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布由说,他们一回来,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时村子正处在歇斯底里的摆荡之中。

投机分子的叔公——上一代当家的放荡弟弟在玄关口,首先殴打了布由的哥哥以及自己的孙子甚八,并大声怒骂。

哥,今天我一定要看到……!

布由说,就是这句话揭开了序幕。

叔公抓起放在玄关的柴刀,穿着鞋子就这么走进屋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去。布由的哥哥抓住他,但甚八插了进来。甚八说:让他看!你也看个清楚……!

此时玄藏接到消息,得知断绝关系的父亲所做出来的蛮行,与几名村人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冲进里面。上代当家挡在走廊中央,现任当家则叉着腿站在后面。没错。男人们在保护着什么。

“那么……令叔公……是想看里面的……”

“是的。他想看里面的……大人吧。”

“里面的……”

里面有东西。

“场面演变成一场混仗,简直如同活地狱。男人们在房间前缠斗在一起,大吼大叫,彼此叫骂,彼此殴打……”

活地狱——这样的形容经常听到。

家人之间的纠纷有时会发展到脱离常轨。像是丈夫对妻子施暴、不良少年殴打父母、兄弟争夺遗产——若要举例,实在不胜枚举。这如果是陌生人的纠纷,一旦动手,立刻就闹上警察了。遭到破坏的关系一辈子都无法修复。

但是就像布由刚才说的,不管骂得多么不堪入耳,即使演变成伤害事件,家庭中的纠纷也会扩散进无止境的日常反复中,不久后就像魔法般修复了。益田觉得这是一种隐忍、是不对的事。例如家庭中的暴力,不管再怎么忍耐,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他一直觉得该主张的时候就该好好主张,该改变的时候,还是得彻底改变。

但是……

确实,婚姻是个人与个人间的契约。

家是古老落伍的社会制度。

但是,看样子家人并非契约也非制度。

家人还能够发挥家人的功能时,或许人是不会崩坏的。

益田这么感觉。

益田逐渐觉得,在个人和社会当中寻找人会崩坏的原因,或许没有意义。如果当中有什么个人主义和社会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部分,那么浮面的现代主义是否有可能放过了某些极大的误谬?将父亲责骂孩子的行为直接视为虐待儿童、将夫妻吵架直接视为性别歧视——比起事情本身,这种直接代换的行为或许反倒有问题。

如果借用布由的话来说,人是不是渐渐失去了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存活的方法——将日常视为日常的方法了?

当人完全失去它的时候……

“家母……突然大叫着什么,闯进他们之间。纸门破掉倒下,叔公连滚带爬地进了内厅,往壁龛后面的禁忌房间入口直冲而去。家兄扑上叔公,却被甚八哥给抱住了。我吓得双脚僵直……但是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悲伤,悲伤得无法抑制,摇摇晃晃地上前去阻止。甚八哥说危险,叫我让开……”

把布由推开了。

“家兄叫着: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从叔公手中抢过柴刀。

“朝着甚八哥的脸……挥下去……”

血肉横飞。

“瞬间,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家母……尖叫起来。我……我说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我浑身泼满了血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腹部底下冲了上来……”

布由从呆住的哥哥手中抢下柴刀。

然后。

“我朝发呆的哥哥额头挥下柴刀……”

接着,

“把只顾着守护无聊事物的家父的脖子……”

斩断了。

“把空有威严,什么都无力阻止的祖父的头……”

敲破了。

“朝着把秩序搞得一塌糊涂的叔公后脑勺……”

一刀刺下。

两三下就结束了。

“此时家母爬了起来,硬要从我手中夺下柴刀。我奋力抵抗,结果砍到了家母的肩口……”

布由的母亲彷佛生平第一次大叫似地厉声尖叫,喷出鲜血倒下了。

“家母倒下以后,在场的人似乎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玄藏大叫着跑了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害怕的反而是叔叔。我毫不感动地挥下柴刀。到了这个时候,乙松叔叔才总算从小屋里出来了。我非常生气,觉得他漠不关心到这种地步也太离谱了……”

布由将博学的叔叔也杀害了。

“叔叔连尖叫也没有。”

接着,布由将靠近她的人接二连三地加以杀害。

她说她已经糊涂了。

——但是。

就算手中持有凶器,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有可能做出如此残暴的凶行吗……?

——不。

可能……吧。布由的恐惧感麻痹了。相反地,她身旁的人受到恐怖所支配。无论在任何胜负中,先感到恐怖的人就输了。

内厅化成了血海。接近布由的人,全都被湿黏的液体绊住脚步,轻易地成了少女凶刃的饵食。浑身是血的人体在房间里堆积如山,不知是死是活。

那种情景简直有如地狱。

但是痛苦得翻滚的亡者当中站立的不是恶鬼,而是一名洋娃娃般的少女。

而那名少女——面无表情。

“可能……血喷进眼睛里了。人不是常说眼前一片鲜红吗?那是因为鲜血喷进眼中,才会看起来一片鲜红。我像那样待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益田无法插嘴陈述感想。

“我把所有的家人都杀了。”

益田全身的毛细孔张开,感到坐立难安。

“你……”

“我……脑袋空白一片。不,我在想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母亲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明明母亲早已浑身是血地死在我的脚下……”

益田捣住嘴巴。

短短两小时前,他才吃了布由准备的早餐。

“尾……”

尾国呢?

“对了,时间……我不太清楚过了多久,但我忽地回头一看,尾国先生就站在那里。尾国先生一脸呆然地站在禁忌房间的入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他从禁忌房间里、里面走出来?”

“嗯。他说他赶过来阻止,却怕得不敢动弹,逃到里面去了。因为叔公在我砍破他的头之前,已经打开了那扇门……”

尾国这么说了:

布由小姐,刚才有个人逃走,到村子里去通风报信了……

现在村人一定已经赶到,包围了这栋屋子吧……

再这样下去你就危险了。他们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你杀了这座村子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即便不是如此,这阵子村人们也杀气腾腾……

就算村人放过你,你也酿成了大祸……

你会被逮捕。要是遭到逮捕,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那个时候,我依然犹如身处梦境,漠不关心地听着那番话……”

尾国扳开布由的手,抢走柴刀。

布由小姐……

去洗脸,洗手……

换衣服,然后逃离这里……

只有这条路了。这里就交给我,你快逃吧……

你要直接去韮山的驻在所。不,不是去自首……

你听好,到了驻在所之后,不要提起这里发生的事……

记住了吗?一句话都不要说,总之,你请他们联络山边这个人……

只要说山边,驻在所就知道了……

“山边?”

“恩。我照着尾国先生说的做了。我急忙洗脸更衣后,总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我浑身发抖,连钮扣都扣不上去。抖得简直离谱。没有多久,我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

村人们大举进到家里来了。

“我感到害怕,从后门暂时逃到后面的墓地,躲在墓碑后面。”

“躲在墓碑后面?”

“嗯,不,与其说是躲起来,我是怕得动弹不得了。探头一看,村人们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疯了似地吼叫——他们恐怕真的疯了吧。我觉得每个人都变得像我一样。所以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是因为裸露出来的恐惧而拿起武器……袭击尾国先生。没有多久……尾国先生浑身是血地跑出来。然后我听见了惨叫——尾国先生的惨叫。”

然后布由总算了解了。

“那个时候,尾国先生成了我的替身……所以……”

“替身?”

——为什么?

尾国只是个偶然碰上惨剧的行脚商人罢了,不是吗?

就算尾国人再怎么好,一般人会替关系不怎么深厚的女子顶下杀人罪嫌吗?不,不只是顶罪而已。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尾国甚至舍命让布由逃走。身为外地人的尾国没有任何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布由的必要性。完全没有。

前提是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

这……

“那时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碰上过那么恐怖的事。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疼痛。我好悲伤,悲伤得无以复加,悲伤得无法自持,不知道是胸口还是心,痛得不得了……”

布由在疼痛催赶下,逃走了。

她在险峻的山路上奔跑,跌倒了好几次,然后照着尾国说的,去到了山脚下的驻在所。

警官看到布由,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不知道多少次想要说出实情。可是别说是自白了,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即使张嘴,也只是空虚地开合,然后好不容易,我总算说出山边这两个字。”

警官好像相当困惑,但是他一听到山边这个名字,似乎了解了什么,打电话到哪里去了。警官讲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了解了情况,接着拿钱给布由。

益田觉得事情的发展十分不可思议。

然后警官这边说话了。

到东京去……

“去东京?”

好……奇怪。

“恩……警官送我到途中,说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我完全是一头雾水……”

布由烦恼的几乎发狂,独自一个人前往东京。益田无法想象她的心情。

但是……不久后悸动平息,掠过车窗的陌生景色逐渐冲淡了日常性,一切变得就像梦中的记忆。

即使如此……布由并没有忘记自己做的事。布由并没有疯。到了东京以后,不仅没人为她安排,也没有人迎接她。布由在寂寞当中恢复了感情。她的判断力恢复后,不禁为自己犯下的重罪惊恐战栗。这也难怪,牺牲者少说有十几人,最多甚至有五十几人……

但是……

过了好久,都没有追兵追上来的迹象,惨剧也没有被报道出来。没错……没有人知道这个事件,当然益田也不知道。

“布由小姐……那……”

会不会是假的?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将手按在脸颊上,沉默着。

寅吉起初坐在布由附近,不知不觉间却移动到窗边的侦探专用椅子上了。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布由再一次说。

“我想……只有一个。如果有任何一个村人存活下来,那么骇人的事件不可能没有曝光。所以……”

“你是说……村人无一幸存,全都死了?”

“是的。如果那样的话……我所居住的村子与其他的村子几乎没有交流,发现惨剧也不易,可以在这段期间收拾善后……”

“隐蔽工作吗?杀害所有村人后?”

——这种事……

“你是说尾国杀的?”

布由摇摇头。

“尾国先生……死了。那种状况不可能得救。所以……那是个……”

“你是说……山边?”

“我在想,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指的会不会是……收拾善后的意思……”

“是这样……吗……?”

山边是谁?杀害了多达五十个以上的人,有可能将整件事葬送在黑暗当中吗?就算办得到,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布由吗?有那么可笑的救济吗?而且……

最重要的是,尾国还活着。

益田思考。

可疑之处实在不少。

单凭一把柴刀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凭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臂力能够杀害几个大男人?——不是这种问题。因为虽然看似不可能,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例如说……布由洗脸和更衣。

在那种状况下,实在不可能有闲功夫去做那种事。

如果相信布由的话,惨剧发生以前,村子已经开始走调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包括布由在内,所有的村人都陷入了一种集团歇斯底里的状态,而惨剧成为引发暴动的导火线。然而从惨剧发生到布由逃离,中间的空档实在太长了。暴动不是那么悠闲的吧?

说起来,集团歇斯底里的原因是什么?

尾国的行动也叫人完全无法信服。

布由的杀人应该是被哥哥行凶所触发的突发行动,而哥哥会杀人,也是被叔公闯入的混乱所触发,是所谓的冲动杀人。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然而尾国——还有那个叫山边的人,却仿佛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某些事。内容姑且不论,但是他们透过警官,已经事前说好了。

不管怎么样,尾国……

尾国肯定有什么阴谋。

这件事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格外巨大的那种声响,打乱了益田的思绪。

声音……没有停止。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声音?”

寅吉转动椅子站起来,望向窗外,“噢噢”地叫着。益田也站了起来。那种音色十分惹人厌。对……那种声音教人心情暴躁。

益田望向窗外,也“噢噢”地叫出声来。

奇异的集团在大马路上游行。

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异国服装,胸前挂着金属制的圆形饰物,举着长长的竿子,上面挂着长条旗。一些人戴着奇妙的布帽,一些人舞蹈着,一些人拿着未曾见过的各种乐器。完全就是——异样。

不可思议的声音,是那些乐器同时吹奏所发出来的音色。

“这……是什么游行啊?”

寅吉嘴巴半开地说:“是化妆游行吗?还是中华荞麦店全新装潢重新开幕?”

不像是抗议游行。旗子上的字也全是汉字,完全看不懂。队伍缓慢地移动,只留下声音,从视野中消失了。声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

感觉非常讨厌。

益田……大声开口:“布由小姐!”

布由静静地看着益田。

“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被尾国给陷害了。这十五年来,你一直受到蒙骗。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尾国诚一这个人都还活着……”

益田不像平常的他,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激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的?有什么……”

里面的东西。

——原来如此。

没错。一定是这个。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吗?

“布、布由小姐,禁忌的房间。那个禁忌的房间里……”益田问。“究竟放了些什么!”

布由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色。

“这……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他的目的是那个东西……”

“咦?”

“里面到底……”

“是水母!”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怪叫声,益田往前扑倒。回头一看,寝室的门扉完全打开了。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以快活的语调说道:“那个水母好像很有意思!”

在阳光照耀下透成茶色的头发,大得吓人的一双眼睛。修长的睫毛,褐色的瞳孔,五官端正得宛如陶瓷娃娃。来人卷起高级白衬衫的袖口,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吊带从一边的肩膀滑落下来。

那就是全世界最不像侦探的,侦探中的侦探。

榎木津礼二郎……起床了。

“不是水母的话,是冻豆腐吗?对吧,那位小姐,下次务必把我介绍给那位水母。”

“水母?”

榎木津说的话大抵都令人莫名其妙,但这次格外难以理解。益田觉得都快虚脱了。不过……他记得榎木津前几天救出布由的时候,也说过相同的话。

“榎、榎木津先生……你说的水母是……”

“什么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满脸怒容地说。

“喂,笨蛋王八蛋。”

“呃?”

“说到笨蛋王八蛋,就是益山,你!你这个笨蛋王八蛋!这么一大清早的,你还大声叽里呱啦,吵死人啦。所以你才不只是一个笨蛋,而是笨蛋王八蛋!而且那是什么鬼声音啊?噗—噗—喵—喵—的,吵死人啦!一大早就制造噪音游行,害人家完全没办法睡觉!到底是谁啊……”

“什么一大早……现在都已经中午了。”

“笨蛋东西,我起床的时间就是早上。我睡觉的话就是晚上。从老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多么唐突的家伙啊。

榎木津大步往门口走去。

“呃……”

“我要去申诉!本大爷亲自出马呢。一般来讲,应该是你们去才对啊。主人睡不着觉,就唱摇篮曲,主人睡着,就消灭妨害安眠的家伙,这不是奴仆的职责所在吗?和寅和益山,你们两个好好记住啊!”

榎木津鬼叫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走了出去。钟“哐当”一响。

一阵尴尬而空虚的沉默降临。

“我……我来泡个茶好了。”寅吉说道,就要前往厨房的时候……

布由开口了。

“内厅的禁忌房间里……有着不死的大人——君封大人……”

“君封?”

——不死?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以为是榎木津回来了,朝那里一看……

屏风后面露出一张戴着眼镜的陌生脸孔。

“哎呀,是拿错药了吗?”寅吉说。

“路上有些不好的东西在晃荡……我有些担心……凫浴蝯躩鸱视虎顾是否无碍……”

男子笑着说道。

敦子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迟了许久回来的主人不知为何一脸严肃,不过这是老样子了,鸟口随口搭讪说:“师傅,好慢唷。”

中禅寺看也不看鸟口,只对多多良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主人在固定位置——壁龛前坐下。京极堂家的客厅没有上座下座的概念,据小说家关口说,中禅寺会坐在那里,纯粹只是因为壁龛堆着书本。就算有来客,也能随时伸手拿到书,所以他才坐在那里。这个书痴就连在接客时,只要一有空档,也会拿书来读。不过大部分的访客都明白这一点。

“那么……有什么发现吗?”

中禅寺劈头就问。

“算是有。话说回来,中禅寺,前天的……”

多多良皱起一双短眉问道。中禅寺微微扬起单眉,“哦”了一声。

“……真是麻烦你了。”

多多良挥挥手。

“那不算什么。那位女士和我听说的印象大不相同呢。那位姓织作的女士很摩登呢。”

“织、织作……?”鸟口发出错愕的声音。“……您、您说的织作,是那个织作茜吗?”

多多良诧异地望向鸟口。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无视于鸟口说:“那么她问了什么问题?”

“哦,她在寻找适合供奉宅神的神社。”

“宅神啊……。那么你建议她什么地方?”

“下田或云见。”多多良答道。中禅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鸟口觉得一头雾水。

“那么你说的发现是……?”

鸟口还没有机会发问,话题就结束了。多多良说:

“对对对,然后啊,昨天我突然想起来了。呃……喏,丰后国某氏妇尸涂漆之事——这个故事。中禅寺,你有没有印象?”

多多良说道,中禅寺“啪”地拍了一下手,说:

“哦,《诸国百物语》啊。这我倒是没有注意到。的确,那是在尸体(佛)上涂漆的故事。”

“对吧?我本来也一直忘记了。所以我想要回归基本来看。”

“我记得那是将夭逝的美丽妻子的尸体涂漆固化,收在持佛堂里的故事……是吗?”

“对对对。”多多良点点头。

“什么什么?这是在说什么?”

一听到在尸体上涂漆固化,糟粕杂志的记者就兴奋难耐。简直就是猎奇事件。

中禅寺回答了:

“丰后的话,是大分县吧。据说是发生在那里的事,有个人娶了十七岁的美丽妻子。”

“十七啊,真羡慕。”

“会吗?夫妇俩鹣鲽情深。”

“嗳,妻子才十七岁的话,也难怪会鹣鲽情深嘛。”

“你干吗这么拘泥十七岁?你就这么喜欢幼齿吗?”

“咦?不,就算年纪再大一点……再多个五六岁也……”

“什么跟什么啊?然后,丈夫在闺房中对妻子说,如果你先死了,我这一生绝对不会再续弦。”

“好甜言蜜语。一般这种话只有结婚前才会说。这等于给钓上钩的鱼喂饵嘛。”

“你的比喻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然而妻子却因为风寒加剧,一下子就死了……我记得是风寒吧?还是不是?”

“风寒之症,终致香消玉殒。”

多多良答道。

“临终之际遗言曰:如怜妾身,毋需土葬火葬,剖我腹取脏腑,填米粒,上涂漆十四遍,外设持佛堂,置我入内,使持钲鼓,朝夕来我前,勤念佛。”

“剖腹?真是猎奇呢。持佛堂是什么东西?”

“收纳牌位和佛像的祠堂。”

“钲鼓是那个钟吗?”

“是念佛的时候拿来敲的圆形铜钲。”

“哦。那么那个丈夫……真的这么做了?”

“他照做了。接下来就是怪谈了吧。”

“早就是怪谈了。女的变幽灵了吗?”

“没错。丈夫独身了一段时间,但是在朋友强烈劝说下,于是他续了弦。然而继室很快就要求离婚。于是丈夫再娶,新的继室很快地又回娘家了。不管娶了多少个,都无法长久。”

“哦,幽灵出来了是吧?”

鸟口垂着双手说道,多多良便说:“不是。”

“不是幽灵呜呜地出现吗?”

“不是。中禅寺,那....不是幽灵吧?”

“不是。但以现今流行的愚蠢灵异科学来分类,也算是幽灵的一种吧。不过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东西,和幽灵完全不同。但是那个男子一开始也以为是死灵或作祟之类,找人来祓除恶灵和祈祷。”

“请人来除魔了啊?”

“是啊。结果有了一点效果。一段时间平安无事,男子便放心地外出夜游,新的妻子找来女佣女仆,一起谈天说地。结果到了四时——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吧,外头传来敲钲的声音。”

“钲……是让尸骸拿的那个钲吗?”

“就是那个钲鼓。没有多久,钟声一边响着,一边有人打开门进来了。纸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钟声愈来愈响。声音终于来到隔壁房间……”

“唔——”

“要唔嘿还太早。声音愈来愈近,隔着一扇门停住了。然后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说:‘打开这扇门。’每个人都怕得要命,不敢开门。于是女人说:‘如果不开门就算了,我今天就这样回去,但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外子,你们就没命了。’”

“唔嘿,就这样回去啰?为什么不开门呢?这样岂不是更恐怖吗?”

“没错,反而更恐怖。然后呢,妻子战战兢兢地从门缝里偷看,结果看到一个年约十七、八岁,全身漆黑的女子,手中拿着钲鼓……”

“全身漆黑?好、好恐怖唷。”

益田曾经说过,黑漆漆的很可怕。

“详细过程就先省略,然后妻子觉得害怕,又要求离婚。丈夫觉得奇怪,逼问妻子,结果妻子忍不住说出当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丈夫说八成是狐狸作怪,不当一回事。结果四、五天之后,丈夫晚上出门,于是……”

“又来了?”

“又来了。女子又在纸门另一头要求开门。然而听到声音时,妻子才赫然惊觉除了她以外的人全都睡着了。她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这次打开啦?”

“打开了。一个头发几乎拖地的漆黑女子走了进来,说道:‘你说出去了!’当场飞扑上来,把妻子的脖子给扭断了。丈夫回来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具现代所谓的无头尸体呢。于是他去到持佛堂,打开门一看,漆黑的漆佛前面,就摆着妻子的头颅。丈夫一时激怒,大叫:这女人性情怎么这么卑劣!把漆佛给拖了出来。”

说到这里,多多良指着桌上的图。

“关于这部分的记述是:自佛坛拽下,黑妇暴睁眼,咬夫颈,夫亦殒命矣……所以我想说是不是就是这张图呢?不对吗?”

的确,钲鼓扔在地上,从佛坛里现身的不是佛像,而是有颜色的尸体,而且眼珠还蹦了出来……

“这个。这双蹦出来的眼睛,是不是在表现双眼暴睁的模样?”

多多良问道,中禅寺抱起双臂。

“唔……这好像不是在表现睁大眼睛吧。而且并不黑呀,如果是黑色的话,应该会整个涂黑吧?精蝼蛄也是涂成黑的。”

“说的也是。”多多良说道,有些消沉。

“会不会是红漆……?”

说是说了,但鸟口的好主意完全被漠视了。

他自以为是个很棒的想法。

“总觉得没法子完全吻合呢。”微胖的研究家说。“就是啊。”瘦骨嶙峋的古书商应道。

鸟口呆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呃,刚才的故事,哪里不算幽灵呢?死人怀恨——或许恨得没有道理吧,因为怨恨而出来作祟不是吗?这样不叫幽灵吗?”

中禅寺脸微微纠结。鸟口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小说家关口提出这个问题,会发生什么事呢?中禅寺肯定会把发问的人当成全世界最愚蠢的家伙,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吧。

中禅寺“唔唔”了一声之后说:

“这个嘛……鸟口,你看看这个。”

他拿出来那套《百鬼夜行》的其他卷数。

“这个……这是生灵,旁边的是死灵,下一个是幽灵。”

“这样啊。”

“石燕将这个三种三态画成不同的样子。他会画成不同的样子,是有理由的。当然,这类事物无法明确地划分,基准也会随着时代改变,因此相当难以断定。其他的相似词还有恶灵、怨灵、精灵之类。”

“的确。”

“恶灵是带来恶祸的灵。怨灵是怨恨的灵。精灵的精,则是精米的精,有去芜存菁——本质这样的意义在,换言之,也是灵魂的意思。是精锐之灵、精粹之灵吧。然后,生灵是生人的灵,死灵是死人的灵。”

“这个我懂。”

“嗯。换言之……生灵当中邪恶的也叫做恶灵,同时也有并不是恶灵的死灵。无论是死是活,只要怀有怨念,就叫做怨灵。到了精灵,人格就会减少,比较接近古来的神明概念。像是石精或花精……”

“哦……”

“换句话说,灵这种东西是没有形体的主体,怨、生或死,是用来说明它的的状态和种类。并不是在说明形状,所以有些怨灵长相如恶鬼,也有些死灵是看不见的,同时也有一些生灵只会作祟,只有现象。然后,说到幽灵,以字面来看,这是幽微的灵。”

“幽微?淡淡朦胧的吗?”

“对。它必须幽淡才行。但是怨恨并不是绝对必要的条件。所以虽然可以有说‘我恨哪……’的幽灵,但是不一定要这么说才叫幽灵。照道理说,也有不会怨恨的幽灵才对。”

“原来如此,那么照这个道理来看,也有活生生的人的幽灵啰?”

“没有。”中禅寺说道。

“没有吗?”

“活着的话,就不会变得幽微。只是少了那么一点,是不能叫幽灵的。”

“少了那么一点?”

“这个嘛,说书之类的不是常有‘魂魄停住于此世’的说法吗?魂魄指的是灵魂,不过魂和魄是不同的。人说三魂七魄,魂有三,魄有七。人死掉以后,三魂消失,在六道轮回,而七魄则随着尸骸留在此世。换句话说,尸体里面是留有灵魂的。”

“那么幽灵就是那个什么七波啰?”

“不是。离开身体以后,却无法进入轮回,四处迷惘,才会出来作怪吧?那么幽灵应该是三魂才对。换句话说,十里面少了七之多。”

“哦……”

“然而《诸国百物语》中的涂漆女子,尸体本身会活动。她被施加了防腐措施,所以七魄也没有离开。留在这个世上的七魄成了鬼神,移动尸骸。她有实体,所以一点都不幽。”

“还把别人的脖子咬断了呢。”

“连牙齿都有呢。如果尸体本身没有活动,而是生前的女子形姿朦胧地出现作祟,称之为幽灵也无妨。唔,当然现在这种情况也有变成幽灵的可能性,但是出现的模样是涂成黑色的,显然是死后的形姿,而且看的一清二楚。”

“哦哦,那比较像那个吗?那是……海地吗?巫毒的活死人?那是尸体出来活动对吧?”

鸟口在糟粕杂志上看过。

“我说啊,那不是尸体活动,而是活人被毒药控制。藉由神经毒使人暂时陷入假死状态,从假死状态醒来时,记忆和感情等所有的自由意志都被夺走了,等于成了使魔。活死人的称呼,是形同奴隶的意思。”

“毒药能把人变成那样吗?”鸟口问。连鸟口都不知道有那么方便的毒药。但是中禅寺却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因为能才珍奇不是吗?”看样子似乎是真有其事。

“可是鸟口,这个故事和活死人不同。因为人真的死了。反倒比较接近中国的……”

“僵尸对吧?”

多多良接口说。

“姜、姜丝?”

“正确的中国发音是jiang-shih。直译的话,意思是路死的尸体吧。这个嘛……对,是尸体本身妖怪化。没有受到安葬的尸体,倏地爬起来,因为死后僵硬,躯体硬邦邦地像这样蹦蹦跳跳地袭击活人,会咬人,很恐怖的。可是这个僵尸呢,不仅没有生前个人的经验记忆,和为人也毫无关系。或者说,除了形体以外,已经不是人类了。所以和这个故事还是不一样……”

“尸体本身妖怪化啊……”

中禅寺似乎有些赞叹,口里直呼“形容得真巧妙”。

“这么说的话,僵尸的位置比较接近付丧神啰?”

“算接近吗?”多多良露出难以言语的表情。“把尸体……当成物体来看吗?”

多多良挺直腰杆子,缩起脖子,手臂在胸前交抱,说着:“唔唔,付丧神啊……”低吟了起来。

“但付丧神仍然是器物吧?中禅寺。尸体不可能保持百年之久啊。那依然得是木乃伊之类的才成啊。”

“说的也是。”中禅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