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远远就可以闻到那股气味。硕大的雨珠猛击着地上的枯叶,天色阴沉幽暗有如薄暮黄昏,树林在雨中蒸腾的雾气里忽隐忽现。

“上帝呀,”马里诺踩到地上的一根木头,咕哝地抱怨着。“他们一定烂成泥巴了。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气味可以比拟,它总是让我连想到醋腌螃蟹。”

“还会更糟呢。”杰·摩瑞保证着,他正领着路。

黑色污泥吸吮着我们的脚,而每一次马里诺擦动树枝,沉积的雨水便哗哗落下,我呢,就会像冲了个冰凉凉的淋浴一样狼狈。幸运的是,我穿着一件有帽子的防水透气外套,还有一双粗橡皮靴。我总是在我公务车后车厢里备有这些装备,以备不时之需。但这回我找不到厚皮革手套,于是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这使我在穿越树林时无法用手拨开迎面而来的树枝,行进也因而变得非常困难。

他们告诉我发现了两具尸体,初步检定是一男一女。距离去年秋天德博拉·哈威吉普车被发现的休息站不到4英里。

“你不能确定那就是他们。”每踏出一步,我就这样告诉自己。

但当我们来到现场时,我的心不自禁地收缩了一下。彭顿·韦斯利正在和一名拿着金属探测器工作的警察说话。如果警方不确定,是肯定不会传呼韦斯利的。他像个军人般昂扬挺立,散发出男人掌控全局的自信。他看来正为了什么而困扰着,但显然不是因为坏天气或是人体分解所发出的恶臭。他没有像我和马里诺一样仔细地,一点儿也不放过任何细节地看着周遭,而我知道为什么。韦斯利早就看过了,还在我被通知之前,他就在这儿了。

尸体在一块小空地上并排躺着,脸面朝下,距离我们停车的那个泥泞地方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他们腐烂的程度非常严重,部分几乎已呈骸骨状态。手臂和腿部的长形骨头显现出来,像是污秽的灰色枯枝披着已经腐烂的衣饰,混杂在残败的枯叶里。头盖骨也分裂了,被推滚到一或两英尺远,很可能是些小型肉食动物造成的结果。

“有没有找到他们的鞋子和袜子?”我问,因为并没有在四周看到。

“没有,但找到一个钱包。”摩瑞指着尸体右侧。“里面有45元26分现金,外加一张德博拉·哈威的驾驶执照。”他再次指了指,继续道,“我们猜测躺在左边的尸体是柴尼。”

标示犯罪现场的黄色胶带,映照着阴暗的树干,在潮湿的空气中闪烁飘动。地上的枯枝被四处走动的人们踩得劈啪响,混杂着人们无法辨识、含糊不清的交谈声,交织在这场残酷无情的雨中。我打开我的公事包,拿出一双外科用手套和相机。

有好一会儿,我一动也不动地检视着眼前萎缩的几乎已经没有血肉的尸体。要从骨骼残骸判定性别人种,是无法一眼就辨识出来的。尚未看到骨盆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而此刻那部分被像是深蓝或黑色的牛仔裤遮盖着。不过,根据我右手边这个尸体的特征——小骨头,小头盖骨,和几缕粘着腐烂纺织物的金色长发——都直指那是一名白人女子。她同伴的尺寸,强健的骨骼,突起的眉骨、大头盖骨,以及宽脸颊,则在在指明是个白人男子。

至于这对情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则无法判定。骸骨上没有任何可以目视断定的勒毙绞死的绳索痕迹,我也没有看到明显的碎骨或孔洞可以推测有过爆炸或子弹射击。这两具男女尸体像是安安静静地并躺就死,她左手骨头叠在他右手下,像是她最后握住了他,而他们空洞的眼窝在雨中张大着。

当我移近尸体,屈膝跪坐检查时,发现尸体边缘有一圈深色泥土,窄窄的一圈,几乎无法认得出来。如果他们是在劳工节周末死亡的话,当时树叶还未掉落。他们身下的地面应该相对的光秃。我不喜欢此刻我所想的事。警察在过去几小时不停地在这周围践踏行走已经够糟了。真该死。在法医到达之前移动或扰乱尸体,不管程度如何,都无法饶恕原谅,这里的每一个警员都应该知道这一点。

“斯卡佩塔医生?”摩瑞俯看着我,呼吸间冒着白气。“我刚同那边的菲利普斯谈过话。”他看了看我们东方约20英尺处,在灌木丛下搜寻的几名警员。“他在尸体这儿找到一块手表、一枚耳环、一些零钱。有趣的是,金属探测器一直响着。他把它移动到尸体正上方,它就哔哔响。有可能是拉链或什么的,或者是一个牛仔裤上的金属扣子,也许你想要知道。”

我抬头看着他瘦削、严肃的脸,他在有帽子的外衣下发着抖。

“告诉我,摩瑞,你们除了把金属探测器移到他们上面检测之外,还做了什么。我可以看出他们被移动过。我必须知道这里是不是他们今早被发现时所在的确实位置。”

“我不知道当猎人发现时他们的位置所在,但猎人们确实声称他们没有靠得很近,”他说,眼睛射向树林深处。“但,是的,当我们抵达时,这就是他们的样子。我们只察看私人物品,检查他们的口袋和她的钱包。”

“我想你们在移动任何东西之前都先拍照了吧。”我平静地说。

“我们一到达就开始拍照。”

我拿出一个小手电筒,开始例行毫无希望的痕迹追踪。人类身体暴露于空气中这么多个月,要发现有意义的头发、纤维,或其他碎片的机会微乎其微。摩瑞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自然地双脚交替站立。

“在你们的搜查过程中,是否有其他重大发现能够支持这就是德博拉·哈威和弗雷德·柴尼?”我问,因为自发现德博拉的吉普车那天起,我就没有见到过摩瑞,或和他谈过话。

“除了可能跟毒品有关连外,什么也没有。”他说,“我们听说柴尼在卡罗来纳的室友吸食古柯碱,也许柴尼也有此好。那是我们考虑的方向之一,也就是他和哈威家的女孩为了跟贩卖毒品的人碰头而来到这里。”

那没有道理。

“为什么柴尼会把吉普车留在休息站,然后跟毒品贩子离开,还带着德博拉来到这里?”我问,“为什么不在休息站买毒品,继续上路?”

“他们也许来到这里参加一个聚会。”

“有哪一个神智清楚的人会在天黑之后来到这里参加聚会或什么的?还有他们的鞋子呢,摩瑞?你是要说他们赤脚穿越树林子吗?”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鞋子是怎么回事。”他说。

“那真是很有趣。到目前为止,五对情侣被发现死亡,而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鞋子怎么了。没有一个人的鞋子或袜子出现过。难道你不觉得相当突兀怪异吗?”

“喔,是的,我是觉得很奇怪,”他说,一边摩擦着自己,试图取暖。“但现在我只想针对眼前的这桩案子,而不要让前面发生的四个案件困扰我。我必须根据所得到的资料来判断,而目前的资料指出这案件可能跟毒品有关。我不打算让连续杀人犯或这女孩母亲的身份给扰乱了方向,要不然我很可能疏忽掉明显的线索。”

“我当然不是建议你疏忽明显的事物。”

他陷入沉默。

“你有没有在吉普车里发现使用毒品的器具?”

“没有,到目前为止,这里也没有任何跟毒品有关的发现,但我们要检验的泥土和树叶还很多很多——”

“这天气很糟糕。我不认为现在是进行泥土筛滤工作的适当时机。”我的话听起来不仅没有耐心,还很暴躁心烦。我对他很生气,所有的警察都让我沮丧愤怒。雨在我大衣上汇成水流。我的膝盖疼痛起来,我的手和脚渐渐麻痹,失去知觉。恶臭越来越叫人难以忍受,轰隆作响的雨声让我神经紧张。

“我们还没有开始挖掘,也还没使用筛子。想等一会儿再做。现在根本没办法看清楚。到现在我们只有用金属探测器和我们的眼睛。”

“但是,我们频繁地在这里走来走去,只会更严重地破坏现场,小骨头,牙齿,其他东西,很可能被践踏然后深埋到土里去了。”他们已经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也许现在谈保护现场已经太晚太晚了。

“那么,你要今天就移动他们或是等到天气变好后?”他问。

通常情况下,我会等到雨停,光线稍微充足些时再移动他们。当尸体被弃置在树林里好几个月,把他们用塑料袋盖起来留在原地一两天不会有什么不同。但当马里诺和我把车停在那边圆木铺设的道路上时,早就已经有好几辆电视采访车在那儿等着了。有些记者坐在车里,有些冒着雨企图诱哄站岗警员套消息。这案子不是往常的那种普通情况。虽然我没有权力告诉摩瑞该做什么,但依据法律,尸体的处置归我决定。

“我车后有担架和装尸袋,”我说,搜罗着我的钥匙。“如果你可以找个人帮我拿来,我们马上就可以移动尸体,带到停尸间。”

“没问题,我去交代。”

“谢谢了。”然后彭顿·韦斯利在我身旁蹲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这个问题有点不明确,但他懂我的意思。

“摩瑞在匡提科找到我。我立刻赶到。”他研究着尸体,他有棱有角的脸在淌着雨水的兜帽里显得异常憔悴。“你可看到了什么,能够告诉我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告诉你他们的头骨没有碎裂,也没有子弹穿过他们的头部。”

他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我紧张。

我开始打开装尸袋,这时马里诺走上来,两手缩在外衣口袋里,双肩往前拱起避着寒冷和雨水。

“你会得肺炎的,”韦斯利评论道,一边站起来。“里士满警局难道穷得没能给你们买顶帽子吗?”

“狗屁,”马里诺说,“你运气很好,他们给你那该死的车子喂汽油,还配你一支枪。春街里混混的待遇都比我们好上许多。”

春街是州立监狱感化院。那倒是真的,州政府每年花在看管囚犯上的费用都比那些力使罪犯从街头消失的警察薪资要高许多。马里诺最爱对此抱怨。

“我发现地方警察把你从匡提科揪出来,真是你的幸运日。”马里诺说。

“他们告诉我找到尸体了,我问他们是不是通知了你。”

“是的,让我这么说吧,他们最后终于通知我了。”

“我了解,摩瑞告诉我他从未跟地区暴力罪犯专案小组合作过。也许有时候你可以帮帮他。”

马里诺愣愣地看着尸体,他下颚肌肉紧紧收缩着。

“我们必须把这个输入电脑。”韦斯利继续说,大雨像击鼓般的猛烈敲打着地面。

我不再注意他们的对话,将一个袋子放到女性遗体旁,把她翻过来变成仰面朝天。她仍然完整,关节韧带还连结着。像弗吉尼亚州这样的天气,暴露在自然界中的人体要完全成为骷髅,或关节脱落截断,通常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肌肉组织、软骨、韧带是相当顽强的。她很娇小,令我想起那张在平衡木上摆姿势、年轻可爱的体操选手的照片。我留意到她上身衣服是套头式的,可能是件毛衣,她牛仔裤上的拉链拉起,还紧扣着。摊开另一张袋子,我对她的同伴进行相同的程序。替腐烂毁朽的躯体翻身就像是翻动一堆石块,你无法预期会在下面的地上发现什么,除了通常可以看到的昆虫。我看到几只蜘蛛迅速地爬开,消失在落叶里,使我浑身的皮肤起了一阵疙瘩。

韦斯利和马里诺已经离开现场,在雨中独自蹲跪的我徒劳地变换姿势寻求舒适,我开始在落叶和泥泞的地面上摸索,寻找手指甲、小骨头和牙齿等东西。我注意到其中一副上颚中至步不见了两颗牙齿,最有可能发现的地方是头盖骨附近的地面。15到20分钟后,我找到一颗牙齿,一个也许是从男子衬衫上掉落的小小透明扣子和两个烟蒂。在每一个现场都会发现一些烟蒂,不是每一个受害者在记录上都抽烟,不寻常的是,没有一个烟蒂滤嘴上有生产商的商标或名字。

当摩瑞回来,我向他指出这个发现。

“所有的犯罪现场都会发现烟蒂。”他回答,而我怀疑他可能到过几个现场,不多,我猜。

“看起来像是烟纸的一部分被剥掉,或是滤嘴靠近烟草的地方被摘除了。”我解释着,但这没有得到他进一步的反应,我只好继续在湿泥里摸索。

当我们开始走向停放的车子时,天渐渐黑了,抬着装有尸体的鲜橘包装尸袋的警察们无声地在昏暗中行进着。我们来到窄小且铺满木头的地方,一阵寒冷的北风吹袭过来,雨水变得冰冷彻骨。我那辆深蓝色公务车跟灵车一样配备齐全,用车后底部的扣环扣紧担架上的尸体,使其在运输过程中不至于移动。我坐到驾驶坐上,系好安全带,马里诺从另一边进到车里,摩瑞砰的一声把车后门关上。报刊记者和电视摄影师全程记录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名记者不断地拍打我的车窗,而我把门锁了起来。

“上帝保佑,我实在希望我不会再被传唤到这样的现场来。”马里诺叫着,把车里暖气开到最大。

我启动车子,绕过几个水坑。

“看看那群秃鹰。”他瞪着他那边的后视镜,看着记者们仓皇跑向各自停放的车子。“一定有哪个混账透露消息给媒体,很可能就是摩瑞,那个一级傻蛋。如果他在我队上,我一定把他降去管理交通,转到穿制服的地方或服务台。”

“你记得从这里怎么转向64号公路吗?”我问。

“往前,在一个三岔路口转向左手边那一条路上,狗屎。”他打开车窗,拿出香烟。“没有比处在一个封闭并装有腐烂尸体的车子里更糟糕的事情了。”

30英里之后,我下车打开办公大楼的后门,按着内部墙上的红色按钮。那门在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嘎响声,里面的灯光流泻到外头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我回到车子旁,打开车后尾板,拉出担架,放下轮子,把他们推到停尸间去。这时有几个刑事科学检查员从电梯里出来对着我们微笑,但并没有向我们推着的东西看上一眼。担架上人体曲线隆起物就跟墙上的空心砖没什么区别。流淌到地面上的血和腥恶臭味相当令人难受,你会学着让路出来,并安静地快速通过。

我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冰柜不锈钢门上的扣锁,然后找到挂在脚上的名牌纸片,填妥资料后,把他们转到双层冰柜里过夜。

“你介不介意我明天过来看看你检查这两具尸体的结果?”马里诺问。

“没关系。”

“是他们,”他说,“一定是。”

“恐怕是这样的,马里诺。韦斯利呢?”

“在回匡提科的路上,在那儿,他可以把他那穿着名牌鞋子的脚,高高跷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然后通过电话知道结果。”

“我以为你们两人是朋友。”我小心翼翼地说。

“喔,是啦,这就叫命,医生,就像我应该是要去钓鱼的。所有的天气预报都说天晴气朗,而就在我把小船放到水里的那一刻,就开始下起雨来。”

“你这个周末轮值夜班吗?”

“应该不是。”

“星期天晚上——要不要到我家来吃晚餐?6点或6点半左右?”

“好呀,我办得到。”他说,眼睛看往别处,但我仍然看到了他想隐藏却显露在眼里的伤痛。

我听说他的妻子大约是在感恩节前搬到新泽西州了,为的是照顾她不久人世的母亲。那之后,我和马里诺吃过几次晚餐,但他总是不愿意谈他的私人生活。

我开门进入验尸间,走向衣帽室,我通常把随身物品和为紧急事件准备的换洗衣物放在那儿。我觉得浑身肮脏污秽,死尸的恶臭黏腻在我的衣服里、皮肤上和头发间。我赶紧把穿到现场的衣服剥下来,放进一个塑料袋,再绑上一个条子,指示停尸间的管理员第二天一早把它交给清洁工人。然后来到淋浴室,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

在马克搬到丹佛市后,安娜建议许多事项中的一件就是,要我把习惯努力折磨自己的伤害减到最低限度。

“运动。”她曾说过那讨厌的字。“内啡肽有助于减轻沮丧。你会吃得比较好,睡得比较好,感觉比较好。我想你应该重拾网球。”

依循她的建议实在是个令人羞辱的经验。自打青少年时起,我就几乎没有再触碰过网球拍,而且我的反手拍一直就打不好,在经过10年之后,本来可能具备的技巧,也都荡然无存。我参加的网球训练课订在每星期一晚上,因为我想那时在维斯伍俱乐部室内运动场的人们,都挤在酒吧里手持鸡尾酒,比较不太可能会从看台上往球场行注目礼。

离开办公室,我只剩下不多的时间,飞车赶到俱乐部,冲向女更衣室,换上网球服。从我的寄物柜里拿出我的网球拍,到达球场时,我还有两分钟时间。我开始做暖身运动,大胆地想弯下腰来触摸脚趾头,我的血液循环慢慢地开始加速。

泰德是职业球员,从绿色门帘后面现身,肩上扛着两篮球。

“听到消息之后,我以为今晚你不会来。”他一边说,一边把篮子放下,再脱掉运动夹克。他有着一身漂亮的古铜色肌肤,通常会以满脸笑容迎接我,说些俏皮话,但今晚他显得有些低沉。

“我弟弟认识弗雷德·柴尼,我也认识他,只是不太熟。”看了看周围几个场地上打着球的人们,他继续说,“弗雷德是我知道的好人中的一个,而且不只是我这样说,因为他……嗯,我弟弟对这件事真是惊讶得无以复加。”他弯下身来抓了满手的球。“那有些困扰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是那些报纸似乎只提弗雷德的女朋友是谁,好像只有帕特·哈威的女儿在这个事件中失踪。我不是说那女孩有什么不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跟在他身上一样惊人可怕。”他停顿了下,“喔,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说,“但如果替德博拉·哈威的家庭用另一个角度想,他们受到公众的注意,而且因为德博拉母亲的身份,他们永远不会有私下伤感哀悼的机会。不管你怎样看待,整件事是个不折不扣的悲剧,并且充满了不公平。”

泰德想了想,迎着我的眼睛。“我还没有这样想过,但你是对的,我想成名不见得都是好事,我也知道,你不是付我一个小时的钱只为了站在这儿聊天。你今晚想练习什么?”

“地板球。我想要你让我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角落地追球,这样会提醒我抽烟有多讨厌。”

“在这点上倒不需要我再多讲了。”他移向网子中央。

我后退到底线。如果我现在是打双打,那我的第一个正手拍倒还不赖。

身体肌肉的酸痛是很好的分心因素,今天发生的苦涩现实全被搁到一旁,一直到我回到家,脱下满是汗湿的运动服,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

帕特·哈威十分激动,“他们今天发现到的尸体。我一定要知道。”

“他们的身份还无法确认,我也还没有开始检验。”我说,坐在床边双脚互相褪下网球鞋。

“一名男性和一名女性,那是我所知道的。”

“到目前为止,是的。”

“请告诉我是否有任何不是他们的可能性。”她说。

我迟疑了一下。

“喔,老天爷。”她轻呼。

“哈威太太,我不能证实——”

她用一个几近歇斯底里的语声打断我:“警方告诉我他们找到戴比的钱包,还有驾驶执照。”

我想是摩瑞,那个没脑筋的混蛋。

我对她说:“我们不能纯靠私人物品来作确认凭断。”

“她是我女儿呀!”

接下去会是威胁和谩骂。我已经经历这些过程太多次了,那些为人父母的在平常状态下,最和蔼可亲不过。我决定给帕特·哈威一些有建设性的事做。

“我还没有检查那些尸体。”我重复。

“我要看她。”

再过100万年吧,我心中嘀咕着。“那尸体无法用肉眼辨识,”我说,“他们几乎已成骸骨。”

她猛吸了口气。

“现在要看你能否协助,那么我们明天就能确认,不然要等上几天。”

“你要我做什么?”她颤抖着问。

“我需要X光照片、牙医记录,以及其他任何你能拿到的跟德博拉有关的医疗记录。”

静默。

“你可以帮我找到那些吗?”

“当然,”她说,“我立刻进行。”

我猜她会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把她女儿的医疗记录准备好,即使那意味着她得把里士满市里一半以上的医生从床上揪起来。

第二天下午,我正把罩在法医解剖学辅助用具——人体骨骼上的塑料套揭开,就听到马里诺的声音在大厅响起。

“我在这儿。”我大声地说。

他大步来到会议室,脸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具人体骨架。骨架上的骨头是用线连结在一起,而头盖骨顶上的弯钩钩在一个L型的棍子上。它站起来的身形比我高一些,双脚在有轮的木制底盘上晃来晃去。

收妥一张桌上的纸张文件后,我说:“要不要帮我把它推出去?”

“你要带瘦子去散步?”

“它要到楼下去,另外它的名字叫哈瑞斯。”我回答。

当马里诺跟他露着牙齿的同伴随着我来到电梯前时,骨头和小轮子安静地碰击着,引来一些路过此地同事好笑的眼神。哈瑞斯不常出来,而且像是个不成文规定,当它被请出来时,诱拐者的动机通常不是为着任何严肃的理由。去年6月,我过生日那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发现哈瑞斯坐在我的椅子上,带着眼镜,披着实验袍,唇间叼着根香烟。事后有人告诉我,楼上有个神思不定的刑事科学检查员打我办公室门前经过,还探头说声早安,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你不会告诉我,你工作时它会跟你说话吧。”马里诺在电梯门关上后说。

“它以自己的方式跟我沟通,”我说,“我发现,有它在身边,有时比图表还要有用。”

“它的名字有故事吗?”

“很显然,它在几年前被买下来时,这儿有个印度裔病理学家名叫哈瑞斯。这个骨架的主人也碰巧是印度人,男性,四十几岁,也许更老。”

“是像印第安人,或是其他那种会在额头画红点的民族?”

“是恒河边上的印度人,”我边说边跨入一楼。“印度教把他们的死亡跟河流连在一起,相信他们可以直接走向天堂。”

“我倒是希望这跟天堂无关。”

当马里诺把哈瑞斯往验尸间推去时,骨头和小轮子撞击声再次响起。

眼前第一个不锈钢台上,白色布幔下,躺着德博拉·哈威的遗体,灰色不洁的骨头,一堆沾满污泥的头发,韧带像制鞋皮革般坚硬。腐尸恶臭仍然刺鼻,但已经不那么叫人难以忍受,因为我已经除去她身上的衣服。她的情形在跟哈瑞斯做比较下显得更惹人怜悯,哈瑞斯经漂白的骨头上没有那么多的刮痕。

“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我对马里诺说,“但你要先答应我不能泄漏出去。”

他点上一支烟,严肃地看了看我。“好。”

“对于他们身份的确认毫无问题,”我开始说,把头盖骨下方两侧的锁骨排好。“帕特·哈威今早送来牙医的X光照和记录——”

“亲自送来?”他打岔,充满惊讶。

“很不幸的。”我说,我实在没有预期帕特·哈威会自己把记录送来——我的失策,而且是个我不会轻易忘掉的失算。

“那必定会引起了一阵骚动。”他说。

是的。

她开着她的捷豹到达,将汽车非法停放在路旁,带着诸多要求,还有濒临嚎哭边缘的情绪。接待处人员被这个深具名望的公众人物的气势震慑住,无可奈何地让她进来,哈威太太立刻在大厅里寻找我。我想如果不是行政管理人员在电梯前把她拦住,引她到我办公室,她可能会直接冲向停尸间。稍后,我在我办公室看到她,她僵硬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跟白蜡一样苍白。我办公桌上有死亡证书、档案夹、验尸解剖照片,和悬浮在灌满福尔马林小瓶子里的一块刀刺伤口的人体部位。门后挂着一件沾满血迹的衣服,那是我想在今天稍后有时间做证据收集时拿到楼上用的。两张无法确认身份女尸的脸面重组物,高高放置在资料柜上端,看来像是被斩首的陶制人头。

帕特·哈威得到了远超过她应该要知道的消息。要面对这办公室所揭发出的残酷事实。

“摩瑞已带给我弗雷德·柴尼的牙医记录。”我对马里诺说。

“那么,已经证实是弗雷德·柴尼和德博拉·哈威了?”

“是的。”我说,然后我导引他注意夹在墙上观察灯下的X光片。

“那应该不是我所想的吧。”他脸上闪过一抹惊讶,聚精会神地看着在模糊影片里腰畔脊椎骨间一个辐射穿透不过的斑点。

“德博拉·哈威被枪击过。”我指着有问题的腰椎。“从后背正中开始穿入。子弹粉碎了脊椎棘突和椎根,击中脊椎骨。就在这儿。”我指给他看。

“我看不到。”他再弯了弯腰。

“没错,你看不到。但你看到洞了吗?”

“是吗?我看到很多洞。”

“这是子弹孔,其他的是血导管孔洞,那些是为血脉管提供血到骨头和脊髓的。”

“你说到的碎块在哪儿?”

“椎根,”我耐心地说,“我没有找到它们。它们也许变成碎片,也许仍留在树林子里。子弹进到体内但是没有出去。她被射击的部位是跟肚子相对的背面。”

“你在她的衣服上找到子弹孔了吗?”

“没有。”

邻近的桌上有个白色塑料盘,我把德博拉的私人物品放在那儿,包括她的衣服、首饰和红色尼龙钱包。我小心地把毛衣提起来,破破烂烂,脏脏黑黑,还散放出腐朽臭味。

“你可以看到,”我指出,“特别是衣服后面,是惨不忍睹的形状。纺织物的大部分已经完全腐蚀,或被肉食性动物撕扯掉。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她牛仔裤背后相同的位置,而那是有道理的,因为她衣服盖住的那部分区域带着血。换句话说,我预期可以发现子弹孔的衣物部位已经不见了。”

“射击距离呢?你是否有任何概念?”

“如我所说,那颗子弹没有出口。这让我假设那不是个近距离或触身射击,但这也很难断定。同样的,就口径来说,根据这个孔洞的大小来推测,我想是点三八或更大的枪支。我们无法确定,要等到我把脊椎骨撬开,拿出子弹,带到楼上的武器实验室检验之后才知道。”

“古怪,”马里诺说,“你还没有检查柴尼?”

“他也照过X光了。没有子弹。但没错,我还没有检查他。”

“古怪,”他又说,“她从背后被射击跟其他案件不合。”

“是的,”我同意。“那的确不吻合。”

“那么那是她致死的原因啰?”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他盯着我。

“那样的伤口不会立即致命,马里诺,那颗子弹没有穿透,没有横穿主动脉。如果它在腰间这个地方横穿过主动脉,她会在几分钟内因出血过多而死亡。重要的是,那颗子弹必定穿过她的脊髓,造成腰部以下立刻瘫痪。当然,血管被击中,她在流血。”

“她可以支撑多久?”

“数小时。”

“那么性侵犯的可能性呢?”

“她的内裤和胸罩都穿得好好的,”我回答,“但那并不表示她没有受到性侵犯。她也许在被侵犯后获准穿回衣服,那要假设她是在被射伤之前先遭到侵犯。”

“为什么要那样麻烦?”

“如果你被强暴,”我说,“而你的施暴者要你穿回你的衣服,你会假设还有活命机会。一丝丝的理智控制住你,使你遵照指示,因为如果你反抗,对方也许会改变主意。”

“听来不对。”马里诺皱起眉头。“我只是不认为事情是那样的,医生。”

“那是个假设。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能确定告诉你的是,我没有发现她的衣服被撕扯、割破,或反穿,或没有扣好系紧。至于精液,暴露在树林里这么些日子后,根本不可能找到。”我递给他一个速写笔记板和一支笔,继续说,“如果你要在这儿待上一会儿,你最好也帮些忙。”

“你打算告诉彭顿这个?”他问。

“不是现在。”

“那摩瑞呢?”

“当然,我会告诉他,她被枪击。”我说,“如果凶器是一支自动或半自动枪支,弹壳有可能还在树林里。如果警察要把消息散布出去,那是他们的事,但传媒从我这儿得不到一点东西。”

“那么哈威太太呢?”

“她和她先生知道已经证实是他们的女儿和弗雷德了。我一确定就跟哈威家及柴尼先生联络。在我能做最后结论之前,我不会透露其他消息。”

当我把肋骨分成左右边时,它们发出像锡制玩具一块儿轻轻碰撞的声音。

“每边各有12根,”我开始口授,“跟传说不一样的是,女人没有比男人多一根。”

“嗯?”马里诺疑惑地从速写笔记板上抬起眼来。

“你读过《圣经·创世纪》吗?”

他兀自瞪着我排放好在胸部脊椎处每一边的肋骨,不明所以。

“别理它。”我说。

接着我开始检查腕骨,手腕关节上的小骨头非常像你可以在小溪河床或自家花园挖掘出的小石头。要区别左手右手的骨头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时,那具解剖学用骷髅就很派上用场了。我把它移近一些,把它满是骨头的手放到台子边,开始比对。我用相同程序比对末梢和基部的指骨,或手指的骨头。

“看来她右手少了11块骨头,左手17块。”我报告着。

马里诺把这写下来。“本来应该有多少?”

“每一只手都有27根骨头,”我边工作边回答。“提供手部最大的灵活度,这也是让我们能画画,拉小提琴,彼此爱抚的原因。”

它同时也使我们得以保护自己。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了解,德博拉·哈威生前曾努力要脱离一个不只握有一支枪为武器的攻击者。天气开始变得较为温暖,天空也晴朗些了,警方已进行着全天候筛滤泥土的工作。不到下午4点钟,摩瑞来到我办公室递给我从现场找到的一些骨头。其中有5根属于德博拉,而她左手指骨基部背面,我发现食指骨头最长的那一节被割掉半寸。

当我发现骨头或肌肉组织的伤口后的第一件事,是判定那是属于死亡前或死亡后的。如果不去辨别哪些现象是在死后发生的,那么便可能造成严重的错误。

人在遭火焚时出现破碎的骨头和硬膜出血,用死板的理由解释是生前曾被痛苦折磨过,然后有罪犯纵火掩饰谋杀,而事实上,有些伤痕可能是极高温所引发。被海水冲刷上岸的尸体,或在河边湖边找到的,通常看来像是有一个极其疯狂的杀手割切支离了颜面、生殖器官、手还有脚,而事实上是鱼、蟹和乌龟造成的,骨骼残骸会被啃啮、咬食,手足被老鼠、肉食秃鹰、狗、浣熊等支解。

四只脚,有翅膀或有鳍的肉食动物会造成很多的损害,而幸运的是,它们只会攻击死尸。然后大自然只简单地开始再循环利用,尘归尘,土归土。

德博拉·哈威指骨基部的割痕相当整齐利落,不像是被牙齿或脚爪造成的,那是我的见解。但这仍然有待更进一步的观察和确认,包括一项不可避免的猜测,亦即是我自己在停尸间不小心用小手术刀所划下。

星期三晚上,警方对传媒发布德博拉和弗雷德的消息,在接下来的48小时里,无数的电话蜂拥而来,使得在第一线工作的办公职员将所有的时间花费在接听电话上,无法履行他们平常的职责。罗丝通知所有人员,包括彭顿·韦斯利和帕特·哈威,案件在我离开停尸间之前不会有进展。

到星期天晚上,再也没有我可以做的了。德博拉和弗雷德的遗体已经去掉油脂,从所有的角度照过相,也已完成他们骨头的清单,我把他们装到硬纸箱里。这时后边的铃声响起来,我听到值夜看守人的脚步声踱到楼下,大门被打开。接着,马里诺走了进来。

“你是睡在这儿还是怎么了?”他问。

我抬眼瞥了瞥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外套和头发是湿的。

“外面在下雪。”他脱下手套,把他车里的可携式收音机放到解剖台边缘。

“那正是我需要的。”我说,叹了口气。

“看来累得像狗,医生。我只是顺路经过,看到你的车在停车场,想是你天刚亮就到这个洞穴来,忙得不知道时间了。”

我撕下一条长长的胶带开始封箱时,突然想到,“我以为你这周末不值夜班。”

“没错,而我以为你要请我吃晚饭。”

顿住了一会儿,我奇怪地看了看他,然后我记起来了。“喔,不!”我低呼着,抬头看看钟。现在已过了晚上8点。“马里诺,我非常非常抱歉。”

“没关系,反正发生了几件事。”

马里诺说谎时总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不会对着我的眼睛看,还有他的脸会变红。他一直在找我,不是单纯的因为他想吃晚餐,他心里有些事。

我倚靠着桌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想你或许会知道帕特·哈威这个周末到华盛顿,看局长去了。”他说。

“是彭顿告诉你的?”

“是啰。他同时说他一直想办法与你联络,但你没有回他电话。那个‘毒品沙皇’也抱怨你没有回她的电话。”

“我没有回任何人的电话。”我疲倦地回答。“唉,我近来相当神思不属,而且这节骨眼上,我没有任何可以披露的结论。”

他看着桌上的箱子,说:“你知道德博拉曾被枪击,一桩杀人案,你还在等什么?”

“我不知道弗雷德·柴尼的死因,是不是有毒品牵涉的可能性。我在等毒品检查报告,而且在那些检验有结果,以及跟维西谈过以前,我不想发布任何消息。”

“那个在史密森工作的家伙?”

“我早上会见了他。”

“祝你好运。”

“你还没告诉我帕特·哈威为什么要去见局长。”

“她控诉你的办公室延宕事件的进行,联邦调查局也在阻挠她。她火大了,要她女儿的解剖报告、警方报告、方圆9码内所有的报告,还威胁要取得法院传票。如果她的要求没有立即兑现,她就要闹得天翻地覆。”

“那实在疯狂。”

“答对了。但如果你不介意一些忠告,医生,我想你最好今晚以前给彭顿一个电话。”

“为什么?”

“我不想你陷入火堆,就这样。”

“你在说什么,马里诺?”我解开我的手术袍。

“现在你越躲避所有的人,就越像在火上加油。根据彭顿的反应,哈威太太确信这里面隐藏了一些事实,而我们全部都牵涉在内。”

见我没有反应,他又问:“你是否在听?”

“我听到你说的每一个字。”

他拿起盒子。

“真难想像这里头有两个人。”他向前走。

是很不可思议。那盒子不比一个微波炉大,也只不过10到20磅重。当他把它放到我公务车后车厢时,我轻轻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什么?”

我知道他听到了,他只是要我再说一遍。

“我很感激你的关心,马里诺。真的!而且我实在对晚餐的事很抱歉。有时,我真的是一团糟。”

雪下得越来越急,他跟平常一样没有戴帽子。我发动引擎并把暖气开到最大,同时看着他,心中不由得想着这真是很奇怪,我竟会觉得他很叫人安慰。马里诺比任何人都有本事让我生气,然而我却无法想像没有他在周围的情形。

锁好门,他说:“是呀,你欠我一餐。”

“绥迷佛烈多巧克力。”

“我最喜欢你说脏话的样子。”

“那是一种甜点,我最拿手的,你这混蛋,巧克力奶油冻加松脆饼。”

“松脆饼!”他故意看着停尸间的方向,假装感到恐怖。

似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回到家。我几乎是以爬行的速度在积满了雪的路上行驶,极端的集中注意力开车,使我回到家中给自己倒杯饮料时,发觉头痛欲裂。坐在餐桌旁,点起一支烟,我打电话给彭顿·韦斯利。

“你发现到什么?”他立刻问。

“德博拉·哈威从背后被枪击。”

“摩瑞告诉我了。说子弹很不寻常,是‘九头蛇——沙克’,9厘米口径。”

“正确。”

“她男朋友呢?”

“我不知道他的死因。我正在等毒品反应测试结果,另外我需要跟史密森的维西沟通。我现在就等着这两项。”

“检测拖得越久越好。”

“请再说一次!”

“我是说我要你尽可能地拖,凯。我不要报告披露给任何人,即使是当事人父母,尤其是帕特·哈威。我不要任何人知道德博拉是被枪击的——”

“你是在告诉我哈威家不知道?”

“当摩瑞通知我,我要他答应我把这消息封锁住,所以哈威家还没有被告知,警方还没有告诉他们。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女儿死了。”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除非你向我不知道的人披露过。”

“哈威太太试过要跟我联络好多次了,但是我还没有跟她说过话,事实上过去几天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就保持那样,”韦斯利坚决地说,“我要求你只对我一人报告。”

“会到这么一个时候的,彭顿,”我以同样坚决的语气说,“会到我必须发布死亡原因和情状的时候。根据法律,弗雷德的家人、德博拉的家人,都有权知道。”

“尽量拖延。”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沉默。

“彭顿?”我正怀疑他是不是还在线上。

“只一件事,在跟我商量之前不要有任何动作。”他再次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假设你知道艾比·敦布尔签了约要写书的事吧?”

“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我回答,开始生起气来。

“她有没有再跟你联络?嗯,最近?”

再联络?韦斯利怎么知道艾比去年秋天曾来看过我?该死,马克,我心中骂着。他那晚打电话给我时,我曾提到艾比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跟她联络。”我直率简慢地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