就是知此吧。这让这帮少男少女一边心存嫉妒,一边又暗自羡慕他在毕业后不久就已取得的巨大成功。至少,此人在众人眼里是独一无二的偶像。

“报名的六位同学全都到齐啦。”佐世保伸出食指,一个一个地清点完人数后说道,“大家还记得吗,去年的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临时多出的是高来吧?那家伙本来说家里有急事要赶回去,我们临走前他又改变了主意,挤进车里。结果,不知道是否他来到这里以后觉得不够刺激,回校后就再没到阿基里斯俱乐部露过面一一这家伙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平户依然用他四平八稳的语气说道。他边说边脱下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粗鲁地扔进了上面贴着女性头像的鞋柜里。

“这家伙没有中什么咒语横尸半路,就算他命大了。依我看,照他的性格,倒像是什么危险地方都敢去的人。”

“喂,平户君,电视上的探秘节目经常提到,说是不少探险家后来都中邪死了,真有这种事吗?”千鹤故作轻松地开口问道。其实她并未真的害怕过,只是出发探险前都会想起这个问题。平户不知如何回答,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佐世保一眼。

佐世保先说了一声“哪有的事”,接着便双手叉着腰,摇了摇头说道:“其他几届会员毕业后都在干什么,虽然不是都很清楚,但据我所知,我们俱乐部那些人运气都还不错,没听说有谁出过事。但是,有几位成员,听说他们中有人青天白日下突然掉了魂,甚至大喊大叫说是看见了鬼,弄得周围的人不得安宁。后来我才听说,其实并不是鬼魂显灵,而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生生给吓出病来了。他们不是在探险途中无缘无故踢倒了别人家墓碑,就是顺手牵羊把人家老屋里的古董给揣回来了——自己问心有愧,这才吓出毛病。”

“我想,或许是那些鬼魂打电话到家里去讨债,才把他们吓成那样的吧?不过,这么做倒也好,只要一个人受到报应,别人就再也不敢干这些坏事了。”一旁缩着脖子的大村插话道。可是这句话竟然出自一行人中最怕鬼魂的大村之口,听来显得言不由衷,只觉得他是壮起胆子故意说的。

“不过,我可听说还真有人死了,不是有位叫做对马继美的会员被人杀害了吗?”

岛原作为一年级新生,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的这件事情,就在这里冒冒失失地说了出来。

“她的死跟鬼魂作祟根本毫无关系。”大村当即否定道,还偷偷给了岛原一个眼色。

然而岛原却完全不为所动,口无遮拦地继续说道:“不过,这种鬼魂报复的事件看似毫无关联,其实还是大有关系的啊!”

平常爱说什么都由他去,不过当岛原提到这个话题时,众人脸上全都露出了十分尴尬的表情。按理说,岛原应该能领悟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桩案件过去还不到一年,在众人的心里仍然记忆犹新。可是岛原仍旧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这种鬼魂作祟的案件如果只是一次,很难跟什么联系起来;如果相同的事件总是发生在这些人的身上,才能总结出一定的规律。”

“你这个岛原君实在多嘴啊!”佐世保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声嚷道,“你又不知道内情,在这里发表什么高论?要把她的死也归结到鬼魂找她算账,那也太不近入情了吧?我看你和她也许并不认识,其他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可都有过和她差不多整整一年的活动经历。另外……对马继美死前还是这位谏早君的女友呢!你说这些话,也不体谅一下谏早君的心情!”

佐世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辩的强硬。也许岛原见了他的这副表情才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失言,于是低下头,斜着眼睛瞟了众人一下,嘴里喃喃地说道:“……真对不起,都怪我。”

“你们都怕什么?如果说真的是鬼魂作祟,我还敢把这座发生过凶案的房子买下来住吗?要作祟也该先找我才对啊!”佐世保放缓了脸上的表情,说道,“大家还在门口待着干什么?都进屋里去吧。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那好,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反正去年大部分人也都来过,各处设施都很熟悉,佐世保君,这四天就麻烦你了。”平户为了缓和气氛,故意大声地说道。接着,他便跟在佐世保身后,朝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