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夜苦吟思愁机

1922年,即“民国”十一年,武昌起义枪响、清帝溥仪退位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中国的革命还丝毫没有露出成功的迹象。

4月,奉系军阀和直系军阀爆发战争,双方激战两月有余,以张作霖率奉军退回关外作罢。

5月,非常大总统孙中山在广州下令再次护法北伐。

6月,粤军司令陈炯明因反对孙中山北伐遭到罢黜,粤军包围并炮轰了越秀山总统府,孙中山登上永丰舰避难,蒋介石闻讯赴广州登舰伴随孙中山左右。

7月,北伐军回师讨伐陈炯明。

8月,孙中山乘英舰前往上海。

此时整个中国到处都是军阀割据、互相征讨的局面,而最为突出的,便是地处西陲的四川。“民国”七年的时候,四川靖国军总司令熊克武命令各军驻防地方,由各军自行向地方征收税款作为军用,四川军阀防区制度由此形成。各军阀不仅在防区内截取税款粮饷,还干预地方政事,自行委任官吏,甚至预征赋税。为了争夺防区,扩大势力范围,川中大小军阀混战不休,其战事之频,为他省少见。自古便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因为军阀连年争战,省内关卡林立,捐税苛重,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到处都是一片萧条残破之景。

后里是一个不起眼的川西小镇,居民不过一两千人,地处偏僻,远离要津,只要镇民们能按时上缴钱粮,那些军阀也懒得到这里来找什么麻烦。后里镇建在一个坝子里,周围被十多座小山包围,一条清水溪穿镇而过,镇旁的小山包上有一座龙渊寺。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通往后里镇的泥石小路上走来一个游方的道士。那道士双眉浓密,蓄着一大把蓬松的络腮胡,须发斑白,身材高大壮硕,第一眼看上去虽不至仙风道骨,却也不同凡人。在路旁地里耕种的农民好奇地打量着远方来的道士,只见那道士背着一个粗布包袱,包袱里斜插着一把青锋宝剑,手中拄着一根圆头铁杖。此时正是一天当中烈日最炎的时候,即使坐着不动,也要汗流浃背,可那道士背着包袱走在路上,竟丝毫不见出汗,不禁令观看的农民啧啧称奇。

“这位小哥,敢问这里离后里镇还有多远?”道士停住脚步,冲着路边水田里一个光着上身的年轻后生施一礼,开口问道。

“不远了,就在前面,喏,绕过前面那个弯便是。”年轻后生指了指方向。听那道士的口音,绝不是川中人士,可究竟是哪里的口音,这后生也不知道。

“多谢小哥,”道士点点头,说,“那镇上是否住着一位叫申云潜的士绅?”

“你说的应该是申老爷吧,”年轻后生搔搔后脑勺,为难地说,“不过我并不知道申老爷的名讳。你走到镇上,去申家大院一问便知。”

“啊,贫道知道了,谢谢小哥。”道士说完,再行一礼,转身朝后里镇上走去。

后里镇实际上只有一条街,清水溪从镇中穿过,和石板路形成一个十字形,把镇子分成南北两个部分。清水溪上建有一座单孔石拱桥,桥面两侧的石栏上刻有八仙的浮雕像,所以这座桥被乡民称作八仙桥。

道士一走进镇子里,他的身后立刻跟来了几个看稀奇的垂髫小童,挂着鼻涕的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装束明显与常人不同的道士,嘴里还不断地大声议论着。那道士并不在意,脸上总是露出耐心的微笑。

“请问申家大院怎么走啊?”道士在镇口的杂货铺前停下脚步,开口问道。

“申家大院啊,顺着这条路直走就是了,喏,路尽头就是申家的大门。”杂货铺老板站在门口,朝前指了指方向。

“多谢。”

“看样子道长走了很长的路啊,”杂货铺老板上下打量着道士,“敢问道长是从哪里来的啊?”

“贫道自青城山而来。”

“不过听道长的口音,好像不是四川人。”

道士微微一笑,说:“贫道乃云游道士,游历四方,居无定所,来此之前是在青城山挂单的。”

“啊,原来如此,从青城山一路走过来真是不容易啊。”杂货铺老板转身走进铺子里,不多时便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天气这么热,喝点水吧。”

“多谢。”道士连忙把手中的铁杖靠在门板上,躬身施了一礼,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杂货铺老板好奇地拿起道士的铁杖,发现这铁杖竟然异常沉重,不禁说道:“道长的拐杖好重啊,至少得有十多斤吧?”

道士将碗还给杂货铺老板,说:“这根拐杖有十八斤重,贫道游历四方,总带着这根铁杖防身。”

“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杂货铺老板放下铁杖,连连感慨道。

“多谢施主,贫道还有事在身,就不多留了。”从杂货铺老板手里接过铁杖,道士转身朝申家大院走去。

申家是后里镇最有钱的人家,附近许多乡民都是申家的佃农,申家的主人叫申云潜,字光显,是清时的举人,做过几任官,辛亥之后弃官不做,携妻女家眷回乡,置地建宅,做起了富家翁。申家大院是申云潜仿照北京四合院的格局,从外地聘请能工巧匠修建的。大院建在镇子的最北面,石板路一直通到申家大院的门口为止。此时申家大门紧闭,门上悬挂着一块镶边的大匾,上书“大夫第”三个金字,门的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申”字。

道士走上台阶,伸手叩了叩门环。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裹着头巾的少年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道士。

“敢问这位小哥,你家老爷在府上吗?”道士施礼问道。

“在,你是在找我们家老爷吗?”

“贫道姓张,烦劳小哥通报一声,就说青城山的玄真道长托贫道捎来一封信。”

“好的,请稍等。”少年说完便关上了大门。道士站在门边,静静等候。

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大门又打开了,刚才那位少年走出来对道士说:“道长请进来,我家老爷在堂屋。”

道士道声谢,跟着那个少年走进了申家大院。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彩色影壁,影壁正中用砖砌出丹凤朝阳的图案,四角还装饰有蝙蝠、仙鹤、喜鹊和梅花鹿的砖雕。影壁顶是清水脊的样式,覆盖着黑色的琉璃瓦,有砖雕的椽子,十分讲究,一看便知这是有钱人家的宅邸。

进入大门,再向左迈进一道屏门,便可以看到申家大院的垂花门了。垂花门一般又叫“二门”,用于隔绝内外院,门外麻叶梁头两侧的垂莲柱雕刻成莲花形,梁头上有“岁寒三友”、“麻姑献寿”和“踏雪寻梅”的彩雕。垂花门里还有一道屏门,平时关闭着,只有贵客来临时才会开启,人们平时进出都会走屏门两边的石阶或者抄手游廊。

道士跟在少年身后,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沿着抄手游廊朝堂屋走去。内院里种着两棵桃树,树下是两个长方形的大石缸,每个石缸里都养着十多尾金鱼,缸里还漂着几株水草,看上去饶有生趣。

少年带着道士,走到堂屋前,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说:“我家老爷就在里面。”

道士拱手称谢,迈步走进堂屋,只见正中八仙桌旁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寿纹青绸长衫的男子,正上下打量自己,知道这便是申云潜了,于是深施一礼,开口说道:“贫道姓张,名菽子,自青城山而来,有一封玄真道长的信要带给申云潜施主。”

申云潜起身还礼,答道:“在下便是申云潜,道长请坐。”

张道士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申云潜后,分宾主落座。申云潜吩咐用人给道士上茶,然后道声歉,拿起书信看了起来。那道士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等候。申云潜个头不高,微微发福,白面皮,三角眼,八字胡,双下巴,看上去颇有官相。他虽然剪去发辫,但脑后的头发依旧没有剃短,垂至脖颈。这种被时人称为“马子盖”的发型在民国初推行剪辫令时曾颇为流行,不过到现在还蓄着这种发型的则多为因循守旧的遗老遗少了。

不多时,申云潜看完书信,抬起头来,对道士说:“玄真道长在信里说张道长是位四海寻仙的云游道士。”

“正是,”张道士点点头,说,“贫道素喜游历,遍访名山大川,寻仙修道。前些日子贫道在青城山挂单,与玄真道长甚是投缘,他知我要往天台山游历,便托我顺路给申施主捎一封信。”

“原来如此,”申云潜叹了口气,说,“只是现在世道不太平,天台山附近多有匪患,已经很少有人朝山了。”

张道士淡然一笑,说:“那些盗匪所求,无非钱财而已,贫道乃出家游方之人,身无余财,又有何惧哉?”

“话虽如此,但那剪径强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若见路人身无余财,恼羞成怒,说不定会害及道长性命。”

张道士摸摸胡须,说:“贫道这些年游历在外,也见识了一些风浪,区区盗匪,不足挂齿。”

申云潜笑了笑,说:“玄真道长在信里说,张道长乃大德之人,精通道法。在下平日颇喜求佛问道,道长既然光临寒舍,还请多住几日,容在下讨教一二。”

“不敢当,”张道士拱拱手,说,“道法自然,一花一木,若得仙缘,皆可羽化,况乎人哉?况且贫道只是这红尘中一个俗人,唯愿与申施主砥砺切磋一二即可。”

“道长过谦了。”

张道士呵呵一笑,说:“若说到修仙炼道,昔日张真人张三丰有《叹出家道情》歌七首,不知申施主可曾听闻?”

“愿闻其详。”

“叹出家,到也真,洗心源必要清净。玄中理方可见明,修真养性谁来问,俺也曾过了些崎山峻岭,走了些州县府城,大都廛市和光混。有一等不犯腥、不犯淫。有一等宽怀忍气财分明,西南国上把朋来敬。昔日理醉似昏昏,醒眼看四海苍生,红尘滚滚金花嫩。天边月谁人认真,世上事那件分明,人人抱着个修仙兴,五十二句玄中语,明明白白说与君。拜明师要访高人,殷勤了才得长生赠。”

张道士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贫道所诵,乃张真人《叹出家道情》歌其七,愿赠与申施主。”

申云潜原本以为这张道士只是个粗鄙的云游道人,却不料他腹中颇有文章,想来不似寻常人物,心中不禁生了一层敬佩,开口说道:“宣统三年,在下弃官回乡之时,蒙玄真道长照顾,曾在青城山小住。掐指算来,自那时与玄真道长一别已有十一年了,不知玄真道长仙体是否安好?”

“蒙申施主挂念,玄真道长仙体无恙。”张道士掸掸道袍,说,“玄真道长内丹功夫十分了得,又久居青城仙缘之地,吐纳真气,想来必得高寿。”

“道长所言甚是,”申云潜点点头,说,“光顾着扯这些闲篇了,还没问道长是否用过午膳呢?”

“贫道囊中备了几个馍馍,已经吃过了。”

“道长远道而来,光吃几个馍馍怎么能行?”申云潜连忙说,“容在下吩咐厨房给道长做几个菜。”

“不必不必,”张道士摆摆手,说,“贫道早就风餐露宿惯了,能有一杯清茶已经很好,无须烦劳下人了。”

“道长不要客气。”

“修道之人,不拘俗礼,张真人歌云:‘一瓢饭能吃多少,三杯酒面像仙桃,花街柳巷呵呵笑。小葫芦常挂在腰,万灵丹带上几包。到处与人行方便,遇缘时美酒佳肴,淡薄时饮水箪瓢。’申施主的一番好意,留至晚膳又有何妨?”

“哈哈,好个‘遇缘时美酒佳肴,淡薄时饮水箪瓢’!”申云潜闻言大笑,说,“既然张道长这么说,那晚膳一定好好款待。”

“多谢申施主。”张道士拱手称谢。

申云潜又问道:“不知张道长是否吃斋素?”

自元以后,道教逐渐形成两大宗派并立的局面,这两大宗派一为全真道,一为正一道。全真道乃金国汉人王重阳创立,他借鉴佛家戒律,主张道士应出家居于道观,茹素吃斋,不蓄妻室,并制定了很多严格的清规戒律。正一道主要由天师道融合江南诸道派而成,奉张道陵的子孙为宗主,道内诸小宗派各自传承不绝,正一道士戒律较松散,可以不住道观,居家修道,娶妻生子,饮食也不忌荤腥,又被称作“火居道士”。因此申云潜才会问张道士是否吃斋素。

“贫道并非全真弟子,不忌荤腥。”张道士答道。

“敢问张道长是何宗派?”申云潜好奇地问道。

“贫道自幼便在茅山元符宫随一位大德法师学习《上清大洞真经》,故师承上清茅山宗。”

正一道中,以天师道为主,而天师道以龙虎山为本山,故又称为龙虎宗。正一道中另有上清、灵宝两派,各以茅山、阁皂山为本山,是为茅山宗、阁皂宗。这三宗皆以符箓行道术,统称“符箓三宗”。

听说张道士师承茅山宗,申云潜扬扬眉,说:“在下听闻上清茅山宗道士皆精通法术,能以符箓请仙驱鬼、镇宅安魂、呼风祈雨、兴云招雷,不知可有此事?”

张道士看着申云潜,缓缓说道:“法以道为本,而道存于心。夫五行根于二气,人若能聚五行之气,运之为五雷,则雷法为先天之道,雷神乃在我神,谓之以气合气,以神运神。会此之道,参此之理,则二气不在二气,而在吾身,五行不在五行,亦在吾身。吹而为风,运而为雷,嘘而为云,呵而为雨,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种种皆心内物质之。虽呼风祈雨、兴云招雷又有何难?”

“如此说来,张道长可谓身怀异术。”申云潜挑了挑大拇指。

“此乃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张道士摇摇头,说,“修道之人,应以内丹修炼为本,丹道若成,则招雷呼风皆自然之事,不假人为,一如人之降生,吮吸母乳,亦自然之能力也。丹若不成,则一切符箓、踏罡、步斗皆是笑谈,乃江湖术士骗财所为耳。”

道教中修炼的方法分为外丹、内丹两种。外丹指用炉鼎烧炼金石,配制成药饵,做成服食后能长生不死的金丹,又被称为黄白术。内丹指在人体内以精、气、神为原料,炼养成长生不死的丹药,实际上就是一种打坐调气的养生术。因为服食以铅、汞为主要原料炼成的丹药非但不能长生不死,反而会使人慢性中毒——在外丹术极为盛行的唐代,唐太宗、唐穆宗、唐武宗、唐宣宗四帝先后都因服食丹药而死——所以外丹术自宋代起就逐渐衰落,此后道教诸宗派皆以内丹修炼为主。

“道长所言甚是,受教了。”

听完张道士一番议论,申云潜甚是赞同。原本青城山玄真道长就在信中称赞张道士精通道法,此时申云潜听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愈发觉得眼前之人乃得道的大德法师,暗下决心一定要多留他住一些时日,以便好好讨教一番。

二人在堂屋里闲聊,不知不觉便过去两个钟头。正聊着,申云潜瞥见家中小厮站在门口,探头朝里张望,便开口道:“二福,有何事?”

被称作“二福”的缠头少年走进堂屋,躬身说道:“回老爷话,少爷回来了。”

“哦,叫他到这里来。”申云潜挥挥手让二福下去,又转身对张道士说,“小犬平日在省城负笈,近日学校放了暑假,故回家来,请容在下引为道长一见。”

不多时,便见一个穿着米色绸衫的少年走进屋来。那少年脸形瘦长,头发用发蜡梳成整齐的三七分,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圆眼镜,鼻子两边各有一道浅浅的法令纹。少年进屋之后,径直上前对申云潜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说:“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申云潜点点头,引介道:“此乃小犬可轼。可轼,见过张道长。”

申可轼和张道士互行一礼后,在下首坐下。

“张道长是位云游四海的高道,近日游历至此,特意捎来一封青城山玄真道长的书信。为父和张道长一见如故,便留道长在家中做客。”申云潜向儿子介绍张道士说。

“如此说来,张道长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申可轼听说对方是云游道士,连忙兴奋地说。

“贫道素喜游历,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故此倒也去过些地方。”张道士答道。

“太好了,道长有空一定要给我讲讲那些游历故事。”

“若是申公子喜欢,贫道敢不从命?”

“我早就想到外面去看看了,不过现在最远也就去过省城而已。”

申云潜咳嗽了一声,厉声说道:“你现在应该在省城刻苦读书,将来光耀门楣,不要总想着出去游玩。”

“是,孩儿知道了。”申可轼低下头,细声答道。

见儿子认错,申云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你想外出见见世面,增加些阅历,为父不是不知道你这层意思,只是现在世道不太平,你在外面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为父怎么对得起申家的列祖列宗?”

“是。”申可轼诺诺地说。

“在下早年一直没有生育,迟至中年才得一子,香火单传,故平日对小犬管教甚严,让道长见了笑话。”申云潜对张道士解释道。

“申施主种种庭训,皆出于舐犊之情,实乃爱子情深,又哪里谈得上笑话。”张道士答道。

“道长谬赞了。”申云潜微微一笑,转身对申可轼说,“你下午到哪里去了?”

“回父亲大人的话,孩儿下午去龙渊山转了转。”

“不好好在家中读书,成天只知到外面闲逛,”申云潜面露愠色,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便出去。”

“是,孩儿知道了。”申可轼低下头,懊丧地答道。

“你每天若是功课做得好,便可请张道长抽空给你讲讲游历故事,但你可不能缠着道长。”训完话,申云潜话锋一转,说道。

“是,谢父亲!”申可轼的眼睛一亮,连忙答道。

三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只见红日西斜,已到了晚饭时分。二福走到屋门口,恭恭敬敬地说:“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妥当了,夫人说她在后院和小姐们一起用膳。”

申云潜吩咐道:“不用了,你让夫人到饭厅一起用膳。”

“是,我这就去叫夫人。”二福说完转身离去。

申云潜对张道士说:“请道长移步饭厅用膳。”

张道士起身称诺,跟在申云潜后面走出堂屋,沿着抄手游廊走到西厢房。按照四合院的格局,内院堂屋和两边的耳房是主人的居所,东厢房是长子住所,西厢房是次子住所,因为申云潜只有一个儿子,所以西厢房被改成饭厅。饭厅正中摆着一个大大的胡桃木镂空雕花圆桌,上面已经摆好了酒肴。

“道长请坐。”

申云潜安排张道士在自己身边坐下,申可轼坐在他的对面。这时门外施施然走进一个贵妇人,那妇人三十多岁,脸上略施粉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支又细又长的发钗。她上身穿着牡丹纹中袖黄绸袄,下身是一条红底水仙纹长裙,袄裙都缀着珍珠镶边,看上去华美异常,像是从画上走下的美人。

“此乃拙荆申包氏,”申云潜介绍道,“这位是张菽子道长。”

“见过张道长。”

申包氏低声道了个万福,走到申云潜身边坐下。这时,张道士注意到这位申夫人乃是天足,并未缠脚。

“张道长从青城山一路游历而来,”申云潜捋了捋胡须,说,“我与张道长一见如故,留道长在此多住几日,以便向道长讨教。”

“不敢当,不敢当。”张道士连连谦让。

“老爷平日就喜欢求佛问道,如今家里来了高人,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申包氏浅笑道。

“是啊,”申云潜举起酒杯,说,“在下先敬道长一杯,算是为道长接风洗尘。”

“多谢申施主。”张道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吃菜、吃菜。”申云潜举起象牙箸,说,“也不知道长喜欢吃什么,就吩咐厨房随便做了几个菜,川菜麻辣,怕不合道长的胃口啊。”

话虽如此,可餐桌上鸡鸭鱼皆有,色香味俱全,绝对不是“随便”就能做出来的,想来申家厨房的大师傅应该颇有两下子。

“备下这么一桌珍味佳肴,真是叨扰申施主了。”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申云潜笑着说,“不知道长吃得惯花椒、辣子吗?”

“贫道乃口粗舌糙之人,酸、甜、苦、辣百味不拒。”

“那太好了,请道长尝尝这个鳝段粉丝,”申云潜指了指桌上的一盘菜,说,“是用新鲜鳝鱼剔骨斩段,以滚油炸至金黄,然后淋上用糖、醋、花椒、红油调制的底汤,佐以细粉丝,麻辣酸甜,甚是可口。”

张道士尝了一口,连连称赞。

申云潜又指了指另一盘菜,说:“这个是甜皮鸭,做法是先用香料将整鸭腌渍一番,再用卤汁煮熟,控干水分之后以滚油一勺勺淋至酥脆,因为最后还要在鸭子上刷一层饴糖,所以叫甜皮鸭。”

张道士举箸道:“古人云‘君子远庖厨’,想不到申施主饱读诗书之余,还对烹饪如此了解。”

申云潜笑了笑,说:“说来惭愧,在下耽于口舌之欲,所以略懂烹饪,细细一想,真是有违圣人仁心教诲。”

张道士笑道:“申施主此言差矣,昔日齐宣王以羊易牛,孟子犹称王有仁心,可见只要仁字在心,又何必拘泥小节呢?”

张道士口中所说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典故,出自《孟子》,说的是齐宣王看见准备杀掉献祭的牛经过庭下时瑟瑟发抖,心有不忍,所以命人以羊代替,孟子说齐宣王因为亲眼看见牛而不忍心杀掉它,也是一种仁慈的表现。申云潜原本只道张道士精通道家典籍,不料他对儒家典故也是信手拈来,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

与此同时,在后院里,申云潜的三个女儿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根据四合院的传统格局,垂花门隔开了内外院,外院是用人、塾师之类居住的地方,内院则是主人一家的居所,而在内院里,又分出一个后院,这个后院通常是家中女眷的居所,以示男女内外有别。

申家的三个小姐分别叫申可怡、申可悦、申可惟,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五岁。由于申云潜不愿意让女儿家抛头露面,所以三个女儿都没有去学校上学,而是待在家里,由申云潜亲自教一些《千字文》、《女诫》、《女范捷录》之类的。

三姐妹中申可惟年纪最小,也最好动,她一边动筷子一边说:“听说今天家里来了一个老道士,和父亲还有哥哥聊了很久。”

申可悦笑着说:“什么呀,下午哥哥偷跑出去玩,结果回来的时候被父亲逮个正着,当着客人的面一顿好训。”

“你们知道什么,”申可怡毕竟年纪最大,她幽幽地说,“父亲最疼哥哥了,每次都是训一句抚一句的,有哪次是真正教训过哥哥的?”

申可惟立刻赞同地说道:“要是我也是男儿身就好了,这样爹爹就会送我去外面上学,可以认识很多人,万般胜过待在家里,闷都要闷死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春心萌动了?”

因为丫鬟都在外面,屋子里只有姐妹三个,所以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申可悦便开起小妹的玩笑来。

“呸,上回家里来了哥哥的同学,你还躲在窗子外面偷看呢,我看你才是春心萌动,明天就该让爹爹给你许个人家,嫁出去算了。”申可惟年纪虽小,可是人小鬼大,一听姐姐奚落自己,立刻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你这小妮子,真是要造反了。”被小妹揭了底,申可悦又羞又臊,举手作势要打申可惟。

“好了、好了,别闹了,”见二妹面上下不来台,申可怡连忙劝解道,“小惟你这张嘴也太刁钻了,再说要嫁也该我先嫁啊,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嘿嘿。”申可惟吐了吐舌头。

“哼,看你这小妮子牙尖嘴利,以后嫁人了少不得被丈夫教训。”申可悦刚才也是作势吓吓小妹,此时嘴里却还念念有词。

“那我就不嫁,干脆去庙里做尼姑好了。”申可惟瞪着眼说。

“到时候嫁不嫁人可由不得你。”申可怡叹了口气,说道。

“我听哥哥说,父亲准备给你订一门亲事,”申可悦看着姐姐,说,“好像是省城一个什么孙家的小儿子?”

“唉,我也不知道,”申可怡放下筷子,微蹙着眉,说道,“母亲什么都不肯说,也许是事情还没谈成吧。”

“要是事情谈成,那你可就要嫁出去了啊。”申可悦也跟着放下筷子,说道。

“可我连那个什么孙家少爷的面都没见过呢,谁知道他是俊是丑、是胖是瘦。”申可怡垂下眼,说,“算了,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了。”

“要是能跟着哥哥一起出去玩就好了。”申可惟突然说道。

“对了,母亲说过几日要去龙渊寺烧香,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去转转了。”申可悦答道。

“承蒙申施主盛情款待,真是令贫道大饱口福了。”用过晚膳,张道士再次致谢道。

“道长不必客气,”申云潜的脸上露出两道酒晕,说,“今日一路跋涉辛苦了,用过晚膳后不妨早些歇息吧。”

“贫道亦有此意。”

“在下已经让人将客房收拾好了。”申云潜一边说一边唤来小厮二福,吩咐道,“送道长去客房休息。”

“是,请道长随我来。”

张道士别过申云潜,跟在二福身后,出了垂花门,向左穿过两道屏门,来到大门东侧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间独门小屋,二福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张道士走进屋子之后,只见里面靠南墙摆着一张松木独板屏榻,靠西墙有一个黄漆两门柜,北墙窗边有一张铁力木书桌,他的包袱、宝剑和铁杖靠着木柜摆放得整整齐齐。

“道长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热水烧开我就给道长送来。”

“有劳小哥了。”

二福离开后,张道士走到墙边,将包袱放进柜子里,又拿起宝剑,一把抽了出来。那剑身闪着幽光,张道士的视线落在剑锋上,默然不语。

“道长起得真早啊。”杂货铺老板将门板搬开,正好看见张道士从街边走过。

“贫道做完早课之后习惯走走。”张道士笑了笑,停下脚步。

“道长昨天是住在申家大院的?”杂货铺老板好奇地问。

“正是,贫道这几日就在申施主家做客。”

“原来道长是申老爷的客人啊,”杂货铺老板从屋里拿出一张长板凳,摆在铺门外,热情地说,“道长坐一会儿吧。”

“也好。”张道士道声谢,在板凳上坐下。

“道长是申老爷请来做法事的吗?”大清早街上冷冷清清的,杂货铺老板也不急着做生意,在板凳另一头坐下,和张道士闲聊起来。

“非也,贫道一路游历至此,受故人所托捎一封信给申施主,不料与申施主甚是投缘,所以应邀在申府小住几日。”

“原来是这样啊,道长还真是厉害,”杂货铺老板感慨道,“那申老爷是清时举人,又做过几任官,听说很有学问,能与申老爷谈得投机,道长一定也很有学问。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哈哈。”

“哪里,贫道乃山野之人,岂能与申施主并论?”张道士摆摆手,说,“只是申施主潜心好学,欲与贫道研讨玄道之学。”

“申老爷向来喜欢求佛问道,常去龙渊寺和那里的主持和尚讨论佛理经义呢。”说到这里,杂货铺老板顿了顿,故作神秘地说,“我听说申老爷每次去龙渊寺都施舍了不少香火钱呢。”

“申施主是富贵之人,自然是不会吝啬这些香火钱的。”

“那申老爷若是与道长谈得投机,将来必会奉上一笔丰厚的程仪。”杂货铺老板嘿嘿一笑,说。

“贫道乃出家人,要那些浮财来做什么?”张道士不以为然地说。

“道长虽然是出家人,但云游在外,吃喝打尖,总是要花钱的啊。”杂货铺老板晃晃脑袋,说。

张道士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杂货铺老板见张道士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转而说道:“昨天我见道长带着一根铁杖,还背着一把宝剑,想来道长一定会些武功吧?”

张道士摆摆手,说:“闲时胡乱练几个架势,权当强身健体之用而已,谈不上什么武功不武功的。”

“道长太谦虚了,我看光道长手中的那根铁杖,想舞起来非要一身蛮力不可呢。”

张道士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开口道:“听老哥刚才所说,好像对申家大院的事情挺熟悉的。”

“那是自然,我那老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申家的佃农,后来靠着勤勉,攒了点钱,才在这镇上买了处房子,做起小生意来。”杂货铺老板答道。

“不过贫道见那申家大院崭新崭新的,似乎建了也没多少年。”

“现在的申家大院是申老爷把旧宅拆掉后重建的,那是民国元年的事,离现在也就十年的时间。”

“为什么要把旧宅拆掉重建呢?”

“大概是申老爷嫌申家旧宅太老旧狭小了,所以干脆拆掉重建。”杂货铺老板咂咂嘴,说,“听说申老爷从外地弃官回乡时,带了一大笔钱,所以才能建这座新宅子。”

“建这么一座大宅子,要花不少钱吧?”

“是啊,本来申老爷准备建这座大宅子奉养他家老太爷的,结果申家老太爷福薄,宅子还没建好就咽气了。”

“那申老太爷只有申施主一个儿子吗?”

杂货铺老板突然暧昧地笑了起来,说:“要我看这申家的毛病也是祖传的。那申家老太爷前后娶了三房姨太太,好不容易才生下申老爷这个儿子。现今申老爷也是,官也做了,钱也有了,虽然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儿子也只有一个,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申家的香火,全在这一脉上了。”

张道士想起昨日申云潜对申可轼的种种溺爱,不禁会心一笑,说:“既然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娶房姨太太呢?”

“哦,道长还不知道吗?”杂货铺老板压低声音,说,“其实啊,现在的申太太就是小妾出身。”

“那正房夫人呢?”

“早病死了,”杂货铺老板摇摇头,说,“跟着申老爷回来后没多久就染了热疾,从省城请了大夫也没用。儿媳妇刚死几个月,申老太爷也病死了。那正房夫人当初是申老太爷一手替申老爷订的亲,听说是个母老虎,要不是嫁进申家这么多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是绝不肯让申老爷娶小妾的。”

“如此看来,现今的申太太倒是个多福之人,不仅替申施主生了儿子,还连着生了三位千金。”张道士啧啧地说。

杂货铺老板点点头,说:“我听说那申夫人原本是个出身微贱的卖唱歌女,后来有相士告诉申老爷,说此女有益夫旺子之相,申老爷这才把她娶回家。不过那相士说的倒也准,娶回去后申夫人就给申老爷生了个儿子。”

张道士捋了捋胡须,说:“老哥对申府的事真可谓了如指掌啊。”

杂货铺老板颇为得意地说:“申家大院不少物件都是从我这里采办的,我和那申家的管家、用人混熟了,他们自然也就给我讲了许多闲谈故事。”

张道士哈哈笑道:“老哥做个杂货铺老板真是屈才了,依贫道看来,老哥不妨开个报馆,将这东家长西家短的编成故事,倒也不失是一桩大生意。”

“道长说笑了。”似乎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杂货铺老板的脸红了起来,紧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对张道士说,“方才我说的那些嚼舌头根子的话,道长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不然传出去得罪了申老爷,我可就惨了。”

“老哥放心,贫道自有分寸,不会让你为难的。”张道士挥挥手,答道。

“多谢道长。”

“不要客气,”张道士站起身来,说,“闲聊了这么久,贫道就不打扰老哥做生意了,告辞告辞。”

“道长慢走,有空再来。”杂货铺老板意犹未尽地看着道士的背影,似乎还想再多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