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豆狸”是个演说狂,逮到机会就会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尤其是夏天列队在操场上站得两腿发麻,或是冬天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幸好津崎的演说还算风趣幽默,涉及的话题也不单调——从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到最近读过的书;也常会谈论一些时事问题,不过他从不照搬报纸上的社论,而是通俗易懂地阐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时也许是过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劲头一来,就会口无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为是的论调。为此,不仅有家长打来抗议电话,甚至还多次被学生当面指出用语错误。校长的口误,已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今早的讲话无论如何也与幽默沾不上边。校内广播一出生,藤野凉子就发现,津崎校长的声音有些堵。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校长津崎。”

开完头,他顿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绝起来了。

城东第三中学的播音设备破旧不堪,音响效果极差。有一次播放午间音乐,冲绳女歌手唱到高音时,喇叭竟破了音,发出“哔哔哔”的刺耳杂音,简直像在扯着嗓子快速念经。承受这糟糕音响的校舍也同样破烂,伤痕累累的墙壁和走廊对声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极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听不清广播的内容。

此时此刻,津崎校长的话音也变了调。

“各位重学,早上跑。”

校长的开场白被扭曲成这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广播那头校长的长时间沉默吸引住了。学生们的不安与好奇笼罩了整栋教学楼。

“今晨,是东京久违的大雪过后的早晨。”

或许是音量调低的缘故,校长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凉子将胳膊肘搁在课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着的仓田真理子不知为何,双手像祈祷似的合掌在眼前,将额头抵在指尖上。刚才哭泣的女生,现在又发出了擤鼻涕的声响。

除此之外,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可是,就在这样的早晨,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顿了一下,喇叭里再次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

“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学校的边门停着警车。听到警笛声,肯定有同学会感到震惊。在此我先说明,学校里并未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平静地听完这次广播。”

“校长在说什么呀?”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道,“柏木死了,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是说没有发生校园暴力事件。”有人低声说明道。

凉子猛然回头,真想大喝一声:讨厌!别出声!你们平时一点也不关心柏木,现在哭什么哭!

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凉子低下头,垂下双眼。角落里还有别的女生在哭,时不时传来抽泣声。

凉子的双眼是干的。同班同学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冲击,但她流不出眼泪。她内心某个角落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哭不出来,是否说明我很冷酷?没有对柏木卓也的哀悼,却更在意自己内心的动态,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现?

凉子沉默着,教室后方反倒传来了男生的喊声:“烦死人了!哭什么哭,笨蛋!”

没人回应,抽泣声也并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响起来,传出校长的讲话声。

“所谓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们得知,我校二年级一班的一位同学亡故了。他的遗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车和救护车就是为此而来的。”

“该同学为何死在校园里,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后将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但绝不会发生影响大家日常学习生活的事件。请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会取消。本次广播结束,各班各自召开班会。从班主任老师手中拿到成绩单后,请大家赶紧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团活动一律停止。请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泼地度过寒假,迎接新年的到来。”

“虽然,今天早晨的事件会令大家痛心万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坚强的心态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感到身体不适,请向班主任提出。开班会时,请大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班主任。另外,为了社团活动的重启,请大家确认各社团内部的联系方式。”

这些细琐的事务,本是不用校长亲自过问,但这就是“豆狸”的风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这一事件后,想必也会担心。大家请向父母转达:最近几天内会召开一次家长会,具体时间将通过电话另行通知。”

“各位同学,本次广播即为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我期待在第三学期开学典礼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脸。”

广播结束后,一直垂着双眼的高木老师抬头扫视了一圈教室。

“校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请寒假里会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的同学举一下手,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两三天,就不必留了。整个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学请举一下。”

同学们摇晃着脑袋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举手。

“没有是吧?社团活动的电话联络网不会停用,请各社团自行确认。接下来,发成绩单。”

“老师。”一个女生举手说道,“森内老师她怎么了?”

凉子以为高木老师会斥责道:不相干的事情少问!但高木只是板着脸,平静地说:“森内去柏木家了。她虽然也为你们担心,可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还有,”高木老师瘦骨嶙峋的双肩垂落下来,“葬礼的日子定下来后,学校会联络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别吧?老师们也会出席。”

或许是“葬礼”二字带来的影响,教室里哭声一片。真理子已哭得双眼通红,凉子为掩饰自己滴泪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脑袋。

往常,发成绩单总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可今天却在静默中进行,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务。凉子突然联想起电视中排长队领取粮食的场景。那是一期介绍东欧某个内战不断的国家的纪实节目。镜头中的市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嘴里吐着白气,只能耐心静候。

轮到自己时,凉子抬头近距离看了一眼高木老师的脸。他的眼睛同凉子一样干涩,不仅没有眼泪,连眼角都不带一点红。

视线相接的瞬间,高木老师似乎觉察到凉子并未流泪,并在那一瞬间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凉子对高木老师并无好感。班主任森内老师的性格太随意,这位年级主任则正相反,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她曾对家人说,要是将两位老师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刚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与高木老师心意相通。即便是错觉,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许宽慰。

直到此刻,对于同班同学柏木卓也的死,她终于感到了切实的痛楚。她没有眼泪,更不会哭喊,心底却隐隐涌出确实的悲伤。这恐怕是对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应。何况这起事件近在身边,使她的悲痛中夹杂了些许困惑和愤怒。她听到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在控诉:“没道理啊!”

可这愤怒针对的是什么?

是对有人死去这件事的不满吗?

不,是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

凉子与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凉子也不是会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来的强烈感伤中的少女。她已拥有足够的理性,去探究这份感伤的成因。

班会结束,全班同学举行了默哀。默哀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课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背对痛哭流涕的同学,自顾自地冲窗外静静绽放。这一景象,让凉子想起不来上学的柏木。

他总是对谁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传来督促学生离校的广播,声音不像是播音社团的成员,而是副校长。


野田健一还在校长室,津崎校长正坐在他身边。沙发对面则是城东警察署的两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来是比校长还要年长的中年男性,另一名则是三十来岁的女警察。

两人先后递名片给校长,对健一仅仅通报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尽,疲惫不堪,所以连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两名警察询问健一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情景。刚开始,健一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那位中年刑警转而问起健一早晨起床的时间,以及是否独自上学等具体的问题,健一这才答出话来。

“野田同学,你跟柏木同班吧?”中年刑警问道。这人肯定装了假牙,说不定还装了满口。因为牙齿太整齐,与他的年龄不相称。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健一点了点头,津崎校长补充道:“是二年级一班的吧?”

“是、是的。”

“跟柏木是朋友吗?”

健一摇了摇头,又赶在校长的善意照应之前急忙补充道:“仅仅是同班同学的关系。”

“可看到他的脸,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是柏木?”

“嗯,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中年刑警点了点头,一旁的女刑警不停记着笔记。她身上穿着整齐的套装;脚上套了胶靴,算是仅有的应对积雪的对策;脸上没有化妆,嘴唇显得十分干燥。

“听说柏木十一月中旬就开始不上学了,对吧?”中年刑警问津崎校长。

校长那对圆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马上回答:“是的。准确说是十一月十四日之后,他就没来过学校。”

中年刑警又将视线转回健一的脸上。“这么说,十一月十四日以来,你再也没见过柏木?”

健一刚要点头,却又猛然想起,在学校中是没见过面,但昨天傍晚不是还见过柏木吗?

“啊……不,呃……”

“在哪里见过吗?三中的学区那么小,你们应该住得很近吧。”

“昨天在天秤座大道见过。”健一解释道,“我跟同班的向坂一起看到过他,不过没有跟他说话。”

健一描述了当时柏木卓也的模样,中年刑警确认了女警察正飞速记录的状态后,继续问:“看样子,柏木在等人和他见面?”

“这个……好像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对他没啥兴趣。”

“不是很久没见到这位不来上学的同班同学了吗?”

“我跟他不太熟。”

他还想说:我不喜欢柏木。这话并没出口,因为这很可能被对方抠字眼反问:既然不熟,为什么讨厌他呢?

这时健一有点心慌了:为什么只有自己要被问这种问题呢?自己不过是个倒霉的第一发现人罢了。

莫非……他们怀疑上我了?倒是推理剧中常见的套路,可这毫无道理。这帮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啊!

“跟他不熟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中年刑警听到这句话后,目光似乎变得冷峻起来。健一心里直嘀咕:我说错了吗?

“你的意思是,大家对柏木都很冷淡?”

健一觉得自己受了责备。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受责备?

“柏木好像没什么亲密的朋友。”津崎校长说道。他的西装领口处露出了红色的羊毛背心。这位校长会在冬天穿各种颜色的毛衣背心。他曾在晨会上炫耀过,这些都是他夫人手工编织的。

“柏木不来上学后,我跟他的班主任还有年级主任去他家拜访过几次。都有记录的,如有必要,可以拿来作参考。”校长又对健一点头说,“让野田回家去吧?他受了刺激,人也累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健一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是的。”

“那好,今天就到这里。野田同学,以后说不定还要向你询问情况。”

中年刑警的话仿佛往津崎校长的腋下猛托了一把,校长立刻撑开胳膊肘站了起来。他抢先拾起健一放在脚边的书包,催促健一起身。

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津崎校长推健一出门后,自己也跟了上去,并关上门。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

健一除了默默点头,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你的成绩单在高木老师那里。现在班会已经结束了吧,要不要去教师办公室看看?还是回教室去?有没有朋友在等你啊?”

“啊,不用了。”

在如此骚动的时刻,是不会有哪个“朋友”留下来等自己的。至少,健一的脑海里没能冒出任何人的名字。

开班会时我并不在教室里,大家对此会怎么看呢?健一又担心起来。柏木之死想必已不是秘密了。即使校长在广播中并没有说出死者的姓名,也绝对瞒不住柏木的同班同学。

除了死去的柏木卓也,野田健一的课桌也是空空荡荡的。

大家会不会把两人联系起来展开想象呢?在没有说明自己是第一发现人前,难免大家不会抱有疑问。

森内老师是指望不上的。她对健一这样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既没有兴趣,也根本不想去了解。万一以讹传讹,谣言肆虐,森内老师是无力甚至无心去阻止的。

说不定她还会跟着那些多愁善感的女生一起瞎起哄——健一的眼前已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校、校长,”健一仰头望着津崎校长的圆脸,“他们是不是怀疑到我了?”

校长扬起稀松的圆弧形眉毛:“怀疑?”

“那位刑警问了那一大堆问题,是不是已经在怀疑我了?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受到了怀疑,那我该怎么办?”

“没有的事。”津崎校长两手搭上健一的肩膀,善意地摇晃了一下,“怎么会呢?你想多了。那不成推理小说了吗?”

说完,他还破颜一笑。不过健一可笑不出来。

“你发现柏木遗体的事,同学们并不知道,即使在老师中,也只有我和高木老师知情。”

“可是,我没有出席班会……”

“高木老师自会解释。说你身体不舒服在医务室里休息就行。对了,你要不要真的去一下医务室?你的脸色很不好,让尾崎老师弄点热的东西给你喝。我陪你一起去,我来跟她说。”

说完,津崎校长便推着健一的肩膀朝医务室走去。健一有点犯晕,幸好走廊上一个同学也没有。要是给人见到他现在这幅模样,说不定又会传出新的谣言。

“健一走路时有‘豆狸’陪着呢。”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自己明明低调得很,怎么会这么倒霉。

医务室的尾崎是三中最有人缘的老师,主要因为她的和蔼可亲。

她的年龄是个谜。有说快五十的,有说还很年轻的。尾崎老师自己对年龄一向保密,但以前照料健一时她曾听说过这样的话:“照我的年龄,完全可以做你们的妈妈了。”

不用津崎校长多费口舌,尾崎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她让健一坐上医务室内靠近火炉的椅子:“看你的脸就知道冻得够呛。你先等一会儿,在这里暖和一下。”

“这里暖洋洋的,真不错。”校长撇下这句话后便回去了。出门时,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还透出悲伤的神情。但这一幕,健一并没看到。他有自己的烦恼要料理。

在三中的校舍里,空调这种高级货是没有的。夏天里热得人直发昏,毫无办法;而冬天会在课桌旁安装煤油暖风机。

医务室里装的不是暖风机,而是老式煤油炉。炉子上半圆形的铁丝网常会烧得通红。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壶嘴正喷着丝丝水蒸气。

健一像中了邪似的凝视着火苗,呆呆地伸出双手取暖。医务室至今仍沿用老式煤油炉,应该并非学校经费不足,或许是尾崎老师深知炉火的颜色能带给人宁静与安慰吧。

尾崎老师要健一稍事等待,因为医务室还有其他人。拉上帘子的病床处传来说话声。不久后帘子拉开,里面走出一名女生。

“我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你真能一个人回去吗?”

“嗯,不要紧的。”

健一不认识这名女生。从名牌看,她还在读一年级。

她一脸无精打采,却不像是受了伤或患了感冒。

“回去后,要马上看医生哦。”

“嗯。”低头道谢后,这名一年级女生走了出去。尾崎老师对她说了声“当心一点”便回到医务室内。在健一开口之前,她抢先说明道:“那孩子有哮喘病,拿成绩单时过分紧张,发作了。”

“不会是听了校内广播,被柏木的事情吓到的吧?”

听到健一的问题,尾崎老师微微一笑说:“她是一年级的,应该不会。不认识柏木的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听到消息都挺激动,还嚷嚷着‘出事啦,出人命啦,电视台也要来啦’。”

健一心想,这倒也是。若与死去的学生素不相识,自己说不定也会如此。

“二年级的同学没有来过吗?”

“是啊,我挺担心的。不过校长在广播里说得很清楚,大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所以,野田同学,你是今天的第二个患者。”

像是为了体现安慰的口吻,尾崎老师把声调放得很低。她随即又对健一说:“保险起见,量一下体温吧。先伸出手来。”

她看着手表,凝神为健一把脉,之后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没事儿。野田同学,你真坚强,遇上这种事还能这么镇静,真是了不起。即便是教师,估计也会当场吓瘫吧。”

说完,尾崎老师去为健一倒香草茶。这种饮料是特地为那些纯粹想寻求心理保护而躲进医务室的学生准备的。

“哎?”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放进托盘,尾崎老师看着窗外,惊呼一声,“野田同学,你看,站在那里的不是向坂吗?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仓田。”

健一站起身,将目光投向银装素裹的校园。今天没有学生在校园里打闹,因此雪景并未遭到破坏。只有往来行走的老师们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足迹,扰乱了银白色世界的和谐。

白雪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眼,健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那边,看见吗?就在图书馆窗户下方。”

健一顺着尾崎老师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校门前通道的尽头处,图书馆的大窗户前,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人都裹着很厚的冬衣,又是跺脚又是搓手,还在交谈着什么。

“十分钟前,他们两人来过这里。”

“向坂吗?”

“嗯,问我野田在不在。好像是班会一结束就来的。他们听高木老师说,野田身体不舒服,在这里休息。”

当时尾崎告诉他们,野田不在这里,说不定马上会来,不妨等一等,可那两人说,还是去校门口等好了,说完就走了,大概是想到今天边门不开,所有的同学都会从正门进去,在那里等准不会错。

“他们都很担心你。”

建议抬头望着尾崎老师的脸,问道:“老师,你跟他们说过,是我发现了柏木,并接受了警察的询问吗?”

“没有。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比较好。所以我才留他们在这儿等你。校长也说过,见过警察后,可能要带你来这里。”尾崎老师不解地歪起脑袋,“可是,向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提议将那两人叫过来。

“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说完,她“哗啦”一声拉开窗户,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冲着向坂他们招手。“向坂同学,仓田同学……”

二人闻声转过脸来。尾崎老师大幅挥手,示意让他们过来。

“到这儿来,快点,快点!”

这时的尾崎老师简直像个学生。

健一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老师欢快的声音让人欣喜,向坂在等着自己的事实也令他感动。看来自己刚才不该跟“豆狸”说那样的话,真该去教室看一眼。

“啊,这儿,在这儿呢。小健!”

不一会儿,满脸通红的向坂行夫冲进医务室,紧随其后的仓田真理子两眼睁得大大的,高声喊道:“在这里啊!”

真理子跟向坂从小一起玩到大,两人的关系好似兄妹。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都去哪儿了?”

“高木老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担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师,嘴里含糊道:“这个……”

“是为了柏木的事吧?”向坂行夫还在气喘吁吁,“他死在边门那儿的雪堆里了。难道是你发现柏木的?你是第一发现人?难怪不来参加班会,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这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尾崎老师说的没错,向坂行夫已经觉察到了。

健一从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冻得厉害,在回答警察的提问时,更是一度感到体温逼近绝对零度,可现在他心中正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离开教室后,凉子一个人逃也似的飞奔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被问及柏木惨死的事,甚至遭人责备:身为班长,为何没有做些什么来防止这场悲剧呢?

可是,眼下探讨这样的问题也无济于事。凉子对于柏木的死并无特别的感觉,也不愿别人发现这一点。高木老师是理解自己的,这就行了,赶紧回家吧。

出了校门,她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插有报社旗帜的黑色轿车,应该是来采访的。

用不了多久,电视台也会来人吧。拒绝上学的学生突然死于学校,可以拿来当头条新闻了。如今那些对学校教育充满忧虑的大人们,肯定会关注这一事件。不难想象,无论是报道的一方,还是看报道的一方,都会唉声叹气道:“在发生惨剧之前就不能采取些措施吗?”“人的生命比地球还重啊!”

烦死人了。凉子摇了摇头。在看待此类事件时,人们为何喜欢掺杂进如此滑稽的情感呢?还是说,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门口,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将凉子迎进屋。她们似乎在偷看对方的成绩单。与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绩单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摆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学生,这种时候竟也会摆出骄横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凉子问她们,有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三中的报道,两人都露出了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凉子心想,应该还没上电视。

将手按在起居室里那部电话机的听筒上好一会儿,凉子最终决定先跟父亲通话。母亲估计还不知道今天学校出了事,而父亲知道,还会担心吧。但愿他没在参加破案会议。

拨完号码,呼叫音两遍没响完,父亲就接了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凉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时间打扰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周围很安静,估计父亲正在案头办公。

“我正惦记着你呢。学校里怎么样了?”

凉子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经过。

“居然是你们班的同学,真令人遗憾。你跟他关系好吗?”

“一点也不。”语气似乎太冷淡了,不过跟爸爸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柏木有点古怪,别人很难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计谁都不想和他亲近。”

“哦……”

“学校里真够呛。报社的采访车都来了,估计警察正在到处奔波调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体情况虽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没有猜想。”

“什么?”

“大家都认为是自杀。”

稍事停顿后,父亲又问道:“这‘大家’也包括你吗?”

“嗯。”

“是吗?”

“毕竟柏木一直不来上学。”话一出口,凉子立马意识到,爸爸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冲突事件引发过一阵小骚动,自己也跟妈妈提起过,但爸爸应该从未知晓。

“他是个不来上学的孩子?”

“是的,因为跟同年级的不良团伙起了冲突。”凉子叹了口气。她从今早起就积累了很多叹息,现在终于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么会这么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觉得柏木可怜,早知如此,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父亲沉默着,等待凉子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也许他觉得,这样做会让凉子轻松一些。

“对于同龄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惧和悲伤,真的。但是我对柏木一无所知,以前也并不关心他。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为他感到悲伤。这样是不是很不正常?”

“没什么不正常,这种内心变化需要一点时间。”

“是吗?”凉子很高兴。相比与高木老师目光对接时产生的安心感,此时的更要强上百倍。这份暖意将凉子全身包裹起来。

“不过,你这种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

“好说不好听?”

“那倒不是。实际上,你要比自己认为的更关心柏木的死,只是故意压抑下去了。你觉得班里的女同学像是陶醉在悲剧氛围中,只顾哭个痛快,才克制自己不做出同样的反应。”

凉子不出声了。

“没必要强迫自己哭泣或哀伤。你已经回家了吗?”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伴同学丧失了生命,毕竟是件严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有些犹豫,“我觉得柏木不来上学的情况,或许和今天的事件有所关联。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好说。”随后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说话,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谢谢。”凉子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听筒后,她终于掉下了几滴眼泪。

她边拿纸巾捏住鼻子边想,曾经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大出他们,也许正受到警察和校方的盘问吧。在父亲指出这一点前,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虽然闹得很大,但毕竟只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谁也没有将柏木与大出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组联系起来,也不认为他们之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若这只是因为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呢?

真会如此吗?

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凉子远远地望见了它。不知它会不会飘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