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们都打过照面了吧。”

下岛课长以柔和的语气开口,并看看在场的每个人。他问武上:“中哥的情况怎样?”下岛的外型俊俏、五官端正,年轻时想必颇有女人缘,然而现在却一脸忧心,看起来不像是敷衍。

“听说没有太大起色,我们该庆幸他没有恶化吧。”

听了武上的回答,下岛课长迅速点了点头。“我可不希望失去搜查本部的同事啊。”

“我了解。”

署长室不大,陈设相当整洁,不仅是署长的办公桌,就连接待用的沙发椅扶手上也不见半点灰尘;面向东边敞开的玻璃窗、挂在墙上的各种奖状裱框,全都擦拭得光可监人。可见得立川署长十分爱干净。一面日本国旗惯重地高挂在署长办公桌正后方,国旗上有颗金色珠子。想必他也交待下属每天擦亮这颗珠子吧。

“说也奇怪,管理官怎能容许这种史无前例的办案方式呢?”

武上眼中的立川署长,与其说紧张,不如说有点胆怯吧。他的眼神游移不定,指尖不停地颤抖。

“并不是史无前例。”下岛课长温和地纠正:“绝不是打破惯例的做法。万一失败,我们顶多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罢了。”

“是吗……”

“是啊。这是一桩未成年者涉及的案子,如果正面起冲突反倒危险。”

积极的指挥官与消极的承办人……。武上心头浮上这句话,他听着两人的对话,内心窃笑。

(真想让中哥看看这一幕,记得他很期待呢。)

或许躺在医院加护病房的他,会梦到这个景象吧。

(真是遗憾。武哥,不好意思,替我好好干活吧。)

武上仿佛听见中哥这么说。

下岛规义警部比武上小四岁,不过已经是警视厅搜查一课三系的主管。所谓的“系”,在一般组织相当于“组”。武上隶属四系,因此平时与这位邻组的组长下岛警部,并没有直接的上下属关系,而且武上负责档案管理,已经好久没有参与成员的照会或侦查等工作。

档案管理即所谓的“制作档案”。主要工作就是制作搜查本部内所需的公文,并执行各种笔录或照片、地图等归档,以及管理影音档案等资料。武上扮演后方支援部队,这也是每个搜查本部必设的职位之一。虽是幕后人员,也算是十分重要的角色。

搜查本部是由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某一组,与案发当地的管辖警署刑事课搜查组所组成的团队。一般而言,在管辖警署内设置有关凶杀、抢劫、绑架等重大刑案的侦办小组,署内并无人力执行这类重大案件的档案管理,因此由警视厅派遣人力支援。然而,并非任何人都可以胜任这方面的工作,公文制作及提交都有一套标准的官方程序,对于不熟练的人而言可说是件苦差事。因此,资深老鸟势必被点名。不,是“被点名”,还是“自愿接手”,完全视当事人的心态了。

警视厅搜查一课有七个系,每个系都有一个档案管理专家,所以总共有七位。武上就是其中之一,年纪和资历算是排第二位。

在杉并区新仓三丁目的预售屋内所发生的命案,原本由下岛警部带领的三系承办。而三系的文书负责人就是这七位当中,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中本房夫巡查部长。他当了三十年的文书官,对武上而言,更是一位值得尊敬且具有亲和力的学长,两人也是酒友。

在新仓三丁目命案发生的前三天,四月二十四日晚上九点多,涩谷区松前町的一家KTV“珠宝”内,一名二十一岁女工读生今井直子遭人勒毙,而武上所属的四系承办了本案。当时,中本的三系正在待命中(也因此,他们随后才会承办新仓町的命案),于是,中本主动协助搜查本部成立文书组。他不只是扮演协助的角色,其实另有目的。

这段期间,中本与武上正在研拟如何向高层建议导入高性能的扫描器。由于警视厅的预算总是处于慢性短缺,不止警视厅,所有的警方组织都是如此,光是要求添购新电脑,都可以引起骚动。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让完全不懂归档作业的长官们,了解新型扫描器快速而精确的功能,并让他们掏出预算,显然比推销电锅给大象还要困难。器材能够减轻作业人员的负担,然而这些长官几乎将之视为罪恶。

“扫描器到底是什么东西?”

必须从这种粗浅的问题开始教育这些长官。于是中本盘算,先观察武上的文书组作业情况,再提交具体报告,多少能让长官倾听他们的请求。

中本说:“如果是我负责的案子,我根本没空写报告。就算写了,他们也会怀疑我只写些有利于自己的内容,所以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我不会打扰你工作,就让我试一试吧。”

武上没有异议。然而,没想到新仓町命案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中本也奉命支援。

尽管如此,两位文书官依旧在百忙中,为了扫描器频频交换资讯。两人都没有直接接触案子,因此不会针对侦办进展或案件全貌发表意见。只是,武上有种不祥的预感,猜测自己的案子会拖延许久,而中本则认为自己的案子很快就会侦破。当然,两人在当时都认为各自的案子并无任何关联。

然而,新仓町命案发生的两天后,以及“珠宝”KTV命案发生的五天后,办案人员发现某些证据串联了这两起案子,而且证据不止一个,有好几个。

第一个证据是被害者衣物上的微量纤维。那是常见的化学纤维,不过它的颜色相当特别,是一种特殊的蓝色染料,不仅是日本国内,就连中国、台湾、韩国等亚洲国家都没有生产。经过详细分析之后发现,那是一家位于加拿大渥太华的化学染料公司,在一九九八年底至一九九九年三月为止所生产的特殊染料。同样位于渥太华的一家成衣公司,特别在这段期间订购了这种染料。

这家成衣公司以天空蓝的化学纤维生产了两款服饰——背心与连帽外套。这两种产品原本就是该公司的人气商品,他们更把这种颜色的商品命名为“千禧蓝”,个别制作两百件,锁定在一九九九年圣诞节出货,上市后几乎销售一空。由于数量少,在日本只有平行输入业者引进。不过,某位人气偶像在圣诞节特别节目中穿上这款服饰,所以年轻人大多熟知这款“千禧蓝”。

在涩谷遇害的今井直子,以及在新仓町遇害的所田良介,两人的遗体上同样附着了这款特殊衣饰的纤维。虽然相当微量,不过警方研判,凶手在两起案子中穿上该款衣服,双方在拉扯过程中,纤维附着在被害者身上。布料的生产地是加拿大,因此武上当初认为,这款背心或套帽外套属于具有御寒功能的登山服,事实上它只是一般服装。尽管案发当时是四月下旬,然而日落以后依旧带有寒意,凶手穿上这款衣服也不足为奇。

还有另一项重复的物证。今井直子的案发现场虽然在“珠宝”KTV,却不在室内,而是在“珠宝”承租大楼的四楼逃生梯。这栋八层楼高的大楼,一楼是餐饮店,二到四楼则是“珠宝”KTV,而KTV的柜台位于二楼。前来消费的客人不会使用逃生梯,不过员工们偶尔会利用。而通往逃生梯的门并没有上锁,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

案发当时,“珠宝”四楼的楼上正在装潢,工人也会从逃生梯出入。由于它是住商综合大楼,因此营业中的其他业者并不希望装潢工人使用电梯。

这次在装潢中所使用的白色油漆,大量滴落在逃生梯的每个角落。虽然事前铺上防污塑胶布,不过铺设得并不完整,有些地方更留下了清晰的油漆罐痕迹。

杀害今井直子的凶手踩到油漆,鞋跟的弧形部分沾了白漆,清楚地留在地面上。由于逃生梯的地面上铺有油地毡,因此凶手并未留下完整的鞋形,所以无法得知脚的尺寸,不过可以确认凶手确实踩到了油漆。

在新仓町的所田良介遗体旁的地面上,警方同样验出了微量的白色油漆。

新仓町那个工地的承包商并未使用同厂牌的白色油漆,而所田良介的鞋底上也没有沾到这种白漆。

武上和中本在这个阶段就曾经预测,他们未来可能会在联合搜查本部相遇。中本说:应该是规模较小的杉并署本部迁至武上的搜查本部。

当高层还在研究两部的合并议题时,侦办小组又发现另一个事实,更加速了两部的合并。今井直子在三年前,还是私立樱田女子学院的高二生,曾经在所田良介任职的奥立安食品公司总部打过工,担任食品试吃员。当时,该公司的药物食品开发部行销小组,负责招募高中女生试吃员,而所田就是这个小组的成员之一。这个事实显示,两名被害者可能见过面。

只是,所田的上司与同事都不记得今井直子这个名字。他们只是在警方的提示下勉强想起这个人,不过看了照片还是认不出来。

“因为当时打算招募十个人,结果却来了八十到一百个高中女生。我们虽然核对过她们的学生证,做了纪录,不过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呀。”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确实是女性最容易改变容貌的时期。如果没有工读生雇用纪录,很难查得出两人之间的关联。

结果,新仓町所田良介命案发生后的第七天,警方统合两个搜查本部。一如中本的猜测,杉并署本部迁移到涩谷南署。

联合搜查本部成立后,自然产生人员结构上的变化。武上所属的四系神谷警部让贤,由新搬来的三系下岛警部负责指挥现场。四系的屈就等于是卖了三系一个面子,神谷警部并不介意这种变化。武上认为这很像他的作风。

中本与武上内心隐藏着添购扫描器的目的,默默地处理手边工作。他们都希望借此机会进行各种测试,因此两人的合作也变得默契十足。

许多人喜欢将破案过程比喻为圣经里的故事——总有一天,所有谜团将豁然开朗,宛如在浑沌的大海中划出一条大道。然而武上并不以为然。无法破解的案子人称“陷入迷宫”,这绝非俏皮话。事实上,未能破案的案子果真如迷宫般复杂。尽管没有地图,迷宫中仍存在着无数个阿里阿德涅,她们将牵引出无数条线索。若不亲自走一趟,根本无从得知哪个阿里阿德涅才是真正的引导者。人们终究只能走完整个迷宫。就算有人拿出破坏迷宫的摩西拐杖,交给千头万绪的刑警们,他们顶多在走累时,靠着拐杖休息,然后再继续走完所有的线索。因为,如果破坏迷宫变造另一个出口,反而找不到原来的出口。

所田良介和今井直子之间有无交情?搜查本部一开始便积极调查这个最关键的线索。

连结两人的关键在于三年前,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今井直子,成为奥立安食品公司的工读生,主要工作是试吃营养补给品的新产品,以及回答有关饮食习惯的问卷,期限虽达三个月,工作内容几乎只有书面往来及电访。因此奥立安食品公司的负责人与高中女生只会在面试时见过一次面。而所田良介是负责该企划案的统筹,并没有直接听取高中生的测试报告。另有几名员工负责这项工作,清一色都是女职员。

不过,负责听取今井直子报告的女职员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女职员记得这个女孩开朗活泼,而且很爱讲话,即使电访结束后仍不肯挂断电话,聊天内容虽然有趣,但也让女职员感到困扰。

这名女职员在三年前还是新进员工,她说:当时突然被派到行销小组,对于新环境很茫然。她告诉侦讯的刑警,当时面对那些高中女生,她以为年龄相近比较容易沟通,然而自己在卸下心防之后,这些高中生时而任性、时而不遵守测试的截止日期,害她吃尽了苦头。

“今井同学跟那些任性的女孩不同,不过,她老爱聊一些服装或化妆品的话题,也对粉领族新鲜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她还问我的薪水多少呢,还说大学毕业以后,也想到大公司上班。”

女职员问她,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方向?

“今井同学说:只要待遇好,办公室里有许多长得帅又有前途的男同事,什么工作都行。我觉得很可笑,不过她就是一个直爽又容易理解的女孩。”

女职员接着透露一个小秘密,让搜查人员大感兴趣。

“奥立安食品公司虽不是食品界的龙头,但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今井同学才会感兴趣,应征了这份测试工作。她不停问我有关员工考试的内容,而且她还在说明会上遇到行销小组的成员,一再赞扬对方有多帅气。还说,如果要办联谊,一定要找她。我把它当作玩笑话,不过她确实对行销小组的男职员表示好感。我还记得她说喜欢年长的男性,因为比较可靠。或许她并没有表明认同援助交际,不过我相信她真的想找一个出手大方的熟男当男友。”

不过,女职员加强语气说:

“尽管如此,我从没听她提过所田课长的名字。至少就我所知,今井同学没有机会接触所田课长。所以以下纯属我个人的猜测。当时,所田课长是行销小组的主管,其他成员包括女职员清一色都是新人,或许今井同学指的很帅的对象,可能就是所田课长。不过,我不知道她当时认不认识所田课长。”

然而,今井直子的朋友说出了另一项证词。据说,今井在某段时期极力宣扬:“我正在和一位年长男性交往。”

“其实我们在搞婚外情。”

这是发生在她高二升高三的时期,比她在奥立安食品公司打工的时间晚了半年。另外,在她高三的那年暑假,宣称与不伦对象处得不好,所以马上又换了一个新男友。

今井直子反映了现代年轻人独有的远食爱情,以及对不切实际的爱情故事的向往。这女孩当年的不伦对象或许就是所田良介,虽然他们在测试工作上没有机会接触,不过女方有心接近男方,只要在街上或车站不期而过,直子就有办法接近所田。奥立安食品公司与今井直子的高中相距不远,交通途径也都在同一个车站,所以两人的接触并非不可能。警方推测,两名被害者之间确实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搜查到了这个阶段,又出现另一个阿里阿德涅。

此女并非未成年,不过搜查本部以一种嘲讽的态度称她为“A女”。她绝对是搜查本部的头号嫌犯,警方却找不出决定性的物证,因此迟迟无法公诸于世。

A女是今井直子的大学同学。由于重考一年,因此比今井大一岁。她是个非常用功的学生,成绩优异,周遭人对她的评语也不差。由于老家住得远,所以她靠着家人的资助独自在外租屋。或许正因为如此,她的穿着打扮相当朴素,生活也极为节俭,与今井直子的生活形成强烈对比。

若以老套的说法解释两女的关系,今井直子正是A女的情敌。今井直子的现任男友,也就是出现在她葬礼上的那个大学生,经搜查本部调查发现,该男子会与A女交往。A女一考上大学,两人便开始交往,在当时是大家公认的情侣。

但是有一天,今井直子突然介入,并横刀夺爱,这件事发生在半年前。A女当然深受打击,同时也相当愤慨。常见的男女感情纠葛,这样的悲剧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不过这种说法也无法减轻当事者的悲伤或愤怒。三人之间曾经发生过几次严重争吵,周遭同学也熟知他们的状况。

在三角关系中,被抛弃者终究是饮恨的一方,最好不要执著于这场烂仗,专心找回自己的生活步调。然而认真执著的A女不能原谅男友的变心,迟迟无法释怀。她好比唐吉诃德般一再要求复合,却屡屡遭到拒绝、回避及厌烦以对的态度,最后更招来今井直子的嘲笑。

今井直子放荡的行径更是让A女忍无可忍。虽然所田良介并非今井特定的交往对象,不过今井与年长已婚者交往的事实众所皆知。因为她主动散布消息,外界很难不知道。在A女眼里,今井直子是个不知检点的女人,自愿投入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还到处宣扬,满脑子只想着打扮与玩弄男人,完全忘了学生本分。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输给这样一个女人。武上能够轻易想像A女的心情。假设武上是她的指导教授,势必会告诫她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尤其在男女关系上更没有所谓的道理可言。

A女毫无戒心地一再对周遭朋友泣诉:我想杀了今井直子,我也不会原谅背叛我的人,我绝对要让他付出代价!A女也坦承自己说过这些话。事实上,今井直子命案发生当时,同学们绘声绘影,传言凶手就是A女。当事者也知道自己遭人怀疑,她当时的处境简直就像过街老鼠。

涩谷南署的搜查本部,当时正打算仔细侦讯A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所田良介命案,两起命案也出现关联性。A女确实对今井直子怀恨在心。但所田良介与A女毫无瓜葛,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解除这个谜团的人,竟是A女本人。共同搜查本部成立的隔天,她由特地赶到东京的母亲陪同,出现在本部,表示愿意供述。(当时有几家报社误以为凶手投案,刊登错误讯息,中本喜孜孜地剪下这些报导。他的兴趣之一就是搜集有关案情的错误报导。)

A女的情绪未显亢奋,心平气和地面对刑警叙述她的供词。

“其实,我……,我曾经见过所田先生。有一次我和今井同学谈判,所田先生也在场。是今井带他来的。今井说这种场合最好有大人在。”

据说那是刚过完年的星期天下午。A女习惯在日记里写下详细的内容,因此她记录了时间和地点。

“我们在涩谷车站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大概从两点到四点左右吧。那家店的地点很隐密,店内没什么客人。今井同学和所田先生先到,我随后才到。”

所田良介向A女表示自己是今井直子的朋友,并解释两人的关系就像兄妹。

“那次是我和今井同学的第四或第五次谈判。有时候只有我们两人,有时候他也……,在场。不过那次是所田先生第一次出现。”

A女表示,当时令井直子对所田良介表现得十分亲密,而所田良介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今井同学时而勾着所田先生的手、时而亲密地触摸他。所田先生则任她摆布,一方面又对我说教。他对我说,我不应该因为失恋就怀恨对方,就因为我个性阴沉,容易钻牛角尖,男友才会离开我,还劝我别再那么幼稚了。今井同学则在一旁窃笑,我实在气不过,简直快疯了……,所以我对所田先生说:你说你是今井同学的大哥,不过你知不知道她在现任男友之前,曾经和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男人搞婚外情,她还引以为傲呢!你对我说教之前,应该认清这些事实吧!”

结果今井直子大笑,接着说了这一段话:

“是你搞不清楚状况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所田先生就是我的前男友啊!现在虽然已经不是男女朋友了,不过我们还是朋友。所以所田先生会永远站在我这边!”

A女说当时气得哑口无言。

“当时,所田先生显得有些尴尬。我想我没办法跟这种人谈下去,于是立刻离席。今井同学只是不停地窃笑,不过所田先生却追到店门外找我……”

所田良介对A女表示歉意。

“他说:‘直子就是这种女孩,我也拿她没辄。不过就因为她那种个性,让我无法置之不理。’他劝我别再理她,不过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他愿意全力协助我,还递了一张名片给我。我不想接受,不过他硬塞在我手里。我立刻逃到车站,后来在月台拿起名片看,原来是他的公司名片,就是奥立安食品的……。背后还写了E-mail和手机号码。我当时……,又气又难过……,当天就直接回家了……,不过回家后又想了很多……”

刑警问她:为什么愿意说出对你不利的供词?

A女回答:“我很清楚自己被当成今井同学命案的嫌犯,也知道这是难免的。不过我真的没有杀她,绝对没有,我不是凶手,所以我想你们要怎么查都无所谓,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不过,所田先生被杀,这件事又牵涉到今井同学的命案,大家开始怀疑这是连续杀人案。于是我真的害怕了,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想嫁祸给我,刻意犯下一连串的案子。万一大家发现我见过所田先生;而且又在那种情况下见面,警方对我的怀疑肯定会加深,就算我再怎么表示自己无罪,我没杀人,我不是凶手,已经不会有人相信我了。

“我原本打算坚守秘密,不把见过所田先生的事实说出来。我以为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不过看到媒体天天炒热连续命案的新闻,我终于受不了了。我担心那家咖啡店的店员或路人记得我和所田先生,或许他们会想起来,然后告诉警方。这么一来,我就百口莫辩了,到时候我将失去所有退路,一辈子被当成凶手。所以,我决定主动供出事实,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害那两个人,我没有做任何亏心事。”

A女独居,因此并没有两起命案的不在场证明。她说当时待在家里,当天也没有人打电话给她,这样的供词对她相当不利。不过另一方面,并没有人在两起命案现场目击A女,而警方在她主动提供的鞋子上也没发现白漆的痕迹,目前俞未发现任何有利证据能够发布搜索令,也因此无法针对她调查有关蓝色纤维的线索。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看过她在命案前穿着同色系的背心或连帽外套(那是一种相当鲜艳、令人印象深刻的蓝)。A女在近期也没有前往北美的出境纪录,更没有人表示曾经借她或送她千禧蓝的衣物。物证全无,有的只有心证。

在杀害手法上也难以判断。今井直子遭人勒毙,但不是以双手勒颈,而是由背后以塑胶绳之物,环绕颈部再勒死。尸体的后颈留下绳索交叉的清晰痕迹。而尸体背部,正好在右侧肩胛骨下方的部位,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瘀血,这是相当特殊的痕迹。通常都是被害者趴着,凶手骑在对方背上并以膝盖压制,才会出现这类痕迹。若是使用这种手法,只要趁机突击对方,即便是女性也能轻易勒毙一个人。今井直子总是很在意身材,不停地减肥,因此浑身瘦弱毫无肌肉,反观A女的身材高大,高中时曾经是排球选手,臂力相当强劲(她本人也坦承),A女的体型足以犯下这起命案。然而,女性可以动手,表示男性更容易下手,所以这个推测也不足以作为决定性证据。

所田良介的命案现场更复杂,不过可以肯定凶器是弃置在现场的那把长二十公分的水果刀,然而这类刀十分常见,因此无法判定出处。A女的住处并没有水果刀,而且她表示家里根本不会摆放刀类器具。她会下厨,但不会烹煮需要切剁的料理。

所田良介全身被刺了二十四刀,死因是出血性休克,共有八处伤口足以构成致命伤,其余十六处则散乱在肩膀、侧腹、膝盖、脚踝等部位,清一色是轻微刀伤。由双臂及手掌上的防卫伤研判,所田起先站着面对凶手,并在正面被刺,退缩后捂住伤口的同时,凶手趁机将他推倒。接下来,凶手一再地挥刀戳刺。可以猜想,凶手在这时候也是骑在所田身上。警方鉴定这二十四处刀伤皆是死者生前留下的,但从伤口的角度或扭曲的状况及刀刃的方向研判,大约半数以上的伤口是在被害者失去意识、停止抵抗的状态下留下的。

一个人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从正面刺杀对方。即使事先已备妥凶器,一到紧要关头,不一定能够立即下手。然而,若是凶手怒气冲天或谈判破裂导致情绪失控,越过理智最后防线的那一刻,亢奋的情绪将招来更激烈的情绪,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猛刺对方。当凶手回过神来,才发现被害者已经惨不忍睹。这种状况在刺杀命案中绝不是罕见的案例。此外,在这种案例中,臂力也几乎不成问题。因为人类只要情绪亢奋,就连女人纤细的手臂也能够激发出强大的力量,足以砍断男人的肋骨,关键取决于当时的情况。所以,这起命案也无法判定凶手的性别。

经由法医鉴定证实,二十四处刀伤可能不是同一人所为。致命伤的伤口以及数量虽多但轻微的伤口(其中包含擦伤),这两种伤口同时存在,或许可以推测现场可能同时出现力道不同的多数人行凶。

武上在第一次整理这份法医报告时,想起一部颇具盛名的外国推理小说,并向中本提起。

不过这个推测还有后续。有些深伤出现在犯案初期(也就是被害者站立状态下的刀伤),但浅伤全是被害者仰躺时留下的。有监于此,可能是单一凶手在重复刺伤被害者的过程中筋疲力尽,导致他无法锁定目标。这个推测,依旧难以研判男女之间的差异。

在这些事证的围绕下,A女就成了不确定的头号嫌犯,果真是不确定的怀疑。至少她对今井直子的动机是足够的,然而对于所田良介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单一凶手所为,在今井直子被杀害的情况下,A女已经饱受怀疑的眼光,应该不会有杀害所田良介的强烈动机。不,不一定如此。若采信A女的供词,我们可以推断以下的行凶过程——所田良介过度干涉A女,而A女已成为今井命案的嫌犯,因此所田也可能以某种方式联络她,表示愿意帮忙,劝她自首。两人相约在新仓町的命案现场附近,或许所田在当时说了一些话,严重伤害了A女的自尊,导致A女行凶。这绝非不可能的剧情。

报案者深田富子证实,听见现场传出女人的尖叫声。不论凶手是单一还是复数,其中势必有个女性。到底是谁?我们能够断定就是A女吗?

总之,现在最需要的是物证、强而有力的目击证词。事到如今,怎能放过动机如此明显的嫌犯呢。这种氛围,弥漫在联合搜查本部的核心。

在这种情况下,武上记得是新仓町命案发生以后两个星期的事了。有一天,中本难得针对这起命案发表自己的看法。

武上相当惊讶中本会陈述这样的推论,不过令他惊讶的事情不仅于此。当天,本部内几名年轻刑警也发表类似的推论,但武上发现搜查会议上无人理会他们,造成这些年轻刑警的士气大减,忿忿不平。

他们认为,应该暂时抛开对A女的怀疑,将焦点转移到其他关系人。警方之所以锁定A女为头号嫌犯,是因为大家把焦点集中在今井直子身上。如果从所田良介的周边展开调查,或许能够发现全然不同的动机……

“中哥,你该不会听了那些小朋友的抱怨吧?”

中本笑着摸摸那稀疏的头顶。“我跟你不一样,我才不会听年轻人的呢。不过,显然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呀。”

中本显得有些开心。

“这表示我的脑袋还有点用处罗?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止会管理档案。不过,这不代表我藐视档案管理的工作喔。”

“我懂你的意思。”

武上点头表示同意。而中本的话就此打住了,好像有点尴尬。武上认为,他急忙补充说明的尴尬表情,比他的发言诚恳多了。

武上心想,或许中哥已经厌倦文书官的工作。即使是如此资深且专业的人,周遭人再怎么钦佩他的能力,自己还是会感到厌倦、疲惫。那么,武上自己又如何呢?虽然只有短短十秒,但他还是扪心自问,思索了片刻。

又过了几天,警方对A女的怀疑依旧不变,案情也没有新的发展,该查的范围都查递了,搜查本部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年轻刑警再度提出先前的观点,因此又引发了一场争论。

中本陷入苦思,显得格外浮躁。当天中午,他与武上吃完蔷麦面,正在抽烟时,他突然开口:

“我已经三十年没碰档案管理以外的事了,虽然这不像我的作风,不过我想试试看。”

“你要提出意见书吗?”

“我不会做那种落人口实的事,”他笑着挥挥手说:“我只是想找下岛先生聊聊。”

“三十年”,这个数字蕴含着深远的意义。他的语气仿佛现在才发现自己退居幕后这么多年了。

武上无意阻止。由于中本已经有过上一次的发言,因此武上体谅他的心情,刻意没多说什么。这么说或许不好,不过武上认为上级不可能轻易变动中本的职位。

然而,上级却出乎意料地采纳了中本的意见。武上为此大吃一惊。

“下岛先生说他其实也抱有同样的意见,可是会议中的气氛倾向于否定,所以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亲自引爆这枚地雷。”

我好像飞蛾扑火呢!中本自嘲,但表情显得十分豁达。

下岛与中本就此开始讨论具体计划,中本也离开了档案部,武上则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们把计划的大致轮廓告诉了武上,武上认为这份计划十分周详。由下岛警部担任指挥官,并采纳中本的意见执行。他们说:“计划的执行仅止于侦讯中的一环。”

武上听到这句话不禁窃笑,心想,预防措施做得不错嘛。

这份计划最好有位女警,因此紧急从杉并署调派了一名。武上听到他们调派的人手是石津知佳子,又是另一个惊讶。真可谓惊奇连连。

石津知佳子。令人怀念的名字。然而,武上在怀念过去之前,先是皱了皱眉。因为,她这次的立场相当难为。那是四年前的事。当年,她在本厅纵火搜查小组,在一起神秘的大规模连续杀人案中,因为一次重大的违令行为,被调回原本所属的辖区,也就是被打入冷宫。她在不光荣的状态下出了名,因此无法调到公关部,结果被转调到杉并署。

当然,中本也非常了解石津知佳子这个人,以及她过往的“行径”。中本压低音量,捂着嘴巴偷偷问道:“下岛先生那个人其实心机很重,万一出了事,该不会想嫁祸给她吧?”

武上心想,应该有一半可能吧。

“如果他心机重,最危险的是中哥你吧。”

“我是无所谓。出了事,只会调回档案部嘛,反正离退休也没几年了。”

“是这样吗?”

“是啊。”

中本瞬间眯起双眼,那眼神仿佛试图抓住稍纵即逝的东西。

“如果能够再次回到前线,就算冒一次险,我都无所谓呀。”

武上默默点头。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和中本一样厌倦现在的职位,渴望到幕前工作,或许会极度渴望感受破案的成就感,这不是不可能。武上在点头的同时,内心隐藏了这个想法。

可是呀:

只要中本开心就好,可是石津知佳子就令人担心了。武上心想,虽然自己没有立场帮忙,不过会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不不,或许不该如此悲观。或许这个计划将为中本和她立下功劳呢。虽然不知道中本的能力如何,不过知佳子绝不是无能的刑警小再加上她的个性,绝对能够胜任这次的角色。

一切准备就绪,该计划就等“侦讯”日的来临了……

然而,中本突然病倒了。

心肌梗塞。这不是第一次,不过上一次的病情较轻微,只是感到胸口闷痛,住院期间也不长,不过这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他在爬楼梯时突然昏倒,在昏迷状态下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这件事发生在前天下午。中本目前依旧昏迷不醒,躺在加护病房里。

这个“侦讯”计划的主导者正是中本,不过计划不能延期,下岛课长不可能代理,葛西管理官也不会同意。

那谁要接中本的职务?

下岛警部之所以采用中本,是因为万一“侦讯”失败,可以用许多借口撇清中本的责任。因为他不是本部内的侦办人员,倘若发生任何过失,也不需要大费周章湮灭证据。事实上,这个计划只有内部极少数人知道,大部分的人根本不关心。

然而,四系的神谷警部对于这种事特别敏感,他也很了解武上的个性。中本住院的事情告一个段落后,他把武上叫到训示室外面的走廊,直接提出疑问。

“武哥,你是不是想毛遂自荐,代理中哥呀?”

武上苦笑。

“有没有其他人选呀?”

“也可以让石津知佳子代理,反正她已经加入这项计划了,只是配角变成主角罢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武上还来不及反问他是否当真,神谷警部立刻大笑。

“开玩笑啦。”

“我想也是。”武上也笑了。

“中哥可能已经厌倦后动工作了吧,想跑到前线大展身手罗。”警部早已看穿这一点。“不然他大可表述意见,再找其他人侦讯呀。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吧?”

“我还没有厌倦啊,这可是相当有趣的工作呢。”

神谷警部并没有调侃他,只是点头表示同意。

“武哥,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会做吧?”

“不,没有警部的允许,我可不敢,这不是我的本分。”

“我不会阻止你,试试看吧。我准许你。”

然后,神谷警部快步离开,在武上背后说:“没差啦,只要花半天时间就搞定了,成功就是大功劳,失败也不会闹大啊。”

接着,他露出锐利的眼神又补了一句:“而且我觉得这计划成功的机率很高。”

“谢谢长官。”

武上一鞠躬后,进入训示室找下岛警部。下岛警部面对武上的提议,明显露出安心的表情。武上脑中再度浮现中本的脸庞。中哥,这样做没错吧?

就这样,武上进入了侦讯室。临时上场的代班主角,台词背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