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番 瓶长玫瑰十字侦探的郁愤 第二章

隔天我去了中禅寺秋彦的家。

榎木津命令今川“一两天之内给我找到砧青瓷的瓮”后,就把他给轰了出去,然后吵着说肚子饿了,我便拿出带来却找不到时机拿出来的最中,榎木津只吃了一半,就突然出门了。结果——或者说如同预想,我不知所为何来地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总觉得消化不良,教人内心怪难受的。

那终归是与我无关的事,而且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个难受法,总之我想找个人倾吐。

话虽如此,又不能找不认识榎木津的人诉说。

因为首先光是要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是件大工程,而且就算辛苦地说明,应该也是白费工夫。因为要人相信有这种破天荒的人存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从这一点来看,若是找中禅寺说,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与榎木津是老友,当然清楚侦探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而且虽然外表看来难以亲近,却意外地是个普通人——大概吧。以这个意义来说,要倾吐我在侦探事务所所见所闻的前后经纬,中禅寺是最佳人选。

我在午休时间连络,主人欣然允诺与我见面。我匆匆结束那天的工作,前往京极堂所在的中野。

一到那里,我就受到了晚餐招待。

仔细想想——不,根本用不着想,我拜访的时刻正巧就是晚餐时间。会被人认想我是来白吃晚餐的也无可奈何。话虽如此,就算我辞退,也不能干坐在那儿看着主人用餐。在形同暗示“给我饭吃”的时间拜访,再客气也太假惺惺了。我诚惶诚恐地接受招待。

我内心七上八下,真担心会被误会成一个厚脸皮的家伙。

可是中禅寺的夫人和冷漠的主人完全相反,既亲切又热情,让我更是惶恐了。我想这个家应该常有我这种不速之客,其中应该也混进了榎木津这种等级的怪人,所以夫人也习惯应付客人了。

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单身,饮食生活也不例外,十分乏善可陈。

对我来说,中禅寺家的晚餐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最中不行呐。”古书肆一身感觉有点时代乱错的和服装扮,喝着饭后的茶说道,“那家伙痛恨干燥的糕点,恨得跟杀父仇人没两样。特别是饼干、最中那类连口中的水分都会吸收掉的糕点,他从来没好好吃完一整个。”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那是我们当地的名产呢,“我惹他不高兴了吗?”

“他没有不高兴。”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他不是忍着吃掉了半个吗?以他而言,这是相当大的努力了。这要是……比如说你们谈到的关口拿来的东西,一定会当场遭到他猛烈攻击,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也太惨了吧。

“都不晓得吃过多少次苦头了,那家伙就是学不乖。”中禅寺说。我第三次确认自己的决心:千万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人喝完茶后,这么说道,抱起胳膊。

“这话意思是……?”

“榎木津说的外务省的计划,指的是日泰通商协定吧。根据新闻报导,再不久就要签订了……”

“若是作废,会很不得了吗?”

“是啊。”中禅寺搔搔下巴,“据说协定签订后,大量的泰国米就能够廉价进口我国了。我对国际情势跟政治没什么兴趣,所以不清楚详情……可是这好歹也是国家之间的问题,我实在不认为会因为那种私人因素而作废。”

“就是说啊……”

这是榎木津最拿手的——或者说,应该是榎木津父亲的玩笑吧。我这么说,中禅寺便纳闷地微微偏头说了:

“可是说到榎木津的父亲……他这个人是不开玩笑的。以为他在说笑,结果是认真的——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我就知道好几个事后知道真相,吓得脸色发青的人。据我听说……是榎木津父亲的部下冒犯了与泰国王室有关的高贵人士,是吧?”

“嗯。听说好像是不小心摔破了青瓷的瓮还是壶。而那是对方非常宝贝的珍品,对方气得火冒三丈。为了致歉而送上的壶,对方好像完全看不上眼,要求说他不强求把摔破的东西恢复原状,但至少要赔上一样的东西……”

“赔上青瓷的瓮?”

“是这个意思吧。”

“不晓得他们赔什么给对方呢。”

“是啊……”

从榎木津的话里,完全听不出正确的来龙去脉。今川推测可能是信乐烧。

我这么说,中禅寺便摸了摸下巴:

“信乐啊……信乐与青瓷可是相去颇远。”

“相去很远?价钱差很多吗?”

“这跟价钱无关。青瓷的确是有不少昂贵的作品,但也要看货色,若是上好的陶瓷,信乐烧也一样身价不凡。可是……怎么会送壶给对方?”中禅寺不解地说。

“今川先生说,壶和瓮的身价并不怎么高。”

“嗯,以古董来说,是不怎么受欢迎。或者说白一点,壶和瓮不是茶道道具。像瓮,根本就是日用品,和茶道、花道无关。”

“这跟茶道、花道有关吗?”

“道具这类的东西原本就是新的比旧的昂贵。这是当然的。在古旧中寻找价值,原本就是十分特殊的情形。只有在重视侘、寂的世界里,才能彰显古旧的价值。不管怎么样,出大钱买东西的是那些圈子的人,若是没有买家,价钱也炒上不去。例如说像旧的小便斗,就算做得再精美,也没有人会买吧?是一样的。”

“哦……”

“而且瓮这一类的东西,就算买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钱,做为旧货的需要也不多。其他种类的道具就算有些磨损,还有其他用途,但瓮一旦破了就没用了……不过这个情况,国内的行情应该不怎么重要。反过来的情形倒是有的。”

“什么意思?”

“外国人的价值观又是另一回事。有可能发生国外的风评影响了国内的流通行情的事情。若是在国外的知名拍卖会上标出高价,国内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是这样吗?”

“是啊。现在壶与瓮的确不像花器和茶碗那样受到珍视。我刚才也说过,我国的书画古董,价值有着与茶道、花道辅车相依的一面。但是放眼海外,绝没有这样的情形。博物学式的志向与艺术性的价值判断,基准原本就不同。若是从不同的基准去看,不管是便器还是木屐,都具有十足的价值。事实上,壶和瓮似乎也开始受到瞩目了,重点就在于是不是上品。”

“难道送给对方的是粗劣品吗?”

“不,榎木津前子爵这样的人,绝不可能送粗劣品给别人。而且对方是他国的要人,再加上又是赔礼……他一定送出了相当高级的上品。在金额方面也是相称之物——不,应该送了价格更胜于原本物品的货色才对。”

“那……”

“一定是喜好问题。”中禅寺说。

“喜好?”

“嗜好,不是孰好孰坏的问题。如果那个人热爱青瓷,或许不懂得信乐烧的好。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是前子爵交代的赠礼负责人看轻人家了。”

“负责人觉得反正东南亚的人不懂陶瓷?”

“没错,但是绝没有什么东南亚的人就不懂陶瓷这种事的。日本人之中,还有不少人摆脱不掉战时的植民地政策思想。若是到现在还自以为是亚洲的盟主,真可以说是傲慢到家了。我国只不过是亚洲的一部分罢了。就算有文化差异,也没有优劣之分。然而却有人只听到南方,就兴起文化水准低落的错觉,实在伤脑筋。像是青瓷,越南等地也生产得十分兴盛。泰国有座叫沙旺卡洛的窑址,也生产出色的青瓷,伊斯兰文化圈也有青瓷生产。虽然对方的基准可能不同,但不可能不懂好坏……”

中禅寺说完后,叨起香烟。

“……不管怎么样,对方不满意就是了。可是……这么一来,也不是只是青瓷的瓮,什么都好吧。”

“听说……是要砧青瓷。”

“哎呀……”夫人吃惊地出声。

“那果然很珍奇吗?”我问。

中禅寺皱起眉头:

“虽然我也是以贩卖旧货为业,但我是旧书商,对古董完全是门外汉。可是砧青瓷的话,据说也有国宝级的名品,有些东西甚至要价百万以上。换句话说,不是随随便便就找得到的。”

“这样啊……”今川没问题吗?

“原来砧青瓷这么昂贵啊。”

“不过,如果只是看起来像砧青瓷的青瓷,应该没那么贵吧。但真货可能就价值不斐了。”

“你是指……假货吗?”

古董似乎都一定会有赝品。

我记得叔父以前也曾经受骗,买到某某大师的挂轴赝品,气得跳脚。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说,“的确,赝品似乎不少。”

“有那种看起来是青瓷,其实不是的瓷器?”

“我不是说那种假货。一样是青瓷。”

“我不懂。”

是太深奥,还是我太笨?而且我连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晓得。正在倒茶的夫人看到我纳闷的模样,微笑着说,“那儿的香炉也是青瓷。”

我闻言朝那儿望去,主人背后的壁宠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十分随便地压着一个香炉。

那是个淡翠绿色的香炉,质地光滑,仔细一看,上面有着细小斑驳的花纹。

看起来很高级,可是摆得很随便。看样子是拿来代替文镇,用来压着薄薄的线装书,好不被风吹开。

“砧青瓷刚好就是那样的色泽。”夫人说。

“哦,那么……这也很昂贵喽?”

“不,五十圆有找。”

“那它是假货吗?”

“不是。”

夫人看着香炉,笑吟吟地说:

“那个香炉是在清水坂买的。色泽看起来很美吧?青色相当深邃,颜色真的就如同砧青瓷……所以我忍不住买下来了。”

中禅寺朝夫人努了努下巴,说:

“这家伙不懂古董,但很喜欢陶器。若放着不管,搞不好会自己烧起陶器来呢。”

“哎呀,你也知道呀。”夫人满不在乎地看古书肆说,“我正想开始学陶艺呢。”

“你要玩陶艺是不打紧,但可别沉迷过头,说要把店拆了盖土窑啊。我实在不认为你烧得出能卖的碗。”

“要是能烧出像那个香炉一样的作品,收入会比现在更好哟。”

“请、请等一下,这么说的话……这是……”

“这是不折不扣的青瓷,但不是古青瓷,是现代生产的青瓷。若是将它弄得古色古香一些,收进看似古老的箱子,在箱上随便写些来历……就成了赝品。”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算明白了。

“青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当然,制作粗劣的不值一提,重点在于是在哪里、何时生产的。因为这是现今依然流传的技法,新作品要多少有多少。鉴定的关键在于当时流行的样式,以及用土及色泽。不过样式可以模仿,要重现过去的色泽似乎也相当容易。所以就算作者没有制作赝品的意图,类似的东西到处都有。因为技法本身并没有改变,只要条件偶然相同,就可以烧出一样的东西来。至于箱子、袋子、来历书等,只要有人伪造,就可以简单地弄出赝品来了。”

“原来如此。”

“但是,这次的情况不能用这一招。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还是只能以物品决胜负。这么一来,就算外表瞒骗得过去,也无法连胎土都唬过去,而且对方如果是真的想要砧青瓷,或许就棘手了。”

“很麻烦吗?”

“这个嘛……”古书肆沉吟,“砧青瓷是日本的称呼,只是日本人这么命名而已。现在好像没有那么严密的区分,不过原本砧青瓷指的是南宋时代,浙江龙泉窑烧出来的瓷器。”

今川也说了一样的话。

“同一座龙泉窑烧出来的,元代的叫做天龙寺青瓷,到了更晚的明代,则称做七官青瓷。每一种色泽都有微妙的不同,瓷器本身也不一样。天龙寺青瓷比较多大尺寸瓷器,七官青瓷则多是精致小巧。砧青瓷好像有许多是模仿殷周时代的青铜器和玉器形状的产品。所以实际上比起是否为龙泉窑所出产的瓷器,或出产的年代,好像也更为简略地依样式和色调来区分。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称呼和区分,都是只有我国才通用的名称和区分。”

“在国外不通用吗?”

“与其说不通用,对方应该并不是以称呼来区分,应该是类似‘我要南宋时代的龙泉窑烧出来的瓮’地指定时代和窑址的要求吧。”

“哦……”

“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好的青瓷,除了符合指定条件的东西以外,全都不行。我不晓得对方提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不过符合对方条件的瓷器,在我国是被称为砧青瓷的瓷器——就是这么回事。如此一来,就等于对方要求交出真正的砧青瓷。”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桩难题。

说起来,那个时代,叫什么的中国窑,真的有烧什么瓮吗?真的有砧青瓷的瓮这种东西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再次摩娑下巴,悠哉地说:

“瓮……瓮啊……”

榎木津说不是壶,而是瓮。

“瓮……跟壶不一样吗?”

“一样啊。”中禅寺说。

“一样吗?”

“若是不要勉强地加以区分,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所谓kame。简而言之就是以土制成的液体容器。开始有瓮这个称呼,是中世以后的事,这是人类最早制作的土器。古时候有斋瓮(yuka)、瓮(mika)、罐(hoto)等等的各种称呼,这个瓮(mika),可以说是kame的原型。是酿酒等等的时候使用的器物。它像这样,口是略窄的。”

中禅寺以双手比画形状。

“只是现在,连口开在上方的陶瓷器……还有呈倒过来的吊钟状的陶瓷器,像弥生土器等等的,都称为kame,不过用来盛装、贮藏、或是炊煮用的器物,原来并不是kame,所以我想这种东西可以另外称为深钵之类的。所以kame呢……其实该说是瓶。用来酿酒贮存的大容器是瓶,盛酒供人的小容器则是瓶子。”

也就是像小酒瓶那样的东西吧。

“至于壶的话,从字义上来看,它的形状是顶着盖子的圆形容器。是指用来贮藏或是搬运用的容器。从形态来看,壶是口先窄缩起来,然后再一次往外开展……也就是有个颈部。”

没错,壶的确有颈。

“其中有长颈的、短颈的,也有无颈的。长颈壶的形状像瓶子,至于无颈壶,形状上和kame没有区别。只是用途不同而已。不管是壶还是瓮,只要插上花,就都成了花瓶。”

说的也是。

“但是在中国的考古学中,只有宽口的才叫壶,短颈或无颈的称为罐;其他的都叫瓶。换言之,若在中国,瓮这个区分并不太有用。不过和瓮不同,壶并不限于土器和陶瓷器,也有金属制和石制的壶。另一方面,并没有青铜制的瓮。”

“哦,原来如此……”

比起形态,用途和素材更重要吧。

只有陶瓷器中有瓮也有壶。

“所以,所谓的瓮这种暧昧的区分方法,只有在日本才通用。有些在中国是明确的壶,在我国却被称为瓮。我不熟悉泰语,所以不知道那名要人是怎么形容的……或许泰国也没有那样的区分。不过他要的不是土器也不是青铜器,而是青瓷嘛。像是口非常细的细颈口瓷器,与其说是壶,大部分都是花瓶。此外的大致上都是瓶,所以他大概是说瓶吧。”

“瓶吗?”

“所以,唔,其实没什么不同。”中禅寺说,“问题不在这里。不管是瓶还是壶,都是一样的。”

“意思是就算不是瓶或壶……根本就找不到青瓷?”

“对,一般古董店是找不到真正的砧青瓷的,那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东西。可是榎木津也真过分,今川是个非常认真的老实人,他一定正到处拼命寻找吧。”

中禅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乍看之下仿佛深深地为不幸的古董商担心,但也像是觉得这情况很好玩。会说他看起来担心,是因为他平常就是一脸不悦,但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没人知道了。

“会找不到吗……?”我说,不出所料,中禅寺稍微笑了:

“不,我想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古董商之间都有横向连系。就算有价钱谈不拢的问题,只要找上一阵子,应该是找得到。可是也不是找到就没事了吧。”

“有可能……是赝品吗?”

“不不不,”中禅寺摇手,“陶瓷类的鉴定的确很难。就算有知名鉴定家的鉴定书,也不能就此放心。古董这东西有几个不同的面向,这些面向是无法完全彼此相符的。这就是它的困难之处啊……”

“我……不太懂。”

“这样啊……例如说呢,这若是考古学的话,只要能够查出制作年代和生产地点,这样就够了。因为查出来的结果,就等于那样东西的价值。科学鉴定法虽然还不够成熟,但也是日新月异。现在只要分析釉和胎土,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资讯,接着对照文献的话,就可以查出更深入的细节。如果技术再进步一些,即使是非破坏性检查,也能够做到精密的检验吧。但古董品还有另一个叫做艺术性价值的面向——价值基准。”

“光靠年代,无法决定价值是吗……?”

“是啊,因为是美术品嘛。无论有没有考古学上的价值,土器的碎片若只是单纯的物品,就只是碎片罢了,废土而已。但是美的基准十分暧昧,就算是碎片,也会说它是值得鉴赏的事物,也是有所谓美丽的碎片这样的东西吧。稀少价值与美的价值,总是若即若离,这问题就像鸡先蛋先……”

这比喻教人似懂非懂。

“再者……古董店经手的物品全是器物、道具。也就是可以用的东西,或曾被人使用过的东西,对吧?原本古董是行家的风雅趣味。行家不爱艺术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他们重视的是做工。所以像古董,若是无法当成道具使用,无论有再高的考古学价值,或是再怎么美丽,对它的评价还是会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

“然而……古董商是将这些古董做为商品拿来买卖。古董商是生意人,不是学者,也不是美的评审。只要卖得出去,就算是废土也能变成商品,这就是现实。反过来说,若是卖不出去,管它再美、再古老,或是还堪使用,依然是垃圾。就是这样各种面向错综复杂地交错,才会综合决定出所谓古董的价值。物品本身是没有价值高低可言的,原本也没有真假货的区分。价值就像围绕在物品身上的静电一样,古董商必须看清它才行。极为精巧的假货,与只是古老的粗劣真货、数量泛滥的真货,与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假货——哪一边比较昂贵……?”

“哦……”

这问题的确非常棘手,古董业真的是个很难靠常理去闯荡的行业。

鉴定者是否眼光精准,也会大大地影响收益。透过估价,十圆的东西有可能变成一万圆、十万圆,反过来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能够决定事物价值的立场非同小可,这碗饭实在不是我这种人捧得起的。

我的脑中浮现今川有如鲤鱼旗帜般的容貌。

“即使弄到了手……今川先生也很难鉴别出真伪,是吗?”

“这一点倒是无所谓。”中禅寺说,“即使今川鉴定出不来,也有许多人能够鉴定。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件事是从榎木津干麿前子爵那里传出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也觉得似乎是个大问题。

中禅寺以有些伤脑筋的动作搔了搔头说:

“也就是说,榎木津的父亲地位比今川要高上太多了。今川是个才初出茅庐的古董商。虽然这是他的职业,但资讯搜集能力还是有限,也没有机动力。业者之间的横向连系也不是那么可以指望的。”

这样吗?

“另一方面,榎木津前子爵是在各界都很吃得开的名士,而且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手下和财产。就算是待古庵花上十天都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一个的物品,凭着榎木津干麿的财力和人脉,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找到十个了。这是洞如观火的事实。”

“哦……”

那……为什么他不自个儿找?

“问题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想榎木津的父亲应该已经找到好几个砧青瓷的真品了。”

“咦?”

“可是他不中意吧。”

“什么?”

“他不中意。”中禅寺说,狡猾地笑了。

“不是对方不中意,而是榎木津先生的父亲不中意吗?”

“应该是。那个放荡雅士的前子爵大概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拘泥什么,但可能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他才不中意搜集到的瓶吧。所以……这事才麻烦。”

“怎么这样,找到那么多连找出来都困难重重的东西,却不中意……这岂不是太奢侈了吗?”

“那是我们庶民的感觉。”中禅寺说,露出窝囊的表情,“就算是我们,要挑选五圆十圆的东西时,也是会可笑地挑剔个老半天,说花样不中意、颜色不合意,不是吗?要是知道东西是店家出清库存的,还会东挑西捡,最后却不买。跟这是一样的。”

“这……是这样没错啦……的确是一样的……”

“若非如此,就算是放荡的前子爵,也不会想到要去命令那个不肖的放荡儿子。榎木津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父亲说得像是笨蛋国的国王一样,但他的父亲也一样,把儿子当成笨蛋国的皇太子。他们完全不信任对方,是全世界最不相信彼此的父子。”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对父子?

“他们感情不好吗?”

“感情很好,只是彼此不信任。”

这算复杂还是单纯?我这种凡人实在不太了解。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去拜托如此不信任的对象了,可以说他是放手一搏了。孤注一掷。因为用正攻法来也没办法,所以才把心一横,选择了旁门左道。所以……”

“所以?”

“关键就变成……能爆出多大的冷门了。”

“冷门……?”

“对。榎木津的父亲想要多偏离一般价值基准的物品——他认为要多稀奇古怪,对方才能接受,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既不晓得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也不晓得榎木津前子爵怎么解释那些条件,所以根本无从猜想。”

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中禅寺仿佛事不关己地说。这也是当然,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不过就像他与榎木津的关系如此,他们对关口这个小说家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权力关系,旁人实在是难以摸透。

“事情会变得怎样呢?”我问。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一脸诧异:

“会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这样可以吗?

“这不是国际问题吗?”我这么说,中禅寺的表情更诧异了,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想这并不是会受到那种事影响的国际问题啊。”

“可是条约……”

“这是榎木津父亲的消遣。再说他这个人不理俗务,不管两国外交会如何,或是会有损国益,我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比起国家会不会覆亡,蟋蟀能不能过冬是更重要的紧急问题。只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他毋宁是真心诚意想为部下的失礼赔罪——嗯,应该也不是吧。我想八成是因为那个泰国人的要求很有意思,所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总之……”

你也是,和榎木津那种家伙深交,不会有什么好事——古书肆板起了脸接着说。

“哦,唔……”

“你真教人担心呐。”

“是吗?”

“好奇心旺盛不是件坏事,但和蠢蛋交往,是会碰上蠢事的。这次的情况,今川也是个傻子。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既然他不拒绝,也就是乐得去做。那些好事之徒……就别理他们了。”

不是不拒绝,而是拒绝不了才对吧?

我穷于回答,踌躇不决,结果夫人开口了:

“真冷淡。”

“谁冷淡了?”

看到丈夫生气回嘴的样子,夫人笑了。

被嘲笑的丈夫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嘴上说得这么冷血无情……但你也没资格说人家吧?这个人呀,就是因为自己老是拒绝不了,才说这种酸话呢。嘴上老是推说不要不要,却总是一头栽进麻烦事里,不是吗?最好事的其实就是他。”

“瞧你把我说得多不堪。”老公说,望向夫人,“我哪里酸了?我好心得很。我不是好事,是好心。因为好心,才会每次都吃大亏,不是吗?我好心到都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会儿是榎木津,那会儿是关口,平常人的话,早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夫人笑得更深了。

“喂,别笑。就是太清楚榎木津带来的灾祸,我才会以身作则地提出忠告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说起来,这事我真的爱莫能助。如果我是砧青瓷收藏量全日本第一的好事之徒,拥有整座仓库的砧青瓷,那还另当别论。就算我不是当事人,若是帮得上忙,也会宽宏大量,主动出面说可以找我商量。可是不巧的是,我们家有的只有书,说到瓶,只有胡乱搁在店门口的旧瓶而已。而且啊,就连这位先生,也只是碰巧在场的局外人。当事人是榎木津和待古庵,又不是待古庵跑来叫我帮他。”

“可是今川先生正处在困难的当头,这岂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吗?”

“这谁知道?”

“可是今川先生失败的话,榎木津先生也会过来吧?”

“他来了我也不理。叫他去找关口。”

夫人再一次愉快地笑了。然后她说:

“那间……赤坂的壶宅子……”

“咦?哦,你说上次来委托祈祷的那家?”

“那里的话,会不会有砧青瓷的壶呢……?”

“要找的不是壶,是瓶。嗯……可是……”

中禅寺把脸别向旁边,一瞬间露出沉思的模样。

“……或许有。”

“请问你们在说什么?”我跟不上夫妇的对话,开口询问。中禅寺微微歪起嘴巴说:

“有个壶狂……”

“壶狂?”

“也就是搜集家,还是该说偏执狂?总之他将古今东西、只要是看到的壶、瓶,全部搜购下来,不管是房间还是庭院,全都摆得密密麻麻,是个壶收藏家。不,正确地说是以前有这样一个收藏家吧……”

“那个人……过世了吗?”

“过世了。好像是上个月初过世的……”

“那里有砧青瓷?”

“根据我听到的,嗳,那里的收藏是玉石不分。从不值几个钱的破瓶到珍贵得教人眼珠子蹦出来的奇珍异品,应有尽有,堆得是水泄不通,毫无立足之地,有好几百个……”

不过那户人家的话,或许也有砧青瓷——中禅寺低喃说。

“连那种东西……都可能会有吗?”

“因为就算是夸大其词,那里的数量也相当惊人。据说那个人在战前非常有名,只要有古董拍卖会就一定出席,一碰上壶啊瓶这类东西,再怎么勉强也一定要买下来。唔,不过就像先前说的,壶和瓶不受欢迎,似乎可以不费什么工夫就弄到手。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原本是士族——好像是山田长政的后代什么的——当时是个有钱人。少部分的壶姑且不论,大半的瓶类是一文不值,只是收集到了那个量,花费也不容小觑。再说有时候也会偶然碰上名品。听说他一参加拍卖会,就会意气用事,无论如何都要标下,在那个圈子是个大名人。”

“那么今川先生也……”

会知道这个人吧?

“不……我想今川应该不晓得。他是在战后才转行当古董商的,虽然可能也听说过传闻吧。”

“那,中禅寺先生刚才说祈祷是……?”

“哦,那个啊……”

中禅寺当然是个古书肆,但据说本职是住家附近一间小神社的神主。而身兼神主的古书肆,另一方面也以为人驱邪除魔的祈祷师为副业。

为人祓除依附在身上的坏东西,是中禅寺的第三样工作。

虽然我不清楚,但大概是除魔师、祈祷师之类的。的确,他似乎拥有那方面的丰富知识。但像这样与他谈话,又觉得他这个人十分通情达理,实在不像个迷信的人。虽然口若悬河,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祈祷师……

“人不是说器物经百年而得灵吗?”驱魔师说。

“哦,旧道具会变妖怪的传说……”

“前来委托除魔的,是过世的收藏家的孙女。委托人是位单身小姐,她说她怕壶。”

“怕壶?这也太妙了。”

“嗯,她说死去的祖父好像附到了壶上,让她坐立难安。嗳,家中有那么大量的壶,也难怪她会觉得里头有什么会招来怪异的东西吧。而且听说就算想要处理,也处理不掉。”

“为什么?”

“听说是牵涉到遗产继承之类的问题,变得非常麻烦。因为整栋屋子包括壶在内,算做一整个财产。可是祖父因为沉迷于嗜好,欠了许多人大笔债款。孙女虽然想要卖壶还债,清算一番,却有罗嗦的亲戚跑出来碍事,迟迟谈不妥。”

真是麻烦。

“委托人因为这样,无法离开壶,在偌大的屋子里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壶生活在一起,精神渐渐失常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世上的烦恼还真多。

只是我还可以理解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辛苦,但和大量的壶一起生活的恐怖感受,我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要准备町内会的秋季祭典,会忙上一阵子,预定下周才要去拜访……”

“告诉今川先生一声也好嘛。”夫人说,“对方也想把壶处理掉,不是吗?”

“是啊。只是……古董商应该已经蜂涌而至了吧。有收藏家过世的时候,业者之间消息传得很快的。能卖的东西,现在应该都已经卖掉了,若是不能卖,就算今川现在再去,对方也不肯卖吧。就算被人买去了,如果里头有砧青瓷,消息会立刻传开,他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也有可能风评、宣传与实情大相径庭,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这才是没有人知道吧?”夫人说。

“唔,也是。”中禅寺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了声“失陪”,离开客厅。然后短短一分钟就回来,“好像不在,没人接。”

他应该是打电话给今川吧。

“他一定正在四处寻找。”夫人说。

“那我……明天去看看,好吗?”

我这么一说,中禅寺夫妻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但既然都说出口了,也没办法收回。我没办法,问了待古庵和壶宅子的所在地,辞别了中禅寺家。

夜已深了。归途中,我在耸立于夜空的鸟居另一头,望见了中禅寺担任宫司的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