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羽 水无月 盂兰之子

本所四目的盂兰盆节市集第二天,有人带着那孩子来到市兵卫的住处。抱孩子来的是市兵卫担任管理人的海边大工町大杂院里一个叫阿艳的妇人。

“是我家那口子发现这孩子的。”阿艳说完,皱了—下眉头。

“走失的?”市兵卫问道,然后望着趴在阿艳粗壮的肩膀上、微微张着口熟睡的大约两岁男孩的脸。不知是不是阿艳买糖给小孩吃了,那孩子的呼气中传来—阵甜味。

“真的是走失?”市兵卫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艳问。

阿艳的丈夫藤吉是个手艺高明的木匠,三十过后学会赌博和玩女人,正如俗话说的,迟来的病不好治,这两年来。好几次都让阿艳伤心落泪。市兵卫每回都当和事佬,一边安慰阿艳一边斥责藤吉,让事情圆满解决。最近,不知藤吉是不是悔过自新,稍微沉稳了下来,夫妻俩的感情似乎也逐渐恢复,令市兵卫松了一口气。

可是,绝不能就此粗心大意起来。所谓男人的游兴不会就此轻易收手,市兵卫深知这点。也因此,市兵卫看着阿艳怀里抱的孩子,立即联想到藤吉那家伙竟然偷偷在外面生了孩子。

阿艳就像玩鬼脸游戏的孩子那般,也目不转睛地回望市兵卫。

“果然你也这么想?”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想。”

结果,她扑哧笑了出来,“根本没必要道歉。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刚刚才故意皱起眉头。因为她觉得市兵卫大概也会这么认为吧。

“藤吉是在什么情况下带回这孩子的?”

阿艳抱着孩子,浅浅地坐在办事处的地板沿,一副伤脑筋的样子。

“昨晚,我跟我家那口子去逛盂兰盆节市集。”

阿艳说是去买盂兰盆节灯笼。

“既然你们会一起逛市集,表示最近感情还好吧?”

市兵卫微微笑了起来,阿艳耸耸肩说:“普通而已。”

“我也去逛盂兰盆节市集。昨晚有月亮,亮得刚刚好,但是人多得要命。”

“我们也看到你了。喊你,你好像没听到。”

阿艳在人潮中挑选盂兰盆节灯笼时,藤吉说要去小解,一个人绕到后巷。没想到,等了半天都不见他回来。

“我那时还以为大概又被耍了。”

原来阿艳以为藤吉甩掉自己,跑去赌场。可是,地又不好意思当场生气,再说也太没面子了。阿艳只好提着灯笼,忍着怒气走入人群。

结果,藤吉回来了,阿艳本想臭骂他一顿,但是看他一脸困惑的样子,怒气全消了。

“他带着这个孩子,说好像是走失了。”

藤吉想要小解绕进昏暗的后巷时,被小孩的哭声吓了一跳,探头看了—下,发现这孩子蹲在地上哭。藤吉带着孩子回来时,孩子的双颊还挂着泪痕,瘦弱的脖颈,还在抽噎。

“问他名字和家住哪里,他也不回答,只是哭。我跟我那口子都很伤脑筋。应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吧,这孩子,看来顶多只有两岁。”

市兵卫点着头。最近的孩子——而且,在这江户生长的孩子,有些很早就会口齿伶俐地说话,早熟得教人吃惊。但是现在阿艳手中抱的孩子,脱离尿布顶多半年——大概只比婴儿大一点而已。更何况,幼儿时期,男孩通常比较晚熟,看起来总还像个婴儿。

“既然认为是走失的,为什么当时没有送到附近的办事处?”

阿艳过意不去地缩缩脖子,“本来想送去,可是……”

不巧那附近的办事处聚集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大概是打架的,彼此激动地粗声争辩。

“我家那口子说,看样子很快就会赶到,他不想进去。”

市兵卫不禁苦笑。藤吉以前曾因酒醉打伤人,之后,他老是说公役比阎罗王还可怕。想必那回大概经历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吧。

即使不是这样,藤吉老是因为酒醉和赌博一再闹事,从市兵卫到町干部,那些教训他已经听多了。对他来说,不管是哪里的办事处,门槛都很高,可能比补修屋顶的瓦匠兜挡布还高。

“我说,那我带孩子过去。他又说,万一卷入麻烦事什么的……明明只是个走失的孩子嘛。所以我开始起疑,我说难道这孩子是你在外面偷生的?说是走失的,根本是在骗我,是不是?”

藤吉很紧张地说别开玩笑。

“结果就这么走着走着,孩子就像现在一样睡着了。看他睡着的模样,觉得带他到处跑也很可怜。”

况且,伸手探了—下孩子的脖子,上面挂着以防走失的牌子。

“你看,就是这个。”

大概是阿艳从孩子的脖子上取了下来,带在自己身上。她自怀中摸出—块有着细绳的小牌子,递给市兵卫。

“长次,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松吉,阿妙。”

意思是,这孩子叫长次,家住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双亲是松吉和阿妙。

“既然这样,我想,明天再带这孩子去马喰町就可以了。”

今天早上,当孩子醒来时,问他名字,他的确是说“长长”。这就更不会错了。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市兵卫也总算放心了。既然如此,事情便好办。“这样的话,现茌马上过去看看。孩子的父母大概从昨晚起就心急如焚。”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

阿艳嫣然一笑。她挺了挺肩上呼呼大睡的孩子,站起身来。

“这孩子很能睡,也不怕生。只不过一晚,我便觉得很好玩。”

阿艳和藤吉膝下无子,这事也令她哭过几回。她老是说,要是有孩子,只要有孩子,可以不理那个花天酒地的丈夫,也根本不会寂寞。

市兵卫突然想到,阿艳昨晚没立即带孩子去找他的父母,也许是想照顾—下这孩子。反正已经知道孩子父母的住处,过一晚再带他回去也没关系。她或许认为,让她照顾一晚也不会有事。

阿艳摇着趴在肩上的长次,走在市兵卫前面,口中轻声哼着歌。她哼的是《摇篮曲》。

江户街上有许多走失的小孩。

狭窄的御府,人口稠密。若是遇到祭典或市集,人往往多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人潮中,常有年幼的小孩走失,一旦走失了很可能就再也找不着,小孩马上会陷入与父母生离的境地。而且,一旦要寻找走失的小孩,江户城却变得大到近乎残酷的地步。

要找小孩,一切都得靠人手。有钱人家,只要家产没花光,或许可以一直雇人去找。但是,穷人能做的可就有限了。父亲和母亲疯了似的到处找,最后找到筋疲力尽,只好放弃,但是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这种悲惨的例子非常多。为了邂免这样的悲剧,在小孩的脖子上挂着像长次身上那般的“走失牌”,也是一种出自生活智能的习惯。

发现走失的小孩,通常先带到该地的办事处,在找到小孩的双亲,或双亲来找之前,由轮值的町干部负责照顾。可是,由于走失的小孩太多,也有一直无法回到双亲身边而在町干部的保护下长大的,这种例子也很常见。

但是这对町干部来说是很大的负担。小孩走失了,不管是对小孩的双亲,或是发现小孩、保护小孩的这方来说,都不是轻松事。

大约四十年前,深受当地地主们信赖的父亲过世后,市兵卫继父亲之后成为管理人。市兵卫的工作态度比父亲更严谨,虽然有时房客或租地人对他敬而远之,但是他的人缘非常好。他也有过几次照顾走失小孩的经验。所幸,这些走失的小孩最后都顺利地回到父母身边,而且是市丘卫认真寻找的结果。

市兵卫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生了两个小孩。前几年老伴儿过世后,最近他总算习惯了独居生活的寂寞,不过,也还没到了无生气,甚至无法想象与孩子生离的双亲悲痛的地步。他跟阿艳一起前往马喰町,一路上总是想着早点把长次送回家,好让他父母安心。

可是,找到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时,结果竟出人意表。

“没有……这话怎么说?”

马喰町房东右兵卫比市兵卫小十岁左右,在面对大街的地方开了一家零食铺,铺子大概是交由妻子负责。市兵卫和阿艳两个人坐在铺子里边狭窄的榻榻米房与他谈话。

“怎么说都一样。我只能这样说啊。”

右兵卫的气色很好,此刻他皱着脸,轮流望着市兵卫、阿艳、长次三个人,手上则是拿着市兵卫递给他的走失牌。他拿着走失牌的手显得很不稳,像是年轻女子被逼着握住蛇似的。

“我们是按照走失牌上面所写的,才带长次过来。这孩子昨天刚走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父母的怎么可能就丢下孩子不顾?”

市兵卫边说边望着右兵卫那有如见鬼一般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

再说,这股不安,是有前兆的。

到这里之前,长次刚从午睡中醒来,不知是不是阿艳抱在怀里的关系,他看到市兵卫并没有哭,听到市兵卫说要带你回阿爸、阿妈身边时,尽管只是个孩子却也安心地笑着。

根据市兵卫的经啦,即使不过是两岁的小孩,即使说不出父母的名字和住在那里,但是只要回到住家附近,应该都会有感觉才对。再不然,离住家半条街时,也会遇到帮忙寻找小孩的左邻右舍。

“哎呀,是长长,长长回来了!”应该像这样才对。

可是,长次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进入马喰町,来到右兵卫大杂院跗近,长次并没有露出那种“啊,是我家”的表情,而且也不见邻居飞奔出来。

难道那块走失牌上写的是假的?和右兵卫面对面坐下的那个瞬间,市兵卫就这么担心了。

(是假装走失的弃儿……)

他也曾这样想。

可是,即使是这样,右兵卫的神情也太奇怪了。与其说他是困惑不堪,倒不如说他似乎是非常恐惧要来得恰当些。

市兵卫向同样感到莫名其妙的阿艳使了个眼色。阿艳也是聪明的女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长长,我买东西给你吃。给这孩子,嗯,就用竹签插块蒟蒻好了。”

阿艳说完,接过右兵卫零食铺小下女手中的蒟蒻串,让长次拿着蒟蒻走到街上。

当房里只剩两个人时,右兵卫果然马上开口说:“唉,对不起。刚刚实在太惊讶了。”

“好像有什么问题,是吧?”

右兵卫抹去额上的汗珠,似乎不是晚夏气温和炖锅的热气令他额头冒着太汗。

“我掌管的大杂院的确住过松吉和阿妙这对夫妻,没错,孩子也叫长次。”

“住过?”

“是的。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右兵卫压低声音说道:“阴间。”然后再度擦着汗说,“三年前,正是这个时期,发生大火。那一带全烧光……松吉也烧死了。阿妙和长次,从此下落不明。”

市兵卫听得目瞪口呆,之后,他想起方才探看右兵卫的大杂院时,虽是盖在日照不好的阴湿地方,不过那的确是栋新盖的建筑。

“因为火灾……”

松吉被烧死,而母子下落不明。

确实有为了逃出火灾,随着人群逃窜而跌进河里,或在离住处有段距离的地方丧命。因而下落不明的例子。

“是的。”右兵卫点头说道,“所以我看到那块走失牌时。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可是,被烧死的只有父亲松吉—个人吧?母亲和长次——”

有可能侥幸活了下来。

右兵卫举起手来,打断市兵卫的话,他摇着头说:“你说的确实有可能。那孩子,若是我认识的长次,就有这个可能,可是那孩子不是松吉和阿妙的孩子长次。长相完全不同。再说,发生火灾当时,长次的年纪刚好和今天的那个孩子差不多。三年后还是这个年纪,那不是很怪吗?”

市兵卫也觉得有道理。

“不过,那孩子说自己叫长长。”

“那是凑巧小名一样吧。这名字又不罕见。”右兵卫手贴在脖子上。轻轻点着头说,“可是,虽说是凑巧,却也有点可怕。所以,实在很对不起,总之,我只是不知如何是好罢了。”

右兵卫瞄了一眼弯腰看着炖锅的小下女,声音压得更低地说:“再说,火灾之后,有阵子……对,大概半年左右吧,大家都说,深夜或早上,路上没人的时候,松吉夫妇住的那附近有女人的哭声。大杂院的人都很害怕,没人去确认到底是真是假。不过,大家都说那是阿妙的鬼魂,大家都很同情她。”

市兵卫感到胃部—阵翻搅。

“现在也会听到那哭声吗?”

“不,已经不会了。好像没有再听到了。只是,现在是盂兰盆节,有人说,也许会有所留恋地回来。”

右兵卫像是起了鸡皮疙瘩,摩擦着手臂。

“是的……现在正是盂兰盆节。在这种时候,竟然有人带着脖子上挂了松吉和阿妙、长次名字的走失牌的孩子来……”

原来如此,难怪右兵卫会觉得可怕。市兵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地点头。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暂时让那孩子住我那儿。右兵卫先生要是想起什么线索,麻烦通知我—下。”

“好的,—定。”

右兵卫嘴巴上答应了,表情却依旧显得僵硬。

“火灾的起火点是哪里?”

听市兵卫这么问,右兵卫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不清楚。听说也有可能是纵火。”

“是针对松吉他们——”

右兵卫打断市兵卫的猜测,他说:“不是,我想应该不是那样。烧死的并非只有松吉一家,而且起火点是在别处。我们是遭到波及。再说,松吉和阿妙夫妻俩都不是那种会得罪人的人,他们很老实又勤快。”

“他们做什么生意?”

“是梳发的。”右兵卫说道,“松吉每天到这条街尽头的一家‘极乐床’铺子工作,他是里头手艺最好的。我也经常让松吉帮我梳发髻。”

右兵卫伸手摸了摸剃得光溜溜的头顶。

“媳妇阿妙则是专门在外帮人梳发髻赚钱。她在通町那一带的大杂院有很多不错的老主顾。手艺好像也很不错。”

来到外面,只见阿艳牵着长长,正探看路过的金鱼小贩的水桶,看上去像是一对母子。

市兵卫无法释怀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右兵卫大杂院,然后朝两人走去。

长长的问题,暂时由阿艳负责照顾而告一个段落。名义上虽然是轮值町干部的市兵卫负责收容,但单身男人毕竟无法照顾幼儿的种种琐事。

再说,阿艳也想照顾。

“那孩子很乖嘛。我乐意照顾他。”

阿艳打从心底发出许久不曾有的愉快声音说道。

因为长次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根本无法逼问他什么,但市兵卫和阿艳还是伺机,费尽心思想从长长口中听到可以寻找到他父母的线索。

问他“几岁”,他会说“两岁”,问他“阿爸和阿妈叫什么名字”,他就答不出来了。

再问他“家住哪里”,他也是一副答不出来的样子,但有—次,他回答“木桶铺那里”。阿艳一听拍了—掌说道:“附近肯定有木桶铺吧。”可是,根本无法逐—去查问江户的木桶铺。

市兵卫首先想到的是本所四目因盂兰盆节市集而格外热闹的那一带,耐心地到处打听有没有寻找走失孩子的父母。然而,市兵卫—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所幸,当地捕吏与市兵卫熟识,又值得信赖,向他说明事由并拜托帮忙时,对方一口就答应了。

另—方面,市兵卫自己也开始巡视芝口的挂牌场,以及各处的迷路石。所谓挂牌场,是为了降低生离的悲剧,让寻找走失孩子或失踪人口的人有个目标,设于亨保十—年,是一种公共布告栏,公布走失孩子或失踪人口的姓名、年龄与服装。

而所谓迷路石,规模虽然不及挂牌场,但也是为了让人提供寻找走失孩子的线索而设于热闹桥畔或神社佛寺里的石柱。石柱正面刻着“走失孩子的路标”或“奇缘冰人石”,右侧刻“寻人启事”,左侧刻“征求启事”。让寻找走失孩子的双亲在“寻人启事”处张贴写上孩子长相与服装的纸条,而收容孩子由区方也一样。

挂牌场只有一处,但迷路石是民间设置的,到处都有。长长是在本所四目盂兰盆节市集晚上走失的,所以他的父母大概会在这一带寻找。打听之后,得知回向院和猿江稻荷神社各有—处迷路石。

市兵卫每天两次造访这两处的迷路石,可是,连续去了三四天,很遗憾都没有符合长长这孩子条件的寻人启事纸条。看来只能耐心地继续找。

据说长长偶尔会在夜里哭泣,但是平时都很健康,跟阿艳也很亲昵。与其说是亲昵,倒不如说是因为不安才老是抓着阿艳的袖子。她只是去上厕所,他便哭丧着脸到处找人。

“莫名其妙,突然多了个孩子。”

藤吉如此抱怨,市兵卫笑着对他说:“你就当是有了孩子。孩子很可爱吧!我是很想把那孩子还给他父母,你还是早日生个孩子比较好。”

“完全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吗?”

“看来可能得花点时间。长长有没有说出什么线索?”

“没有。只是有时会说木桶铺阿姨怎样怎样之类的。”

也许是备受邻居木桶铺女人的疼爱吧。真想早日送他回去,市兵卫心想。不仅是父母,长长周遭的人也一定都很担心。

然而,遗憾的是,毫无任何好消息。市兵卫自己每天巡视迷路石,也总是无功而返。这点也报奇怪。难道长次的父母没有在本所附近到处寻找孩子?难道他们都不通过迷路石和挂牌场找孩子?

若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一旦开始思考,市兵卫的脑袋便停不下来,最后甚至会胡思乱想——抚养那孩子,并在那晚把孩子带到盂兰盆节市集的,难道是那孩子三年前过世的双亲?他认为那孩子可能是从阴间回来的。

过了十天左右。

市兵卫到猿江稻荷神社查看时,发现一旁站着个看来有点怪的女人。

女人大约三十岁。脸蛋和身材都很清瘦,尤其肩膀更是瘦骨嶙峋。虽说来迷路石查看本来就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但她却憔悴得不成人形。

市兵卫查看迷路石的这一阵子有个感想,那就是,心中怀着希望足以令人坚强,但同时也是很残酷的事。在迷路石遇见的父母,都是一副疲惫不堪、悲伤心碎的表情。眼神也都茫然若失,甚至有些女人家看起来像是哭了—整夜似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垂头丧气地继续来到这里探看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支撑他们那疲惫身子的是,也许有朝一日能找到孩子的那个“希望”,应该就仅只是这点而已。正是这个希望,硬撑着无法起身的人站了起来,让他们迈开脚步,存活至今。若干脆死了心,或许倒还轻松些,但“希望”不允许他们放弃。“希望”令人坚强,却也有其残酷的一面。

正是这样的父母紧紧挨近迷路石,仔细读着贴在上面的一张又一张的纸条。

但是,那个女人却不是这样。她几乎与市兵卫同时来到稻荷神社,却没有立刻挨近迷路石,反而双脚有如被钉子钉住那般,—动也不动。

市兵卫斜眼看着那个女人,觉得好像不是第—次见到她。由于市兵卫每次都专注地读着纸条,没注意四周,所以没什么印象,然而一旦回想起来,他总觉得,以前好像也在其他地方见过她。是的,就在几天前,他好像在猿江稻荷神社里见过这女人。

女人的五官很美,年轻时应该更美,因此才记得她也说不定。女人的双眼虽然有点严峻,但整体看来是个刚强踏实的人。她身上穿着陈旧的青梅条纹服,系着大概是从旧衣铺买来的黑缎子腰带,与一些终年只有—件单衣可穿、寒冬时披着丈夫的外褂度过、当天赚当天花用的妇女们不同,女人的打扮并不寒酸。不过,她蜷缩着身子,发髻蓬乱。

女人在哭,静静地任由眼泪挂在脸颊上。

市兵卫感到胸口沉闷。查看迷路石是件痛苦的事。他悄悄转过身,离开神社,但是女人那张哭泣的脸,令他挥之不去。

又过了数日。在本所附近帮忙打听的捕吏,也开始感到纳闷。他说,完全没打听到有谁在寻找走失的孩子,或有人与寻找的双亲接触的消息。

“市兵卫,这事情很奇怪。那孩子搞不好不是—般的走失儿。”

市兵卫也开始这么认为。这里头一定有文章。不是过世双亲从阴间回来守护孩子那一类,而是背后有更深层的原因。

就在此时,市兵卫再度遇到那个女人,这回是在回向院迷路石的—旁。女人又在哭泣。不知是不是无心更换衣裳,她的穿着与那天一样,脸色益发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挂着泪痕。

然而,那眼泪这回看在市兵卫的眼里有了不同的意义。捕吏的话,以及累积在市兵卫心底的想法,逐渐发酵了。市兵卫在她那明明来查看迷路石却不挨近的举动里。感觉到了什么——一个在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来到迷路石却不挨近,只是哭泣的女人。

脖子上挂着走失牌的孩子,牌子上写着三年前往生者的名字。

市兵卫突然灵机—动。

“请问,这位太太。”

市兵卫悄悄挨近搭话,女人吓了一跳地缩了—下身子。她急忙用手背擦拭眼泪。

“对不起,吓着你了。你也是来找走失孩子的吗?”

女人自市兵卫脸上移开视线,同时脚底下的小石子微微发出声响。

“我不是要跟你啰嗦什么。我收容了一个走失的孩子,每天都来查看迷路石,看看有没有在找孩子的父母。所以才忍不住跟你搭话。”

“走失的孩子……”

女人如此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必须靠近才听得清楚。

“嗯,是的。而且很伤脑筋,完全没有双亲来找这小孩的消息。虽然小孩挂着走失牌,但这牌子不管用。”

这时,本来低垂着眼睛的女人,宛如在脚边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睁大了眼睛。市兵卫明确地感受到女人倒抽了一口气。

“难道……你有什么线索?那孩子叫长长。”

这回市兵卫清楚地感受到,女人在心里喊叫,犹如堆得高高的东西崩塌了。

女人转身想逃开,市兵卫适时抓住她的手——那细瘦得宛如就要折断了的手。

市兵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抓住。不知是不是猛然走动的关系,女人头晕眼花,当场昏倒了。市兵卫抱住她的身子,又大吃—惊。怎么瘦成这样?应该是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吧?

女人让市兵卫搀着,崩溃地放声大哭。当市兵卫看到女人粗糙的手指和手掌时,再度闪过一个念头。虽然那个念头不是很明确,但至少留在心里了。

市兵卫大声求助,并安排将昏倒的女人带回去,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脑袋里一直想个不停。

市兵卫不忍将女人直接带到办事处,以免地再度受到惊吓。他将她带回家。托同是管理人的朋友派个小下女陪在她身边,处理杂事。直到她醒来。

市兵卫安排妥当后,再度前往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

右兵卫起初不相信市兵卫的话,甚至有点发怒,说世上哪有这种事。可是,市兵卫说服他与当事人见面,自然就能明白。

“你看,就是她。”

右兵卫在格子纸门后偷偷看着沉睡的女人,惊叫说:“那是……阿妙。那不正是长次的母亲,帮人梳发髻的阿妙吗?”

阿妙醒来后,又哭了好一会儿。可是,大概也因为豁出去了,反而如释重负,她坐在被褥上,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市兵卫的问话。

“您说得没错,我正是马喰町那个松吉的媳妇阿妙。”

她说这句话肘,微微抬起眼帘望着市兵卫,之后再度低垂着眼睛。市兵卫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阿妙,她始终默不作声地听着,市兵卫说完,地声音微微颤抖地开始说:“三年前发生火灭时,我抱着长次—味地逃命。”

她在胸前做出紧紧搂着孩子的动作。

“火星子就像下雨一样直往头上落,背部很热,也知道头发烧焦了。可是,我当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晚的火焰,此刻仿佛就在她的眼底燃烧。火在烧,市兵卫似乎可以看见当时的光景。

“我一心只想着不能让长次受伤,不能让他烧伤。我用被子裹住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拼命往没有火的地方跑。我家那口子,说要拿些可以带走的东西。要我们母子先逃,这才分开。我拼命喊,他好像都没听到。”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来到大川旁,附近挤满了逃难的人。

“那时,我才打开被子将长次放下来。我本来想对他说已经没事了,阿妈在这里。可是打开—看……那孩子……”

死了。她说。

“逃命时,我只管跑,把他抱得太紧了。那孩子没法呼吸,就这样死了。明明好不容易才从火灾里逃出来,那孩子的身上明明没有半点伤。”

她又说,那晚是怎样度过的,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因为我的不小心让长次死了,老实说,我根本没脸回家。我没脸面对我家那口子。可是我又很想回家,想回家想得要死。”

“所以你趁没有人的时候回到右兵卫大杂院?”

阿妙点头。原来大杂院邻居听到的不是鬼的哭声,而是活生生的阿妙的哭声。那是灵魂撕碎般的恸哭声。

“后来,我慢慢知道我家那口子已经不在大杂院。如果他还活着,在找到我和长次之前是绝不会离开的,所以我认为他已经死了。原来我们在那场火灾里死别了。大概是吸进了烟吧,要是没太痛苦地死去,那就好。”

市兵卫说好像就是这样。他虽不知详情,但就是想这么说。

“我好几次想寻死,但人真是不中用,下不了手。而且我又想,万一我死了,谁来为长次和我家那口子烧香祈冥福呢?我家那口子一定会责怪我让长次死掉,如果再让长次没人烧香的话,等我哪天死了,怎么有脸见他。虽然现在也没脸见他,但是到时候会更没脸见他。我不想那样。我又想,要死随时都可以死,可以等帮长次立了坟之后,也可以等存了钱,有能力把长次供在寺院之后。所幸,我有一技之长,就一个人的话,我可以养活自己。”

“你的长长,现在在哪里?”市兵卫问道。

阿妙微微笑着,那是做母亲的微笑。

“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在我住的大杂院房间底下。至今都没有被发现。”

阿妙轻咳了—下,说想喝水。市兵卫倒了满满的一杯水给她。阿妙道过谢,一口气喝光,她接着说:“那孩子……您收容的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市兵卫轻轻地点头。

“大概是一时鬼迷心窍。”阿妙窃窃私语般地说,“可是,我按捺不住。”

火灾之后,她最初在明石町的大杂院落脚,斜对面住了家临时工木匠夫妻。他们家孩子多,长次排行第五。

“当时他还是个婴儿。”阿妙说道,“刚出生不久……这是两年前的事。他当然不叫长次,那是我抱走之后取的。”

临时工木匠是名副其实的只有孩子多的穷人家,夫妻经年都在吵架,几个孩子老是饿肚子。阿妙见状,萌生了一个主意——一个像是永不熄灭的蜡烛那般苍白又炙热的主意。

“那家大婶曾说,孩子已吃够苦头了,所以,我才想,既然这样那就把婴儿给我。我会把他当成是死去的长次,好好养育。那时我大概有点神志不清了,也许现在也神志不清。”

为了抱走婴儿,阿妙小心翼翼地等待时机。然后,这异想天开的企图成功了。

“真的动手时,比想象中来得容易。我带着那孩子过了大川,找到住处。我说这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怀疑,我又说丈夫已经死了。就这样一直到今天。”

阿妙显得很快乐——她像梦呓般低声说道。

给长次挂上那个走失牌,是因为那样有一度失去的东西好像全都回来了的感觉,阿妙如此说道。市兵卫同情得说不出话来。

“只要看到那个走失牌,我就会觉得火灾和所有事都不曾发生。再说,我认为,就算万一,自己也绝不会让长次走失。”

但是,那个万一真的发生了,而且自长次在盂兰盆节市集那晚走失以来,那个走失牌反而紧紧地牵制着阿妙。

“我想,就算有人发现长次,大概怎么也想不通吧。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找那孩子。要是对方质问我,这走失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只要稍微查一下就可以马上查出来,我的长次今年不可能仍只是这个年纪。这样一来,我偷偷抱走别人家孩子的事也会跟着暴露,可是我又想找回长次。我真的快疯了。”

市兵卫暗付,阿妙在迷路石—旁流下的确实是血泪。

“为什么您知道我是阿妙?”

“因为你的手。”

市兵卫在回向院抱着昏倒的阿妙时,发现她的手掌有许多茧。

“在外头替人梳发,必须提著工具箱,我想这茧可能是提工具箱的关系。再说,你的手指很白很美,却刚劲有力。指甲因长年接触发油,非常光滑。我当时就想,啊,这是替人梳发髻的手,然后就从这里开始联想。”

此时,最花工夫的是从阿妙口中问出婴儿双亲的名字。那像是阿妙最后的抵抗,她—味地哭,不肯轻易松口。

“你们要把长次还给他们?”

“应该是吧。”

“那对夫妻肯定会说,其实也不必要把孩子还给我们吧?”

市兵卫叹了一口气。虽然十分不忍,却也不得不说:“要是到明石町打听,一定可以知道那对临时工木匠夫妻到现在还在找孩子吧,迷路石上也一定贴有纸条吧。你应该也很着楚为人父母的心啊。”

阿妙呜咽地说:“我能不能再看长次一眼?”

“这不行,”市兵卫说道,“这不行啊!”

阿妙只是哭泣。

多亏市兵卫的尽力,阿妙才免去罪责。而明石町的木匠夫妻,对一度以为被妖魔鬼怪抓走的婴儿变成两岁大的孩子归来一事,虽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当然也有点畏怯,但也正如市兵卫所预料的,衷心地感到高兴。

但是,长长呢?市兵卫心想。你真正的阿妈。其实是别人啊!

前往阿妙和长长住的大杂院,果然邻居是木桶师傅。长长口中的那个“木桶铺阿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为阿妙流了泪,并帮市兵卫埋葬了永眠地板的那个阿妙的长次。

市兵卫觉得似乎得到了些许的救赎。尽管只是些许。

长次回到了自己的父母家,阿艳曾喃喃地说:“管理人啊。”

“什么事?”

“我啊,曾经这么想,要是找不到那孩子的父母该有多好。我这样大概会遭天谴吧,一定会的。”

市兵卫默不作声。接着,想起贴在迷路石上的那些无数的纸条。

他很想将阿妙和阿艳的名字也写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