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凌晨5点45分,里士满的国际机场看来一如杳无人烟的荒凉野地。餐厅门关着,报纸堆在大门深锁的礼品店前,一个管理员缓缓推着个垃圾桶走动,像是正在梦游的人般捡起口香糖包装纸和烟蒂。

我在美国航空公司的候机室里找到马里诺,他闭着眼睛,随便卷成一团的雨衣垫在头下,他正在这个没有空调、燃亮着人工光线的密闭室内打盹。周围全是空椅子,地上铺有蓝点地毯。我看着他,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并不认识他,我的心没来由地震动了一下。马里诺老了。

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应该才刚上任不到几天。我在一个停尸间做解剖,一个面无表情的高大男人走进来,站在工作台的另一边。我记得我感觉到他冷冷的观察目光,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他正把我一层层地剖开来研究,一如我研究我的尸体。

“你就是新来的主管。”他听来像是在挑战,质疑着我竟然胆敢认为我可以把这个从没有一个女人从事过的职位掌握好。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当时回答。“我猜你是来自里士满市吧?”

他含糊地报了名,然后沉默地等着我把他经手的谋杀案件尸体里的几颗子弹取出来,开了单据交给他。他转身就走,没有说“再见”或“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话,那时起我们开始建立了职业上的关系。我领悟到他只因为我的性别而拒绝我,因而也同时回封他为呆瓜一个,脑子完全腌制在男性睾丸素酮里。事实是,私底下他让我感觉相当具有威胁。

现在,看着眼前的马里诺,很难想像他曾让我觉得害怕。他看起来老迈而且失意+衬衫在他肥硕的肚腩上拉扯着,一绺绺的灰发像不受控制似的到处乱窜,眉头深锁,但看来既不是发怒也不是忧虑,只是积习难改的紧张和不愉快冲蚀而出的深深绉褶。

“早安。”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肩。

“袋子里是什么?”他喃喃嘀咕着,没有张开眼睛。

“我以为你睡着了。”我说,很感惊讶。

他坐起来,打着呵欠。

我坐在他旁边,打开纸袋,拿出我在家弄好的咖啡和奶油起司硬面包圈,在出门之前还放到微波炉里热过。

“我猜你还没吃吧?”我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那些看起来像真的硬面包圈。”

“是的。”我说,打开我的那一份。

“我以为你说飞机6点起飞。”

“6点半。我很确定我是那样告诉你的,我希望你没有在这儿等很久。”

“哼,我就是。”

“对不起了。”

“机票在你那儿,对不?”

“在手提包里。”我回答。有时候我和马里诺的对话听起来就像一对老夫老妻。

“你要问我,我会说我真不确定你那个主意值得我们这么做。即便我有那笔饯,我也不会这样自掏腰包。但如果是因为你喝醉的话,我倒不会太惊讶,医生。说真的,你至少试试用事后偿还给付的方式,我会比较安心。”

“那不会让我比较安心。”我们已经为这事争执过了。“我不会去填写出差用偿还给付凭证,你也不要。你填写一张凭证,就留下了个可以追查的文件资料。反正,”我说,喝了口咖啡,“我负担得起。”

“如果那样做可以为我省下600块,我倒宁愿留下可以追查我到月亮的文件资料。”

“胡说,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傻。”

“好吧,我承认是胡说,这整件事跟狗屎一样愚蠢。”他在他咖啡里丢下几包糖。“我想是‘艾比·敦布狗’把你的脑筋炒成浆糊了。”

“谢谢你。”我简单地回答。

其他的旅客开始分批涌进。我发觉马里诺有个惹人惊讶的能力,他似乎可以把世界秩序轻轻地从原有转轴上不着痕迹地使之倾斜出轨。他选择坐在非吸烟区,然后从成排的直立烟灰缸里拿了一个放到他坐位旁。这仿佛下意识地邀请了坐在我们附近的吸烟乘客共襄盛举,有几人也带来额外的烟灰缸。到我们该上飞机时,吸烟区几乎找不到烟灰缸了,而大家似乎都不太确定应该往哪里坐。在难堪中,我下定决心不要在这个不友善的侵占中扮演任何角色,我把我的烟盒留在皮包里。

马里诺比我更不喜欢飞行,一路睡到夏洛特,我们在那儿换乘一架通勤用小型飞机。那小飞机引发我一个不愉快的联想,在半空中承载脆弱人体血肉的这个东西看来是多么不堪一击。我有过处理空难事件的经验,知道一架飞机和乘客散布在几英里的地面上是怎样一个悲惨状况。我注意到这架飞机上没有厕所,也没有饮料服务,当引擎发动时,飞机像是被侵袭般地震动着。旅程一开始,我就享受着一个罕有的特权,看着飞行员们互相聊天、伸懒腰、打呵欠,然后一名空中小姐从通道走向前使劲地把门帘拉上。气流开始变得愈加狂乱,群山在雾气间隐没又现身。飞机第二次突然失去高度时,我的胃猛然跳到我的喉咙,马里诺指节泛白地用力抓紧两边扶手。

“耶稣基督。”他抱怨着,而我开始后悔为他准备早餐,他看来像是要呕吐。“如果这个怪物可以完整地回到地面,我要好好喝一杯。我才不管现在几点。”

“嘿,我请你。”一个坐在我们前面的男子转过头来说。

马里诺目瞪口呆地死盯着坐位前机身部分的奇异景象。地毯边缘的一个金属条上滚起一重鬼魅似的凝结雾,这在我的飞行经验里从未经历过,好像云朵渗入到飞机里来了。当马里诺指着这个对一名空姐大叫“那是什么?”时,她完完全全地漠视他。

“下次我会在你的咖啡里放颗镇静安眠药。”我在紧咬的齿缝间吐出警告的字眼。

“下次你想跟某些在柴枝里生活的狂野吉普赛人说话,我绝不会跟着来的。”

整整半个小时,我们的飞机在斯帕坦堡上空盘旋,兼带碰撞起伏,拳头大冰冷的雨急射地面草地。因为雾气笼罩,我们无法降落,真的,刹那间我曾觉得我们可能会死掉,我想到我的母亲,想到露西,我的外甥女,我实在应该在圣诞节回家,但我当时因某些私事而沮丧万分,更不愿意有人问起马克的事。我很忙,母亲,我就是无法分身。“可是圣诞节到了呀,凯。”我不记得母亲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但我永远可以辨别她想哭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很奇怪,一字一字间的停顿拉得老长。“露西会很失望的。”她那时说。我已经寄了份面额很高的支票给露西,还在圣诞节早上打电话给她。她很想念我,但我确定我更想念她。

突然间,云雾散开,阳光照亮了舷窗,所有的乘客,包括我,不约而同地热烈地鼓起掌来谢谢上帝和飞行员,庆祝着我们的存活。顿时,通道前前后后间热烈地说起话来,好像我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也许骑着扫帚的希尔达关心着我们。”马里诺讥嘲地说,他满脸是汗。

“也许是吧。”我说。当我们着陆时,深深地吸了口气。

“记得帮我跟她道谢。”

“你可以自己跟她道谢的,马里诺。”

“唷。”他说,打着呵欠,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

“从电话中听来她人很好,也许就这么一次,你应该试试保持个开放的胸襟。”

“唷。”他又说。

当我从查号台得到希尔达·欧兹梅克的号码打电话给她时,我预期会是个精明干练又多疑的女人来接听,并且在每一个评论上都用美元打括弧。相反的,她随和又温柔,而且意外地充满信任,她没有问问题或要我证明我是谁。她的声音只有一次听来有点担心,那是当她提到她无法到机场来接我们时显露出来的。

因为是我出钱负担这次的开支,而且我不想开车。我告诉马里诺可以选择任何他想租用的车,他就像是个第一次开车上路的16岁孩子,选了一辆全新的雷鸟,黑色,有天窗、音响、电动车窗、皮制坐垫。他往西开去,打开天窗,又把暖气拧开,而我则在车上把我在华盛顿跟艾比的对话细细说给他听。

“我知道德博拉·哈威和弗雷德·柴尼的尸体被移动过,”我在解释。“而现在我猜我知道为什么了。”

“我不确定我懂,”他说,“你为什么不一点一点地告诉我。”

“在你和我到达休息站前,已经有人搜查过吉普车了,”我开始解释。“而我们没有在仪表盘上看到一张红心J,也没有在坐椅上,或任何其他地方看到。”

“不见得那张纸牌不在仪表盘旁的储物箱或其他地方呀,警察有可能在警犬闻嗅之后找到了。”他一边保持汽车时速,一边说着,“如果这个纸牌是真的存在的话,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

“让我们先假设那是真的。”

“我在听。”

“韦斯利在我们之后到达休息站,所以他也没有看到纸牌。后来,吉普车被警方搜查过,你可以确定韦斯利如果不是在现场,就是跟摩瑞联络而知晓找到了什么东西。如果没有红心J的迹象,我打赌没有,这让韦斯利的猜测转了个弯。他也许接着想,德博拉和弗雷德的失踪跟其他情侣的失踪死亡无关,或者德博拉和弗雷德已经死了,而这回那张纸牌有可能被留在现场,留在尸体旁。”

“这就是为什么你认为在你到达前,他们移动过尸体。因为警方在找那张纸牌。”

“或者说是彭顿在找。没错,那正是我的考虑。否则那没有道理,彭顿和警方知道在法医到达前不可以碰触尸体。但是彭顿同时也不愿意冒险让一张红心J跟着尸体进入停尸间,他不要我或任何其他人发现或知道它的存在。”

“那么比他扰乱现场还要有道理的是,他可以要我们对此保守秘密呀,”马里诺争辩着。“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在现场的。那儿有很多警察,他们会注意到彭顿是否找到一张纸牌。”

“话是没错,”我说,“但他同时也了解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是我在德博拉或弗雷德的私人物品间发现一张纸牌,那会写进我的书面报告里。州检察官、我的同事、家人、保险公司——任何会看到解剖报告的人就都会知道。”

“好吧,好吧。”马里诺变得没有耐心。“那又如何?我是说,那又说明了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艾比的暗示是真的,那些纸牌的出现必定对某些人有很重要的意义。”

“我不是要攻击你,医生,但我从来就不喜欢艾比·敦布尔。当她在里士满工作时就不喜欢,我相当确定我对她现在在《华盛顿邮报》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但她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谎。”我说。

“是哦,你只是从来不知道而已。”

“我看过格洛斯特的警探在一份笔录里提过扑克牌。”

“而那也许就是艾比得到的线索。现在她把那滚成个大雪球,妄作臆想,胡乱希望,她只是要写一本书罢了。”

“她现在已不是正常的她了。她是被吓坏了,害怕了,而且我不同意你对她人格的批评。”

“好吧,”他说,“可是她来到里士满,表现的像是你很久不见的朋友,说她并没有要在你身上挖消息。下一步,你得从《纽约时报》得知她要写这么一本有关这些案件见鬼该死的书。喔,是哦,她真是个好朋友,医生。”

我闭上眼睛,听着收音机轻轻播送的乡村音乐。阳光穿过挡风玻璃温暖地投射在我的大腿上,今天太早起床的疲劳开始袭击我的神经,我浅浅睡着。当我回过神来,我们正缓缓地驶在表层凹凸没有铺设柏油的路面上,周围什么也看不到。

“欢迎来到‘6英里’大镇。”马里诺宣称着。

“什么镇?”

看不到地平线,也没有便利商店或加油站什么的。道路旁是密集的树林,蓝脊山脉出现在远远的雾气中,房舍品质低劣,而且相隔甚远,远到邻居发射大炮大概也听不到。

希尔达·欧兹梅克,联邦调查局的女巫,对情报机关传授神谕的灵媒,住在一幢小小的白色房子里。前院散放着几个也涂成白色的橡胶轮胎,应该是在春天栽种紫罗兰和郁金香用的。干枯的玉米秆斜倚在走廊上,车道上停着一辆生锈、轮胎泄了气的汽车。一只肮脏生着疥癣的狗嚎吠着,它丑得像鬼,却又巨大得让我缩回想踏出车子的脚。接着,它右前爪有些问题似的用三只脚小跑着离开,因为这时眼前的纱门在刺耳的声音中打了开来,门后出现一个斜眯着眼,在这明亮寒冷的早晨打量着我们的女人。

“安静,图提。”她拍了拍狗的脖子。“现在到后面去。”那只狗垂着头,夹着尾巴,跛行消失在后院。

“早安。”马里诺说,他的脚重重踏在前门木制台阶上。

至少他表现得很有礼貌,在那之前他可没有那样保证过。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希尔达·欧兹梅克说。

她至少有60岁,看来就像玉米面包一样具有浓厚的乡村味道。黑色人造纤维制的裤子在宽大的臀部上拉扯着,灰棕色的毛衣扣子一路扣到脖子上,脚上穿着双厚袜,套着拖鞋。她的眼睛呈淡蓝,头发掩盖在红色布巾下,嘴里少了几颗牙。我禁不住怀疑,当希尔达·欧兹梅克看着镜中的自己时,是不是会觉得不舒服,或感到伤心。

我们被请到一个小小的客厅,满满堆着陈旧发霉的家具和书架,书架上陈列着许多叫人意外的图书,但并没有依任何方式分类放置。里面有宗教书籍,有心理学、自传、历史,还有相当齐全的小说,有些是我最喜欢的作者:爱丽丝·沃克、派特·康伊和凯利·胡莫。惟一可以显示我们女主人那超能力倾向的是一些爱德格加·凯因斯的作品,加上约半打放在桌上和架上的水晶球。马里诺和我坐在一个靠近煤油暖气炉的沙发上,希尔达坐在对面一张铺满软垫的椅子上。阳光穿透我们身后的百叶窗缝隙,在她脸上撒下一条条白色线条。

“我希望你们没有遇到困难,很抱歉我不能到机场接你们。我已经不再开车了。”

“你给的指示相当清楚,”我向她保证。“我们一路上没有碰上一点困难。”

“能不能请教,”马里诺说,“你怎么出门的呢?这附近并没有走路可以到达的商店或什么的呀。”

“很多人前来要求指点或只是过来聊聊,我总有机会得到我需要的东西或请人载我一程。”

另一个房间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但立刻就被答录机接听。

“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希尔达问。

“我带了些照片,”马里诺回答。“医生说你要看看它们。但我想先说明几件事。请不要认为我在向你挑衅,欧兹梅克小姐,老实说,这种阅读心灵的东西对我而言相当陌生,也许你可以帮助我多了解一些。”

就我对马里诺的了解,像他现在这么直率坦白,却在语气中嗅不到一丝好斗挑战的气息是相当不寻常的,我看着他,心里非常讶异。他正以一个小孩儿般虚怀若谷、毫无偏见的态度来研读希尔达,他脸上满是好奇深思的奇特组合。

“首先,我要先说明我不是心灵读者,”希尔达据实回答。“我甚至对于别人称我为灵媒、女巫都觉得不舒服,但是在没有比较好的称呼下,我只好忍受别人这样叫,或自称。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第六感一直都存在我们脑子,只是大多数人选择不去使用罢了,我把它解释为强化的直觉。我从人们身上感受到能量,再单纯地把那印象感觉转到我脑海里。”

“那就是你和帕特·哈威见面时所做的啰?”他说。

她点头。“她带我到戴比的卧房,给我看她的照片,然后引我到发现吉普车的休息站。”

“你得到的印象感觉是什么?”我询问着。

她眼光看向别处,努力想了很久。“我记不得全部,我在给人们指示时也是这样。人们事后回到我这儿,对我说我告诉过他们的话,以及那之后发生的事。我不是都能完全记得我曾说过什么的,直到人们提醒我。”

“你记得你对哈威太太说的话吗?”马里诺想要知道,而他语气含着失望。

“当她给我看戴比的照片时,我立刻知道那女孩已经死了。”

“她男朋友呢?”马里诺间。

“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知道他也死了。我知道他们两人都死了。”

“那么你是从报纸上读到这些案件的?”马里诺接着说。

“不是,”希尔达回答。“我不看报纸。但我看到那男孩的照片,哈威太太把剪报拿给我看。你知道,她没有他的照片,只有她女儿的。”

“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的?”

“那是一种感觉。当我触摸他们照片时的一种印象感觉。”

马里诺从他后裤袋拿出他的钱包,说:“如果我给你一张某人的照片,你能进行同样的动作吗?能告诉我你的感觉吗?”

“我可以试试。”她说,他把一张照片递给她。

她闭上眼睛,指尖画着圈圈缓缓地摩挲着照片。这持续了至少有一分钟,然后她才开口。“我感觉到罪恶感。现在,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女人在照这张照片时有犯罪感,还是她此刻有这种感觉,但那感觉相当强烈。冲突、罪恶,来来去去。她前一刻下定决心,下一刻又怀疑自己。反反复复。”

“她还活着吗?”马里诺问,清了清喉咙。

“我感觉到她还活着,”希尔达回答,继续抚摸着。“我还感觉到一个医院,一些药物。现在,我不知道这是指她生病了,还是有个跟她亲近的人生了病。但有些医药方面的事牵扯在内,或一种关心,或者这会在未来什么时候发生。”

“还有呢?”马里诺问。

她再次闭上眼睛,用更长的时间摸索着照片。“一堆的冲突,”她重复。“好像是过去的什么事让她难以割舍、痛苦,然而她觉得她没有选择余地。那是全部了。”她抬眼看着马里诺。

当他把照片收回时,脸色发红,不发一言地把钱包放回裤袋,再把他的公事包拉链拉开,拿出小型录音机,一个黄棕色信封,里面装有从纽肯特郡圆木铺就的道路开始拍的照片,到德博拉·哈威和弗雷德·柴尼尸体所在的树林。希尔达把那些照片摊放在咖啡桌上,开始用手指在每一张上抚摸着。好久好久,她一句话也没说,眼睛闭着。隔壁房间的电话不停地响着,答录机接起每一次来电,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开始认为,需要求助于她技能的人远比医师要来得多。

“我发现恐惧,”她开始快速地说,“现在,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拍摄这些照片时感到恐惧,或是先前有人在这些地方感到恐惧。但是恐惧,”她点了点头,眼睛仍闭着,“我的确在每一张照片里找到恐惧,所有的照片,非常强烈的恐惧。”

像盲人一样,希尔达在照片和照片间移动着手指,读着一些对她而言跟人们脸上特征一样具有实体的感觉。

“我在这里感到死亡,”她继续,触摸着三张不同的照片。“那感觉很强烈。”那是发现尸体的林间空地。“但我没有在这儿感受到。”她的手指移回到圆木铺设道路的照片,以及我在雨中被引领到空地所经过的一片树林的照片上。

我用余光看了看马里诺。他正往前倾斜地坐着,手肘放在膝上,眼睛定在希尔达脸上。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告诉我们引人注目的消息。马里诺和我都没有假设过德博拉和弗雷德是在圆木铺设道路上被谋杀的,我们都猜测是在他们尸体被发现的那空地上。

“我看到一个男人,”希尔达继续,“淡肤色,不是很高,也不矮,中等高度,细长,但不是瘦弱。现在,我不知道是谁,但我没有其他强烈的感觉,我会假设是遇到这对情侣的人。我感到友善。我听到笑声。你知道,就像是他跟那对情侣很和善。也许他们在什么地方见到他,而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这么想,但我感觉他们像是在某个阶段跟着他一起笑。信任他。”

马里诺说话了:“你还能看到他什么?比如说,他长得怎样?”

她继续在照片上摩挲着。“我看到黑暗,很可能他有深色胡子或脸上有什么深色的东西,也许他穿着深色的衣服,但我确定发现他跟那对情侣有关系,跟照片拍摄的地方有关系。”

她睁开眼睛,举头看着天花板。“我感到第一回见面是个友善的相遇,没有什么让他们担心,然后出现恐惧。那感觉在这个地方很强烈,树林里。”

“还有呢?”马里诺是如此紧张,他脖子上的血管明显地凸出来。如果他的身子再往前倾一寸,他肯定会跌落在沙发椅下。

“两件事,”她说,“也许没什么重要,但我感觉有另外一个地方,它不在这些照片里,而我觉得这个地方跟女孩有关。她也许被带到什么地方或去了什么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可能很近。也许不,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拥挤,有东西在拉扯。恐慌,一大堆的声音和动作。这些感觉都不好。然后有东西遗失了。我看到这东西是个金属物,跟战争有关的物件。我对那没有其他的感觉,只除了我觉得那东西没有坏处——我没有发现那东西本身具有伤害性。”

“是谁遗失了这个什么金属物?”马里诺询问。

“我有感觉这是一个仍然活着的人。我得不到影像,但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他认为那物件遗失而不是被丢弃,虽然并不真正担心,却有些关切。好像他遗失了什么,而他也不时会想到他遗失了什么。”

她沉默下来,这时电话又响了。

我问:“你去年夏天跟帕特·哈威谈到这些吗?”

“她要见我时,”希尔达回答,“尸体还没被人发现,我没有这些照片。”

“那么你没有得到任何跟这些一样的感觉?”

她认真地想了想。“我们到休息站时,她直接领我到吉普车所在的地方。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我记得那儿有一把刀。”

“什么刀?”马里诺问。

“我看到一把刀。”

“什么样的刀?”他问,而我记得葛儿,那指挥警犬的人,曾借走马里诺的瑞士刀来开吉普车的门。

“一柄长长的刀,”希尔达说,“像是打猎用的刀,或者是一种军用刀。刀柄好像有什么,黑色而且是橡胶类。刀刃让我连想到在树林里切割硬东西用的那种。”

“我想我不太懂。”我说,即使我很清楚她指的是什么,我不想引导她。

“有齿痕,像锯子。我猜锯齿状是我要用的字。”她回答。

“这是你站在那个休息站时感觉到的?”马里诺问,不相信似的瞪着她。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叫人惊恐的事,”她说,“但我看到刀,而且我知道当那把刀被留在那儿时,在吉普车里的不是那对情侣。我没有在那休息站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从未到过那儿。”她停顿,再次闭上眼睛,眉峰聚拢。“我记得感觉到焦虑不安。我感觉有人焦躁忧虑,而且很匆忙。我看到黑暗,就像是晚上。然后有人很快地走动。我不能看到是谁。”

“你现在可以看到这个人吗?”我问。

“不能,我看不到他。”

“他?”我说。

她又停了一下。“我的感觉那是一个男人。”

马里诺接着说:“当你和帕特·哈威在休息站时,你告诉她所有这些?”

“一些,是的,”希尔达回答,“我不记得所有我说过的话。”

“我需要走走。”马里诺咕哝着,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希尔达对他的离开既不惊讶也不关心,纱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

“希尔达,”我说,“当你见到帕特·哈威时,你可曾发现过有关她的什么事情?你可有感觉她知道什么,比如说,她是不是知道大概是怎样的事发生在她女儿身上?”

“我发现很强烈的罪恶感,就像她觉得有责任,但这可以理解。当我跟某些已经失踪或被害者的亲戚打交道时,我总是找到罪恶感。只是,跟平常不太一样的是她的气流。”

“她的气流?”

我知道医学上讲的气流,那是一种生理疾病突发前的一种知觉,但我不认为这是希尔达所指的。

“气流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是看不见的,”她解释。“而对我来说是以颜色呈现出来。围绕着一个人的气流是一种颜色,帕特·哈威的气流是灰色的。”

“那表示什么呢?”

“灰色既非死亦非活,”她说,“我把它跟疾病联想在一起。身体上、心灵上或灵魂上的疾病,就像有什么从她生命中流失了。”

“我想如果你考虑她这时候的情绪状态,那应该不难了解。”我指出。

“也许,但我记得它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我觉得她也许会陷入某种危险。她的能量不好,不是正面或健康的。我觉得她正在把自己推向险地,或者是经由自己的作为把伤害带到自己身上。”

“你以前曾见到过灰色气流吗?”

“不常见到。”

我忍不住问:“你是否在我身上发现颜色?”

“黄色,里面带点棕色。”

“那很有趣,”我说,惊讶着。“我从不穿那两种颜色。事实上,我不相信我家有任何黄色或棕色的东西,但是我爱阳光和巧克力。”

“你的气流跟你喜欢的颜色或食物没有关系。”她微笑。“黄色表示精神上正面的意义。棕色我解释为好的意念,实际、脚踏实地。我看到的你的气流相当具有灵气,但同时也非常务实。现在,提醒你,那只是我的解释。对每一个人而言,颜色代表不同的意义。”

“那马里诺呢?”

“一环狭长的红,那是我看到环绕在他身上的。”她说,“红色通常表示愤怒,但我想他需要多一些红色。”

“你不是当真。”我说,我认为对马里诺而言,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一些愤怒。

“当某人在能量上低了些,我会告诉他们需要在他们生活上多添些红色。它能提供能量让你把事情做好,可以跟你的困境抗争。如果控制得当,红色可以变成真正的好东西。但我觉得他似乎对他的感觉感到害怕,正是这个原因让他虚弱。”

“希尔达,你有没有看到过其他失踪情侣的照片?”

她点头。“哈威太太有他们的照片,从报纸上来的。”

“你曾触摸他们,阅读他们吗?”

“是的。”

“你知觉到什么?”

“死亡,”她说,“所有的年轻人都死了。”

“那么那个淡肤色的有胡子或脸上有深色东西的男人呢?”

她停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我记得曾感觉到我提到过的这个人。他们刚开始的相遇都跟恐惧无关。我感觉到那些年轻人没有一个在刚开始时感到害怕。”

“我现在要问你有关一张纸牌的事,”我说,“你提到过你读人们的纸牌,你是指扑克牌吗?”

“你几乎可以用任何纸牌。意大利式纸牌、水晶球,那不重要。这些东西只是工具,看哪一种能让你容易集中。不过,是的,我使用一叠扑克牌。”

“那如何进行?”

“我要人们切牌,然后我开始一次拿起一张牌,述说我感受到的印象。”

“如果你拿到一张红心J,那会代表什么特别意思吗?”我问。

“那要看我交涉的人是谁,还有我从个别个体里发现什么样的能量。但红心J相当于意大利式纸牌的骑士杯。”

“是好牌还是坏牌?”

“那要看那张牌代表着的对象而定,”她说,“在意大利式纸牌中,杯牌代表爱和情感,就像刀剑和五角形是事业和金钱的代表牌。红心J可以是爱和情感的脾,这通常相当好。但如果爱变质变酸而转成复仇怨恨时,它也可以变得很坏。”

“那么红心J和,比如说,红心10和红心皇后有什么不同呢?”

“红心J是张脸面牌,”她说,“我会说这是一张代表男人的牌。红心国王也是一张脸面牌,但我会把它联想成一个有权力的国王,一个客观上或自认为自己有掌控力,有指挥权的人,也是一位父亲或上司之类的。一张J,就像骑士,也许代表一个军人,是捍卫者或挑战者。他也许是在沙场以征战为业的人,也许是运动员、竞赛者,有很多可能性。但因为红心是情绪、爱的纸牌,那我会说,不管这张纸牌代表了谁,都有憎爱分明的因素牵扯在内,而不是金钱或工作方面的因素。”

她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对我说:“不要一个劲儿相信你听到的,斯卡佩塔医生。”

“关于什么?”我问,很有些惊讶。

“一些对你很重要的事使你很不快乐,很忧伤。那和一个人有关系,一个朋友,有浪漫的因素。有可能是你家庭的一个成员,我不知道。绝对是你生命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一个人。但你正听着许多事,或许甚至在想像许多事。要很小心处理你相信的事。”

马克,我想,或者是彭顿·韦斯利。我忍不住问:“这个人现在在我生活中吗?一个与我现在有接触的人?”

她停了一会儿,“因为我接收到疑惑,那属未知,我会说那不是你现在很亲近的人。我感觉到距离,你知道,不一定是地理上的,而是情绪上的。一种距离感让你很难去信任。我的忠告是让它去,现在不要做出任何行动。解决之道终将到来,而我无法告诉你这会是什么时候,但你放轻松无妨,不要去倾听那些困惑,随机行事。”

“还有一件事,”她继续说,“专注你眼前事物的背后本质,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有些事你没有看到,那跟过去有关,一些发生在过去很重要的事。它会回来,引领你来到真象面前,但你不会了解它的重要性,除非你先敞开你自己,让你的信仰领导你。”

因为担心着马里诺,我站了起来,往窗外看去。

在夏洛特机场,马里诺喝了两杯掺水的波旁威士忌,然后在飞机起飞后又喝了一杯。在返回里士满的途中,他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到停车场,我们走向各自的车子时,我决定先开口。

“我们必须谈谈。”我说,一边拿出车钥匙。

“我累了。”

“现在快5点了,”我说,“你到我家来吃晚餐怎么样?”

他眼光越过停车场,眯眼看着夕阳。我看不出他是在生气或者是濒临流泪的边缘,也不确定我曾否看过他这个样子。

“你在跟我生气吗,马里诺?”

“没有,医生,我只是想要一人独处而已。”

他扣紧外套上的扣子,嘴里呢哺着“随后见”,就走开了。

我开车回家,感到疲倦万分,在厨房无精打采地准备晚餐。这时,我的门铃响了起来。从门上的窥视孔看去,我惊讶地看到马里诺。

“我在口袋找到这个,”我一打开门,他就开始解释。他递给我他的机票和一份并不重要的租车文件。“我想也许你的税务资料档案或什么的会需要这些。”

“谢谢你,”我说,我知道这不是他来按门铃的真正理由。我有刷卡收据,他给我的那些其实无关紧要。“我正在弄晚餐。既然你人在这儿,不如留下来一块儿吃。”

“就待—会儿吧,”他不肯看我的眼睛。“我还有事要做。”

他跟着我到厨房,坐在餐桌旁,我继续切红甜椒,把它们加到在橄榄油里煎着的洋葱上。

“你知道波旁放在哪儿。”我说,边搅拌着食物。

他起身,走向酒柜。

“顺便,”我向他喊着,“帮我倒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好吗?”

他没有回答,但他回到厨房时,把我的酒放在料理台上,然后斜倚着台子。我把洋葱甜椒放进另一个正煮着番茄的锅子里,然后开始煎烤香肠。

“我没有准备第二道菜。”我一边做着,一边道歉。

“在我看来,你并不需要第二道。”

“羊肉和白酒、小牛胸肉,或烤猪等就会很完美,”我装了一锅水放到炉子上。“我煮羊肉很有一手的,但我现在只能承诺以后再邀请你了。”

“也许你应该忘记切割死尸,另外开餐馆维生。”

“我猜那是个称赞吧。”

“喔,是的。”他表情僵硬,点起了一根烟。“那你怎么称呼这个?”他对着炉子点了点头。

“我称为黄绿宽面加甜椒和香肠,”我回答,把香肠加到汤汁里。“但是我如果要让你印象深刻,我会叫它帕拉帝康吞。”

“放心,我铭感于心。”

“马里诺。”我看了他一眼。“今早发生了什么事?”

他丢回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向任何人提到有关维西告诉你,那柄有锯齿刀刃砍过的伤痕吗?”

“到目前为止,你是惟一一个。”

“实在很难想像希尔达·欧兹梅克是怎么看到的,她声称当帕特·哈威带她到休息站时,一柄有着锯齿刀刃的猎刀就曾跳进她脑海里。”

“是很难理解,”我同意,将一把意大利面放到滚沸的水里。“生命中有些事的确是无法以道理解释的,马里诺。”

新鲜的意大利面只要几分钟就煮熟,我把水滤掉,转盛到一个大碗里,放进烤箱保温。接着我放了些奶油到酱料里,还有新鲜乳酪,然后告诉马里诺晚餐准备好了。

“我冰箱里有洋蓟心。”我把晚餐端出来。“但没有沙拉。”

“这个对我就足够了,”他说,嘴里已塞满了食物。“很好吃,这才是真正的食物。”

当他要盛第二盘时,我几乎还没有动用我盘里的食物。马里诺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礼拜没有吃东西了,他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而且非常明显。他的领带需要狠狠地洗烫,一只裤管的边缘有绉褶,衬衫则在腋下有圈黄色的污渍。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哭喊着受到忽略,需要照顾,我对这个感到厌恶,却也同时感到不安。再怎么说,一个有知识的成年男子实在不应该让自己看来像是个年久失修的房子。然而我知道,此刻他的生活正处于无法控制的失序状态,他在某种程度下无法自拔,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我起身从酒架上拿了瓶红酒。

“马里诺,”我边说边为我们各自倒了杯红酒,“你给希尔达看谁的照片?你妻子吗?”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没有看我。

“如果你不愿意说就不要说。但是这阵子你简直变了样,而且相当明显。”

“她说的话让我很恐慌。”他回答。

“希尔达说的?”

“对。”

“你想跟我谈谈吗?”

“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停顿了一下,伸手拿他的酒。他脸色严峻,眼睛藏着羞辱。“她去年11月回新泽西去了。”

“我不记得你曾告诉过我你妻子的名字。”

“哇,”他苦涩地喃喃说着,“那可不是个评论么?”

“是的,你把一堆事藏了起来。”

“我一直是那个样子,但我猜身为警察只有变得更糟糕。我听太多男人抱怨谩骂他们的妻子、女朋友、孩子,他们在你肩头痛哭,你认为他们是你的弟兄。然后,轮到你有问题了,你对你的把兄弟们倾诉,竟变成一项错误,因为你发现全警局都谣传着你的故事。我很早以前就学会闭上嘴。”

他停下,拿出他的钱包。“她叫多丽丝。”他把一张照片递给我,就是今早给希尔达·欧兹梅克的那张。

多丽丝有张很好看的脸,配一副有点圆圆的身材。照片里的她僵硬地站着,穿着上教堂的好衣服,脸上表情有些羞赧不自然。我有一种已经看过她好几百遍了的感觉,因为这世界充满了像多丽丝这样的女子。她们年轻时甜美娇柔,仲夏之夜坐在门廊下,看着满天星星,梦想着浪漫的爱情。她们本身是一面镜子,反射着在她们生命中占有举足轻重角色的人的影像。她们从她们贡献出的辛劳中追溯自己的重要性,结果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折杀她们的梦想,直到有一天醒来发现事实真相而尖叫发狂。

“到今年6月,我们就结婚满30周年,”我把照片还给马里诺,他说,“但是,突然间她不快乐了。说我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从来就不在家。她不认识我,诸如此类。但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呀。那不是实话。”

“那么事实是什么呢?”

“去年夏天,当她母亲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开始,多丽丝去照顾她,待在那里几乎有一个月,她把母亲从医院接出来,送到养老院,处理所有相关事宜。当多丽丝回到家来,她就变了,变得好像是另一个人似的。”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知道她在那儿遇到了这个家伙,他的妻子两年前过世了,他搞房地产中介,帮忙卖她母亲的房子。多丽丝轻描淡写地提过他一两次,但有些事在酝酿着。电话铃声会在夜间很晚时响起,如果是我接听,那个人就挂断。多丽丝会跑在我之前去取邮件。然后是11月,她突然间收拾东西离开家,说她母亲需要她。”

“从那时起她回过家吗?”我问。

他摇摇头。“喔,她倒是偶尔来电话,说她要离婚。”

“马里诺,我很抱歉。”

“呃,她母亲在养老院,多丽丝在照顾着她,我猜,同时跟这个房地产家伙见面。一刻伤心,一刻开心。像她想要回来,接着又不想。罪恶感,然后又铁石心肠。就是希尔达看她的照片时说的那样,反反复复。”

“你一定很难受。”

“嘿。”他把他的餐巾纸丢到餐桌上。“她可以做她想要做的事,随她去。”

我知道他并不真的这样想。他受到打击,而我的心跟着他痛。而同时,我却也禁不住同情他的妻子,马里诺不是个容易爱的人。

“你想要她回家吗?”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我们不认识的岁月。但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医生。”他看着我,眼睛闪着畏惧。“我的生活充满失望。总是计较着一分、五分钱,在半夜被传呼到街上去。计划假期,然后有急事发生,多丽丝解开行李在家里等着——像劳工节周末,哈威家的女儿和她男朋友失踪那次,那是最后一次了。”

“你还爱着多丽丝吗?”

“她不相信我是。”

“也许你应该确定她真的了解你的感觉,”我说,“也许你应该表现出你非常想要她,但是并没有那样需要她。”

“我不懂。”他看来不知所措。

他永远不会了解,我悲哀地想着。

“只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我告诉他,“不要期望她来帮你,也许会形成一个转机。”

“我赚不了更多的钱,而这就是定案了。”

“我敢打赌你妻子并不关心你赚多少钱,她宁愿觉得受到尊重、被呵护以及怜爱。”

“他有一栋大房子,一辆克莱斯勒,全新的,皮制坐椅,全长9码。”

我没有答话。

“去年他到夏威夷度假。”马里诺渐渐生起气来。

“多丽丝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跟你在一起,那是她的选择,不管是夏威夷或——”

“夏威夷除了是个游客陷阱外,什么都不是,”他插嘴,点燃一支香烟。“我呢,宁愿到柏格斯岛去钓鱼。”

“你有没有想过多丽丝也许对长久以来一直扮演你的母亲的角色感到疲倦厌烦了?”

“她不是我母亲。”他急急反驳。

“那为什么自她离开后,你就开始好像非常需要一个母亲的样子呢,马里诺?”

“因为我没有时间去做缝扣子、煮饭和打扫那类鬼家务。”

“我也很忙,而我找时间去做那类鬼家务。”

“是,你同时雇了个帮手。你也许一年赚6位数的薪水。”

“即使我只有5位数的收入,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我说,“我会那样做是因为我尊重自己,还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照顾我。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被关怀,那绝对是不同的两件事。”

“如果你有所有问题的答案,医生,那为什么你离婚了?又为什么你的朋友马克在科罗拉多,而你在这里?听起来,你的人际关系并不像够资格写一本书。”

我顿时觉得一股怒气爬上我的脖子。“东尼并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当我终于了解到这点后,我选择离开。而马克,他对承诺有恐惧感。”

“而你把自己交给他了?”马里诺几乎圆睁着双眼怒视着我。

我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没有跟着他到西部去?也许你只对身为一个工作的头头有责任感吧。”

“我们之间存在很多问题,当然一部分是我的错。马克很生气,退到西部去……也许是想要说明什么,也许只是想要远远离开我,”我说,惊慌地无法控制我语气里翻腾的情绪。“就职业上来说,我根本无法跟着他走,而事实上,那根本从未列入我想要的选择。”

马里诺突然间有点惭愧。“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我沉默着。

“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善意地说。

“在某些方面是的,”我说,我不愿承认我们在哪些方面境遇相同。“但是我好好照顾着自己。如果马克再次出现,他不会看到我像是活在地狱里。我是要他,但我并不需要他。也许你也应该试着跟多丽丝那样相处,你觉得呢?”

“是。”他看来受到鼓舞。“也许我应该。现在,我想我要喝杯咖啡。”

“你知道怎样煮吧?”

“你这是在开玩笑?”他说,很惊讶。

“第一课,马里诺,煮咖啡。往这儿走。”

当我告诉他那仅需要智商50就能掌握的滤网咖啡机的操作方法时,他重新思索着我们今天的探险过程。

“—个声音让我不要认真看待希尔达的话,”他解释,“但是另外有个声音叫我要严肃以对。我是说,那的确让我用另一个角度想。”

“哪个角度?”

“德博拉·哈威被一支9厘米口径手枪射击。他们一直没有发现弹壳。很难相信那个混蛋能在天黑时,在那种地方找到弹壳。我猜摩瑞和其他的人没有找对地方。要注意,希尔达怀疑有这么另外一个地方,她提到有东西遗失了,一种金属物,跟战争有关,有可能是一个用过的弹壳。”

“但她同时也说,那东西不具伤害性。”我提醒他。

“一个用过的弹壳连苍蝇都伤害不了,是子弹能伤人,而且只有在发射出去时才是。”

“她看到的照片是去年秋天照的,”我继续说,“不管是什么东西遗失在那儿,现在也许已经不在了。”

“你想那杀手会在白天回去那儿找?”

“希尔达说遗失这个金属物件的人会关心它的下落。”

“我不认为他回去过,”马里诺说,“他应该会相当小心谨慎,不会冒那样的险。那对孩子失踪之后,那区域立刻布满了警察和警犬。你可以打赌说那杀手会采取低姿态。他必定是个相当冷静的人,否则不可能在做了这些事这么久以后还没东窗事发,我们谈的有可能是个疯狂的人,或是一个收钱为人办事的人。”

“也许。”我说,咖啡开始从滤网滴下。

“我想我们应该回到那里翻找一番。你觉得怎样?”

“老实说,这主意也刚在我脑子里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