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我非常关心活着的人,所以才会去研究死去的人

——帕特丽夏·康薇尔

其实这些尸体告诉了我们许多事情,只不过我们没有注意去听而已。死人告诉我们的话往往是最可贵的。因为这是他们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的教训,若是学会听死人说话,就可以多懂得许多事情。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你的工作明文规定:法医应该调查死因,并且将发现写成报告。这条规矩涵盖的范围其实相当广泛,它赋予你完全的调查权,只是不能逮捕嫌犯而已。”

星期六,8月的最后一天,破晓前,我就开始工作。我没有注意到晨雾如何在草地上蒸腾散逸,也没有欣赏天色渐渐转为亮蓝。整个早上,占据在不锈钢台桌上的尽是残骸似的躯体,而停尸间里没有窗户。这个周末的里士满市,从一早就充斥着汽车碰撞及枪击声。

我一直工作到下午两点,才回到位于西端的家,柏莎在厨房忙碌地打扫。她每星期六来帮我整理一次,早已经习惯不去理会电话铃声。这会儿,它正震天价响着。

“我不在。”我大声叫着打开冰箱。

柏莎停止打扫。“一分钟前就响过了,”她说:“几分钟前也是,同一个男人。”

“没有人在家。”我重复。

“随你啦,凯医生。”拖把扫过地板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试着不去理会那不具形体的答录机转动的声音,霸气的入侵阳光满室的厨房。在夏天,我尽情享受汉诺瓦番茄,几乎毫无节制,但秋天将临的此刻,我只能节省着吃,只剩下三颗了。鸡肉沙拉放哪儿了?

答录机在哔的一响后,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医生?我是马里诺……”

噢,老天爷,我叫着,顺便把冰箱的门用屁股砰的一声关上。里士满市的谋杀案刑警皮特·马里诺自午夜开始就在街道上穿梭,不久前,我才在停尸间见到他,那时我正把子弹从他接理的案件中的尸体里取出来。他应该是在前往盖斯顿湖的路上,实现他的周末钓鱼计划。我呢,则很想在我的花园里劳动一下。

“我一直试着跟你联络,但现在必须出门,请用传呼机跟我联络……”

马里诺的声音听来很紧急,我一把抓起话筒。

“我在这儿。”

“那是你,还是你那天杀的答录机?”

“猜猜看。”我回答。

“坏消息。他们发现另一辆被弃置的车子,在纽肯特,第64号公路往西的休息站。彭顿刚找到我——”

“另一对?”我打岔,看来我今天的计划泡汤了。

“弗雷德·柴尼,白人男性,19岁。德博拉·哈威,白人女性,19岁。最后被看到的时间是昨晚8点左右,当时他们正从里士满市的哈威家开往斯平德弗方向。”

“而他们的车是在往西边的公路上被人发现的?”我问。斯平德弗位于北卡罗来纳州,在里士满市向东约三个半小时车程处。

“是的。他们显然往反方向走,似乎要回到市内。一位州警一个钟头前发现那辆车子,是部吉普车,还没找到人。”

“我现在就去。”我告诉他。

柏莎没有停止打扫,但我知道她没有漏听一字一句。

“我工作结束离开时,”她向我保证,“会把门锁上,并且设定好警报器。不要担心,凯医生。”

我抓起皮包,冲向我的车子,一股恐惧凉飕飕的爬上背脊。

截止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四对了。每一对都是先报失踪,接着被人发现陈尸在威廉斯堡方圆半径50英里的范围内。

这些案件的凶手,如今已被媒体封为情侣杀手。整个案情相当扑朔迷离,叫人难以理解,没有任何线索或可靠的推测。即使联邦调查局,或其辖下的暴力罪犯专案小组利用智慧型电脑对比失踪人口、连续犯罪等资料,都无法提供有效信息。两年多前,当第一对尸体被人发现后,联邦调查员彭顿·韦斯利和里士满市的谋杀案刑警老鸟皮特·马里诺组成的暴力罪犯专案小组,就应地方警局的请求前来协助调查。接着,另一对宣告失踪,随后又有两对。每一次的情形都是:当暴力罪犯专案小组接到消息,迅速联络全国犯罪资料中心开始连上全美各地警察局追寻线索时,就发现失踪的青少年已经惨遭谋杀,尸体弃置在树林里任其分解腐化。

我经过公路收费站,关掉车里的收音机,猛踏油门往64号公路急驶而去。这时脑中涌上一堆图像,夹杂着一团声音。支离的骨头、腐朽的衣物混杂在落叶堆里。报纸上印出来一张张可爱且笑容满面的年轻脸庞,电视上记者访问着不知所措、痛心忧伤的家人,以及那些找我的电话。

“我很遗憾那些事发生在你女儿身上。”

“请你告诉我,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喔,老天爷呀,她是否受了很多苦?”

“她的死因目前尚无法确定,贝内特太太。我实在无法在这个阶段给你提供任何进一步的消息。”

“你说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马丁先生,他整副躯体只剩下骨架,当软体组织腐化后,所有可能有的伤口也消失了……”

“我不是来听你讲那些医学狗屎!我只要知道我儿子的死因是什么!警方在问有关吸毒的问题!我儿子从来没有喝醉过,更别说吸毒了!你听清楚了吗?他死了,而他们却尽想着把他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坏蛋……”

“首席法医的迷思:凯·斯卡佩塔医生不能辨别死因。”

无法确定。

一次又一次,8个年轻人了。

这实在很糟糕。真的,对我而言,这种情形实属前所未有。

每一个法医都多多少少会接到一些无头案件,但像我眼前这样互相牵连的倒还真不多见。

我打开车顶的天窗,外头的空气让我振奋了几分。气温不热不冷,树上的叶子又到转换颜色的时候了。在这儿,只有春秋季节才不会让我想念迈阿密。里士满市的夏天太热,又没有海风送来清凉洁净的空气,粘腻的湿气叫人无法忍受。冬天更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也不喜欢冷天气。不过,春秋两季却相当令人陶醉。时序交替时小酌一杯,酒意就懒懒地爬溢胸臆之间。

纽肯特郡的64号休息站到我家不多不少恰好31英里。这里就像弗吉尼亚州任何一个休息站一样,有野餐桌、烧烤炉、木制垃圾桶、砖砌洗手间和贩卖机,还有新栽植的树木,但眼前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名旅客或卡车司机,倒是警车随处可见。

一名面无笑容的州警,穿着蓝灰色的制服,走向正把车驶近女用洗手间的我。

“对不起,女士,”他说,俯身靠向开着的车窗。“休息站今天暂时关闭,我得请你继续往前开。”

“凯·斯卡佩塔医生,”我表明身份,将车子熄火。“警方请我过来。”

“为了什么呢?”

“我是首席法医。”我回答。

我可以感受到他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是啦,我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首席”。我身上穿的是件石洗的厚棉布布裙,粉红布质衬衫,脚上是双皮制登山靴,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标示着权威,包括我的车,那是一辆等着进厂换装轮胎的老爷车。乍看之下,我像是个不怎么年轻的雅皮士,迷乱地顶着泛灰金发,开着黑灰色的奔驰车往商场驶去。

“我需要看看你的证件。”

我在手袋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个薄薄的黑色夹子,给他看我的铜制的法医徽章,再拿出驾照递给他。他研究了好一阵子,我可以感觉到他有些尴尬。

“斯卡佩塔医生,就把你的车子停在这儿,你要找的人在后面。”他指着大型车辆停车场的方向。“祝好运。”他无意义地补充了一句,然后举步离开。

我循着砖道往前走,绕过建筑物,经过一丛树影,眼前出现了更多警车,还有一辆闪着灯的拖吊车,和至少一打以上穿着制服和便服的人们。但直到近前,我才发现那辆两门吉普车。它躺在出口弯道的中途,偏离道路的斜坡上,隐身于浓密树丛之后,车身披裹着一层灰尘。我从驾驶坐车窗向里看,发现灰褐色皮革装饰的车内非常干净,后坐整齐地堆放着各种行李,有弯道用滑雪橇、卷成一圈的黄色尼龙滑橇绳,和红白相间的塑料冰柜。钥匙悬吊在点火器上,窗户都半闭着,从车道往草坡上划出两道明显的车轮痕迹,车子前端的铬钢护栅被往上挤压在茂密的松树丛里。

马里诺正在跟一位金发瘦长的男子说话,那是在州警局任职的杰·摩瑞,我并不认识他。他看来像是负责的人。

“凯·斯卡佩塔。”我自报姓名,马里诺从来只称我“医生”。

摩瑞抬起他墨绿色的雷朋太阳眼镜朝我看了看,又点了点头。他身着便服,还炫耀性地摆弄看来只比青少年绒毛厚一些的胡髭,整个人笼罩在我相当熟悉的那种新官上任的虚张声势里。

“我们目前只知道,”他神经兮兮地环视四周,“吉普车是德博拉·哈威的,她和她的男朋友,嗯,弗雷德·柴尼,昨晚大约8点钟左右离开哈威家。他们开车前往斯平德弗,哈威家在那儿有栋海滨别墅。”

“这对年轻人离开里士满时,哈威家有没有人在?”我问。

“没有。”他向我这边看看。“他们都已经在斯平德弗,那天稍早先出发的。德博拉和弗雷德想自己开车前往,因为他们计划星期一就回里士满。他们俩是卡罗来纳大学二年级学生,需要早点回去准备功课。”

马里诺熄掉香烟解释道,“昨晚他们出发前曾打电话到斯平德弗,告诉德博拉的一个弟弟说他们正要出发,预计在午夜和凌晨1点之间到达。而当他们一直到今天清早4点钟都没有出现时,帕特·哈威通知了警方。”

“帕特·哈威!”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马里诺。

摩瑞警官回答我:“没错。我们是碰上了个好案子。帕特·哈威现在就在往这儿的途中,一架直升机——”他看了看手表,“约在半小时前过去接她。至于父亲呢,嗯,鲍勃·哈威,因公在外,本来预计明天会到达斯平德弗。就我们所知,尚未被联络上,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帕特·哈威是全国禁毒办公室主任,被媒体称为“毒品沙皇”。她被总统授命任职,前不久才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哈威太太可以说是当今美国最有影响力,也最受尊崇的女人之一。

“那彭顿呢?”我问马里诺,“他知道德博拉·哈威是帕特·哈威的女儿吗?”

“他没有说。他在机场打电话给我,说是搭局里飞机来的。那时他正急着找租车的地方,我们没有多谈。”

这其实回答了我的问题。彭顿·韦斯利不会随便使用局里的飞机匆匆忙忙地赶到这儿,除非他已经知道德博拉·哈威的身份。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告诉马里诺——他们是地区暴力罪犯专案小组的伙伴呀。我研究着马里诺宽阔镇定的面庞,尝试读出些什么。他下颚紧缩着,童山濯濯的头顶冒着成串的汗珠。

“现在呢,”摩瑞继续说着,“我的人在四周维持交通。另外,我们已经检查过洗手间,附近也巡视了一回,确定他们不在这周围。半岛搜救小组到达后,我们就展开树林里的搜寻工作。”

位于吉普车头北方的休息站,有将近一英亩的面积,满满覆盖着灌木丛和大树,密集到我只能看到在叶片上闪动的阳光和回旋飞翔在遥远松树林顶端的秃鹰。虽说近年来不断有新建的商场和房屋入侵着这64号公路周围,夹在里士满和潮水镇之间的眼前这个范围,看来依旧坚守着自然的面貌。通常这样的景致会让我产生轻松舒适的安全感,然而此刻却叫我毛骨悚然。

“混账。”马里诺在我们离开摩瑞,开始在附近绕绕时抱怨着。

“我真为你原来的钓鱼计划抱屈。”我说。

“嘿,有哪一回不是这样?这个周末钓鱼计划,我可是已经筹备了好几个月了呢,又泡汤了。总是这样。”

“我注意到当我驶入州界,”我忽略他的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休息站的入口弯道立时分成两股斜弯路,一个连到这儿,另一条到休息站的前方。换句话说,这些路是单行道。不太可能发生将车开到前方,然后改变主意转到这儿,却因没有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撞上别人。我想昨晚这里一定有不少旅客经过,这可是劳工节周末。”

“没错,我知道这点。用不着你这科学家特别跟我指明,是因为昨晚休息站另一边很可能有很多人,所以凶嫌蓄意选择这条专停大型车的弯路把车子推落沟内。不过,想来当时这里一定很安静。他才能自由离去,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他也许更不想让吉普车太早被人发现,这解释了为什么车子会被推入车道外的斜坡里。”我说。

马里诺往树林的方向走去,喃喃地说着:“我真是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真是个抱怨不停的家伙,马里诺就是这个脾气,来到犯罪现场时总喃喃自语他有多么不情愿。我们一块儿工作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久到我已经习惯他的埋怨,但这回他的态度似乎跟以往有些不同。他的苦恼显然不只是因为那期待已久又再次泡汤的钓鱼活动。我猜想他是不是跟他妻子有些争执。

“喔哦,”他咕哝着,眼睛往砖造建物的方向看去。“独行侠来了。”

我转过身看到彭顿·韦斯利瘦长、熟悉的身影,从男厕所方向走来。他勉勉强强地跟我们打招呼。他太阳穴上的银发湿漉漉的,蓝色西装翻领上有着点点水渍,看起来像刚用水洗过脸。他目无表情地瞪着那辆吉普车,再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副太阳眼镜戴上。

“哈威太太到了没有?”他问。

“没有。”马里诺回答。

“记者呢?”

“没有。”马里诺说。

“很好。”

韦斯利的嘴抿得很紧,让他那有棱有角的脸看来比平常更严峻、更难亲近。如果不是那冷硬的表情,他该可以称得上俊美。他的思想和情绪也往往叫人捉摸不清、无从猜测,而近来更变本加厉地成为隐藏自我情绪的高手,让我几乎完全无法了解他。

“我们要尽可能地封锁这个消息,”他继续道,“一旦消息走漏,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

我问他:“彭顿,你对这对年轻人知道多少?”

“相当少。哈威太太今早报的案,她打电话到局长家里,局长再打给我。她女儿和弗雷德·柴尼在卡罗来纳大学认识,大一起就开始交往。据闻他们俩都是好孩子,没有不良记录,也没有什么招惹麻烦的历史——至少哈威太太是这么说。不过,我倒是发现一件事,她对于他们的交往有些矛盾的情绪,她认为她女儿和柴尼单独相处的时间太多了。”

“那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们要自行开车到海边去。”我说。

“是的,”韦斯利回答,同时环顾四周。“也许那就是理由。从局长的转述中我得到的印象是,哈威太太不是很高兴德博拉带她的男朋友到斯平德弗去,那原是个家庭聚会。哈威太太星期一到星期五都住在华盛顿,这个夏天她并没有多少机会跟她的女儿和两个儿子相处。老实说,我觉得德博拉和她母亲的关系近来也许并不融洽,而且很可能昨天早上全家人在离开北卡罗来纳时发生过争执。”

“那两个小鬼一块儿私奔的机会有多大?”马里诺说,“他们很聪明的,不是吗?他们也许看了报纸、新闻,尤其看到近来有关这些情侣案件的电视特别报导。重点是,他们也许知道这些案件就发生在这附近。谁敢保证他们没有可能这样做?一个狡猾、有计划的失踪,为的是想为难父亲。”

“这是我们要考虑的众多可能性中的一个,”韦斯利回答,“也因为这样,我希望尽可能地不让新闻界知道这个案件。”

当我们走向出口弯路上的吉普车时,摩瑞加入进来。另外有两位身着暗色连身衣、长靴的一男一女,从一辆浅蓝色敞篷小型货车里下来。他们打开车尾横板,两只急促喘着气、兴奋摇着尾巴的猎犬跳出它们的笼子。他们接着把长长的狗链扣在他们腰间的皮带上,再抓住两只狗的项圈。

“盐巴、海王星,我们走!”

我不知道哪只狗是哪个名字。两只狗都有着壮硕的身躯,淡褐皮毛,以及布满皱褶的脸和松软的耳朵。摩瑞对它们露齿一笑,并伸出手来。

“你们好呀,家伙们!”

盐巴或者是海王星,舔了他一下,又用鼻子磨蹭他的脚。

驯犬员从约克镇来,叫杰夫。葛儿跟她的伙伴一般高,看来也同样强壮。她让我联想起那些一辈子在农场工作的妇女,她们的脸上刻画着辛勤工作和艳阳暴晒的痕迹,她们有着因了然大自然运作,而听天由命的那种近似麻木的坚忍耐力。从她看着吉普车,检视着现场是否被破坏的眼光,我猜她是搜救队的队长。

“没人动过,”马里诺告诉她,一边弯下身来抚弄狗儿们耳后的颈子。“我们还没有开过车门。”

“之前有没有人进到车里过?比如发现这辆车子的人?”葛儿询问着。

摩瑞开始解释:“车牌号码是在今天早上以电传打字拍发的方式传送出去,要各方BOLO——”

“BOLO是什么鬼东西?”韦斯利打岔。

“注意警戒。”

韦斯利此时的脸看起来就像花岗岩般冷酷,而摩瑞继续冗长的陈述:“警员的行动不是定点枯守等待,所以通常不一定都能接收到讯息。他们直接在巡逻车上听候指示。在接到失踪报告后,拍发人员就开始电传讯息,然后大约午后1点钟左右,一个货车司机发现了这辆吉普车,用无线电通报警方。接到通报的警员说他只从车窗往里看有没有人,他甚至没有太接近车子。”

我希望事情真是这样。大部分的警察,即使是那些熟知程序的,都常常无法抗拒打开车门的好奇诱惑,或至少往仪器板上放杂物的凹槽翻寻证件。

杰夫紧抓住架在狗身上的行头,带着它们去“寻方便”,这时葛儿问:“你们可有什么东西能让狗儿闻气味用?”

“已经要求帕特·哈威带些德博拉最近穿过的衣服来了。”韦斯利说。

如果说葛儿对她要找的是谁的女儿感到惊讶的话,她可一点也没显现出来,只定定地看着韦斯利说下去。

“她搭直升机过来,”韦斯利道,看了一眼手表。“应该快到了。”

“好吧,只要注意不要让那架大鸟在这里降落就行了,”葛儿边指示着,边走向吉普车。“最怕的就是打乱现场。”透过驾驶坐边的窗子,她察看着车门的里侧,一寸不漏地研究着。然后稍微退后一些,再久久注视着车门外侧黑塑料制的把手。

“也许最好用里面的坐椅,”她决定着。“我们会让盐巴闻一个,海王星闻另一个。但首先,我们必须想办法在不破坏任何东西的情况下进到车里去。有人有铅笔或钢笔吗?”

韦斯利从胸前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支原子笔交给她。

“还要一支。”她又说。

奇怪的是,竟没有人有笔,包括我。我发誓,平常我总会在包里放几支笔的。

“折叠式小刀怎样?”马里诺伸手到他牛仔裤袋里。

“太好了。”

葛儿接着一手握着瑞士刀,一手握着笔,一边压着驾驶坐旁车门外侧把手上的拇指凹点部位,同时拉开把手,然后以脚尖挤进被拉开出缝隙的车门,轻轻把门拱开。这时我听到直升机螺旋桨轰隆轰隆的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不一会儿,一架红白相间的直升机盘旋在休息站上空,像只蜻蜓般翱翔,在地面引发小小的龙卷风。地面上所有的声音都被掩盖住,咆哮而起的风摇晃着群树,更在草地上吹起一圈圈涟漪。葛儿和杰夫半眯着眼睛,蹲坐在狗旁,紧紧地抓住狗的项圈。

马里诺、韦斯利和我退到建筑物旁,从这个有利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直升机狂暴的降落过程。鼻端向下的直升机慢慢地降落,引起一阵乱流,在那过程中,我看到帕特·哈威垂着眼看着她女儿的吉普车。

她从直升机下来,弯着腰低着头,直升机扰起的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呸哩啪啦响,在其脚边狂乱挥舞,韦斯利则在渐渐减缓速度的螺旋桨外的安全距离迎接着,颈子上的领带被风吹过肩膀,就像是飞行员们的披巾。

帕特·哈威出任全国禁毒办公室主任之前,是里士满市的州政府检察官,然后升任为东弗吉尼亚区的联邦检察官。我曾解剖过由她接手的几件引起公众注意的联邦毒品案件的一些被害人的尸体,但从未被要求出庭作证,只有我的检验报告被取用,因而哈威太太和我还没真正见过面。

电视中和报纸照片上的她看起来一派事业强人的模样,亲眼见到她,却多了些女性的柔婉,非常吸引人。个子瘦长,身躯完美,阳光把她红褐发上的金色和红色反映得鲜明亮丽。韦斯利一一介绍我们,哈威太太带着政治人物久经训练的适度礼仪和自信同每人握手。但她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和任何人的眼睛接触。

“这里有件上衣,”她说,把一个纸袋交给葛儿。“我在海滩别墅,戴比的房间找到的。不知道她最后一回穿是什么时候,但我想最近没被洗过。”

“上回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到的海滩别墅?”葛儿问,没有马上打开纸袋。

“7月初。她和几个朋友到那儿度周末。”

“你确定那时她是穿这件上衣的吗?她的朋友有没有借去穿的可能?”葛儿淡淡地问着,好像她只在问天气一样。

这个问题让哈威太太愣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一丝疑惑蒙上她深蓝色的眼睛。“我不确定。”她清了清喉咙,“我假设戴比是最后一个穿上它的,不过我当然无法确认。我当时不在场。”

她眼光穿过我们,看向车门敞开着的吉普车,短暂落在点火器的钥匙上,钥匙链上悬挂着一个银制D字母坠饰。有好一会儿大家都没说话,我可以看出她力图抑制着惊慌的情绪。

她转向我们说:“戴比应该带有一个钱包,尼龙质料,鲜红色,就是那种用尼龙搭扣开合的体育用品。你们有没有发现它?”

“没有,夫人,”摩瑞回答,“还没有发现那样的东西。但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只是从车外往里看,还没有到车里搜寻,我们等着救援狗来。”

“我想它应该在前坐什么地方,也许在地板上。”她继续道。

摩瑞摇摇头。

韦斯利接话道:“哈威太太,你知不知道你女儿身上带有多少钱?”

“我给她50美金买食物和汽油,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她有多少,”她回答,“她还有信用卡和支票簿。”

“你知道她支票账户里有多少钱吗?”韦斯利问。

“她父亲上礼拜给了她一笔钱,”她平稳地叙述着,“为学校的开支——书本费用等等。我可以肯定她把钱存进户头去了。我想她账户里应该至少有1000美金。”

“你也许应该看看账户收支,”韦斯利建议,“确定最近没有人提领。”

“我会马上去做。”

我站在旁边看着,感觉到一棵希望之苗正在她心中滋养着。她女儿有现金、信用卡、支票簿。此刻看来她没有把钱包留在吉普车里,那可以解释成她也许拿着它。如此一来,她很可能还好好地活着,只是跟男朋友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女儿可曾威胁说她会跟弗雷德一块儿走掉?”马里诺率直地问道。

“没有。”哈威太太又看了一眼那辆吉普车,她继续说她想相信的假设,“但那并不证明这不会发生。”

“你最后和她的谈话时,她的心情怎样?”马里诺再问。

“昨天早上我和我儿子们出发前往海滩别墅前,我们说了几句话,”她以平和安静的声音回答,“她对我很不满。”

“她知道这附近发生的事吗?知道那些失踪的情侣吗?”马里诺问。

“当然,我们曾谈过那些事,猜想他们可能的行踪。她知道。”

葛儿对摩瑞说:“我们应该开始了。”

“好主意。”

“最后一件事。”葛儿看着哈威太太,“你知道是谁开的车吗?”

“弗雷德,我猜,”她回答,“通常他们如果一块儿到什么地方,都是他开车。”

葛儿点点头说:“我需要再用一次小刀和那只笔了。”

从韦斯利和马里诺处借到后,她绕到驾驶坐另一侧,将车门打开。她抓住一只猎犬的项圈。狗儿急切地跳上车,完美地配合着女主人的行动;它到处嗅着,松垮发亮的皮毛下,矫健的肌肉一围圈地波动着;耳朵沉重下垂,好像悬挂着铅锤似的。

“加油,海王星,让我们看看你神奇的鼻子是怎样工作的。”

我们静静地看着,她引导着海王星去嗅德博拉·哈威昨天可能坐过的椅子。突然间,它嗥叫起来,像是乍然见到响尾蛇一般,猛然跳出吉普车,激烈扭动身躯,使葛儿无法抓住项圈。它把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背上的毛一根根地竖立着,一股寒意冷冷地沿着我的背脊爬上来。

“嘘,乖,嘘!”

海王星全身颤抖,呜咽抽噎着,它接着蹲坐下来,在草地上大起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