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邂逅东京车站

“叔叔!……”阳太在阁楼间的门外大声喊着,“夜之介叔叔,快起来!已经过两点了!……今天可是去东京车站的好日子!”

然而,门内却没有传出一丝动静。阳太只好再次拼了命地,喊着同样的话,并且,这一次还毫不客气地,用拳头叩着门板。

“混蛋!混蛋!……”

夜之介是个极端的夜间生物,平时一般要睡到傍晚,白天见不到他的人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更甚者,如果进入了阴郁期,而陷人了萎靡的精神状态的话,可能到了傍晚,也不见人影,索性就整天闭门不出了。所以,在自由研究取材日的今天,阳太生怕碰上这样的事情,担心得不得了。

幸而,叩击门板的强硬手段,看来奏效了。夜之介似乎终于睁开了双眼,阁楼间的深处,传来了困兽呻吟般的声音。

“混蛋!……”然后,过了一会儿,门板终于敞开了一条细缝。

“啊呜……”夜之介的口中,发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去东京车站……是今天?……”

从门缝里看到的夜之介的模样,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让人怀疑,是不是粘着土块的、脏兮兮、皱巴巴的睡衣,因为长期睡姿不佳,造就的乱糟糟的长发,眼皮又红又肿,嘴巴不快地歪着。见了这样的叔叔的阳太,不禁心想:夜之介究竟是用的什么睡姿、睡在一张什么样的床上呢?如此说来,叔叔的房间,他也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别说是他的睡姿,就是寝具这些的,他也一次都没看到过。估计顶多也不过是躺在沙发上、枕个百科辞典,再拿报纸呀、杂志呀这些个,往身上一盖,就跟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的睡吧。

好不容易被叫醒了的夜之介,一脸不负责任的态度,着实让阳太火大,他撅着嘴抗议道:“说要今天下午,去东京车站的,可是叔叔你哎!……”

“呃……”依然处于混沌状态的夜之介,喃喃嘟囔着,“……这个……这个是啦……不过,叔叔今天稍微有点忧郁……不想出门哎。”说着,又戳了下自己肥肥的脸颊,“那个……再加上,蛀牙也在疼的样子……很不舒服呢……”

听了夜之介小孩子般的借口,阳太更加怒火中烧:“混蛋!……不行!……你这些伎俩,对我没用!……爸爸都说了,叔叔得的病,一半是任性病!……而且,东京车站旅馆的房间,也已经预定了,昨天晚上,叔叔自己不是还说,已经跟识的朋友约好了,请他给我们介绍,东京车站的内部结构来着吗?!”

“啊……”直到这时,夜之介才仿佛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在的世界一般,眨巴着红肿的小眼睛说道,“……是哦,是这么回事。不好意思了,这样的话,倒也不好推迟了。”

“废话啦。”

“嗯……我现在就准备出门了,你等等……”说着,他动作迟缓地,重新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夜之介造型醒目地,出现在了门口。只见他乱糟糟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没有梳过),配上好多天不刮的胡楂,倒是很有流浪汉的风采;鼻子上架着六角形边框的黑色墨镜,下身穿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上身套一件汗津津的T恤衫——那件T恤衫上,还印着摇滚乐队AC/DC的LOGO。

最让人冒汗的是:现在明明是夏天,他却在T恤衫外头,加了一件秋冬天穿的黑色夹克(这可以说是不受季节限制的,唯一像样的行头了),夹克的领子,还歪七扭八地耸着。

当真看得目瞪口呆的阳太,忍不住抱怨起来:“领子,耸着哎,叔叔!胡子也没刮!……待会可是要去体面的旅馆的,你就不能照下镜子?”

夜之介听了皱起眉头,带着略微扭曲的面部表情,不屑地回敬道:“小毛孩一个,别跟个老太婆似的说教,大爷我可不是那些爱漂亮的小男人,镜子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照的!”

夜之介最终决定,开自己的车,去东京车站旅馆。从阳太他们住的神奈川县观音市,前往东京车站,如果搭乘东滨特快列车,或者JR的电车的话,大概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阳太本来以为,既然要去的是车站内部的旅馆,自然没有不坐电车的道理。谁知道夜之介却以“进人阴郁期,会对电车里拥挤的人群,产生恐惧啦”、“就算只住几天,也要带上电脑行李,还是不少的啦”、“自己开车更加方便快捷”等等理由,让阳太的设想落了空。

夜之介有一辆半旧的破烂卡车,因为被他自作主张地涂成了黑色、换上了磨砂玻璃,看起来,活脱脱像是辆外国的灵柩车。他往驾驶室里一坐,习惯性地把挡风玻璃前的遮阳板,拉到了视线的最低处。那张又肥又平的圆盘脸,跟形状怪异的墨镜,真可以说是要多不协调有多不协调,可是他声称,自己除了近视以外,还带有比一般人更严重的散光,所以,但凡外出,一定会架上这副滑稽的眼镜。

都说有的人一坐进车里,就会发生人格异变,而夜之介就正好是这种类型。他动作麻利地往车上的六连播CD播放器里塞满了碟,一面轮番听着摇滚、重金属、朋克、REGGEA…等风格的音乐,一面横冲直撞地,疾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进人了阴郁期的夜之介,由于大音量的音乐和过猛的车速,硬生生地压低着腰板。阳太坐在副驾驶座上,提心吊胆地死盯着叔叔。苍白得像是抹了粉的脸、形状怪异的眼镜,在疯狂的节奏中,操纵着方向盘的夜之介(如果对肥胖这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未必不像是个散发着自暴自弃的、忧郁气质的朋克乐手。或许仅仅是在小侄子阳太的心目中,他这个废柴叔叔,还算是稍有些帅气的。就这样,阳太对夜之介的评价,多多少少又高了几分。

夜之介开着车,一路上始终是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只是偶尔跟阳太诉说一下蛀牙的痛苦。

“都是一面玩电脑,一面一个劲嚼巧克力的缘故。”阳太回道。

“不对,与其说嚼,不如说含。巧克力在舌头上,慢慢化开,那种扩散开来的甜味,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治愈心灵的功效。估计是积累了太多精神压力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吃甜食。”

两人就这么进行着无聊的对话。

下了高速公路,“灵柩车”开始在日比谷大道上,笔直奔驰。进入城区以后,首先进人眼帘的,便是道路左侧,流淌着的皇宫护城河;而道路的右侧,也渐渐出现了此行的目的地——东京车站。车子在和田仓门的十字路口右转,绕行在了东京车站前的环行车道上。此时,阳太也终于得以正式地,一睹东京车站大楼的全貌了。

确实,如果用现在的“车站”的形象基准,作为参照系的话,这个车站可以算是个特例了。

现在的大型交通枢纽,多是些配备了高髙的车站大厦(大厦里设有大型商场)的、金属质感的新式建筑,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人情味。然而,建成至今已有九十多年的东京车站大楼,却完好地保留着传统古建筑的风味和底蕴。她安详地舒展着细长的身躯,赤褐色的红砖和雪白的石面,所编织出的绝妙对比,显得楚楚动人。建筑的两翼,装饰着蓝绿色屋檐的平顶之上,又各有一层圆顶小楼,两个中心突起的圆顶,就如一对双生塔一般,巧妙地维持着建筑整体的平衡美。虽然两翼的楼区,现在已经成为南北两个通道的剪票大厅,但整个建筑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一个功能完善的车站,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座韵味十足的欧洲城堡(阳太后来被告知,这栋大楼,采用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建筑风格)。这并不是阳太第一次见到东京车站,然而,当他如此用心地,凝望着这栋仿佛遗世独立的建筑时,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这是一座如孤岛般、屹立于现代大都市中心地带的传统建筑,一座深情款款的美丽城堡。在日本,不止是东京,即便是阳太他们所居住的,规模较小的城市,但凡是中心地带的古建筑,都在接二连三地遭受着无情的“铲除”,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片光鲜亮丽,却让人怎么也无法亲近的高楼大厦。如此看来,在大东京的中心区域,这样的一座“古城之站”,居然能存留一个世纪之久,简直就是个奇迹了。阳太越看就越觉得,面前的这座东京车站,真是可亲可爱。

夜之介开着破车,迂回在挤满了待客出租车的环形车道上,向着大楼方向,缓慢地移动着,最终停靠在了丸之内车站右翼的南楼附近。在南楼剪票口的旁边,另有一处车站入口,入口处设有以红蓝条纹装饰着的、遮阳用半圆形拱顶,拱顶的外墙面上,镶有金色的“TOKYO STAION HOTEL”(“东京车站旅馆”的英文)字样。东京车站旅馆——这便是阳太即将被特训课程,断送了的小学生涯,最后一个暑假里,提供给他唯一乐趣的栖身之所了。

就东京车站旅馆的规模而言,没有配备专门的停车场,着实让人意外,不过仔细考虑一下,就会发现这样的“特色”,十分合乎情理——住在这样一个车站即旅馆的地方,住客多半是乘坐列车出行的旅行者;另外,这是一个跟车站一样古老的旅馆,在建造当时,根本想不到,未来社会,会发展到如此髙度自动化的程度,不配备什么专用停车场,也是理所当然了。

尽管如此,这个遮阳玄关的侧面,尚且留有通常停放用于搬入必要物资的卡车之类车辆的空间,大概可供停放两、三辆车子。于是,据说之前也在这里住过的夜之介,便毫不客气地侵入了人行道,把自己的破烂冒牌灵柩车停了上去。

从玄关进入车站旅馆,左手边就是前台的入住登记处。夜之介一进门,就在那里办理了入住手续,而年纪小小、却心思细密的阳太,反倒为他捏了一把汗:

深色墨镜、乱糟糟的长发、胖乎乎的身体上,紧绷着的汗津津的T恤衫,以及不合时宜的黑色秋冬装夹克,这副形象,在平常踏实生活着的人们看来,还是足够怪异的。也许是因为这里临近皇宫,旅馆方面,也对如此异常的人类特别敏感,阳太发现接待叔叔的女工作人员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不过,因为在网络上,已经进行了正规的预约(幸亏是看不见形象的),夜之介的态度,看来也不像是会对对方构成威胁的样子,所以,两个人还是顺利办完了入住手续。

把行李交给旅馆的服务生,代为安放以后,终于松了口气的阳太,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旅馆的内部,发现这里跟东京其他的旅馆相比,迥然不同:旅馆大厅的面积狭小,但地板上,倒还铺着红色的绒毯;登记处的里侧,有一个小小的咖啡吧,几桌看起来像是生意人的男子,正在那里投入地交谈着。即使算上这些人,整个大厅的人数,也是出奇的少了。

通常来说,一个大都市的城市旅馆的大厅里,总是往来着大量的观光客和旅游团队,而这个旅馆,却仿佛与喧嚣无缘一般,被宁静支配着,一点不像个公共场所。

咖啡吧的侧边,就是通往二楼的宽宽的楼梯,楼梯穿堂而过,分割了狭小的大厅。然而,因为设计者巧妙地运用了跃层式设计,高高的天花板,从视觉上抵消了大厅的地面面积狭小之感,所以,整体而言,甚至会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宽敞的厅内。一盏豪华的支形吊灯,从高高的天顶上,优雅地垂挂着,灯光柔和而略显昏暗,渲染出古色古香的宁静感。

这里,果然更像是怀旧电影中的古老城堡,而不是一个旅馆。

小孩子天生喜欢古旧的东西,所以,阳太对这个旅馆的氛围,自然相当中意,没等叔叔开口,就早早拿出了数码相机,不停地对目之所及的这里那里按着快门。

两人踏着铺了红色绒毯的楼梯,缓缓地来到了二楼。这里的走廊,同样铺上了红色的绒毯,两侧排列着客房。阳太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宽的走廊——足有普通旅馆走廊宽度的两倍,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这时,有过住宿经验的夜之介,开始了对阳太的讲解:“不止是走廊,天花板不也很高吗?因为采用了古老的欧式风格。这里的客房,也都很宽敞。二楼的客房,全都是标间的双倍尺寸。”

陪两人一同上楼的服务生,听了夜之介的话,微笑着说道:“虽然这里的客人,以单个人住的为主,但到了周末,全家人一起来入住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在我们这个旅馆,双人标准以上的客房里,最大的房间,最多可以加放四个床位。”男孩笑得很爽朗。

“啊!那不是……”夜之介夸张地扬起了声音,故作惊讶状,“一个房间里,就能共住下一大家子了!……这样的旅馆,恐怕整个东京,只此一家吧?”

“是的。别无他所。”服务生不无自豪地肯定道。

来到走廊的尽头,前面出现了环形的回廊。回廊的内侧开有窗户,里面的人,可以看见被回廊包围的中心部分。从位置关系来推测的话,阳台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东京车站南楼剪票大厅的上方。

一行人在回廊的拐角处,走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三楼正对楼梯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前台”,上头摆放着貌似自助式报警装置的电话,但周围没有任何工作人员。为了自由研究,而处处挂心、事无巨细、统统记录的阳太,当然也没有放过这个细节,拿起相机,就给这个“无人前台”照了一张相。

楼梯的附近,还有一处吸引阳太眼球的地方——楼梯中段转角处的平台上,有一扇上了锁的铁制小门。小门的尺寸,大约是六十厘米见方,简直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人国城门”,大人必须弓着背,才能勉强通过。

“这扇门到底是作何用途呢?”好奇心驱使下的阳太,情不自禁地,向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服务生提出了疑问,“那扇门,是作什么用的啊?”

“这孩子,为了暑假的自由研究,要调查东京车站的详细资料来着。”一边的夜之介也开口声援。

服务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善意的微笑:“啊,是这样啊,为了研究,真了不起!……那扇门,是通往北楼三层的通道哦。”

“北楼三层?”提出反问的是夜之介,“我记得,北楼的第三层,好像已经在战火中烧毁了,现在并没有使用。”

“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呢。”

“嗯,我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在铁道研究会的朋友,记得他好像是这么说过……”

“如您所说,北楼的第三层,确实曾在空袭中被烧毁而废弃。虽然战后,也曾有将它全面修复的计划,却因为当时的占领军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而仅仅做了一些应急处理,仅对平顶和内侧天顶进行了修复,令它暂且具备了剪票大厅的基本条件而已。”

“那么,北楼的第三层,现在怎么样了呢?”阳太发出了奇怪的疑问。

“据说是没有经过任何修缮,维持着当时焦垣断壁、瓦砾成堆的样貌。”

“这么说起来,我想到,电视新闻的特别报道里说过,州内部当时,也曾提出修复北楼三层的改建方案。”

服务生面带忧郁地点了点头:“是的,公司内部,也有不少人大力主张,把东京车站恢复原貌。可是,因为耐震构造的问题,以及要建造与IT时代接轨的智能大厦——是这么说的吧——之类的原因,全面改建的主张就占了上风,以至于连这个旅馆,也不得不全面改造一番了……”服务生虽然年轻,看来也很珍爱这个风格古旧的旅馆。

阳太则很符合小孩子脾气地,换了个角度继续提问:“你从这个门去过北楼三层吗?对面的三层是什么感觉呢?”

服务生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来呢,即使不用,也应该打扫一下的,但是这几年,好像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虽然我也很想在改建以前,去到那里看看,可是领导教训说,多余的事情不要去做,硬是没准我们去看。”说到这里,他不出声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作为补偿,我给两位讲一则这里的传闻吧。”

被这话吊起了兴趣的阳太和夜之介,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向了服务生。

“……这个,我也是从快要退休的上司那里听来的……据说,北楼的第三层,曾经有人住过。”

叔侄两人一言不发,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下文……

“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应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据说,一名原本担任外交官职务的男子,失业后悄然潜入了北楼三层,在那里住了下来。白天在外觅食,晚上隐居‘塔顶’,就这么整整过了十余年,都没有被人发现。”

“哎……”夜之介感叹道,“那个地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被弃之不顾了。这真是整个东京车站,最令人咂舌的奇谈了。”

颇有同感的阳太,也如获至宝一般,把服务生的话,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听罢奇谈,三个人又沿着回廊,继续向前走去,最终在303号客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沿着南楼三层,八角形的环状结构,旅馆的客房,一间一间地排满了回廊左右两侧。与第二层不同的是,这里的客房,几乎全部都是单人间。这间303号房,是为阳太预订的房间,而夜之介则是住在隔壁的304号房。

阳太还只是个小学生,当初订房间的时候,也曾有过跟叔叔同住的想法。但是,因为他本就不像大多数同龄的孩子,喜欢热闹,偏爱独处,而且,在家里也已经一个人睡了,加之夜之介还推荐说:“在东京车站旅馆住宿的话,一个人住南楼的单间,绝对要好玩得多”,因此,叔侄俩便预定了两个单间。

服务生打开了房门,陪二人走进了303号房。因为是单人间,所以房间的面积,不算十分宽敞,但跟东京都内,其他的旅馆相比,家具之间,还留着很充分的空间,还有着跟旅馆风格一致的、大概有4米髙的天花板。客房里的床之类的生活用具,都是木制的,跟周围的装潢相得益彰,营造出宁静、沉稳的氛围。

夜之介刚刚走到一张放在角落的桌子边,阳太就向他招起了手。走过去一看,桌子旁边的墙上,纵向徘列着两扇双层窗,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夜之介指着窗外说道:“之所以我订了三楼的房间,就是想让你看看这里。”

听叔叔这么说着的阳太,依旧一动不动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窗外的景象。虽然在二楼回廊,靠窗行走的时候,他也曾无意中想到:从这里的窗子向外望,看到的并不是车站大楼外部的景色,而是大厅的内侧——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清楚地俯看,东京车站内部,南楼剪票大厅中心地带,一切的活动,然而,亲眼见到了这个场面的阳太,多少还是有些激动的。

在车站售货亭买报纸的中年男子,正在走向自动售票机的、像是上班族的男青年,戴着微型移动随身传呼电话的耳塞、打扮得分外惹眼的年轻女子,微笑地讲着电话,或许,她此刻正在前去约会的途中吧……夏日的午后,明晃晃的阳光,慵懒地射进了南楼剪票大厅,光与暗的交错中,数不清的男女老幼,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而你,只要站在窗口,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而在这往来不息的人流中,竟然都没有谁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被旅馆里的某人注视着,还真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呢。

反过来讲,从乘客们的角度来想,剪票大厅这样的地方,不过是为了上下电车,不得不经过的场所,在这里停下脚步,仰望天顶之类的事情,确实没什么人会去做;但是,如今,唯独在这东京车站内部,南楼的剪票大厅里——当你不经意间,抬头向上望去……哇!你才会见到,那些沿着圆形天顶,满满地排列着的客房窗户,所以,一定有人会意识到:也许正有人通过那些窗户中的某几扇,观察着自己吧。

阳太试着去推开面前的双层窗,不出所料——窗子纹丝不动。

“以前,这些窗子是可以打开的,”在一旁看着的服务生说,“现在,二楼的阳台还保留在那里。不过,因为消防法的相关规定,窗子都已经被封死了。”

“怎么样,有意思吧?”夜之介得意地说着,“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也有些吃惊呢。”

“嗯,居然会是这个样子,以前真是毫无所知。”

“叔叔也该回房间收拾行李了,你稍微休息一下吧……对了,傍晚就开始车站内部的研究取材吧。”

“嗯,好的。”

“我跟这次担任导游的朋友约好了,下午四点钟,在一楼大厅的咖啡吧里见面。”

然而,阳太却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知疲倦地俯视着南楼大厅里的“景色”。“像这样,下面的人被上面的人监视着,却浑然不知,真是太有意思了。就像在推理小说里,出现过的场景那样。”

“说到推理小说,”夜之介突然一脸想起了什么似的的表情说,“……好像在一部非常有名的推理小说中,出现了这个旅馆呢……哪部小说来着,嗯……”

“是江户川乱步的《怪人二十面相》吧。”

“啊,是那个吗……”

“嗯,我看过噢。才看过不久,所以都记得,应该是——装扮成外交部官员的‘二十面相’,与从伊豆归来的侦探明智小五郎,在东京车站的站台上狭路相逢了吧。”

“……是这样的吧,我可是在差不多二十五年前,看的这个小说呢……”

“装扮成外交官的‘二十面相’,就在车站旅馆,豪华的客房里,招待了明智小五郎,并且吩咐装扮成旅馆服务生的手下,一旦自己在明智面前暴露了身份,就要马上把那家伙抓起来。”

“嗯嗯,我慢慢想起来了!……”说到自己喜欢的推理小说,夜之介那张郁郁寡欢的面孔,竟也熠熠生辉起来,“于是,明智小五郎便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客房的窗口,在那里,有意无意地挥动着手卷,告诉在站台上待命的少年侦探小林芳雄,自己正身处险境。这样,只要小林芳雄及时通报,‘二十面相’就会遭到事先埋伏在这里的警察的逮捕,明智就可以扭转劣势发动逆袭了。”夜之介摩挲着自己的双下巴,投入地回想着,“所以,从窗口能够看见站台这一点,也就成了明智小五郎与大盗‘二十面相’对决的关键……谁在前一刻经过了二楼的客房,谁就是这场对决的赢家。”

阳太也兴致勃勃地接着说道:“是啊是啊,也就是说,这个旅馆对于此后,将要漫长地对决下去的怪人‘二十面相’,和侦探明智小五郎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初次邂逅之地呢。”

“这么说起来,他们到底是在哪个房间,开始了对决呢?”夜之介忽然转向身旁的服务生,“你知道怪人和名侦探,是在哪个房间对决的吗?”

不论多么热情的服务生,也不可能回答得上这么一个交织着现实与虚构的搞怪问题。从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像是在说:刚才的那些追根究底的问题也好,现在的脱线狂热也好,眼前的叔侄二人组,才是一对十足的怪人呢。不过,服务生的身上,有着渊源深厚的旅馆客服人员,所特有的荣誉感,对于客人的提问,必定要作出诚实的回答。

“实在抱歉。”服务生用格外谦恭的口吻说道,“客人先生您所说的……怪人和名侦探对决的客房是哪一间,这个,我在领导那里也没有听说过。……不过,这个问题我会去调查的,可否容我稍后告知呢?”

夜之介终于感觉出了对方态度的变化,从“狂热分子”二人组推理鉴赏谈的兴奋中,迅速回归到了现实的自我,慌忙解释道:“啊,不……不……不用了,那不过是小说里的虚构事件……我现在真得去自己的房间了。”

“在下明白了,那么,就让在下帮您,把行李提到隔壁房间吧。”

仍然谦恭作答的服务生见状,在心中暗暗得意,最后还不忘讽剌道:“不过,在下可不是什么怪人的手下,您放心吩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