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小屋密室杀人

山姆·霍桑医生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专座上,啜饮了一口白兰地,说道:“今天,我要跟你讲讲一九三五年一月,在缅因州度假时遇到的怪事。你可能会想,正常人怎么会选择冬天去缅因州?尤其是收费公路或高速路出现前的年代。这么跟你说吧,都是汽车惹的祸……”

我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经不起跑车诱惑。实习期刚完,父母送给我一辆一九二一年的响箭牌黄色敞篷车,直到它毁于爆炸事故前,一直是我最大的骄傲。响箭敞篷车报销后,整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期,我短暂拥有过的其他几辆车都不怎么样。一九三五年年初,我终于找到了梦想中的汽车——梅塞德斯-奔驰500K型敞篷车,车身是炫目的红色。当然,一分钱一分货,车好,价钱也不便宜。好在我开业行医已经十二年多了。因为一直独身,从乡村诊所的收入中能存下一大笔钱。

车子是在波士顿买的。当我开着它回到圣徒纪念医院门诊楼时,爱玻护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你新买的车吗,山姆?真是你的车?”

“没错。一时头脑发热。”

她抚摸着亮红色的车漆,欣赏着发动机舱修长而优美的线条。我们一起试了试车后的折叠坐椅,检查了折叠坐椅下的两只备用轮胎。然后,我让她在医院停车场试开了两圈。“我不是在做梦吧,山姆。”她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汽车。”

自从我到北山镇开业以来,爱玻一直是我的护士。十年前,我们一起到上帝岬度了个短暂的假期。不过,我们之间一直是纯洁的友情。我把爱玻当成好朋友,她也是最好的护士人选。我们从未产生过爱的火花。她比我要大几岁,当时都快满四十了。不过,对合适的男人来说,她仍然不无吸引力。虽然我们从不聊私事,但我有种感觉,在北山镇这个狭小的圈子里,她找不到合适自己的男人。

正因如此,她下车时,我才一时冲动地说:“我们开车去缅因州吧。”

“缅因州?一月份去缅因?”

“为什么不呢?今年冬天挺暖和,道路都没被冰雪封住。我们甚至可以去滑滑雪。”

“不了,多谢。我可不想落得个在腿上打石膏板的下场。”爱玻说,不过听得出来,她有些动心,“我们还有病人要看呢,拿他们怎么办?”

“汉德曼医生说,如果我想休假一周,他愿意暂时接管我的病人。三月份他打算去佛罗里达州,到时候我再帮他。”

“那好吧,我们去。”爱玻顽皮地一笑,说道,“不过别忘了,我们不滑雪。”

第二周周一我们就出发了,开车北上,穿过马萨诸塞州,进入新罕布什尔州境内。一路的旅程如梦似幻。虽然天气太冷,没法放下顶篷,但汽车的右舵和悠长的车前盖带给人的陌生感,以及那种风驰电掣的速度,仍然让人心醉神迷。我事先打电话,订好了班戈镇北的一个度假小屋。因此,在进入缅因州境内后,剩下的路程仍然很漫长。

“开始下雪了。”第一枚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时,爱玻说道。

“开了这么久才下雪,我们运气够好了。”

剩下的旅程中,雪不大,但一直在下。当我们到达常青树旅舍时,地上已经堆积了几寸厚的雪。我把车停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从折叠坐椅下取出行李。常青树旅舍是一栋纯原木的大型建筑,让人一看就想起缅因州丰茂的森林资源。旅舍大堂气氛宜人,壁炉烧得旺旺的,就像普通人家的客厅一样舒适。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人迎上前来。他四十多岁,说话稍微带点口音。

“下午好,欢迎来到常青树。我是旅舍的主人安德烈·穆霍恩。”

“我是山姆·霍桑医生。”我伸出手,说,“这位是——”

“啊,霍桑夫人!”

“不——”我赶紧说,“我订了两个房间。”

安德烈·穆霍恩微笑道:“是两个房间,不过中间连通。请在登记表上签名,然后我带你们去房间。”

“我们打算住六晚。”

“那很好。”

预订的两个房间都不错。一小时后,我们下楼吃晚餐。穆霍恩招手,让我们和他坐在一桌。“我最不喜欢独自用餐,”他说,“请和我做个伴。”

整个晚餐都很愉快。看得出爱玻对安德烈慢慢热情起来。他告诉我们自己有法国和爱尔兰血统。还说起去年冬天,他妻子死于一场车祸。“她叫什么名字?”爱玻同情地问道。

“路易斯。我钱包里有她的照片。失去她之后,我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我们没有小孩儿,只剩下这间旅舍。”

他把照片拿给我们看,照片中的女人和他年纪相仿,模样讨人喜欢。“她的笑容真美。”爱玻说。

晚餐期间,穆霍恩的话题包罗万象。在缅因州的密林中,居然有他这样见多识广的人,让我颇为吃惊。他刚刚才说起一个世纪前造访本地的梭罗,一下又提到威胁整个欧陆的阿道夫·希特勒。在北山镇可没人跟我聊这种话题。

“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吗?”我问道,“我们都不打算滑雪。”

安德烈·穆霍恩耸了耸肩膀,说:“滑雪运动在阿尔卑斯山附近更为盛行。我总在想,它在美国会不会像在瑞士和挪威一样流行开。不过,我知道,在明尼苏达州的北欧后裔中,滑雪越来越盛行了。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有个新发明叫滑雪缆车,可能给人们的消遣方式带来革命。人们可以坐缆车上山,再从雪道一路滑下来。”

“在常青树,人们不能滑雪吗?”爱玻问道。

“不能。不过,我们可以穿着雪地鞋出去散步,还可以爬山。明天一早我就替你们找到合适的雪地鞋,然后带你们四处转转。”

我知道,穆霍恩对我们这么热情招待,多半是因为爱玻的缘故。不过,我可没有理由抱怨。他颇有魅力,也是个极佳的聊天对象。上床睡觉时,我对第二天的活动期待不已。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旅舍前等安德烈时,天已经大亮了。天气颇冷,一阵阵北风让人不禁裹紧了衣领。爱玻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旅舍大门。我把目光转向昨天停车的大松树。有个穿着格子花呢大衣的年轻人正在我的梅塞德斯汽车旁晃悠,让我吃了一惊。他手里还拿着把猎枪。

我走上前去,说道:“在欣赏这辆车吗?”

“车子真美。是你的吗?”

“没错。”

“你住在旅舍?”

我点点头,说:“我叫山姆·霍桑。”

“我是格斯·拉克萨特,在附近打打零工。”

“带着猎枪?”

“我刚刚在附近猎杀猛兽。一到冬天白雪覆盖的时候,它们猎食没那么容易了,就会来翻人类的垃圾堆觅食。就在今天早上,我打死了一只野山猫。”

“我不知道这里离荒野这么近。”

拉克萨特对我的梅塞德斯汽车更感兴趣。“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车,”他摸着挡泥板说,“我敢打赌,这玩意儿花了你不少钱吧?”

“确实不便宜。”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身离开。他也跟着从汽车旁离开,让我松了口气。

这时,穆霍恩已经下来了,手里提着三双雪地鞋。看到拉克萨特,他皱了皱眉,似乎打算说点什么,但临到头又改变了主意。我们的猛兽猎人沿着顺时针方向转过小屋,消失在房子背后。

“哦,真是个完美的清晨!”爱玻容光焕发地说道。

“昨晚山上下了雪。”安德烈说,“等下你会发现,有些地方雪积得很深。”他跪下来替爱玻整理雪地鞋,我却自己可怜巴巴地挣扎着穿好。

“你雇了几个人帮忙打理旅舍?”我问道。

“看生意情况而定。如果某个周末预订特别多,我会临时从镇上请几个短工。”

“拉克萨特就是你请来的短工?”

“他偶尔来帮帮忙。不过,这家伙靠不住。”

“他刚刚告诉我,今天早上,他打死了一只山猫。”

“哦,是吗?每到冬天,猛兽就会到山下来觅食。”

我们出发向北走去。穿过冰封的湖面,爬上平缓的山坡。爱玻和我穿雪地鞋还不太习惯,走起来比想象中困难多了。刚走出一英里,我大腿肌肉就痛得不行。

“翻过这个山头,我们可以在特德·肖特的小屋里休息一会儿。”穆霍恩提议道,“顶着这种寒风走路可不容易,尤其你们还不习惯。”

“特德·肖特是谁?”

“一个退休的股票经纪,几年前搬到本地。他一个人住,不过对偶尔上门的客人倒也友好。”

我们爬上山坡最高处之后,小屋就出现在眼前。屋旁不远处停着辆福特房车。从小屋门口到路边积着厚厚的雪,把路都埋了起来。小屋的烟囱里正冒着烟。

“他肯定在家,”穆霍恩道,“壁炉燃着,而且没有离开屋子的足迹。”

我们跟在他身后朝山下走去。爱玻指着左边问道:“那是北美山猫的脚印吗?”

穆霍恩走近看了看,说:“好像是。脚印间隔有九英寸的样子。可能就是格斯·拉克萨特今天早上打死的那只。”野兽脚印一直延伸到小屋一角,然后改变方向朝远处走去。越靠近小屋,雪积得越深。如果不是穿着雪地鞋,我怀疑我们根本就走不过去。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穆霍恩也不脱下手套,砰砰地敲着门。

没人应门。他试了试门把手。“门没锁。”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外的积雪落在了屋内地板上。他摸索着开关,头顶一盏灯亮了起来。从他肩膀上方望过去,我看到一个宜人的房间,壁炉边摆放着大大的安乐椅。从房顶天窗射入的阳光照得屋内暖洋洋。我能看清充作卧室的阁楼上,床还没整理。餐桌上还有些脏的碗碟。

安乐椅的椅背上露出一个人的头顶。我和爱玻留在门口,穆霍恩急忙向椅边走去。“特德,是我,安德烈,刚刚穿着雪地鞋路过,顺便来——”他弯下腰,轻轻摇着椅子上的男人。然后,我发现他脸色变了。

“怎么了?”我边问,边朝屋里走去。

“我的上帝啊——他被刀刺中了。”

我赶紧看了看,他说得没错。安乐椅中的男人已经身亡。

穆霍恩拿起墙上挂着的摇柄电话通知了警方。

佩特警长半小时后到达现场。他和我在北山镇的铁哥们儿蓝思警长大不一样。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待在这种偏僻地方的人——他穿着定做的制服,外面套着一看就很贵的皮毛外套,又高又瘦,微微皱着眉头。他问我们怎么会一大早到小屋来。一开始他对我毫不在意,但发现我是个医生以后,明显来了兴致。

“我们刚好没有全职验尸官,”他说,“霍桑医生,你能帮我们推测一下死亡时间吗?”

“我可以试试,”我说,“但尸体离壁炉太近,很难判断准确。尸体上没有尸斑,也没僵硬。他有可能刚死几分钟,也可能死了几小时。不过,不可能超过几小时,因为我们进来时壁炉还燃着。如果死亡时间超过几个钟头,壁炉很可能已经熄灭了。”

“也就是说,他在天亮后才被杀。”

“我认为没错。我们发现尸体时刚十点左右。屋里没开灯,而且餐桌上还有早餐留下的脏碟子。”

“天亮以后雪就停了。”佩特警长转过头对穆霍恩说,“你进来的时候,屋里没别人吗?”

“只有可怜的肖特。”

“而且,外面没有出入小屋的足迹?”

安德烈摇摇头。

“没有任何足迹,”我附和道,“我们搜查了小屋内外,到处都没放过。我们进入的那扇门是唯一一扇。在我们推开它时,门口还积着雪。没有谁靠近过小屋,除了一只野山猫。”

“那凶手肯定是在小屋过夜。”警长断言,“不过,他怎么可能离开小屋,却没留下丝毫足迹?”

“自杀,”穆霍恩说,“自杀是唯一的解释。”

佩特警长眉头皱得更深了:“如果是自杀,那凶器在哪儿?”

这个问题正中红心,我们都不知道凶器在哪儿。

警方带走了尸体。他们把尸体放在雪橇上,一路拖着翻过白雪覆盖的山坡,直到山下可以通车的路边。然后,我们三人回到旅舍。

“跟我说说肖特这人。”我对安德烈说,“你认为谁有杀他的动机?”

旅舍老板耸耸肩:“我猜是他以前认识的人吧。自从他搬来本地之后,很少跟附近的人碰面,谁也谈不上对他有敌意。正如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他虽然友好,但喜欢独处。”

“他到旅舍来过吗?”

“没怎么来过。”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打了个响指说,“不过几天前他倒真是来过。来拜访在此居住的一位女士。我记得看到他时还吃了一惊,但转过头就忘到一边了。”

“她还在这儿住着吗?”

“是的,我想她还在,就是德弗洛夫人。”

我去打听德弗洛夫人的房间号,留下爱玻继续和安德烈愉快地闲聊。总台服务员听到我的问题,指了指正在大堂对面翻阅时尚杂志,有三十几岁的苗条女人。谢过他之后,我走向那女人。“抱歉,请问是德弗洛夫人吗?”

她转过身微笑道:“是的。我们认识吗?”

“我还没有这个荣幸。我叫山姆·霍桑。”

“我叫菲思·德弗洛,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有什么能帮你的吗?”她放下杂志说道。

“我想问问特德·肖特的事情。听说你过去认识他。”

“过去认识?”

“很抱歉,我还以为你听说了。肖特先生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小屋里。”

她猛转过身,从椅子里滑了下去。我及时抱住了她。

菲思·德弗洛醒过来之后,喝了口我点的白兰地,说:“请原谅我的失态。我好久没昏倒过了。”

“很抱歉,我的消息让你受到如此惊吓。”

她躺靠在大堂沙发上。刚刚的晕倒事件没有引起骚动,只有总台服务员看到她晕过去,而且我及时抱住了她。“说真的,我不该那么失态。他是我很久之前认识的人。怎么回事——是心脏病发作吗?”

“他胸口被刺了一刀。”

“你是说有人杀了他?”她苍白的面孔更加没有血色。

“有可能是自杀,不过还有疑点。你能跟我说说他的事吗,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在此处离群索居?”

“答案很简单。特德是个股票经纪。他赔光了钱,一蹶不振。要知道,他不光赔掉了自己的积蓄,还有几百个其他小投资人的钱。其中有些人为此责怪他。终于有一天,他无法面对这一切。所以,三年前他从波士顿搬过来,从此独居。”

“你也是委托他投资的散户之一吗?”我问道。

她露出悲伤的笑容:“不。我是他前妻。”

这次轮到我大吃一惊:“你们离婚了?”

菲思·德弗洛点点头:“我们离婚跟投资失败没关系。一九二九年年初,我遇到格伦·德弗洛,我们陷入了情网。几个月后,我告诉特德打算离婚。后来听说他的不幸,我也很难过。但我个人没有牵扯其中。”

“你这次来没和先生一起?”

“是啊。他是个建筑工程师,正忙着在旧金山建新金门大桥。有时候一出差就是几个月。我感到孤单,所以来这儿待一个礼拜。”

“你事先知道前夫住在此地吗?”

“我知道他住在附近。”

“你一到本地就给他打电话了?”

这时候,她的耐心明显快要耗尽了:“你算什么,霍桑先生,所谓的侦探吗?你问这么多到底为什么?”

“我是个医生。不过,我对这类案子略有涉猎,所以想帮本地警方一把。”

“你说这类案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案情奇怪的案子,甚至是不可能犯罪。肖特先生独自在小屋时被杀,小屋周围大雪覆盖,并且没有丝毫出入的足迹。也就是说,雪停之后,凶手不可能出入命案现场。然而,如果说是自杀的话,又找不到凶器。”

“警方怀疑我杀了他?”她问道。

“我想,到现在为止,恐怕他们连你的存在都还不知道。”

“霍桑医生,如果你能替我保密就太好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对前夫的死一无所知。前几天我们共进了晚餐,仅此而已。”

看来问不出什么了。我谢过她的耐心,然后回了房,坐在窗边,回忆死者小屋的一切。小屋整个打通,阁楼权充卧室,有一小块厨房区,房间背后有个洗手间。房间里有一些书,大多是商业或者股票市场方面的。而且还有没吃完的早餐,这说明肖特很可能是天亮后才遇害的。我怀疑如果一个人打算自杀,还会不会费事吃早饭——不过,比这更怪的事都发生过,所以谁也说不准。

一直到晚餐过后我才再见到爱玻。她看起来容光焕发,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你一整天都和安德烈在一起?”我随意问道,本想开个玩笑。

让我惊讶的是,她点了点头:“我真的很喜欢他,山姆。我们在他办公室吃了晚餐,就我们两人。”

“听起来你对他颇为认真嘛。”

她赶快改变了话题:“关于杀人案,你查出点什么了吗?”

“没什么。我在旅舍碰到一位女士,刚巧是死者的前妻。如果凶案发生时她刚好在场,那就有意思了。不过她发誓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有人会想杀掉在森林里离群索居的家伙?”

“我也不知道。在大萧条中他损失了一大笔钱,其中包括很多人委托他投资的款项。也许某个委托人跟踪到此,出于报复杀了他。”

“在五年之后?”

“过去发生过类似事件。有时候,人们对所谓错误行为的憎恨,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直到愤怒得想杀人报仇。肖特可能就是为了躲避这样一个人,才隐居于此。”

我们在旅社外绕着圈子溜达着,从北山镇聊到当地居民。爱玻在提到北山镇时,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乡愁,好像在回忆已经离开很久的故园。这番谈话让我困扰不已。回房后,我长久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和雪地上映照的点点灯火。

我发现一处灯光下有个人走了过去。那是格斯·拉克萨特,他举着枪,也许在追踪另外一只野山猫。

第二天一早,我去敲爱玻房门时,她已经不在房间了。我到楼下早餐,刻意避开坐在房间另外一头的菲思·德弗洛。

等我喝完咖啡之后,爱玻才出现。“抱歉我迟到了。”她有些讪讪地说道。

“没关系。我们是来度假的,没必要随时一起行动。吃过早餐了吗?”

“是的。”

“那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去哪儿?”

“我想再去看看肖特的小屋。”

“那得穿雪地鞋咯?”

“我猜佩特警长的手下来来往往,肯定已经踩出了一条路。我们去瞧瞧吧。”

我们顺着头天的路线,一路上只遇到一处厚厚的积雪。爱玻陷了进去,雪没到了她的腰部。我赶紧把她拉出来。一直到山坡最高处能够看到肖特小屋的地方,我们还在笑。

“小屋里好像有人,”我说,“门开着。”

结果是个穿着毛皮雪衣,满脸胡须的男人。电话公司派他来取掉墙上的电话。“我猜他用不着这部话机了。”他告诉我们说,“我们不希望把公司的设备留在没人的空屋里。”

“你认识特德·肖特吗?”我问他。

“不怎么认识。”他边说边继续着手里的活儿,“上次来接新线路的时候见过他一次。”

“当时他一个人吗?”

“不——有个旅舍的人和他在一起。”

“安德烈·穆霍恩?”

“不,是在那边工作的一个短工,名字好像是拉克萨特。”

“格斯·拉克萨特。”我想了想,“你在附近看到过野山猫没有?”

“当然,时不时会看到。不过,大多数时候它们不惹事。”

他离开之后,爱玻和我仔细检查了小屋。屋内的情况和我昨天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壁炉里的火熄灭了,屋内没有暖气。我站在发现尸体的椅子旁,四下查看着有没有什么漏掉的线索。“你有什么看法?”我问爱玻。

她咯咯笑了。我从没见过她这么轻松愉快。“你听起来就像歇洛克·福尔摩斯。好吧,听着。他是自杀的,用一把绑在橡皮带上的刀子。橡皮带是从汽车内胎上割下来的一段。当他放开刀子之后,长长的橡皮带把刀子弹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看不见的什么地方?”

爱玻抬起头,指着天花板:“穿过屋顶上的天窗飞出去了。”

这主意确实疯狂,但并非全无可能。我搬过来一张结实的桌子,又在上面放了把椅子,然后站了上去,手能够到天窗。天窗很容易就打开了,不过屋顶上的雪看起来没人动过。我在天窗四周摸索一番,没有发现隐藏的刀子。

我爬下来,说:“上面没有。”

把家具放回原位之后,我看向烟囱,突然想起在一个故事中读到过,某起自杀案中,凶器被扔到了烟囱里。不过,烟囱里仍是一无所获。我试着重建昨天清早发生的场景,既是对爱玻,也是自言自语:“也许天亮不久他就起了床,做好早餐。他可能是在早餐前或之后生起了壁炉。”

“也许是凶手生的火。”爱玻推测说,“想让尸体保持温暖,混淆死亡时间。”

我倒是忽略了这种可能性。“不过,我们还是不知道凶手是如何出入的。”我说。

“前天夜里,雪停之前。”

我摇摇头:“你忘了早餐。”

“那也可能是凶手伪造的场景。”

“不过壁炉还燃着火。如果是凶手生的火,而且他在雪停之前就杀死肖特,并且离开了小屋,那等我们进来的时候,火肯定已经熄灭了。”

“我猜你说得对。”她承认。然后,她突然注意到门口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几乎被一个皱巴巴的地毯遮住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支细细的金色铅笔,笔身上刻着“G”和“D”两个字母。“这可能是条线索。”话是这么说,我心里不无怀疑。佩特警长的手下不太可能漏掉这么个大家伙。也许是哪位探员用它来画小屋地形图,丢在屋内了。我把铅笔收进口袋,四下看着。“爱玻,我看我们检查得差不多了。”

在回旅舍的路上,爱玻认真地对我说:“山姆,如果哪一天我离开你,另找一份工,你会怎么样?”

“我大概会关掉诊所,出家为僧。”

“不,我说真的。”

“爱玻,你为我工作了十三年。从一开业就陪着我。你不开心吗?还是需要加薪?”

“跟钱没关系。”

“我还以为你很开心。不过,过去的几天你肯定心情不错。”

“是的。”

“那么,到底是——”

“安德烈希望我留下来。”

我惊得目瞪口呆:“他为你提供了一份工作?”

“他想娶我。”

“爱玻!你打算和一位才认识两天的男人结婚?”

“不。”

我松了口气:“不过,你还真吓了我一跳。”

“不过,没准我想留下来多待一段时间,更深入地了解他。”

“他妻子去年死于车祸。他不过是寂寞而已。”

“我也是。”

“你说什么?”

“我三十九岁了,山姆。”

“我一直不知道你想——”

“我明白,你不知道。”她语气有些尖锐,“有时候,我认为你根本不把我当女人看。”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反正我们还要待几天,”我说,“到时候看吧。”

晚餐过后,我来到菲思·德弗洛的桌边,和她一起喝点雪利酒。“我明天就要走了。”她说,“回波士顿。”

“你不打算参加肖特的葬礼?”

她摇摇头:“很多年了,他对我而言什么也不是。我这次来就是个错误。”

这时,我发现爱玻站在门口,朝屋里张望。看到我之后,她挥了挥手,走了过来。“怎么了?”我站起来迎接她说。

“能跟我来一下吗?安德烈认为他自己破解了谜题。我想让你听听。”

“乐意至极。”

菲思·德弗洛也站了起来:“我能一起去吗?”

我将她介绍给爱玻,然后我们一起前往安德烈的办公室。他正坐在书桌后面,看到德弗洛夫人略显吃惊,不过立刻为她搬了一把椅子。“很抱歉,德弗洛夫人,我不知道你是特德的前妻。关于他的死,我想出了一个符合事实的解释。爱玻认为霍桑医生愿意听听看。”

“请说吧。”她说道。

“凶手在小屋中将肖特谋杀,然后不留丝毫足迹地离开,屋外空地上只有山猫的脚印。对此,如果你有合理解释,”我说,“我当然有兴趣一听。”

安德烈点点头:“答案很简单,一句话就能概括。特德·肖特用一把冰刀自杀了,他死后不久,冰做的刀刃就被壁炉的热气融化。”

菲思·德弗洛和我都沉默着,爱玻立刻附和起来:“山姆,这就像你会提出的解释一样嘛!我敢肯定事实就是这样,没错。”

“爱玻——”我张开嘴说着,然后转过头直接对穆霍恩说,“你试过用尖锐的冰刃刺破肌肤吗?甚至在室外,也不像听起来那么容易。在室内、壁炉边,根本就不可能。事实上,不管冰刃有多锋利,一靠近热气立刻就会开始融化,边缘也不再锐利。”我转身对菲思说,“你前夫隐瞒自杀的真相,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她摇摇头:“不能。我们离婚后,他就兑现了保险单。他搬到本地之后告诉我,说没人需要他的保险金了。”

“我坚持认为你的说法有道理,安德烈。”爱玻说。

“不,霍桑医生说得没错。”穆霍恩和气地说,“我想得不周全。我想自己不愿意接受,附近有杀人犯在逃的事实。”

当天晚些时候,我在旅舍的游戏室玩桌球时,爱玻找到我说:“山姆,我想跟你谈谈。”

“好吧。去酒吧?”

“我宁可上楼回房间聊。”

我带她去了我的房间,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她却身体僵硬地坐在床边。“好吧,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我说着,猜测她要说什么。

“你讨厌安德烈,是吗?自从我告诉你我们的事之后。”

“你错了,爱玻。”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一阵无力。接下来我打算说的话,是多年以来最难出口的一次。“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肖特并非自杀,而且肯定不是被野山猫所杀。雪停后,我们进入小屋前,没人从小屋中离开。窗户是锁好的,而且门上和屋顶上的雪没被破坏。”

“但是——”

“特德·肖特在我们进房间时还活着,也许在火炉边打盹儿。安德烈第一个走到他身边,弯腰摇动他的身体时,捅死了他。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我很抱歉,爱玻。——也许多年前,他也在肖特手里损失过不少金钱。”

“不!”她扑倒在床上,用拳头捶击着床面,抽泣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已经说得够多了。

当晚我辗转难眠,快天亮才睡着,突然又清醒过来。似乎在睡梦中,我脑子也没闲着。突然间,我想到了一些之前没有想到的可能性。我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看着天花板,最后终于爬起来,给佩特警长去了通电话。我告诉他打算干什么,但没告诉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警长,也许已经太迟了,但我希望你能和我去一趟肖特的小屋。就今天早上。”

“去干吗?”

“在自己更确定之前,我想先保密。”

“别告诉我你认为凶手会回到犯罪现场,这你也信?”

“差不多吧。”我承认说。

八点出头我和他碰了面。他听我的,把汽车停在了主路边。雪早停了,所以我们沿着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小路来到小屋前,没有留下新的脚印。一进门,我就建议我们躲到阁楼卧室去。

“你认为谁会来?”佩特问道。

“我想等等,看自己猜得对不对。之后有的是时间向你详细解释。”

不过几小时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我能看出警长的耐心将要耗尽。“十点多了,霍桑医生。你知道,我忙着呢。”

“再给我一小时。如果到十一点还没动静,我们再——”

就在这时,楼下小屋的门开了。我碰了碰佩特的手臂,让他安静些。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走进了小屋,在地板上找着什么。“那是谁——”佩特探长小声说,但我捏了捏他的胳膊,然后绷直身体,跳下了阁楼卧室。

我落在正在找东西的男人身边,不到六英尺处,吓了他一跳。“你在找这个吗?”我举着昨天和爱玻一起发现的铅笔,问道。

他奇怪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说:“是的,就是它。”

“警长,”我大声叫道,“你最好下来!”

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之色,我还以为他想跑,但他稳住了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

佩特在旁边,让我自信了不少。“你昨天早上戴着假胡子,装成电话公司的人来小屋时,把铅笔掉在这里了。在我们弄明白你是怎么样不落痕迹地出入小屋前,你必须把电话线拆除。警长,你应该逮捕这个凶手。他就是肖特先生前妻的现任丈夫,名叫格伦·德弗洛。”

在警长带走德弗洛之前,我不得不对他从头到尾详细解说一遍。回到常青树旅舍后,我把一切告诉了爱玻和安德烈。菲思·德弗洛对丈夫被捕一事惊讶不已,立刻到郡监狱去陪他。

“昨晚,我很抱歉。”我一开头就对爱玻说,“我脑子不对劲。”

“我们理解。”安德烈说。很显然,爱玻告诉了他一切。

“格伦·德弗洛是个建筑工程师,本该在旧金山为修建金门大桥忙活。很显然,他对妻子不信任,时不时溜回波士顿查看她。这次,他跟踪她来到本地,戴着伪装的大胡子,发现她和前夫共进晚餐。也许他们不只共进了晚餐。德弗洛装成电话公司的接线工来到肖特的小屋,接了几根细钢缆——用于修桥的那种钢缆。远远看去,和电话线或电线都差不多。因为它们很好地融入了环境,所以我们第一次靠近小屋时根本就没留意。而且,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山猫的脚印吸引了。”

“你是说,”安德烈问道,“凶手踩在电话线上,进入小屋?”

“踩在钢缆上,”我纠正道,“另外还有一条钢缆权充扶手。对修桥的人而言,不算什么难事。等他爬上屋顶以后,再打开天窗,用另一根钢缆吊着进入小屋。肖特看到他也不会在意,因为之前德弗洛就装成电话接线工来过。德弗洛刺死肖特,再沿原路离开。他在屋顶上留下的脚印可以在离开时擦掉,而且当天风很大,让一切更加完美。”

爱玻问道:“如果德弗洛之前就去过肖特的小屋,干吗不当时就杀了他?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再去一次?”

“因为那次肖特不是一个人。格斯·拉克萨特和他在一起。德弗洛这么费周折,是希望人们以为肖特死于自杀。不过,他离开时太紧张,弄丢了铅笔。”

“不过,你是怎么想明白的,山姆?”爱玻继续问道,“就在昨晚,你还肯定杀人的是安德烈。”

“我记起,在我们进入小屋发现尸体时,阳光从天窗照了下来。天窗上的积雪不可能那么快融化,即便是有屋内的热气也不可能。记得吗,那个早上有多冷,天窗上为什么没有积雪?因为有人打开过。而且天窗不像窗户,没有从内锁死。实际上,很容易就能打开。我问自己,如果凶手是从天窗进来的,那他是怎么到屋顶上的?”

“线缆,那些被忽视但又必不可少的线缆。不过,电话线或电线能承受一个男人的重量吗?不,除非是特别的线缆,两头特别拉紧。然后,电话接线工在死者死亡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出现了,要移走话机,我怎么能不怀疑?”

“之后,还有铅笔的事。铅笔上刻着大写的‘G’和‘D’,很可能就是格伦·德弗洛的首字母。铅笔不可能是行凶的时候落下的,不然警方会发现。如果不是佩特警长或他哪个手下的东西,那肯定就是电话工的。如果电话工是格伦·德弗洛伪装的,那一切都说得过去了,连动机都不缺乏。我猜他今天早上会回到现场,寻找丢失的铅笔。”

说完后,安德烈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爱玻和我,我们很感谢你。”

爱玻吻了吻我的面颊:“请原谅我昨晚不当的举止。”

“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我看看表说,“我打算今天就回去。你们有什么打算?”

“山姆,我打算待满这个礼拜,然后我会回去一趟,帮你把继任护士培训好。我们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至少我应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找到接替我的护士。”

“爱玻和安德烈于那一年春天结了婚。当然,我很不愿意爱玻离去。他们很幸福,婚姻美满,我则当了他们孩子的教父。不过,为爱玻找接替者的事情,可没那么顺利。这些事情就留待下回再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