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在场证明

蓝色的雷诺在山路中前进,目标是新月山庄。朱美坐在后座,看到车内奇妙的景象以及沉闷的气氛,感觉快要晕车了。鹈饲坐在驾驶座,手握方向盘,旁边的座位平常应该是朱美或流平坐,现在却换成砂川警部。

“哈哈哈……警部你应该是第一次坐我的车吧。”

“嗯,平常都是让志木载着到处跑。对了,你的小跟班呢?上次看到的那个实习侦探户村流平,他还活着吗?”

“嗯,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鹈饲一个人喃喃道。“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志木刑警遇到那种事,你也不可能坐上我的车吧,他的车比较好吗?”

鹈饲用下颚示意开在前方的伪装警车。开车的是穿制服的巡查,后头载着橘直之和英二两兄弟,目的地当然同样是新月山庄。

“我坐这台车是为了方便跟你说话。你好像有证据说明这次的事件是杀人事件。听朱美小姐说,你的情报可以把这次的意外事件变成杀人事件,我正想问你这件事,在这里说不用怕别人听到。”

“跟你说也无妨,不过可不能平白无故,我有一个条件。”

“哦,你倒是说说看。”

“这次的杀人事件请不要把我排除在外,我对这个案子非常感兴趣。我想参与到最后,拜托了。”

“当然可以。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把你排除在外,这件事如果真如你所说,是一个杀人事件,你就跟这件案子脱离不了关系。我待会会进去新月山庄向相关人员问话,你也一同出席吧。”

“以侦探的身份?还是代替志木刑警当助手?”

“不是,是嫌犯——没差吧?”

“说的也是。”鹈饲轻轻点头,眼睛瞄了后座一眼。“那么,我要专心开车,你先从朱美开始问吧。”

朱美把自己知道的情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侦探事务所接到山田庆子的警告电话,可是,隔天山田庆子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还有,户村流平没有病死,等等——

砂川警部静静地听着朱美的情报,狡黠地说:

“原来如此,的确,山田庆子的警告和橘雪次郎的死有关系。理由呢,不知道,但是山田庆子似乎可以预见雪次郎即将死亡……”

“你说预见的意思,是指这是一场预谋的杀人事件,没错吧,警部。”

面对鹈饲的问题,坐在副座的警部点头不语。

就这样,这台吴越同舟的车子,乘载着沉闷的气氛,沿着山路进。路的另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从车窗往下望,一片浓绿的森林。森林一角,有一口特别的池子,长得既像香蕉、又像新月的形状。夏天的天空,颜色湛蓝,倒映在池子上,波光粼粼。

“新月形状的池子——该不会是新月池吧。”朱美眺望美景,自言自语。

水面浮着一艘船,可能是小孩子在玩划船、也有可能是有人在钓鱼、或者小情侣正在约会。光是眺望这副安和的景象,就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股睡意。这里丝毫无法让人联想到杀人事件。

“真悠闲。”朱美小声念道。

“什么悠闲?”鹈饲歪着头问。

“……”砂川警部沉默不语,盯着窗外看。

砂川警部一到达新月山庄,马上集合所有的人到游戏室。

除了警部以外,集合人数共七人。民宿员工有橘直之和英二两兄弟,还有直之的太太静枝。房客有丰桥升和南田智明,还有鹈饲和朱美。

“房客全员到齐了吗?”砂川警部来回扫视众人。

“不。”静枝回答。“还有几位客人外出中,寺崎亮太是常客,大概出去钓鱼了。然后还有户村流平,这位客人说要去新月池散步。然后是马场铁男和有坂香织,这一对小情侣,早上吃完早餐后就出门了。”

“我知道了。其余四人,我稍后再问话。”

砂川警部再次以殷勤的态度向大家致谢。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后,以平淡的口吻叙述发现橘雪次郎的尸体,以及尸体的异状。

对员工三人以及朱美而言,这是已经得知的情报,没有其他特别惊讶的部分。

“什么!”丰桥升和南田智明应该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小小的惊叹声。“什、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奇怪的是,鹈饲夸张地用右手捣住嘴巴,好像跟其他一般房客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没有必要这样演吧?朱美对鹈饲的表演行为嗤之以鼻,不过她想想还是算了,想演就让他一个人演好了。

砂川警部无视鹈饲的存在,继续往下讲。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关于雪次郎先生,我有两三件事情想请教各位——”

当然,他不可能只问两三个问题就结束。“首先想请教各位,关于昨天晚上雪次郎先生的情况。有哪位见到生前的雪次郎最后一面?”

“啊,应该是我。”朱美举手。“大概快要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吧。我目送雪次郎先生开着轻型车离去。”

“其他几位呢?有人在半夜十二点以后看到雪次郎先生,或者和他联络的吗?”

警部等人举手,但一个人都没有。

“昨天晚上雪次郎先生有没有什么异状?”

大家对这个问题的反应不大,砂川警部换下一个问题。

“那我问半夜十二点以前的事好了,请问当时各位正在做什么?”

休闲开发公司的中层主管丰桥升,对警部的问题感到不满。一身整齐西装打扮的他,摆出一副善于交涉的姿态,向砂川警部问道:“等一下,警部先生。你这么问,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吧。雪次郎先生死亡的原因,是因为钓鱼中的意外不是吗?为什么我们要配合你做不在场证明?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吧?”

“说调查不在场证明太言重了,这都是些小事情而已,应该说,这些不过是搜查例行公事中的一个小环节。对了,丰桥先生,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雪次郎先生是死于意外,请问你为什么一口咬定这是一个意外事件?”

“嗯?!没、没为什么啊,一个老人家半夜去钓鱼,隔天早上发现死在河里。正常谁都会判断是意外吧,难道不是吗?”

“不,大概是意外吧。”警部露出微笑带过,仿佛希望对方上钩。“可是,杀人事件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所以还是有必要做调查。”

“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没话说。可是,警部先生,你调查半夜十二点以前的事干嘛,大半夜的时候没有不在场证明应该很正常的吧。什么,我吗?我那个时候早就在房间里面呼呼大睡了,谁不是这样。——对吧、各位?”

丰桥大概以为很多人会赞同自己的发言。但是,现实的情况完全背叛了他的期待。只有静枝一个人赞同他的话,其他五个人不但反应,而且还坚定地摇头。丰桥对大家意外的反应感到狼狈。

“怎么会?!骗人?!你们骗人?!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

看在朱美眼里,她非常同情丰桥升这号人物。这个男的因为不受到新月山庄的人欢迎,昨天没有被受邀到小木屋。

“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砂川警部歪着头,和丰桥同样不解。这时,直之说明:

“昨天半夜刚好有足球的现场转播,日本对巴林。当时我们大家都在小木屋里面,围着电视观战。当时在场的有我和英二、南田和寺崎,还有鹈饲先生、朱美小姐、户村先生。也就是说,电视转播的这段时间,我们七个人都一直在一起。我太太对足球没有兴趣,很早就一个人先去睡觉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那场比赛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比赛开始刚好是半夜十二点。前半场四十五分,之后有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比赛结束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吧。因为还有伤停时间没算进去,不是很准确,不过比赛应该在凌晨两点以前就结束了,电视转播则一直持续到两点多一点。”

“原来如此。那么,刚才你说的这七个人都有看到最后吗?换句话说,这七个人从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以前都彼此互相确认大家的存在,没错吧?”

直之点头。砂川警部转向留胡子的大男人,确认同样的事情。

“南田先生呢?照直之先生说的,你应该也是在场吧?”

原木屋建筑师一被问到,毫无犹豫地点头。

“嗯,如同直之说的没错。刚才说的那七个人确实一直在一起。中途没有人离席。可是警部先生,雪次郎先生的死亡时间推断已经出炉了吗?可以请教大约在什么时候呢?因为,如果死亡时间推断如果是凌晨三点或四点的话,现在这些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

大半的人都赞同南田说的话,大家的视线全部都集中在砂川警部身上。此时,砂川警部察觉不能回避大家的疑问,总算松口:

“死亡时间推断在凌晨一点左右,法医这次相当有自信,所以误差应该不大。”

这一刻,大部分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南田则喜孜孜地说道:

“凌晨一点,不正好是足球比赛比到一半的时候吗?也就是说,昨天在小木屋里面看足球转播的人,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是吧,警部先生。”

砂川警部并没有回答南田的问题,反问道:

“等一下,凌晨一点前后,这个时间带应该是中场休息结束,后半场开始的时间吧。中场休息的十五分钟,大家也都一直待在小木屋里面吗?没有人去上厕所?”

南田表情有点失望地挥挥手,露出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

“不,当然嘛,中场休息的时候有人去上厕所,因为小木屋里面没有厕所,所以中场休息时,有几个人离开小木屋。寺崎他就是这样,我看到他离开小木屋往本馆的方向走去。”

“南田先生你呢?当时在做什么?”

“我没有去上厕所。啊,但也不是一直待在小木屋里面,我跑去外面抽烟。上半场结束后,我马上走到外面,大概抽完两三根烟后,回到小木屋,刚好后半场快开始。我的烟瘾很大。”

“原来如此,那么,中场休息的十五分钟,南田先生一直是一个人吧。”

“是没错啦,不过只有十五分钟喔。这么短的时间,一个人又如何……”

“我再问问其他人吧。直之先生和英二先生,你们的情况呢?”

橘直之用手指推了推镜框,冷静地回答:

“我中场休息的时间一直待在小木屋里。比赛开始前我已经上过厕所,而且我也不抽烟。”

英二站在哥哥旁边,双手交叉于胸前,圆滚滚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努力回溯记忆。

“我走到外面去,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伸伸懒腰,呼吸新鲜空气而已。不过,后半场开始前,我就回到小木屋了。”

砂川警部点点头表示了解了,接着转向鹈饲。鹈饲不等警部问问题,自己抢先回答:

“我和朱美一直待在小木屋里面。流平君倒是有出去,大概去上厕所吧,之后再问他本人。”

“好,了解了。”警部说完后,视线落在手中的记事本上。“简单地说,鹈饲杜夫、二宫朱美、橘直之三人留在小木屋中,其余四人——南田智明、寺崎亮太、橘英二,还有户村流平,这些人都是因为去厕所或抽烟等理由,中途离开小木屋各自行动。——嗯,也就是说,这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充分,有十五分钟的空档。”

这时,直之的眼镜后面,透射出一道严峻的视线,落在警部身上。

“请等一下。刑警先生。就算有十五分钟的空档,他们四个人在刚过凌晨一点,也就是后半场开始时,所有人都回到小木屋了,所以他们不可能犯案,因为叔父被杀害的地点是在龙之瀑布附近。这里到龙之瀑布十五分钟之内不可能来回。只有十五分钟,光是到现场犯案都很困难了,更别说还要回来。我说的没错吧?”

直之完整的推论让警部面有难色。

“嗯,诚如您所说,确实十五分钟不太可能。别这么严肃嘛,我本人也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说,那晚待在小木屋里面的七个人,全员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只剩下静枝小姐,和……”

砂川警部再度来回扫视眼前一伙人,最后视线停在一个男人身上。大家的视线也跟着集中到那个男人身上。是丰桥升。

“喂,大家,怎么了吗?”

丰桥敏感地察觉大家怀疑的眼光,然后像是要辩解似地大声说话。之前那善于交际的装腔作势,现已消失无踪。

“别开玩笑了。刑警先生,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我只是在待房间里面睡觉而已,我没有说谎!”

“哼,谁知道?”和丰桥处不来的英二,在他后面放了一支冷箭。“警部先生,请你好好盘问他。这个叫丰桥升的男人是休闲开发公司的人,这间公司现在正在计划开发盆藏山的休闲观光业,为了达成这个计划,丰桥企图收购新月山庄。可是,新月山庄的老板,也就是我叔父坚决不肯卖出,使得他们的计划受阻。也就是说,对丰桥来说,我叔父是非常一个惹人厌的阻碍。”

“所以我才杀了他,你想这么说吧?”丰桥根本不把英二当一回事,冷冷地瞪着他。

“不可能。你还不懂吗?英二,你刚刚的态度刚好否定了我的犯罪动机。”

“什、什么,你什么意思?”英二圆滚滚的眼睛开始颤动。

“我是说没有动机。我没有理由杀死雪次郎先生。”

“理由就是我刚才说的,你认为我叔父是一个阻碍……”

“好,那我问你。英二,你以为我杀了雪次郎先生,收购新月山庄这件事就会顺利进行是吗?根本没这回事,恰恰相反。如果雪次郎先生死了,新月山庄就变成你们两兄弟所有。如此一来,从此以后我就必须改由和你们交涉了。请问,如果你们跟我交涉,会肯轻易答应我:‘好,我卖给你。’会吗?”

“这、这个……”英二一时语塞,大声喊出:“当然不可能卖给你这家伙!”

“对吧。”丰桥一副正合我意的样子,频频点头。“让出新月山庄这件事,英二原本就是站在反对的立场。至于直之,虽然表面上态度不甚强硬,内心确实是坚决反对的,我有说错吗,直之?”

“你说的没错,的确我们两兄弟的态度是一致的,不打算让出新月山庄。”

丰桥升确认完橘氏兄弟的意思后,像是赢得胜利一样高举双手。

“你看,真不好意思。我如果杀了雪次郎先生,收购的交涉只会更加寸步难行。而且,你们兄弟俩比雪次郎先生更加难缠。所以说,我杀害雪次郎先生,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如说,杀死他可以得到好处的人,应该是你们兄弟俩吧,因为新月山庄就变成你们的了。”

“你说什么,你这个浑蛋,有种再说一次!”英二粗壮的手臂因为愤怒不断地颤抖。

“英二,住手。”

英二打算抓住丰桥的胸口时,直之及时拦住他。随后,直之用刻意压抑感情的低音向丰桥抗议。

“丰桥,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我跟英二都有不在场证明。请你不要故意找碴。”

“哼!是你们先找碴的吧?至于不在场证明,你们兄弟俩确实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是,你的太太静枝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喔。”

“你说什么?!”直之眼神中燃起杀气,穿透眼镜镜片。“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应该不难懂吧。把老人推下河川这种事情,就算是女性也不难办到吧,我就是这个意思!”

面对丰桥大胆的发言,就连直之也无法保持冷静。表面上直之看起来相当冷酷,其实他内心里面急性子的那部分,一点也不输给弟弟。

“喂!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直之挥舞着右手紧握的拳头。

“什么!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丰桥也同样握紧左手的拳头。

现场的情况几乎一触即发。卸下知性外衣的直之,与卸下商业人士面具的丰桥。现在这两个人几乎不可能用理性的方式交谈了。

“你们两个,冷静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劝阻声,却也无法传到这两个人的耳朵里。这两个人似乎听到一声大锣似的,猛然地冲向对方,两人瞬间拉近。双方紧握的拳头都已架在耳朵后面,蓄势待发。

“该适可而止了吧,你这家伙——”

“别小看我,混蛋——”

两人连同叫骂声,将拳头击向对方。女生不断冒出尖叫声。两边同时放出强而有力的拳击。朱美把眼睛闭起来不敢看,下一个瞬间,“喀啦!”、“啪啦!”筋骨交错,壮烈而不协和的声音响彻游戏室。朱美睁开双眼——

“?”朱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鹈饲!”

鹈饲的脸颊刚好一边一拳地承受两人的攻击。在两人以拳头互击的刹那,鹈饲不注意切入其中,刚好拳头从两边打过来。鹈饲张开身体,一副劝架的架势虽然令人赞赏,但是牺牲未免太大了。接着,鹈饲双眼发白,失神,虽然看起来他仍是站着的,但其实是被两个拳头架住才没倒地。果然,当直之和丰桥放下拳头时,他的身体就像软体动物一样,软趴趴地落在地板上。

“……”游戏室里大伙一阵沉默。

直之和丰桥失去了发泄怒火的战场,眼神不断飘向鹈饲,关心他的情况,同时继续叫骂。

“你、你给我记住,你这个奸商!”

“你、你也是,暴力四眼仔!”

于是奸商和暴力四眼仔故意无视鹈饲的存在,分别从屋子的两侧离去。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只差没说出:这又不是我的错——

看到躺在地板上的侦探,砂川警部瞬间眼神透露出同情之意,但随后马上又把他当成嫌犯,若无其事地说:

“嗯,看来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单纯的意外。亲眼看到各位的反应后,更加深了我的疑虑。新月山庄的出售、一年前老板的意外身亡等等,这件案子似乎比想像中来得复杂——”

“……”

朱美想,或许正如警部所说,可是眼前你有空说这些话,倒不如快去帮助昏倒的鹈饲——还有,那两个人互殴,不正是伤害罪的现行犯吗?

朱美一边心想,一边走到倒地不起的鹈饲身旁。

马场铁男和有坂香织坐在新月池上的小木舟上不知所措。

已经沉入池子里的尸体居然不见了,而且,连车子也消失了,虽然难以置信,不过这两人也只能认栽。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发展,他们逐渐失去一开始的兴奋,开始思考之后的计划。

“就算我们先回新月山庄,之后呢,该怎么办?”

“谢谢他们让我们住一晚,把费用结清后马上离开,只能这样了。”

然后,我们回到乌贼川市,从明天开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恢复正常生活。吃早餐的时候,我们确实是这么讨论的。可是,现在的情况改变了。如果我们就这样下山,尸体和车子目前都行踪不明,这个谜团仍然留在盆藏山里,这样真的好吗?铁男心里烦恼着,这时香织用力摇头。

“不行,这样不行,行不通的!我们绝对不可以就这样离开。至少要找出消失的尸体,不然不能安心地回去城里。我要留在这里!”

“我同意,我也要留下来。”铁男下定决心。“可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拜托过他们让我们住一晚,不知道还肯不肯让我们多住一晚——”

“也只能硬着头皮拜托了。”

“没错,如果到时真的不行,我们就找别家——啊?!”

一颗水滴弹落在铁男的脸颊上。铁男抬头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布满看起来像铅块一样重的乌云。乌云落下雨滴,开始在水面画出几道涟漪。

“哇,下雨了!马场君,我们快点回去吧。趁还没倾盆大雨的时候。”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倾、盆、大、雨。

“——现在说这个好像太迟了喔。”香织自嘲似的耸耸肩。“雨超级大的!”

“可恶!从昨天开始就没好事发生。”

铁男操着船桨,把小木舟划到岸边。

“用跑的回新月山庄吧。”

大雨中,湿透身子的两人向前奔跑。两人在阴暗的森林小路中前进,不久便到达赤松川。正当两人渡桥到一半时,香织大叫,停下脚步。

“啊,糟了,马场君!我们把流平君给忘了!”

对了,户村流平还睡在大树根上,雨下的这么大,他还能继续睡吗?可以的话,也太会睡了。

“别管他了,他应该早就醒来一个人回去了。”

“说的也是——咦?!”

“这次又怎么了!”

“你看,溪边有人。”

香织用手指着赤松川下游,大雨中有人从溪边朝这边走过来。那个人肩膀上扛着像是钓鱼用的细长袋子。铁男从桥上仔细一看,那个男的穿着衬衫,身形娇小,好像在哪里看过。

“他是新月山庄的客人,好像是叫寺崎吧,可能是钓到一半遇到这场雨吧,别管他了。”

铁男急着赶回去,再度向前跑。香织总觉得寺崎怪怪的,一边看着他,一边跟上。渡桥后,两人又继续跑了一小段路,这时,忽然有东西从小路旁的草丛中现身。一瞬间铁男以为又是山猪,身体微微地采取防备的姿势。不过,从草丛中现身的是抱着细长袋子、皮肤白皙的男人,寺崎。

铁男和香织看到寺崎突然现身,吓了一跳,叫了一声。而寺崎一开始表情也是一阵惊愕,然后马上生硬地抬起一只手。

“哎呀,吓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刚才在溪边淋到雨。”

寺崎用手掌抹着脸,露出苦笑,看看四周。“哎呀,真糟糕,这里不知道是哪里了,走这条路可以回去民宿吗?”

“我们也要回去民宿,快走吧。”

两人和寺崎一同跑在通往新月山庄的路上。众人像是在雨中慢跑般的速度,寺崎肩上的袋子似乎挺重的,不断摇晃。铁男一边跑步,一边问道:

“那个袋子装的是钓竿吗?”

“嗯?!”寺崎当下冒出困惑的声音,但随即开口:“对对,没错。我的兴趣是钓鱼,刚才眼看天色不对,所以钓到一半就停下来,想说先回去民宿,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哈哈哈。”

“这么浅的溪,钓得到东西吗?”

铁男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寺崎却苦笑道:

“不不不,从这边往下走不远,有一个相当不错的钓点喔。”

的确,寺崎是从下游出现,可是真的如他所说,那里有可以钓鱼的地方吗?铁男对寺崎的话充满疑问,可是现在不是慢慢讨论钓鱼的时候。寺崎索性藉着这场大雨,主动切断话题。

“好了,我们跑快点吧,趁还没打雷之前,快回到新月山庄。”

寺崎加快速度向前跑,铁男和香织稍微落后。雨势似乎追在这三人的后面跑似的,越来越强,远方传来雷声。

几分钟后——三人狼狈地回到新月山庄。

“哎呀,真惨,全身湿透。”寺崎站在新月山庄的玄关,双手把一头湿发往后拨,说道:“那么,两位小心不要感冒了,我先回房了。”

寺崎说完后全身淋淋地爬上阶梯,往二楼走去。

寺崎一离开,静枝刚好出现在玄关大厅。静枝看到他们两个,捂着口说道:“哎呀,全身都湿透了吧!等一下,我马上拿毛巾给你们。”

两人看着静枝跑进去里面的背影,香织用手肘顶了一下铁男的侧腹。

“欸欸,马场君,照刚才的说。”

“嗯,知道了”铁男点头,小声回答。

不久,静枝拿了毛巾过来。铁男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身体后,马上对静枝说:

“那个,我们俩个刚才讨论了一下,因为我们很喜欢这间民宿,可以的话,让我们再多住一晚好吗?——香织,你说呢?”

“对呀,我们真的很喜欢这里。房间漂亮,餐点美味,而且还有漂亮的老板娘,这种民宿太难得了。”

“对对对!所以,拜托,让我们再多住一晚吧。”

“呃,这件事呀。可是——”静枝很明显地面有难色。

“承蒙您的爱戴,很感谢,可是——不瞒您说,早上到现在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现在还有点手忙脚乱……”

理由不甚明显,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静枝不欢迎铁男他们再多住一晚。不妙,这样下去,会被赶出去的,铁男心想。这时没想到身后忽然传来救赎的声音:

“想再多住一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铁男仓皇回头,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几岁,一身看似西装的打扮。

“没什么关系啦,老板娘,就照他们的意思,让它们多住一晚吧,没必要把他们赶走吧,反正还有空房不是吗?那就好了,没问题,请让他们住下吧。我也替他们拜托你了,老板娘——”,中年男子礼数周到地低下头来。静枝的态度开始软化。铁男和香织眼见机不可失,也一起低下头。这时静枝的表情柔和许多,一副拿你们没办法的样子。

“我知道了,那就请多住一晚吧。”

就这样,铁男和香织得到允许,可以在新月山庄多住一晚。两人转向面对中年男子道谢:

“谢谢你的帮忙,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我叫做有坂香织,他是马场铁男君,叔叔你呢?”

“哎呀,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我叫砂川,是一个希望城市安全与和平的普通男人。”

“——嗯?!”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不。”

怎么搞的,这种感觉,这种气氛,好像不是第一次,可是明明是初次见面。这就是所谓的似曾相识吗?铁男和香织各自歪着头转身离去。

两人爬上楼梯,爬到一半时又旋过身子,再次向砂川道谢。砂川轻轻挥挥手示意,随即转向静枝问道:

“对了,老板娘——”

是,有什么事吗?静枝的声音。这时,砂川忽然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

“可以帮我查查之前房客的姓名吗?一个叫山田庆子的。”

“!”今天这两人也,“!”从同一个阶梯上滚落。

“哇”“呜”

“啊”“啊”

“啊”“啊”

“啊”“啊”

“啊”“啊”

“啊”“啊”

“啊”“啊”

“……”“……”

没事吧?砂川和静枝一脸担心地靠过来。铁男和香织一边示意不用帮忙,一边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然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很快地走上楼梯,回到房间。两人脱下湿透的衣衫后,只能穿上民宿附的浴衣了。这两人糊里糊涂地闯进这间民宿,身上没有其他衣物可替换。

等一切都整顿好之后,两人都觉得疲惫不堪,各自在床上的一角,咚地坐下来。

“哎哟,又是山田庆子。这次是从那个叫砂川的口中说出来。”

“那个叫砂川的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他会知道山田庆子的名字呢?”

“不知道。搞不好他跟鹈饲是同伙的,那两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好像,都想让人认为自己只是普通的男人。”

“不过看起来年纪和个性都差很多——咦?!谁啊?”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两人心头一惊,拉直背脊,互相对看。铁男战战兢兢地拉开门,往外一瞧,走廊上站着的,是刚才那位中年男子,砂川。砂川很快地看了铁男身上的浴衣一眼,露出沉稳地笑容,但眼神完全没有笑意。

“看来你已经换好衣服了。那么,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们。没什么,给我两三分钟就好了。”

“喔、喔——那,请进。”

铁男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带他进屋子。其实真的要赶他走也不是办不到,可是这个男的说话时有一股力量,让人无法拒绝。再说,铁男对砂川这号人物也感兴趣,认为值得一谈。

在靠窗边的小桌子旁,铁男、香织和砂川相对而坐。

“请问,你想问些什么?不,在这之前,请问这位叔叔,你到底是谁?”

“你看起来不像新月山庄的员工,但也不像一般的房客。——大叔你到底是谁?反正不会是单纯的好心大叔而已吧。”

“嗯,你们心中会有疑问也是当然的。”

眼前这名中年男子悠悠地点点头,把手伸进胸口的口袋,拿出像是对折皮夹的东西,然后伸手向前。什么东西啊?铁男和香织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这名男子把对折的东西啪地打开。

“我是乌贼川署的砂川。”

“……”

铁男屏住气息,来回看着男人的脸和他拿出来的东西。

中年男子和警徽。中年男子和警徽。中年男子和警徽。中年男子和警徽——终于,铁男认出中年男子是一名警官。

“……喔喔……喔喔喔!”

铁男的姿势像是往后跳似的,背脊整个贴靠在椅背上。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那枚警徽吹出一道猛烈的风压。这不是错觉。还好坐在椅子上,如果我刚才是站着,一定会一屁股地摔到地上。这阵风太强烈了,好痛苦,我快不能呼吸了。这就是所谓的官威吗!

铁男侧目看看香织的状况,她和自己一样,整个身体摊在椅背上,嘴巴阖不拢。香织的眼神看来诚惶诚恐,像是在对铁男诉说:

——为什么警察会在这里?

——我哪知道啊!

铁男只能轻轻地点头。两人说不出话来,中年男子告诉他们,自己的职称为警部,随后脸上又堆出招牌笑容,慢慢地展开问话。

“哎呀,不用紧张。你们在想为什么警察会来,是吗?也难怪你们会吓一跳。总之,先让我把事情说明一下。今天早上,有一具尸体被发现了,你们应该知道是谁。”

“……啊!”

铁男忍不住开始发抖。我们知道的人,而且还是尸体,我只能想到一个人。香织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脸上微微抽动,双唇颤抖说道:

“尸、尸体被发现,该、该不会是山田……”

“山、山上!”铁男高声叫道,像是要盖住香织的声音。这个时候如果在警察面前,主动从我们口中说出山田庆子的名字,情况绝对不妙。“在山上找到的是吧?盆藏山!”

铁男拼命想要蒙混过去,只见砂川警部面无表情地回答:“不,不是在盆藏山发现的。”

“什么……”铁男忍不住露出讶异的神情。

不在盆藏山?沉入新月池的尸体,是在盆藏山以外的地方被发现的。情况越来越诡异了。警部不理会铁男的混乱,淡淡地说出事实经过:

“发现尸体的地点是在乌贼川市三俣町,乌贼川的河边。”

铁男和香织听到这个意外的地名忽然同时大叫:

“乌贼川市!”

“这么远吗!”

砂川警部看到这两人惊讶的样子,换他吓了一跳。

“用不着这么惊讶,那里的确离这边有点远,可是这里离龙之瀑布并不远,所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昨天在龙之瀑布有人钓鱼钓到一半,坠落到溪流里,现在正在调查这个事件是意外或是杀人事件。”

“……调查中?!”这个警部在说什么啊?!

铁男更加不明白了。山田庆子明明是被刀子剌死的,是杀人事件或意外,一目了然——还有,钓鱼?!在龙之瀑布钓鱼是怎么一回事?昨天山田庆子大概不会去钓鱼吧,她早上就已经死掉了——奇怪?!

铁男终于察觉,从刚才到现在,他和警部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件事情。

“……那个,警部先生,请问在乌贼川发现的尸体是谁啊?”

这时,砂川警部搔搔头后:“喔,真抱歉。”缓缓道出:“橘雪次郎。昨天你们见过一面,应该认得。”

“……”

不是山田庆子,是橘雪次郎。在另一个意义上,听到这个名字应该也要吓到才对。铁男咕嘟吞了一口口水,说道:“橘雪次郎先生是吗……”

“是那个老伯伯吗?他死了,真的吗?警部先生!”

“是的,昨天晚上去钓鱼后,一去不回。”

“骗人……真不敢相信……”香织摆住了,用手捂着嘴巴。

旁边的铁男逐渐恢复冷静。雪次郎的死确实令人吃惊,但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坏事。“这、这样啊。那个老伯伯死掉了是吗?在乌贼川的河边。原来如此。那么,警部先生来这间民宿是为了调查这个事件?”

当然。警部点点头。铁男暗自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看样子砂川警部并不是为了逮捕铁男他们而来,而且山田庆子的尸体还没被发现,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不过总之,没我们的事。铁男感觉到身上的肌肉开始放松,之前紧张不自然的表情也缓和许多,开始绽开笑容,一不小心张开嘴巴,搞不好还会发出笑声。

“你的反应有些奇怪,有一个人死掉了耶。”

砂川警部像是在责备铁男似的说道。铁男立刻绷紧松弛的表情。很可惜,“有一个人死掉了”并非事实,事实是有两个人死掉。

“不,当然,雪次郎先生去世,我也觉得相当遗憾。毕竟昨天他还是这么健壮的一个人。不过,雪次郎先生的死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吧。我们跟他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一面之缘而已。”

“嗯,没错。”香织不停地点头。“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呢!”

“是吗?不过,保险起见——”

砂川警部取出小册子,然后一边浏览一边问道:“住在这里的人全部都回答过这个问题,请问昨天晚上凌晨一点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砂川警部突然做起不在场证明的调查。不过,凌晨一点的时候,铁男还没等香织洗完澡,早就不省人事了,所以答案很简单。

“那个时间我早就睡着了。”

“我也是,睡得很熟。”

“是吗?嗯,那个时间,也难怪啦。”这时,警部马上换了一个问题:“可以简述一下你们两个住在这里的经过吗?听说是迷路是吧。怎么上山的,开车?”

“是是、开车——不、不是!”铁男恍神脱口而出,赶紧改口。“不是开车。开车,怎么可能嘛——徒步,我们是徒步登山,对吧,香织。”

“对对对,我们从山脚下开始爬起。”

“喔,登山啊,那么目的地是山顶吗?爬到盆藏山的山顶相当远喔。”

“不、不是的,怎么可能爬到山顶——对吧,香织。”

“对对对,我们的目的地是新月池——才怪!”

“才怪?”砂川警部一脸讶异。

“是新月池才怪,呃,是哪里啊,马场君?”

不要把问题丢给我!铁男瞪了香织一眼,但马上回过头来,咳了一声。

“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想说看能走多远,随兴上山走走而已,结果最后迷路了,才走进这间民宿——哈哈哈,让你见笑了。”

“原来如此。”警部露出容易让对方上钩的笑容。“该不会,你们在山里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请不要说这些奇怪的话,什么叫做见不得人的事?”

“说到这,最近山上常常发现有人非法丢弃,像是电视、冰箱、洗衣机什么的……”

“喔,原来如此,这些东西啊。”

“还有录影机、电脑、家具、乐器……”

“乐、乐器……”铁男想起丢在溪边的琴盒,不禁表情僵硬了起来。

“更过分的,还有人连整台车子都能丢,真是不像话。”

“车、车子……”铁男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这、这……真是不像话。”

“……”香织旁徨地盯着天花板。“……真、真是不能原谅,这种事情。”

“真是没办法,山上又不是垃圾桶。喔,不小心离题了,现在不是聊非法丢弃的时候——嗯?!怎么了,你们的脸色很难看耶,像死人一样。”

“没、没什么。没什么。对吧,香织。”

“对、对。刚才淋雨了,现在身体有点冷。”

“是吗,去泡泡温泉,暖暖身子吧。我没其他问题了,感谢两位协助。”

砂川警部阖上小册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挥手道别,然后打开门,离开房间。就在门关起来的同时,铁男和香织一起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呼——”

“呼——”

两人像断了线的傀儡,精疲力尽地倒在地板上。看来警察认为他们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不用再追问下去了。两人蹲着,表情完全放松,这时——

“啊,对了,最后还有一件事。”

“哇啊!”掉以轻心的两人发出惊叫声,像从地上弹起来似的,站起身子。

冷静一瞧,刚被关起来的门又被打开,砂川警部再度露脸。铁男右手压着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脏说:“又、又、又有什么事了,警部先生。”

“?”警部比起之前,用更怀疑的眼光看着两人。“你们为什么那么慌张?!”

“没、没有慌张啊,完全没有,怎么会慌张呢……对吧,香织。”

“嗯、嗯。冷静、冷静……对了,警部先生,请问还有什么事?”

这时,砂川警部才开口:“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们并问道:“有个唐突的问题,请问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位叫山田庆子的女性——”

“没听过!没听过!没听过!”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两人否定的气势异常,砂川警部多少感觉到怪异,但仍说道:

“……是喔。没什么,不知道就算了,不要放在心上,打扰了。”

结果,警部没有再追问下去,这次他真的离开房间了。

铁男和香织这次机灵得很,立刻把门上锁,然后两人靠在一起再次蹲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