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岛田庄司的现代都会传奇

推理作家、评论家 既晴

在介绍《摩天楼的怪人》这本属于岛田庄司非常新近的重要作品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他近年来的创作理念。

二〇〇六年秋末,岛田接受了《本格推理小说Best10》的专访,谈到了他对现代本格推理的种种想法。当时,自一九八七年兴起的“新本格浪潮”也即将届满二十周年,因此岛田的这段访问,其中一部分的内容,或许亦可视为对新本格浪潮的意见之总结。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岛田近几年来创作力再度飙升的量产时期。暂时停止发表时论,将心思全部放在小说上,从当年的下半年开始,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陆续发表《帝都卫星轨道》、《溺水的人鱼》、《UFO大道》、《光鹤》、《犬坊里美的冒险》、《最后的一球》等新作,难怪被负责访问的评论家圆堂都司昭称之为“月刊·岛田庄司”了。

在这些密集发表的新作中,岛田尽管不改其一贯理念,仍然将“谜团的诗意”与“高度的论理性”视为终极创作原则,属于曾经阐明于《本格Mystery宣言》及《本格Mystery宣言Ⅱ——混种维纳斯论》的范围内,但在二十一世纪来临之后,岛田的写作方针依然做了一些调整,将过去并未突显的元素加以强化,以因应新的阅读时代。

而,岛田的此番调整,则是认为新本格浪潮发展二十年来逐渐陷入僵局,于是提出了个人的解决方案。

新本格浪潮的发展僵局,岛田认为与日本本格推理以往所承袭的创作路线有关。日本本格推理作家所学习的,是欧美推理解谜黄金时期的格式,依循阿嘉莎·克莉丝蒂(Agatha Christie)、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与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三大家的作品典范,加以临摹、变化,以求新意。在日本推理史上,横沟正史、高木彬光都是如此。不过,相对于这三位各自具备独到成熟风格的巨匠,以年轻作家为主的新本格浪潮,在精神上则是更接近解谜推理的先驱作家,S.S.范·达因(S. S. Van Dine)。

发表过《推理小说二十则》的范·达因,认为推理小说应以解决谜团、进行公平斗智游戏、制造谜底的最大意外性为宗旨,其他关于角色刻划、恋爱关系等,只要不会对解谜、公平性造成负面影响,付之阙如也没关系。

这番“解谜至上”的见解,使范·达因被认为在本格推理作家群中,是所谓的“基本教义”份子,也使他的作品在日后的推理迷眼中,除了推理布局、解谜技巧以外,无甚可观,成为艰涩生硬的冷性读物。

后来的欧美推理,走向写实、文学路线,从此,解谜推理也不再是符合大众口味的主流。但范·达因的见解,却漂洋过海来到日本,并在新本格浪潮的蜂起,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原本,范·达因认为不要在推理小说中加入与谜团无关的描述,是由于不希望读者的思绪被卖弄文采的作者干扰,能够专心推理,可视为作者在公平竞赛里的体贴,其实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但,新本格派的年轻作家们却是特别喜欢解谜,对于其他丰富小说内涵的描写,除了恐怕不擅长之外,也不是太有兴趣,变成“不能,亦不喜也”。

于是,新本格派的诸多作品中,既不重视犯罪动机,也不着墨于人物刻划,故事中所有角色的言行举止,犹如棋子一般,其用途只是做为布置惊奇结局的工具。如此“人物符号化”的发展结果,将可能使日本战后浪漫本格衰退、被社会派取而代之的情况再度发生。

为此,岛田认为,必须摆脱范·达因的做法,才能让本格推理继续发展——这也是在更早以前的二〇〇三年,他曾经发表在《二十一世纪本格宣言》的论述重点。

那么,若要摆脱范·达因,具体的做法又是什么?二〇〇六年的岛田,提出了两大路线,一是“回归坡·道尔的创作精神”,一是“让侦探重拾行动力”。

若是再对照岛田的自身创作,则不难以发现,在二〇〇二年发表《魔神的游戏》之后,一直到二〇〇六年的《本格推理小说Best10》专访前的创作旺盛期前,岛田在这段期间只发表过两部长篇推理——除了与《二十一世纪本格宣言》的发表时间非常接近的《螺丝人偶》以外,另一部作品,就是本作《摩天楼怪人》。

为什么岛田认为在二十一世纪的本格推理小说中,必须重新找回更早于范·达因的先驱者艾德格·爱伦·坡(Edgar Allan Poe)与亚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呢?所谓“侦探的行动力”又是什么?

实际上,类似的诉求在最早期的岛田庄司作品中,已经出现过了。那就是,以创作时间点而言,属于岛田实质的长篇处女作——《异邦骑士》。

在岛田的创作观里,侦探是解决谜团的核心人物。对于破除命案中所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之事,他必须一肩担起全部的解明责任。因此,在岛田初期的作品中,总是不乏难解的谜团,令侦探跋山涉水、突破万难才得以真相大白。

但,解谜的目的又是什么?欧美古典的本格推理中,侦探解谜,是为了让“世界恢复理性的正常秩序”。他们有时候只是对奇闻怪事、对复杂人心有一点小小的兴趣,对于犯罪所衍生出来的道德、善恶问题,却是抱持着淡漠、疏离的冷眼态度。对他们而言,能合理解释所有的疑惑即已足够,不需去讨论日后为凶手量刑、为被害人善后的繁杂事务。

于是,冷硬派日后因应而生,强调犯罪与人密不可分的事实。冷硬派侦探解谜的目的,重新回归到“解决人的问题”,因为人,谜团才有意义。这时候,侦探不再是谜题的解析者,而是化身为行侠仗义的骑士了。

我不妨以“侦探破案后”的对比,来区分两种侦探的差异——本格派侦探常坐视犯人自杀或逃跑,冷硬派侦探却可能愤怒得将犯人处以私刑。

然而,早期的侦探——例如,爱伦·坡的杜邦(C. Auguste Dupin)或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其实是两种形象的混合。他们崇尚智慧,却没有自视甚高的贵族心态,既关心谜团,也关心人。在他们眼中,命案关系人无法以A、B、C的代号来替换,而是身陷命案漩涡的无辜者。

为了让侦探不再不食人间烟火,就必须让侦探摆脱书虫一般的学者形象,离开书房,回到现实社会,解决藏在市民心底的谜团,重新赋予谜团对人的意义。

在岛田这样的创作态度下,他以《摩天楼的怪人》为一个新的起点,试图再唤起谜团与人之间的联系。当然,为了昭示一个起点的开端,本作的谜团密度更浓,解决难度更高。读者们所熟悉的岛田庄司,什么都不缺。

在《摩天楼的怪人》里,我们对于御手洗洁,又多了一个出乎意外的了解。

近年来,岛田既已将御手洗洁设定为一位足迹踏遍全球的无国界侦探,为了解决散布在世界角落的各种庞大谜团,那就必须解决他在《占星术杀人魔法》、《斜屋犯罪》、《异邦骑士》等初期作品中的设定问题。

最早,御手洗洁是一个占星术师;但,后来在“新·御手洗”时期,转变为曾经对占星术有兴趣的私家侦探;再离开日本,远赴瑞典成为研究脑科学的学者。

御手洗洁的形象产生变化,固然是由于岛田扩大了系列探案所处理的范围——过去艾勒里·昆恩笔下的同名侦探也有类似的处理——但他还是希望能够维持一定连贯程度的合理性,于是,他在《摩天楼的怪人》里,让御手洗洁登场于美国,以一位青年学者的身分出现,为稍早发表但故事内时序却很晚的《魔神的游戏》,御手洗到斯德哥尔摩担任大学教授一事自圆其说。

至少,这样的新设定,可以让御手洗在海外的形象趋于一致。而其骑士形象,在本作也有相当特殊的描写。不过,他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放弃了自己热中的研究,回到日本当个没没无闻的占星术师,恐怕有待其他作品补足了。

在前述的“谜团与人的联系”方面,《摩天楼的怪人》出现了一项岛田相当罕见的试验——故事的委托人,并非单纯地受难解的谜团所困,而是怀抱着不愿意说出口的谜团,要求侦探解决。在以往的作品中,不可思议的谜团若非偶然的巧合所致,就是凶手精心擘划的诡计,极少由委托人主动提及,并且向侦探下挑战书的。不过,为了保留阅读乐趣,此处不再进一步分析此项实验的各个细节。

岛田又将本作中的难解谜团,直接指涉于纽约的摩天楼建筑发展史,试图诠释此一聚汇史上最高文化、才智、梦想与欲望的结晶之大都会区,之于人类历史的意义。掩卷之余,抬头仰望矗立城市里的高楼巨厦,也许对人类这种生物,又会多了一丝无法言喻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