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搭档

担任森林管理员已经一年了。

现在的我,每天都住在树屋。它距地面达五公尺,有个约四帖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半帖左右木板地面的阳台;外表看来是个巢箱般的小屋,实际住起来倒挺舒适的。

窝在睡袋里,蜷曲身子像蓑衣虫那般(只差没在树枝上倒挂金钩),真令人感觉愉快。平时上下树屋全靠绳梯;就寝时,只要把梯子往上拉起以备万无一失就行了。只是夜里如厕比较麻烦,我打算过几天再加盖一个露营用的简易厕所。

另外,这里也是我兼做副业的办公室。配备是手机和笔记型电脑,树屋下方,则挂着一个手写的“中里侦探社”小招牌。说是侦探社,实际上是什么都做的便利屋。

我的工作内容可说是五花八门:调查外遇、找回失踪宠物、充当警卫、寻找失智老人、接送小孩上幼稚园、拆除蜂窝或麻雀窝及善后处理、看护受伤的野鸟或被丢弃的野猫、驱赶老鼠蟑螂、抓漏,就连车子抛锚也帮忙修理。

刚开始,附近的邻居都对我投以怀疑的眼光,不过近来也有人会轻松地和我打招呼,称呼我“管理员”或“侦探先生”。


三月的某个周末,一位住在附近的井上香代老太太,上门拜托我代为寻物。

下落不明的是香代女士平日最疼爱的儿子名唤亨利,是俄罗斯蓝品种的七岁雄猫。

“昨晚它从玄关的门溜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香代一脸担心的表情,将亨利的相片递给我。

“一脸聪明相,有点瘦,运动神经应该不错。”

我以冷静的口吻确认猫的各项特征,然后记下笔记。

和来客晤谈的地点就在水井旁。我将原本搭在井口上方的遮檐重新整修后,利用废木材做了一把长椅。

“灰毛,绿色的眼珠子,对吧?”

“没错,像宝石一样的绿色,脚掌肉球是漂亮的粉红色。我家亨利是个帅哥喔,血统又纯正,所以很可能是让人给抱走了。想到这里,我昨天一晚上都睡不着觉。再说,这附近太多杂种野猫啦,怎不叫人担心哪!”

所谓杂种野猫,大概是指那只卡卜内(Alphonso Capone,美国黑社会组织的大哥)。它经常遛到森林里面,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这附近还有次郎长、毕卡索、黄豆粉等众多野猫,每一只都有自己的个性,但不论哪只野猫都是既强悍又傲慢。

基本上,我并不喂食野鸟或野猫,观察归观察,不介入才是大自然的法则。

桌上的过滤式咖啡壶开始冒出蒸气,我将小型露营火炉里的火熄掉,准备冲咖啡。直接用过滤式咖啡壶煮出来的咖啡带有泥臭味,所以我只用它来烧开水,再冲泡滴漏式的咖啡。

儿时常常饮用的井水,很可惜现在都不能喝了,只好将自来水滤过使用。虽然如此,不管是招待茶或咖啡,大部分的客人还是感到很开心。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完全没有,我一直都很小心。可是,昨天我外出的时候,有人送货到家里来,我老伴门也没关就到房间里找印章。就是那时候溜出去的……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回亨利好吗?”

香代老太太说着,肥胖的双腿重新换过姿势,长椅也跟着“咿呀”一声发出呻吟。

“我一定尽全力寻找。”

“拜托你了!”

啜了一口咖啡的香代女士,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目送香代女士离去后,我从厨房后门走进阿婆的屋子。

诸如扫描器、影印机、书本、CD等等,都和锅碗瓢盆,一起摆在里面的茶水间。树屋是办公室,这里则是资料室。阿婆的屋子是超出想像的残破与不堪。能够修缮昀地方仅限于厨房和茶水间,不过这对一个人的生活来说已经足够了。

首先,我将亨利的相片输入电脑,印出十张。

亨利应该不会走远吧?最有可能的就是遇上交通事故。

我到区公所的清洁队打听昨天和今天有没有处理过猫的尸骸;也到附近的三家动物医院询问有没有受伤的猫被送来救治。

我在印出来的纸上写着:“如果你看过这只猫,请尽速与我联络”,然后连“品种:俄罗斯蓝;名字:亨利;性别:公猫;年龄:七岁”等细节特征和手机号码,都一并注上。

而后,我将照片贴在森林东侧的围墙以及后面的铁丝网上,再骑着脚踏车环绕四周。由于是星期六,学校没上课,我向儿童馆、社交中心、寺庙、神社、教会等地方拜托,让我张贴亨利的相片两三天。

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线索了。下午,我打算再到香代女士家的附近打听看看。

回到森林里后,“咦,绳缆的绑法不一样,”我发现有异状。

外出时,我通常会把绳梯拉起来。方式很简单,将绑在梯子最下层的绳缆套在树屋上的滑车上拉扯,最后再将绳缆和地上的木桩绑在一起。

现在绳缆的绑法跟平常不一样。

平时我打的是方便松绑的八字结,现在这个结却是一般的平结。

有人曾经放下绳梯。

我赶忙爬上树屋。木阳台上有一张纸片,上头压着一粒小石头。

纸片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粉红色的纸片上,印着小白兔的图案,上头用铅笔画着一只漫画的猫,以及地图。

那是绿公园和便利商店周围的道路图。引起我注意的是,公园旁的道路上画了一个红色标志。

“是奈奈……”

我从木板缝隙往下看,并没有人影。

在这森林里,有两个人总像猫一样不经允许就随意进出。

那就是今年升上小六的岛村奈奈,和她的母亲玛莉亚。奈奈经常到森林里抓昆虫或采摘野花;玛莉亚则是来修剪梅树以及清扫野鸟的鸟巢。

玛莉亚是阿婆侄子的前妻,所以两人跟阿婆有亲属关系。不过,现在森林是由大仓房地产负责管理,而受雇于大仓房地产的我,照理说,对未获允许的人是不能放行的。

因此我干脆当她们是野猫,对于两人随意侵入森林之举,装作视若无睹。

看来,这个奈奈似乎是在帮我寻找亨利。

我立刻骑上脚踏车,向绿公园飞奔而去。


接近公园时,“就是那里!”我不禁大喊出声。

道路中央,有一滩像血迹般的印渍,范围不大,约一片CD大而已,有点像葫芦人偶身上的小黑斑。走近一瞧,印渍受到春日阳光的照射,已经完全晒干了。

可是,还有被拖行的痕迹。

“好像是被车子撞到。”

跨过公园的栅栏,一位少女出现了。是穿着牛仔裤和白色运动服的奈奈。

“谢谢你的地图。”我向她道谢。

奈奈耸了耸肩。妹妹头,大眼睛,鼻梁高挺,安静时,脸蛋倒是像洋娃娃般可爱。不过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总给人几分傲慢不驯的感觉。

奈奈大概是看到我贴在森林围墙上的那张亨利的照片吧!

“早上我到公园时,就看到这个血迹了。”

“早上?几点左右呢?”

“七点。”

“那时候猫已经不在了吗?”

“嗯。”

“偷跑出去的猫,看到车灯的光会停住不动,可能是因此才被撞上。而且天色还早,光线也不太清楚。这血迹的确很像是猫的……”

“这是亨利的没错。”

“你看过亨利吗?”

“没有,从没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

“你看——”

奈奈摊开手上的卫生纸。

“毛?”

是几根不到三公分长的毛。

“被撞到时留下来的,上头还沾着血迹。”

“你……是从血泊中捡起来的吗?”

“是啊!怎么,我洗得很干净呀!”

“你真厉害。”

“没什么啦!”

“可是这真的是亨利的毛吗?”

“你看清楚,是灰色的吧?”

“果然是。”

卫生纸上的卷毛是淡淡的灰色。

“拿起来,照着太阳看看!”

我用手指捏起几根毛,对着阳光观察。

“好漂亮,闪闪发亮呢!”

“它会随角度变化颜色喔。从根部到顶端,都是不同的灰色,这就是俄罗斯蓝的特征。”

“哦。”

“虽然原本是俄罗斯种,但现在也有人说是英国种。它的毛非常漂亮,有‘丝绸妖精’的称呼呢。也有人叫它是幸运猫。”

“你懂得真多。”

“还好啦。”

我用钦佩的口吻称赞她。奈奈的鼻头抖了一下。但这天真无邪的表情,只出现那么一瞬间,立刻又回复挑衅的眼神。她手指着血迹说:

“一直拖到这里。”

拖行的痕迹,残留在步道附近。

“不像是亨利自己移动的,有可能是别人把它移走。可能是当厨余垃圾丢掉了吧!”

“真的还假的!”

听完我不由一惊,奈奈却大声笑道:

“今天又不是收垃圾的日子。”

“你这丫头!”

冷静下来后,我看着奈奈。那是一副小朋友恶作剧后窥伺父母的表情。她是故意开我玩笑,以便试探我吧!

“那你觉得亨利现在怎么样了?”我仿佛是学校的老师,提出质疑。

“那是大侦探你的工作吧!”

“……”

真是傲慢的家伙。

于是我不管奈奈了,开始检视四周。


结果,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这样就要结束了吗?”我喝着宝特瓶里的茶时,奈奈走过来问。

“嗯,先到此为止。”

“什么也没发现吧?其实我也调查过了。”

“是吗?”

“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少罗唆——”

其实该进一步打听的,但一想到又得跟这女孩胡缠一番,心情不禁沉重起来。

“好不容易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算了,不说了。”

这小女生到底想怎样?

暂且不论这些,所谓的好消息又是指什么?我不禁在意起来。

“听好,亨利现在处于失血状态,如果不赶快帮它救治,很可能小命不保。如果它在你跟我胡闹的时候死掉,那怎么办?”

“嗯,有理……”奈奈双手环抱胸前,两只眼睛瞪着我看;然后,一副装模作样的气势开始描述,演技的确一流:“每个星期六早上,我都会到这个公园打太极拳,大概七点左右,和阿婆、阿公们一起练习。其中有位阿公说,今天早上他在自己家门前听到了东西移动的声音。”

“声音?”

“喀啦喀拉,滚动的声音。”

“阿公家在——”

“那边。”

奈奈手指着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正好面对我们站着的道路。

“有问他时间吗?”

“六点以前。从这里移动到那里。”

似乎是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爬上斜坡。

“很宝贵的情报。”

“是啊。”

“不过,所谓情报,如果不分析就完全没有用。”

“分析?”

“也就是说,那声音可能是运送亨利的工具所发出来的。”

“是啊!”

“可是要如何知道那是什么,这就得好好分析了。”

“是滑板。别的阿婆看到了。”奈奈十分扫兴地说。

我感到自己好像爬楼梯给采了个空,有点失望。

“这种事以后早点说好不好?”

“是大侦探你一直说个不停呀。”

“是是是,都是我不对。”

腹中一把怒火熊熊燃烧,真是彻底败给她了。不过说也奇怪,承认这一点之后,我反而感到心情轻松不少。

我立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玩滑板的小、中、高校学生意外地热心帮忙。大概他们家中也都有像奈奈这样的妹妹吧!

探访了十几户人家后,我们终于来到某户人家的门前。

“你看!”

玄关旁摆着站立的滑板,上头还沾着血迹。

我们在对讲机中说明来意后,一位行动不便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请我们进入玄关。

角落里放了一个纸箱。原本在里头睡觉的亨利,漓溜溜转着眼珠子看着我们。它的脚上裹了一大团绷带,看起来很痛的样子。不过血是止住了。

“太好了!安全没事!”奈奈发出欢呼。

发现亨利的是老太太国中三年级的孙子。他今天早上去公园踢足球时,发现被车子撞到的亨利。孙子说,学校社团今天要比赛足球,所以打算回来时再把它送去警察局。

“孩子的父亲一个人出差在外,昨天母亲才过去探视……”

老太太说着,向奈奈道歉,说自己行动不方便,不能将猫送去警察局,害大家担心了。

“一点也不。若不是老太太的细心照顾,亨利早就没命了。”

奈奈说,轻轻抚摸亨利的小脑袋。

我立刻联络委托人香代女士。

电话那头传来哽咽的声音,表示马上会搭车过来。

真不甘心,这回完全是奈奈的功劳!

结束后,我请奈奈到家庭式餐厅吃饭。

这位小搭档点了沙朗牛排和汉堡牛排,没一会儿时间就吃个精光,一点都不剩。这一餐的花费,正好是委托酬金的一半。

就这样,“俄罗斯蓝失踪事件”告一段落。

不过,对于奈奈,我有点挂心——当她卷起袖子时,手臂上有几片瘀青,像是遭人殴打的瘀青。

“这些瘀青是怎么回事?”我假装不经意地问着。

奈奈的脸色一黯。

那么活泼自负的小女孩,突然沉默不说话,不由得令我感到好奇。

难道是虐童事件?

她的母亲玛莉亚是个谜样的女人。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闪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