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车站深处的通道

阳太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两个大人的脸。

“死人的房间啊。”南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太愉快,仿佛不吐不快般地说道。

“是啊,确实,旧自由通道上的七号室,曾经是灵安室……”

“果然……‘灵安室’,也就是说,那里是用来摆放尸体的啦。那些跳进地铁自杀的人,就是被运到那个房间去了,是吗?”

南原点了点头说:“是的,那些从站台上跳下去,被压死的人的尸体,基本上都是先被抬进那里头去的。从时段来看,上下班高峰偏前或偏后一些的时候跳地铁自杀的事件比较多发。也许因为那时候站台上的气氛比较和缓,容易让自杀者找到可乘之机吧。”

“……那么,不正是现在这个时间吗?那个灵安室里头,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我很想进去看看哎!”

“我不是说了不行了吗!……旧自由通道也好,灵安室也好,现在都已经停止使用,连卫生都不搞了——每次派人去,草草地打扫卫生,就会爆出‘有新的尸体要抬进去’的传闻,这种不详的传闻,在工作人员中间,口口相传开去,造成很坏的影响。而且,那里现在已经被完全封锁了,如果没有得到批准,连工作人员,也是不允许进入里面的。”

“那个灵安室现在不用了,为什么呢?现在不还是有跳地铁自杀的家伙吗?还有,那些自己不想死,却被不知道哪个大脑不正常的家伙,推进去的晦气鬼,也还是有的吧?”

“金枪鱼……”南原一开口,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马上改口道,“不,在东京车站,自杀而死的人的数量,每年都在急剧下降。”南原慌忙改口了的“金枪鱼”这个说法,其实是在铁路工作人员中,用来代称“尸体”的隐语。

“因为新干线这些交通工具,现在都使用超低速进站了,这么慢的速度,是很难撞死人的。”

“但是,也并非这样,就没有人死在车站里了,有人死掉的时候,一般你们会怎么办呢?”

“这个嘛……也是的……就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噢——在地铁设施的某处,还有一个新的灵安室。不过,这个新的灵安室,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就无可奉告了。”

“好嘛,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尽是我们这些外人,不让进去的地方!”

“人权呀、事件性质之类的,事关重大呢!总之,你们这些所谓的‘外人’感兴趣的这个地方,是绝对不允许进入的。而且,刚才我也说了,就算是工作人员,也被限制进去了,而且……”南原仿佛才意识到,两人中间站着的小不点阳太一般,故意说道,“怎么说呢,你不会也想进去,这种不吉利的地方吧?你可是在做小学生的暑期自由研究,如果在研究报告里,出现了金枪鱼——啊……不,我是说‘铁路事故里的尸体’之类的东西,大家一定会觉得很恶心,老师也就不会给你高分了噢。”

“对吧?是这样吧?……”说着,转向了阳太的南原,露出了拼命谋求赞同的表情。

谁知他面前这位秉持着特殊感性特质的小学生,却一脸认真地回答道:“不,我也觉得,那个传说中的七号室,很值得好好研究一番呢……”

不过,到头来,阳太还是未能如愿,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让两人感到厌倦了的,“东京车站名胜一日游”的再度重开。

两人首先被带到了东京车站有名的约见地——“银铃广场”,位于八重洲剪票处,隔壁的圆形广场上,零星地分布着几张椅子,广场名字的由来——那个直径约有七、八十厘米的,巨大银铃,从天顶上垂挂下来。

南原又开始了他的解说:“据说,这里是和四十三年——也就是1968年,八重洲站前广场的地下停车场,开放的同时,为了配上一个被认为是必要的、有标志性的约见地,而特别设计的。那以后,在东京车站开业七十周年的时候,又经历了改建,广场面积扩大到了300平方米以上。银铃重达80公斤,直径为……”

眼看着又要被灌进枯燥乏味的数字“大餐”,阳太也终于忍不住,中途插嘴问道:“为什么,是银铃呢?”

“啊?……”被出其不意地一问,南原目瞪口呆,“这……这个嘛……是为什么呢?没听人说起过呢。这个银铃,是东京车站名店街赠送的,要不你问问那里的人吧……”

从这个问题来看,这个宣传解说专家,只是对公式化的数据了如指掌,而对于他们想了解的趣闻轶事,恐怕根本没半点兴趣。阳太这么想着,一面还是很给面子地拿起了相机,配合着解说,拍了几张照片。

也许是因为注意到了阳太眼中流露出的失望神情,南原用格外爽朗的声音建议道:

“既然难得来到东京车站参观学习,要不要顺便去新干线的月台看一看呢?”

同样是在东京车站往来行驶的列车,唯独新干线的通行规定,与其他列车有所不同。南原跟剪票口的同事说:上头要求他们,重新参观学习新干线系统,结果,三人轻松通过了剪票口,顺利赶向了新干线的站台。

在通往新干线站台的阶梯转角平台一带,阳太又发现了一扇门。与之前夜之介对自由通道被封死的入口,大感兴趣的理由不同,阳太是凭着他这一代人所特有的直觉,才注意到这扇门的存在的。一看见紧闭着的门,就会不自觉地想要一探究竟——培养了这种直觉的,正是让家长们头痛不已的电视游戏。

通常来说,在RPG游戏里,但凡没有打开过的门的后面,不是隐藏着必要的物品,就是连接着新的游戏地图,或者引导着新的游戏情节。所以,习惯了这类游戏的小孩子,一旦在地下街道,看到类似这样关闭着的、作用不明的门,就会下意识地想要知道,门的后面有些什么。于是,阳太拍了拍走在前面的南原,手指着那扇刚刚被他发现的门问道:“叔叔,那后面,是什么?”

南原当真是有点服了,这对见了门就不放过的怪胎叔侄了,只见他表情僵硬地回答道:“啊,那里也是一般人禁止人内的,作业人员专用。”

“是给干什么的作业人员专用的呢?”

“新干线的装备、打扫之类的。那扇门里面,堆放着用脏的和用于更换的干净的布罩,塞满了车站盒饭的空盒空罐,等垃圾箱之类的东西。从这扇门可以直接进入线路。”

“能直接进入线路,这是为了新干线的整备吗?”

“嗯。因为像车轮这样的部件,都必须要经过检查,确认状况良好才行啊。”

“就不能让我们稍微瞄上一眼吗?”夜之介插嘴道。

南原皱起了眉头:“下一班新干线,马上就要进站了,会惹等候打扫的阿姨们生气的,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

“打扫新干线的工作,有那么艰巨吗?”

“哎,应该说是跟打仗一样吧。在从上一趟乘客全部下完,到下一趟乘客开始上车,大约短短17分钟的时间里,必须把所有座位上的布罩全部更换,还要把丢得满地的垃圾,全部收集起来清理干净。每一趟工作,需要60人左右的作业团队,共同奋斗来完成呢。”

夜之介听了点头称是:“只有这么短的时间,确实跟打仗一样了。”

“而且,像刚才还说到的,检查车轮状况的安全工作,都已经忙不过来了,怎么还可能轻易让你们进去呢?”

南原给出的理由如此充分,看来只能接受了。阳太对着那扇门,按了几下快门,放弃了进入的打算。

过了没一会儿,就像南原说的那样,新干线列车进站了。因为之前去京都的亲戚家时,已经坐过好几次新干线,所以,面对那线条优美的车身,阳太只是意兴阑珊地拍了几张照片。不过,对于南原不辞辛劳的数据解说“每天大约有八百个班次的新干线,从这里开往日本的各个角落……”,阳太还是听从建议,认真地做了录音。

接着,三人又去转了别的站台。南原告诉两人,东京车站是以东海道线为首的,各条线路的起点站,因此到站处,均放置着“0公里点”的标志。原来如此,难怪他们无论从什么站台往线路上看,都能看到树立着的显示着数字“0”的标志。从朴素的木柱,到东海道线气派的铜制铸件,各个线路的标志,形态不一、材质各异,非常有趣。

因说另一些站台附近,还留存着自开业始到现在(也就是存在了近百年)的柱子,一行人随即又去了那里。那是在三号线和四戰的南侧,十二根陈旧的石柱,安静地站立着,守护着它们最初的模样。按照南原的介绍,这些柱子仿照了古希腊、古罗马的哥林特式等混合样式设计,柱顶的莨菪叶形装饰,就是这种设计最典型的特征。

“什么哥林特式等混合式的,这些对小学生来说,实在太深了点吧,至少要到了髙中,才能理解清楚。”夜之介抢白道。

确实,这些名称,对于阳太来说,尽是些未曾接触过的名词,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柱顶那些植物形态的装饰——尽管旧旧的满是灰尘,却如此的端庄美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到东京车站乘坐列车,但究竟有多少人,曾经注意到这些美丽的石柱呢?阳太打心眼里觉得,即便只是看到了这些,今天的参观,已经是不虚此行了。

现在,阳太已经渐渐清楚,自己此行的兴趣所在了:对于那些光鲜亮丽,却缺乏深度的浮夸作品,他是不屑一顾的;反而是这些悄无声息,伫立着的古意盎然的建筑,还有像刚才的“0公里点”标志之类的、常常会被他人忽视的东西,仿佛才是隐秘的宝藏般的存在,这些都深深地吸引着他。另外,也许是一种寻古探奇性情的自然延伸吧——对于站里那几扇紧闭的“禁地之门”,阳太当然地抱有着浓厚的兴趣。

就这样完成了几个主要站台的取材之后,三个人通过南通道,穿过剪票口,来到了丸之内一侧的南楼大厅。因为此时,已经到了傍晚的下班髙峰,所以,跟开始取材的时候相比,这里的乘客,明显多了很多。

南原领着叔侄两人,穿过混杂的人流,来到了剪票口右侧的一个角落。不知为何,他煞有介事地,指着角落里失物认领处,和自动售票机之间的一块地板。凑近了看才发现,南原指着的那块不同于周围的地板,似乎是一块被埋藏起来的茶色的大理石板。

“这里可是原敬首相遇刺的地方噢。这块就是标记此处的铭板了。你们应该知道,原敬首相这号人物吧?”

“都说了啦。”夜之介又插了进来,“是小学生的自由研究,原敬遇剌,初中的时候才学啦。”

再次遭到抢白了的南原幸三,无奈地撇了撇嘴巴:“这倒也是哦!……可是,阳太不是马上就要念中学了吗?那么,从现在开始,事先知道一些知识,这也没有什么损失嘛。”

“也是。”于是,下意识地跟南原说出同样台词的夜之介,向侄子做起了介绍,“所谓的原敬这号人物,是大正时期的日本首相。在他之前的首相,都是一些名门望族、皇亲贵戚等出身高贵之人,他是第一个以平民身份,当上首相的人,所以,才被世人叫做‘平民宰相’,是个非常有名的人物。估计这个内容,会在初中历史课上学到,现在就拍照记录下来,也比较好。”

“那个原敬首相,在这里被杀死了吗?”阳太很天真地问道。

“是的。在他赶乘开往京都的列车的途中,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突然从人群中飞快地冲出,用短刀刺中了他的胸口。遇刺以后,原敬首相马上被送到了站长室,但还没来得及抢救,就停止了呼吸。”南原代替夜之介,做了详细的回答。

“站长室?就在我们投宿的车站旅馆隔壁吧?”

“啊,看来你记得十分清楚呢。是啊,你看到过那条皇族专用的VP通道,连接着的车站入口了吧?站长室就在那个入口和酒店入口的中间。”

“在东京车站,发生过很多暗杀事件吗?”爱好推理的阳太,一遇到到这样的话题,反应速度就快得惊人。

“有名的暗杀事件,还有一桩。在东海道线的月台上,有处浜口首相遇难现场。仓促中忘记带你们去了——反正那也不是你们小学生知道的人物,算了,不去也没关系。”

“啊哈……”终于,南原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问道,“所谓的东京车站的‘名胜’,基本就是这么些地方了,你还有别的什么想知道的吗?”

南原问的人是阳太,但开口发表意见的,却是夜之介:“首先,为本次令人愉快的标准观光,感谢我们辛勤的导游。不过,我们还有一些想看的东西。”

“啊?……”南原的脸上,顿时布上了戒备的阴云,“什……什么?……”

夜之介微妙地笑着摊了牌:“我听说,东京车站里一共有三条,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通道——这个当然也是从那个铁路宅男手岛那里,听来的原始秘密情报:第一条,就是之前我们看过的,已经被封锁起来、辟有灵安室的旧自由通道;第二条,则是刚才还提到过的,皇族VIP专用中央通道;至于这最后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嘛,据说,是在这个南口的附近……”

听到这里,南原终于有些放心地吐了口气:“那个啊,那倒谈不上是什么秘密通道。你小子说的那条,是残障人士专用通道吧?”

“是的,正是。”

“那条通道,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机密,只不过一般的健全人士,不会去使用,所以也就不为人知咯。”

“我们呢……”夜之介显然已经自作主张地把阳太编入了自己的“同盟”,“就是想看看这些‘不为人知’的地方。”

“看来真是从小养成的坏毛病呢。”南原看着夜之介,叹了口气。

“嘿嘿,那里不会也不让看吧?”

“也不是这么说啦……本来嘛,这种专门给残障人士使用的通道,也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让进去的……”

“然则,其他两条通道,都铁板钉钉的不让进哎……”夜之介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缠着南原不放。

南原无奈,犹豫了片刻,说道:“本来是一定要事先预约的,不过,我跟同事说明一下情况,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就该这样才对嘛!……这才像个死党的样子!”夜之介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起床那会儿的阴郁劲儿,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于是,南原陪着两人,重新通过剪票口,来到了剪票口右侧,深处的一条通道前面。果然是一个非常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不知道的人,通常都看都不看地经过——即便发现,也会以为是通向厕所之类的地方,门口也没有任何显眼的标志。三人拐进小路,通过途中的一扇自动门,进入了一间大约有十张榻榻米宽的房间。

“这里是使用轮椅的乘客专用候车室。”南原使劲压着嗓子,小声地说道。

难怪他要压低嗓子了,因为,候车室里除了他们,还有别的客人。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戴着已经极为少见的、别致的巴拿马草帽,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老婆婆,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妻子。两位老人的穿着,都很体面,想必,家中相当富裕吧。他们安详地坐着,微笑着对着话,并没有因为身体残疾,而感到痛苦的样子。也许,南原的担心有些多余了吧。

候车室里还放着桌子,装置有内线电话,墙上贴着列车时刻表和JR的海报,除此以外,再无别的装潢,布置得相当朴素。南原拿起内线电话,向同事告知了自己的身份,说明了因为学校的暑假作业,而需要参观残障人士专用通道的情况。

交谈了一会以后,南原挂了电话,转向阳太他们,说道:“虽然现在工作人员都没空对付,但我来作向导的话,就没问题了。”

阳太听了,少见地像个小孩样地欢呼了起来:“耶,成啦!”

看见这幅情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向他搭起了话:“来完成暑假作业的,是你吗?”

忽然被搭话,阳太怕是自己大嚷大叫,惊扰了别人,连忙稍稍警觉地回答道:“是的,暑假作业里的自由研究。”

“噢,那真是了不起。”老人宽大地微笑着,“是什么样的研究呢?”

阳太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题目我还没想好呢……是关于东京车站的秘密吧?”

老人听了,声音洪亮地大笑起来:“是这样啊,哈哈哈,东京车站的秘密啊……这个听起来很有趣呢。会有些什么样的秘密呢?……所以,接下来,就要在这条残障人士专用通道,探险一番了是吧?”

“是的!”

“那,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呢?我们要坐新干线去关西方向,一会推轮椅的工作人员,会过来把我们领到车上。你可以在路上拍一些我们的照片,我想一定会是不错的素材。”

阳太仿佛征求同意般地看向了夜之介,见叔叔轻轻点了点头,便开心地回答道:“好啊,拜托了。”

夜之介也跟着锦上添花地说道:“拜托得如此突然,真是麻烦二位了。承蒙相助,感激不尽。在下神野夜之介,这是阳太,小学六年级。”

或许是感动于如此形象的夜之介,居然能说出这样礼貌得体的话来,老人竟也做起了自我介绍:“在下名叫津部舜太郎,这是内人志摩子。在下的职业,请您看这个……”说着递上了名片。

夜之介接过名片,歪着头,轻声地念起了上面的小字“武罗土制药公司董事长……”念着念着,仿佛回想起什么似的,夜之介突然陷入了沉思。

老人见状笑着说道:“虽说是个制药公司,不过我们的产品,多是直接供应给专门的医疗机构,很少有面向一般消费者的零售商品,所以,可能并不为您所知吧。”

然而,恰恰相反。夜之介不但知道“武罗土制药”这个名宇,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与这个名字之间,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应该说,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与这个制药公司的董事长不期而遇,所以,一时没缓过神来。

阳太年纪虽小,却立即洞察到了叔叔的异常反应,他凑到夜之介身边,小声地问道:“叔叔,你知道这人?”

夜之介缓缓地点了点头。现在说这个并不合适,于是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恭恭敬敬收下了名片,再也没做别的表示。

与津部老人的短暂交涉刚刚结束,穿着蓝色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就来到了候车室。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在下是今天担任通道向导的工作人员石野。”

“你好,我是预约人津部。”老人说着,轻轻地提了提帽子,向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

“因为负责推轮椅的工作人员只有两名,”南原轻声地向阳太解释道,“如果允许申请,当天就使用通道的话,工作人员有可能忙不过来。所以,需要乘坐轮椅的客人,必须至少提前两天进行预约。”

接着,由工作人员在前面,推着坐轮椅的津部老人,津部夫人在一旁陪同,一行人出了候车室,回到通道上,走进了近旁一扇双开的大门里。

刚一进门,阳太就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一条截面呈半圆形的、地下隧道般的通道。虽然每隔一段距离,都安装有照明设施,但总的来说,光线还是比较昏暗。仔细观察四周,就会发现,这条通道的墙壁,也是由陈旧的砖块砌成的。

“这里,原本是搬运小件行李用的通道,”南原尽职地做着解说,“是少数几个,至今还保留着东京车站开业原貌的地方了。”

难怪,在砖砌的墙面上,被行李车和别的东西,长期刮擦剥蚀的痕迹,随处可见。昏暗通道的某处,还挂着一块金属牌,牌子上写着“砌成这条通道的砖块,是德国开发研制的黑砖”等等的介绍,一瞬间,让人仿佛置身于博物馆一般。

能够认识这样一条跟之前走过的、宽阔明亮的自由通道,截然不同,而且,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地下隧道般的“秘密通道”,阳太的心中充满了感动,仿佛自己成了上天眷顾的宠儿。虽说“秘密通道”垂直地贯穿了在来线(列车线路名称)的站台,但还是有些弯曲的地方。正如南原所说,这条通道,发挥着比他们想象中更大的作用。

通道内甚至还有一些小房间,堆叠着用于装运小件行李、车站便利店和车站饮食店商品的包装箱,几名操作人员,正在专注地工作着。

就这样,在昏暗中行进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们来到了通道的尽头,一扇扇门排列在尽头的砖壁上。

“全都是通往各条线路站台的电梯。”南原解说道。

虽然有点拥挤,一行人还是一同乘上了其中一部电梯,向着某一个站台升去。

电梯的门一开,与昏暗寂寥的地下通道,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明亮、嘈杂的站台,猛地在眼前铺了开来——这里已经是刚才阳太他们所在的新干线十八号线,和十九号线的站台南端了。据说在新干线上,设有专供坐轮椅的乘客使用的车厢,可以直接使用轮椅登车。

不一会,新干线驶进了站台,一行人又从站台的这一侧,移动到了传说中的轮椅使用者专用车厢。阳太等人带着依依惜别之情,目送津部夫妇缓缓进入车厢深处。

直到新干线驶出了站台,消失于视线之中,南原终于又开口问道:“那么,东京车站的‘名胜’,基本就是这些了,对你有参考价值吗?”

“有!非常有趣。谢谢你啦。”

“嗯,那就好。今天你们是住在这儿的旅馆吧?那如果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明天或者别的时候,都可以来问我。”南原满足地点着头说道。得意的他,直到离开,都没有看出来——阳太对他撒了谎。

“怎么样,对你有参考的价值吗?”夜之介叔叔问了跟南原幸三一样的问题。

此刻,叔侄二人正在车站旅馆的主餐厅——“玫瑰”里,一面享用着晚餐,一面反省着今天收集素材的情况。早已肚子空空的阳太,大口大口地吃着蘸满了肉汁的牛肉,而夜之介则是老样子地,阴沉着一张脸,光是小口地喝着红酒,对面前的食物不屑一顾。

“玫瑰”位于车站南端的二楼,秉承着车站旅馆宽敞舒适的风格,这里的天顶也是高高的,桌子与桌子间的空隙,相当充分,家具摆设透着复古的格调,就连女服务员身上的制服,也是简素的昭和初年款式。

因为是在二楼,从站台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山手线列车到站的景象,便随即映人了眼帘。尽管如此,餐厅里却不可思议地,没有沾染到一丝站台的喧嚣,沉静的大厅内,仿佛时间就在此刻停滞了。

努力地咽下嘴里的汉堡,阳太不紧不慢地回答起夜之介的问题来:“应该说,有参考价值——不过说真的,有的地方有意思,有的地方很无聊。”跟回答南原的时候不同,阳太现在是一面整理着头绪,一面说着真实的想法。

“呼……那什么地方无聊呢?”

“新站长的讲话啦,新东京车站未来展望的CG影片啦……”

“啊啊,那些确实叫人受不了。”

“还有像银铃广场那样的标志性建筑,新干线也是,没什么意思。”

“呵呵,你小子,是个对电车这些新鲜玩意儿,不感兴趣的小怪胎呢。那么,相反的,你觉得什么地方有意思呢?”

“车站旅馆旧旧的感觉,我很喜欢。还有嘛,最有意思的,还是最后去的那个——残障人士专用的地下秘密通道。”

“啊啊啊,果然是了!”侄子跟自己有着共同的喜好,这令夜之介感到相当开心,“那里真是不错啊!……我年轻的时候,曾听那个铁路宅男朋友说起,那地方的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了。真没想到,是那样一个旧貌如初的秘密隧道啊!”

“可是,使用轮椅的人,还是够呛的呢。那里的路,又不像地面上的路,还是过去那种坑坑洼洼的路,虽然能坐着电梯,到站台蛮方便,但一路推着轮椅,到电梯口的工作人员,可就相当辛苦了。”

“嗯,后来我还听说了,有的线路,还需要换电梯,那就更麻烦了——要先出隧道推一段,再换别的电梯,据说,有时候甚至需要30多分钟呢……”

“有些事情,是因为身体健全,才闻所未闻的呢。”阳太像个大人似的感叹道。

“哎,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秘密通道,是个不错的素材吧?这下你满足了吧?……明天我们就把今天看到、听到的东西,整理整理。”

“我还没有满足噢。”阳太突然打断了叔叔的话。

“哦,还不满足?”

“嗯,还有我想去看的地方。”

“哪里?……”夜之介这样问着,心中却对侄子的答案,已然有了大致的预见。

“东京车站三大秘密通道之一——叔叔,你在刚开始取材的时候,就关注过的北口的旧自由通道。”

夜之介带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了:“啊啊,那里是吧……肯定是想去看那个灵安室咯?”

阳太兴奋地点了点头,那模样,就跟一般小孩子被问到“混蛋!是不是想去游乐场”时的反应一样。

“那里呢,其实叔叔也想进去看看来着……可是,南原不是说,那里已经被封锁了吗?”

“才不是呢,开着呢。”阳太若无其事地说道。

“哎?你怎么知道的?……”

“叔叔跟南原叔叔‘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偷偷摸摸凑到那个入口处,已经推过门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里根本就没有上锁,我还从敞开的门缝,看到里面的通道了呢。”

“噢,是这样啊。那可真是——Good Nwes!”

“如果当时跟南原先生说了,肯定又会被阻止的。所以,我当时一声没响,就是想着到时候,再回去那里就……”

“嗯嗯,聪明的小孩儿!那么,我们找个时间再去探险?”

“啊,是什么时候去?”

“按照我们的日程来看,好像就只有今天晚上,可以了呢……定在几点行动比较好呢?”

“等等。”阳太再次打断了夜之介的话,“在决定时间以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跟叔叔说的。”

“什么事情啊,那是?”

“看到了……我亲眼看到的。”

“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看着阳太神秘兮兮的样子,夜之介着急地问道。

“我看到人了。”

“看到人……”

“嗯,当我确认了北口的旧自由通道,其实没有上锁以后,我就不动声色地,跑回你们说话的地方了——可是,当我跑到半路的时候,我忽然感到,背后的方向……也就是通道入口那个方向有动静,于是回头一看——啊,那里的门竟然开了,从旧自由通道里走出一个人来。”

“呼……是不是车站的工作人员,还在使用那里的设施啊?”

“不对,绝对不是!……那个才不是车站的工作人员呢。没有穿着工作人员的制服,而是一套灰色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包,而且,他还带着墨镜。不过,虽然他用墨镜遮着脸……”

“居然遮着脸啊!……”夜之介听得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催问。

“我还是认出了那张脸,那个让我忘都忘不掉的瘦老头……”

“到底是谁啊?”

“伴平啦。”

“哈啊?!……”夜之介惊得一时语塞,“伴平……你是说那个因为作文的事情,把我们两个,盘问了老半天的心理医生伴平?怎么搞的,这家伙,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出现……”

“我怎么知道。不过,那家伙,好像也没发现我们几个,在附近的样子。总之,那个心理医生伴平,偷偷摸摸地潜伏在,那条对外宣称被封锁了的、秘密的、旧自由通道里呢。”

听完了这一段的夜之介,再度摸着他的双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那张布满阴云的脸——那已经不仅仅是他平时经常挂在人前的阴郁面孔了,而是连阳太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充满了不安的凝重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