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0

翌晨,虽是好天气,但浓雾密布。

阒静的竹林沉浸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形成一幅充满幻想的景致。

用完早餐后,三人将水、饭团、点心塞进背包里,那准备的模样,活像是要出门远足。

“好怀念的感觉,好像要去远足一样。”

“喂,这真的是远足啊。虽然不像爬山,但会长时间行走,所以要注意自己的体力。尽管到处都设有休息站,不过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响一给兴奋的两人提出忠告,两人像孩子般乖乖地点头。

“要从哪里出发?”

“这里便是主题公园的入口。”

“这个厨房后门就是?”

“没错。很有私人公园的味道吧?”

响一打开厨房旁的小门,捷为之一惊。

前方深处设有一个通往外头竹林的木门。

“哗。这样反而更让人充满期待呢。好像秘密花园一样。”

律子略带兴奋地低语道。

“没错,这里是没人知道的秘密入口。”

响一以玩笑的口吻回答,同时解开门锁,沿着沙石路往那扇木门走去。

木门同样也上了锁,响一解开门锁时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嘎地一声,木门打开。竹林中出现一条弯弯的小路。蓝色的昏暗与白色的迷雾相互掺杂,眼前的风景宛如走进绘本中一般。

三人沉默不语地走在清晨的小路上。朝雾冰冷的粒子沾湿脸颊。

前方传来阵阵乌鸦的叫声。

“啊,和那幅画一样。这里有许多乌鸦。”

律子朝声音的方向竖耳聆听。

“是啊。聚集了一大群呢。”

响一也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成堆的竹叶上,有许多乌鸦在盘旋。虽然混在晨雾中,但看得出数量惊人。

“是不是有什么食物?”

“也许是有什么动物的尸体吧。”

三人暂时停下脚步,望着成群的乌鸦。

“来,走吧。路还很长呢。”

响一淡淡地微笑着,迈步而行。两人也随后跟上。

但他脑中仍想着那群乌鸦。

响一在脑中想象——那个被成群乌鸦啄食的东西。

他很清楚那里有什么。他甚至能看见乌鸦啄食的鸟喙。

现在任谁看到那个东西,也无法一眼就明白它是什么。只是一个圆形的物体。腐烂的有机物。

他很明白这点。

那是颗早已过了腐烂的时间,溃不成形的人头。

41

捷,你去哪里?

香织朝背着书包的捷唤道。捷还是名小学生。

捷就像听不见香织的叫唤般,快步从白色的道路上跑远。

捷,快回来,那里很危险。

香织死命地叫喊。

捷的小脸猛然转过头来。

妈妈在叫我。她叫我得赶快拿花瓶去给她。

定睛一看,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备前烧花瓶。

捷,妈妈已经过世了。

然而,捷再次往前快步奔去。旋即消失在白色的迷雾中,不见踪影。

捷,不可以去那里啊!

香织心急如焚。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但她就是知道不能去那里。那里有可怕的东西。有某个骇人的东西在等候捷的到来。香织拼命挥手,身体却像铅石般动弹不得……

香织在厨房的餐桌上惊醒。

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脑中一片混乱。

电视开着没关,发出“沙——”的声音,散发灰色的光芒。桌上放着冷茶以及散乱的账单。

记账时不小心打起了盹。真是糟糕。

香织微微感到懊恼,缓缓坐起身。由于刚才以奇怪的姿势睡着,现在肩膀和背部感到一阵酸痛。汗水令全身变得沉重许多。屋内开着空调,相当凉爽,但空气却无比沉闷,很不自然。今晚户外肯定还是一样闷热。

香织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将冷茶一饮而尽。

她望了一下时钟,惊觉自己睡了将近三小时之久。那么不自然的姿势还能睡这么久,想必自己一定是太累了。然而,虽有熟睡的感觉,但身体似乎变得更为疲劳。最近诸事繁忙,她极力欺骗自己的身体,让它没有疲惫的自觉,但因为现在打了个小盹,反而彻底明白自己有多疲倦。

不过,还真是一场诡异的梦呢。竟然会梦见捷小学时的模样。香织转动头部,揉着僵硬的肩膀,暗自思忖。

尽管望着桌上的收据,但始终提不起劲整理。她将收据夹进家庭账簿里,决定躺下来休息。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

视野角落有个东西在动。

她发现那是电视。电视一直开着没关,真是浪费电。得快点关掉才行。

她望向电视,有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电视上正播放某个画面。

黑白影像。有人在行走——是在山中吗?

不仅画面断断续续,还蒙上一层浓雾,看不清楚。看起来像是一对年轻男女。

香织在电视前弓着身子,仔细端详电视画面。这时她猛然惊觉,望向时钟。

已快要清晨四点。

这个时候有这种节目吗?

香织悄悄取来报纸。交互望着电视频道和报纸上的节目表。

节目表上写着两点五十五分结束播放。

这是什么?

她感到全身汗水急速冷却。

这是什么?

一想到这里,顿时再度冷汗直流。她就像被下了定身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尽管心里不想看,但却无法移开视线。

画面的动作极慢,犹如慢动作影片般。一切事物全都缓慢地移动,就连雾气的粒子,仿佛也只要伸手就拿得到。

捷?

香织望着其中一名微微转头的青年,忍不住趋身向前。

那名一脸率真表情,不断环顾四周的青年,的确是捷没错。

与他同行的女子,香织并不认识。她是谁?那里是什么地方?香织仔细寻找画面的每个角落,想从中找寻提示。

只知道是在山中。而且被浓雾遮掩,看不清周遭的景致。

捷正心不在焉地望向香织的方向。视线投向她,仿佛知道香织就在画面的另一头注视着他。

“捷!”香织不禁放声喊道。尽管这样的行为无比愚蠢,但她还是忍不住大声呼喊。

就在她呼喊的瞬间,位于画面深处的黑影猛然转身。之前律子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人物。除了捷和那名年轻女子外,还有另外一人。

香织悚然一惊。

那名男子在笑。从画面深处望着她,露出冷笑。

香织发现自己认识这名男子。

“捷!不行!不能去那里!”

香织数分钟前在梦中叫喊的台词,现在再度朝电视喊道。

男子旋即消失在迷雾中,捷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也随着转身走进。

山峦和人影全都融入灰色的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捷。”

香织低语道。

她弟弟现在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她很确定。

香织猛然回神,发现电视画面只有灰色的光芒无趣地闪烁着。

她伸出手,用力关掉开关。

房内被一股沉重的死寂包围。

42

飘浮。

乌山响一飘浮在浓雾中。

不,不是在雾中。是飘浮在空中。如同字面所述,他飘浮在半空,展开空中漫步。

“喂!”

捷大感吃惊,放声叫唤。

响一回身而望。

“为、为什么会这样?”

捷惊恐地指着响一脚下。

响一朝捷的手指望了一眼,接着低头望向自己脚下。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点了点头,站在原地朝捷招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做梦吗?”

“你看仔细。”

捷与律子朝响一走近。“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响一蹲下身,敲着脚下的地面给他们两人看。

“这是压克力制成的桥。是特别订作的,硬度比外表看起来还要高,不过,走的时候可别太粗鲁喔。”

响一之所以看起来像是浮在空中,是因为他行走在透明的压克力桥上。

透明的桥下可以望见湍急的河流,这样的景致相当古怪。看起来就像响一飘浮在河流之上。桥约莫五公尺长,没有栏杆,形状像钉书针。仔细一看,两岸各有两根挺出的钢筋,长约五十公分。整座桥就像搭在上面一样,嵌在钢筋上。

“乍看之下会吓一大跳对吧?”

响一调皮地笑着。

“吓了我一大跳。”

“走在桥上好可怕。”

两人战战兢兢地过桥。

“时常会有人怕得不敢过。因为前面还有几座像这样的桥,但里头有些桥深达数十公尺。对有惧高症的人来说,也许会有点可怕。”

“就算没有惧高症也很可怕啊。像那种时候该怎么办?”

“很简单。就在桥上铺上地毯啊。真的很不可思议,就算是死不敢过桥的人,只要看不到桥下,就不会害怕。从这点可以明白,人类的感官有多么仰赖视觉。”

“这座桥也是装置艺术的一部分吗?这是谁的作品?”

律子问。响一微微笑道:

“这是我伯父的作品。这种压克力桥共有五座。每个都有它的名字。这座桥叫‘常识’。”

“‘常识’是吧。好讽刺的名字。”

“没错。我们跨越‘桥是稳固的物体’这个常识,走过看不见的桥,就此进入奇妙的世界。”

响一像在歌唱般地说道。

朝雾还是一样浓,迟迟不见消散。

捷仍旧像置身梦中般,茫然地望着周遭的风景。

也许是梦的延续吧。昨晚在那个房间里看到一个小小的庭园盆景,难道是梦境?窗外摇曳的竹林在他脑中重现。

现在已差不多该是阳光普照的时候了,但浓雾始终不见消散,也许是因为地处山中的缘故。感觉从未走在如此浓密的迷雾中。

伸手往手臂一摸,触感湿滑。这让他重新明白,雾是由细小的水气构成。与平地相比,这里的空气浓密,沉重地缠绕着人们身体。昨天抵达时那座满是盛夏阳光的车站,仿佛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好浓的雾啊。好像比刚才更浓了。”

律子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令捷心头一惊。她混在浓雾中,看不见身影。

“这一带温差很大,所以多雾。不过等太阳升高后,雾马上就散了。”

响一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真不可思议。在浓雾中听到的声音让人失去方向感。的确,人类大部分的生活都是依赖视觉。

不过话说回来,响一真的有一副好嗓音。声如其名,平静却又响亮。在这样的浓雾中听到他的声音,宛如被包覆一般。

“最近你伯父几乎完全不在媒体前露面呢。不过,之前倒是常上媒体。”

律子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前一阵子的回顾展也很全力在宣传,不过,你伯父应该是哪里都没去吧?”

感觉得到响一在浓雾前方回过身来。

“因为这几年我伯父都全力投入这座主题公园。老实说,他就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或许可以说是被收进他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响一以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他住在这里吗?”

律子问。

“是啊。近乎隐居状态。因为这座主题公园已趋近完工,所以他现在陷入严重的虚脱状态。接下来他应该是会一点一滴地修饰这座主题公园,以此度过余生吧。”

幻影的楼阁。

捷脑中浮现这句话。那是乌山彩城展的副标题。他就住在自己一手打造的装置艺术中,亦即他脑中的世界。

他突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如此投入,将自己想象的世界付诸形体的这股冲动,究竟是从何而来呢?不惜动用一整座山,只为构筑自己幻想的城堡,这是何等的执着意念。

“就快走进一座小隧道了。虽然短,但里头一片漆黑,要小心。”

律子听着响一的声音,脑中茫然想着乌山彩城的事。

因为她想起那个传闻,说乌山彩城最近之所以不在大众面前露脸,是因为他得了精神病。

蓦地,律子脑中浮现一个毫无根据的念头——该不会是响一把他逼疯的吧?

这个始终保持理智的男子是自己的外甥,对一名艺术家而言,会是什么感觉呢?当然,彩城是享誉全球、拥有独创性的一位艺术家。不过,他原本是由工业设计起家,说起来应该是个理智重于感性的人。就艺术来说,不能拿两人来一较高下,不过,他对响一那堪称带有魔性的强烈独创性,难道没有一丝嫉妒?而且响一是个比任何人都还要理性的男人。有个这样的亲戚,且同样身处现代艺术这个竞技场,不可能没有任何心结。

假设响一是我兄弟或是表兄弟……

律子一想到这点,不禁全身发毛。

若真是那样,我现在恐怕已退出所有艺术活动了。

“隧道到了。里头的路有点弯,要顺着路走。”

响一的声音令律子回过神来,看见前方的隧道。

此刻一样置身雾中,左右是绵延不断的竹林,某处传来涧涧水声。

一座凿穿山棱线的小隧道。从它老旧的模样来看,应该是原本就有的一处通道。

里头确实漆黑无比。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潮湿的空气笼罩脸颊。

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狭窄的空间不断延伸,只传来有两人走在前方的感觉。

然而,沿着墙壁绕过弯道,突然抵达出口时,感觉得到周遭有个非比寻常的开阔空间。

“哇,这什么啊。”

传来捷的叫喊。

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满溢的色彩。

色彩极度鲜艳的一处零乱空间。

脑中产生一股错觉,仿佛有个凶暴之物大吼一声飞扑而来,律子全身寒毛直竖。

邪恶之物。这里满是邪恶之物。

“怎么了?来,快点往前走,好好欣赏。”

远处传来响一的声音。律子心想,这个男人的声音不论是从哪里传来,都像会刺进人体内一样。

“这里是……”

捷茫然地发出惊呼。

律子也调匀呼吸,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处开阔的巨大空间。

宛如走进基里科的图画当中。

之前那辽阔的山中风景,现在跑哪儿去了?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两人同时仰望天空。那已不是刚才浓雾密布的天空。

粉红色。头顶是开阔的粉红色天空。

两人以迷惑的表情面面相觑,再次环视四周。

眼前是一座色彩艳丽的山丘。但不知道这样称呼是否恰当——这是个马赛克山丘。两人正走在由红、黄、蓝等原色的三角形马赛克相互拼凑而成的山丘上。凹凸不平的山丘在粉红色天空下向前绵延。

“往这边走。”

响一在山丘上挥手。好似电视里的画面一般。背后的景色就像儿童教育节目里常看到的布景。

凹凸不平的山丘上,到处矗立着枯树。响一站在枯树下呼唤他们两人。

“好壮观。我们位在大型的圆顶建筑中。”

捷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平静,抬头仰望天花板。天花板就像星象仪一样,铺上整面布幕。藉由操作墙边的照明设备,可以改变“天空”的颜色。那老旧的隧道对面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圆顶建筑,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穿过隧道的人,会有一种闯入异世界的错觉。当然了,他们明显就是追求这种效果,而它确实也效果十足。圆顶建筑就隐藏在苍翠的竹林中。

竟然有人真的建造出这样的东西,而且不惜耗费巨资。

经常接触商业设计的律子,对这座巨大的空间所投注的庞大资金感到战栗。保守估计,至少也得花数千万圆。私人空间竟然投入这么多钱,制作如此令人感到邪恶的作品。

粉红色的天空下,一座宽广的原色山丘、由各种三角形构成的这座山丘,走在上面感觉古怪无比。除了三角形的马赛克外,还有凹凸不平的斜坡,若是照平时的方式行走,会忽而往前倾倒,忽而重心不稳。过没多久,甚至会出现脚下不住旋转的错觉。

“我的脑筋好像有点错乱。”捷低语道。

“很有趣对吧?这里并不像肉眼看到的那般宽阔。是故意打造成这样,以四处树立的枯树让人产生错觉。较远的树木弄得特别小。”

响一站在山丘顶端,指着高度只到他腰间的树木。

原来是反过来利用远近法。律子重新环视这座奇妙的房间。

的确,一开始以为是极为辽阔的场所,但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它比想象中还来得小。

不过,一开始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所以那股冲击迟迟留在体内无法消散。

“改变照明的颜色后,山丘的颜色也会随之改变喔。不同的日子可以呈现不同的风景,非常有趣。”

响一从山丘顶端走下,向两人招手。

“出口在这边。”

定睛一看,是个涂白漆的门。为了混在布幕中,才刻意漆成白色。

“真惊人。就像全景岛一样。”

律子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如此低语道。

“没错。我伯父也有这个用意。他很积极地打造现代的全景岛。”

响一打开门。

“真厉害。他的目的已彻底达成。光是这样就很成功了。”

捷一脸感佩。感到相当兴奋。

那原色的风景深深烙印脑中。

我现在正在看一件了不起的作品——他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光看这座圆顶建筑,便可充分明白它是经过何等的计算后打造。了不起。了不起的主题公园。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呈现?如果看的都是这样的作品,恐怕就此再也无法回归平凡的生活。捷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门外又是一条平缓的山路。

捷回身而望。看见一座凹凸不平的铁制圆顶建筑。看得出精心建造,就像嵌进山壁里一样。从外面看来,确实不大。捷深切体验到,刚才的风景是如何巧妙利用人类眼睛的错觉。

“真惊人。没想到山里竟然会突然出现那种原色的山丘。”

捷仍旧兴奋不已,不住赞叹。

雾已逐渐转淡,空中露出夏日的蓝空。

“这里到底有几座装置艺术?”

律子低调地问道。

“这个嘛,得看了才知道啰。迪斯尼乐园的表演活动场次不也时常变动吗?”

他在闪躲我的问题,律子心想。响一已经发现,自己在向他暗示这座主题公园耗费巨资。

当时律子深信,这座主题公园是响一所有。

就算乌山彩城再怎么拥有国际知名度,应该也不可能独力支付如此庞大的费用。这里头投注了“窗帘”所赚取的利润。

为什么?

律子心中暗自朝响一的背影问道。

这名始终保持理智的男人,究竟想在这座深山里做些什么?

响一还是一副开怀的模样。他踩着轻盈的步履前进,几乎要哼起歌来。他总是表现沉稳,不显露情感。此刻他显得如此开怀,反而令律子感到无法放心。

什么事令你这么开心?何事令你这般雀跃?前面到底有什么?

律子自觉过于神经质。响一的每个表情都令她感到焦躁。她发现那同时也是她对自己的焦躁。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明知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我。

现在后悔已来不及,律子心知肚明。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正一脚踏进那不好的事情当中。那究竟是什么,她不清楚。可是,前方有更可怕的事在等着她,这样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四周满是鸟啭。悦耳的叫声,是点缀山林清晨的音乐。

但律子却闷闷不乐地望着脚下,牛步而行。

“休息一会儿吧。前面路还很长呢。”

响一似乎发现律子迟缓的步履,指着路旁一个小小的凉亭。

“还不用。不是才刚走没多久吗?”

捷像孩子般发着牢骚。他已深深被这座主题公园吸引。

“因为有件事我想先说明一下。”

响一再次说道,所以捷也应了句“那好吧”,走进凉亭。

三人朝石头长椅坐下后,响一开口道:

“这里头有几座像这样的凉亭。当中有几个凉亭附设厕所,有需要时可以使用。”

“说得也是。得花一整天行走,而且又是在山中,也许途中有人会觉得不舒服。”

“还有一栋屋子。想过夜的话也行。”

“真不简单。”

“不过,电波传不进这里,没办法使用手机。因为这里是溪谷。”

“咦,这样啊。”

捷从背包里取出手机。

“啊,真的耶,收不到讯号。”

“那间屋子里有电话吗?”律子问。

“有,不过只有连接主屋的内线电话,无法拨给外地。”

“这样啊。那就得小心一点才行。要是在主题公园里迷路了,也没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络。”

“没错。所以虽然有许多人想来这里,我们还是谢绝身体状况欠佳的人以及高龄人士前来。要四处走动欣赏,需要相当的体力。”

“这要是收门票的话,肯定能大赚一笔。不论你门票订得再高,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抢着来看。”

捷或许是过于兴奋,说得有些激动。

响一满意地笑道:

“看你好像很喜欢,我很开心。”

“嗯,真的很有意思。不知道接下来能看到什么作品,真令人期待。”

“我也很期待。”

响一莞尔一笑。

“请问一下,刚才那栋圆顶建筑,电源是从何而来?我们走进时,那个房间已经点亮灯了对吧?在这种深山里,有人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先点亮了灯是吗?”

律子向响一询问。

“不愧是律子,够敏锐。”

响一从胸前口袋取出手机。

“手机?电波不是传不进这里吗?”

“这是现在实验中的产品,是可以当遥控用的手机。”

“啊,我有听过。未来手机将取代家电遥控对吧?”

捷显得兴致勃勃,不断窥望响一的手机。确实是没看过的机种。

“没错。如今个人计算机的无线技术也成了热门话题。”

“哦,蓝牙对吧?”

“嗯,在前往各个地方时,我都会按下开关。的确,在如此宽广的山中,不可能有人走在前头替我打开电源。”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你是怎么使用的?”

“很简单。从选单中挑选装置艺术的号码,选择ON或OFF就行了。”

捷津津有味地看着响一操作。

“这是带有实验性质的系统,由制造商提供终端。”

“这么说来,那家制造商也是这座主题公园的赞助者啰?”

律子朝印在手机上的一家家电大厂商标望了一眼。

“就是这么回事。如此花钱的主题公园,得四处网罗资金才行。”

响一朝律子眨了眨眼。

我的心思果然被他看穿了,律子心想。

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得到晨雾渐渐退去。阳光的劲道增强不少,射进森林里。

“好,该走了。”

响一站起身,以此示意,三人再次迈步往前行。

森林中的山路一路绵延,路面平坦,走来轻松愉快。

气温逐渐往上攀升,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臭氧气味。

植物全力在进行光合作用。

捷深吸这股气味,如此思忖着,朝走在他身旁的律子瞄了一眼。

为什么她一直闷闷不乐呢?

打从刚才起,这件事便一直令他挂怀。

她人不舒服吗?方才在凉亭聊天时,她看起来不是这样。

这座山林管理得相当周到。就连外行人看了也会留下深刻印象,并知道有人用心在此巡视。捷隐约感觉得出这项工作有多辛苦。

乌山家的确很不简单。

先前目睹他们的大宅院时所没有的真切感受,如今走在山中,逐渐有了这样的体认。

前方又是一个小隧道。

“是下一个装置艺术吗?”

“没错。”

“这次是什么样的作品?”

“等进去之后我再说明。”

捷雀跃不已,提出这个问题,响一的回答却像是在吊人胃口似的,无比冷淡。

响一带头走进那窄小的隧道。

也许是外头放晴的缘故,这次洞内的黑暗,就像眼前有人拉下铁卷门一样的深邃。沉闷的空气微微带有暖意,捷脑中莫名浮现“神佛体内巡礼”这句话。

这似乎比刚才那条隧道还长。应该是实际从山腹中钻过吧。

水滴的声响忽远忽近地传来,犹如梦境一般。

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就算将手凑向面前,也感觉不到手的存在。

身体仿佛变得七零八落。人类的一切感官都仰赖视觉。响一说过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蓦地,来到一处宽阔的场所。

然而,虽然宽阔,但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里很宽敞。但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挤满了某个东西——

微微有亮光。头顶上方似乎有照明。

隐约看得到走在前方的响一背影,但他转个弯,突然从眼前消失。

“这是什么?”

捷不禁放声喊道。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在两旁的墙壁上造成回音。

捷举手触摸墙壁,发现墙壁软趴趴地往内凹陷,他矍然一惊,急忙抽手。

“这里是……”

前方不远处传来响一的声音。他人在墙壁对面,所以声音听起来也很模糊。

“是迷宫。”

“迷宫?”

“橡皮迷宫。”

“橡皮迷宫?”

“你们看天花板。”

捷抬头仰望。眼睛终于习惯里头的黑暗。淡橘色的照明灯零星地悬挂高处。

“是幕帘。从天花板垂吊许多个橡皮制成的幕帘,形成会动的墙壁。快通过幕帘间的通道,找寻出口。”

响一的声音愈来愈远。似乎早已走远。

“找寻出口?”

“没错,等走出迷宫后,正面会有一扇白色的门。从那里走出去。”

捷突然不安起来,转身往后望,看见脸色发白的律子。他想,律子之所以看起来脸色发白,也许是因为照明的缘故。

“真的耶,这是橡皮。”

律子伸手触摸墙壁,捷也伸手抚摸。软趴趴的橡皮,仔细一看,呈暗红色。好像有相当的厚度。用力一推便开始摇晃,相当巨大的橡皮幕帘。想必重量不轻。

“感觉好恶心。就像在内脏中行走一样。”

“别再说了。”

捷感觉得出这番话令律子眉头微蹙。

“这幕帘应该很重。一路从天花板垂吊,可不容易呢。”

捷望着遥远的天花板。定睛一看,像是金属制成的窗帘轨道,呈棋盘状遍布于天花板上。难怪,可动式的迷宫是吧。只要改变幕帘垂放的位置,就能有无限组合。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在这摇晃的暗红色墙壁中。

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房间有多大?到底垂吊了几片幕帘?

捷走在迷宫中,感受这股奇妙的感觉,突然有人从幕帘对面撞了他一把。“咦。”

捷一阵踉跄,重新站好。

刚才重心不稳,身体重量靠向墙壁,这股冲力令幕帘剧烈摇晃。感觉仿佛整个空间也随之撼动,他不禁一阵晕眩。

他反射性地转头,看见律子就在他身后,在摇晃的墙壁中朝他走来。

刚才是谁撞我?

捷凝望摇晃的墙壁。

确实有手的触感。有人隔着橡皮幕帘用手撞他。

是响一吗?这里头应该只有他们三人,所以只有这个可能。

墙壁蜿蜒地摆动。犹如内脏为了吐出异物,不断蠕动。

摇晃的迷宫,没想到是这么惊悚。

捷极力保持镇静,无视于心中渐渐攀升的恐惧,迈步前行。

正面来到路的尽头。有左右两条路,他转向右边。

“等等,别走。我觉得这里好可怕。”

身后的律子不安地喊着。

的确,这里恐怖骇人。这些软趴趴的墙壁为何如此让人感到恐惧呢?

“是啊。”

当他如此回答时,感觉又有人隔着幕帘使劲撞向他。

“哇!”

这次他完全倒向另一侧,当场跌坐在地上。

沉重的幕帘触感令他皱起眉头,转头往后望。

“是谁!”

他焦躁地大喊,但没人回应。

刚才是用头部冲撞。有人从对面一头撞向他。

这样的恶作剧也太过分了。

幕帘开始往回产生反作用力。因为重量不轻,所以反作用力不小。

“怎么了?”

“有人用头撞我。”

“有人?会是谁啊?”

律子诧异地望着他,伸手想扶起他。

“我不知道。”

捷如此应道,想站起身,蓦然发现脚下的空隙。

摇晃的肉色橡皮幕帘。定睛一看,它与地面之间有约莫二十公分的缝隙。

对了,因为它是垂吊在天花板上。

捷趴在地上,悄悄往幕帘对面窥探。

昏暗的地面上,看得出许多幕帘在摇晃。

不过,它们一律与地面保持约二十公分的缝隙,透过缝隙可望见远方灰色的墙壁。这是个相当宽敞的方形房间。

蓦然间,他看见远处出现一双脚。

有人站在那里。

前方五公尺远的地方,有个人打着赤脚站在地上。

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他觉得那是年轻女子的赤脚。

那双脚静止不动。静静伫立原地。

“是谁?”

捷喊道。

“你怎么了?”

“你看,有人站在那里。”

捷挺起身,望向律子。

“咦?”

律子瞪大眼睛,往捷身旁趴下。

“在哪里?”

捷也再次趴向地面。

但眼前已空无一物。只看得见远处灰色的墙壁,以及空荡的地面。

这怎么可能。前一刻还看得到那双脚啊。

捷大感错愕。

“哦,原来如此,因为是幕帘,所以底下有空隙是吧。这么一来就知道自己的位置了。看得到门吗?只要找到门,往那个方向前进就行了。”

律子似乎还没发现捷心中的不安。

“是啊。”

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有人站在那里。

捷心乱如麻,在墙上寻门。

怎么会有这种事。消失到哪儿去了?还有,如果是那双脚的主人用头撞我,她站的位置未免也离我太远了。我刚才确实从幕帘对面感觉到圆圆的人头。有人用头撞我。

“真奇怪,到处都找不到门。难道门设在墙壁的高处。”

“有这个可能。”捷心不在焉地应道,从地上站起身。

“总之,只要锁定墙壁就行了。若能走到墙壁前,就能沿着找到出口。”

捷对律子的提议点头表示同意,迈步前行。

肉色的墙壁。摇晃的幕帘。

奇怪。不对劲。刚才确实看到一双赤脚。

捷绕过转角。他以为自己是走向墙壁,但走了一会儿,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啐,又搞混了。”

他如此说道,转头望去,发现自己绕来绕去,与律子拉大了距离。

没办法,再看一次吧。

他趴下身子,再次往幕帘底1窥探。

顿时全身冻结。

眼前出现好几双脚。

全部都打着赤脚,而且是小孩的脚。

远处的地板上,粗估大约有五双脚之多。

每只脚都动也不动。

捷看得毛骨悚然,紧忙闭上眼睛,撑起身子。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全身冷汗直流。

怎么会有这种事!

捷站起身,犹如有人在背后驱策他似的,向前疾行。

我得离开这里才行。

得赶快逃离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肉色的墙壁不住摇晃,犹如走在内脏中一般。行走在巨大的野兽肠道里,肠子感觉出有异物的存在,感觉到捷在它体内走动,因而想将异物赶出体外。

不知不觉间,捷改为小跑步。他早已等不及了,此刻不可能还慢慢走。为了尽早离开这里,他开始放步飞奔。

墙壁剧烈地摇晃。犹如巨大的野兽在进行肠子的蠕动运动。

“哇——”

墙壁对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朝他推来。巨大力量推挤之下,将捷推向另一侧墙壁。那股从远处接连推动多面幕帘的力量,令捷在肉色幕帘的包夹下,一时无法呼吸。

救命。我快窒息了。

橡皮冰冷、黏人的触感与特有的气味,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尽管想移动身体,但因为橡皮的摩擦,身体无法行动自如。

这时,力量突然消失,幕帘失去阻力,倏然恢复原状。

捷一脸茫然地望着幕帘左右摇晃。当他感觉这暗红色的幕帘在摇晃时,方向感以及上下左右的感觉仿佛也随之消失。

全身冷汗直流。

律子在哪里?响一呢?

得赶快逃离这里才行。

捷再次双手撑地,往幕帘对面窥望。

他再次全身僵硬。

眼前出现一张孩子的脸。

一名满脸是血的男孩,脸贴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男孩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男孩如此说道,从幕帘底下朝捷伸出手。

捷看了那名男孩的手,放声尖叫。

男孩的两只手,都没有手掌。

律子感觉自己全身宛如被温热的皮肉所包覆。

那是恐慌的前兆。心脏扑通直跳,寒毛直竖的肌肤几乎被紧黏全身的恐惧撕裂。他跑哪儿去了?

律子快步行走,找寻理应走在前方的捷。当她听见那一声尖叫时,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以不安的表情感受周遭的气氛。

极力压抑心中想大叫的冲动。

这地方真讨厌。给人沉重压力的暗红色墙壁。左右摇晃,摸起来冰冷又黏人的橡皮触感,愈往前走,愈感到脚底发毛。

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起初只隐约闻得到些许橡皮特有的气味,但后来愈来愈浓,教人无法忍受。好想呼吸外头的空气。她开始怀念深山的气味。

律子陷入错觉中,仿佛橡皮逐渐膨胀,挤压着空气。

虽知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橡皮的气味似乎愈来愈重了。

律子想起小时候,因为闻到车子的气味而晕车。那橡皮的气味,被橡皮包覆的密室气味。啊——我受够了。快想办法把这个气味弄掉!

这气味——曾在哪里闻过。是在哪里呢?她心中明白。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车子的气味。

是那个才对吧。那不是焚烧尸体的气味吗?

脑中响起一阵嘲笑似的声音。

律子喉中微微传来一声惊呼。她吞了口唾沫,加快脚步。

好难闻的气味。闻了令人作呕。

两鬌微微冒出冷汗。

找不到捷。他应该就走在我前面才对啊。

“喂!”

律子以含糊的声音喊道。她原本想呼唤捷的名字,但不知该叫他的姓,还是直呼他的名字,一时感到彷徨,但后来心想,现在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就算不叫他的名字,应该也没关系。

“怎么了?你在哪里?快回答我啊!”

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小声。而且不只是小声,由于左右的橡皮墙发挥了隔音墙的功效,声音被吸进墙内,听起来就像在自言自语。

律子一再绕弯,始终遍寻不着捷的身影。墙壁摇晃着。好像是捷碰撞墙壁,现在每面墙都剧烈地摇晃,视野也随之晃动。晃动的墙壁,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舒服。

明明应该是直直往前走,但身体的平衡感却变得失常。有一种全世界都在摇晃的错觉。

我会被吞噬、被消化。

律子兴起这股恐惧,同时确信创造这个房间的人一定是响一。

我被丢进响一的世界里。无路可逃。

没错,我现在正对他的作品产生共鸣。在他的作品里,触碰他的作品,产生共鸣,内心被他的作品紧紧掳擭。

喂,这样你满意了吧?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律子。”

她心头一震,停下脚步。刚才这声音是?

律子转过身去,四处张望,但什么也没有。只看到暗红色的橡皮墙壁不住摇晃。是幻听吗?可是听得很清楚。

汗水流满全身,已变得冰冷。体温从身体流失,开始觉得寒冷。律子竖耳凝听,四周悄静无声。

蓦地,她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为什么这么安静?为什么捷没回答我?

“喂,听得见吗?快回答我。”

律子再次放声喊道。声音被吸进周遭的墙壁里。没有人回答,也感觉不到有人走近。

这里头应该还有其它人。刚才捷不是说有人从幕帘对面用头撞他吗?难道是像游乐园的鬼屋一样,有人埋伏在每个道路的前方等着吓人?

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有许多人屏住呼吸,躲在墙壁后面。

恐惧不断向她涌来。

摇晃的墙壁。与内脏相似的暗红色墙壁。感觉四面八方不断有邪气渗出。这确实是响一的世界没错。残酷、凄美、搅乱人内心的思绪。

我要冷静。要保持冷静。

律子展开深呼吸,说服自己。

是我自己想多了。只是我自己吓自己罢了。总之,得先离开这里。都是因为这个恶心的幕帘迷惑了我,房间的大小不可能改变,只要朝外面的墙壁靠近就行了。万一真的不行,还能从幕帘底下钻过去,以直线距离前进。

律子蹲向地面,朝不住颤动、就像水底海藻般的幕帘底下窥望。

昏暗悄静的地面一路向前绵延。

咦?律子环视四周,侧头感到不解。

没看到半个人。捷呢?

律子双目圆睁。

此刻的她位于这巨大房间的正中央。但三百六十度环视全场,却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应该可以看见捷的双脚才对,却遍寻不着。

为什么?律子感到既疑惑又害怕,心生怯意。

啊,对了,可能是他已经抵达迷宫出口了,所以才不在这个房间里。

想到这里,她不禁松了口气。说得也是。只要他不是浮向空中,就应该会看到他的脚才对。

“律子。”

这次她全身猛然冻结。

一个清澈的少女声音从附近传来,像是就在头上说话一般。律子反射性地抬头。

眼前出现一个天真的少女脸庞。

咦。律子就此全身僵直。她一时无法意会自己看见了什么。为什么那里会有张脸?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

“我们一起回家吧。”

少女朱唇轻启,发出律子熟悉的声音。

是球绘。

律子全身不住震颤。球绘的脸出现在她上方,正低头俯看着她。球绘从幕帘上方探出头来。看不到她的身体。她的头从幕帘飞出,低头望着律子。

“快点带我去看吧。”

少女的嘴唇一张一阖。看得见她整齐的皓齿与挑动的舌头。

球绘微微侧着头。柔顺的秀发随之甩动。

律子张大嘴,无意义地抖动着。她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

少女的人头突然一阵晃动,就此掉落。叩地一声,撞向律子的头,头发抚过她的脸颊。

律子像被震开似的,整个人陡然后仰,发出不成声的悲鸣。她胡乱地甩动双手,向后倒退,少女绑着辫子的头颅撞向律子的身体,滚落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两条瓣子各自甩向不同的方向。

律子倚在幕帘上,粗暴地甩动双手,频频后退。

少女的头颅滚落地上,脸部朝向律子。

那张可爱的脸蛋因痛苦而杻曲。

“好痛、好痛。律子,我好痛啊。”

球绘痛苦地皱着眉头,放声大哭。小小的白皙脸蛋泛起潮红。

律子不住颤抖,双手捣着嘴巴,看着她的脸。

球绘泪眼婆娑,双唇震颜,正望着律子。但她只有一颗头颅。只有头颅躺在地板上。乌黑的大眼眨呀眨,泪如泉涌,在地上形成一滩泪渍。

律子实在很想笑。怎么会有这种事。活像是提姆·波顿(Tim Burton)的电影。这里该不会是什么特摄摄影棚吧?也许是以全像术将孩子的头作成3D画面。还是说,这是某种新的计算机动画?没错,一定是某种新技术。如果是响一,要引进最先进的影像技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为什么他知道球绘的长相?

理性与恐慌在律子心中纠缠,互相争执。

喏,他不是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吗?他当时就看到那个白色书包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窥见我的内心,并得知球绘的事。没错,一定是这样。

律子独自一人频频点头。

“好痛啊。”

球绘怨恨地望着律子。

就在这一瞬间,律子体内某个东西爆裂。

她发现自己身处在如此诡异的状况中,急忙想逃离现场。不过,望着球绘的人头虽然也很可怕,但看不见她的身影更是令人胆颤心惊。想到她的头颅可能又会从头顶掉落,整颗心便吓得几乎停止跳动。刚才她的头颅掉下时,那叩地一声、坚硬的触感、碰撞的疼痛,都非常骇人。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这种地方?

愤怒与恐惧化为斑点,盘据她的心头。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也无可奈何啊。

律子在心中大喊,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以布满血丝的双眼不断找寻出口。但这面红色的墙壁始终找不到尽头。不论走得再远,颜色浑浊的平坦墙壁总是挡在面前。

这里真的有出口吗?

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

搞不好这里没有出口。也许我会一直在这里寻找,直到变成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的瞬间,又绕过下一个转角,这时,她看见正面深处有一扇敞开的大门。

“这边!”

敞开的大门外面,脸色苍白的捷正朝她挥手。

律子大感放心,有种想哭的冲动。现在两人的直线距离约莫二十公尺。

律子张着嘴,全心一意地往前冲。眼看那扇离地三十公分的大门与捷的脸庞不断地接近。

这时,一旁冲出某个东西,撞向律子的脑袋,她被撞向橡皮墙壁。律子失去平衡,有种陷入墙壁中的感觉。

当她站稳脚步,想重新站直时,发现肩膀上出现一颗小小的人头。

感觉得出站在门外的捷倒抽一口冷气。

从墙壁窜出的球绘,一口咬住律子肩膀的T恤。以无比怨恨的眼神瞪视着她。

律子惊声尖叫,死命地甩动身体。紧缠着她不放的那颗头颅禁不起她甩动的劲道,从肩上脱落,再度发出一声闷响,掉落地面。

“呀!”

律子完全失去理性,拔腿狂奔。捷伸手向她,律子一把抓住后,捷使劲将她往上拉。

由于律子卯足了劲往外冲,所以整个人往捷身上撞去。

两人都失去平衡,当场跌落地上。

在跌落的瞬间,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律子一时喘息不止,没办法说话。方才的惊恐仍在脑中盘旋。她害怕一直静止不动,所以在地上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

“不要!不要!滚开!”

律子口中不住大喊,闭着眼睛猛摇头。

不要!不要!不是我的错!

“你不要紧吧?”

过了半晌,捷才开口问道。

律子原本抱着身躯缩成一团,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捷苍白的脸正望着她。虽然脸上仍有惊恐之色,但他已恢复平静。

他有一对漂亮的双眸。

律子茫然闪过这个念头。尽管心脏仍狂跳不已,但感觉自己已逐渐恢复理性。

她缓缓转头望向门内。

可以看见橡皮墙壁和散发迷蒙光芒的银色通道。不过里头什么也没有。球绘理应躺在地上的头颅也不见踪影。

两人静静地望着通道。

“——你看到了吗?”

律子望着捷。捷以僵硬的表情颔首。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女孩的人头,龇牙咧嘴地从橡皮墙壁里窜出。”

说到这里,捷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过于荒诞,一脸尴尬地沉默不语。

“嗯,你说得没错。确实是有颗人头从墙壁窜出。”

律子一脸疲惫地低语道。

“这不是梦,对吧。”

“应该吧。”

捷很不情愿地点头。看来,他也有自己的恐怖体验。

律子瞄了他的表情一眼,有这样的直觉。

“会不会是某种机关?”

律子缓缓站起身,环视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这里是条狭窄的走廊,是个小隧道。前方约十公尺远处再度连向屋外。那是一处敞开的地方,洒落一地灿烂的阳光,教人不敢置信。

“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有被撞到的触感。如果那是虚拟画面,未免也做得太逼真了。”

捷暗自思索。可是,那个孩子……还有那些脚。

一想到他从幕帘底下看到的那张脸,顿时一股寒意在全身游走。

“对了,他人呢?他在哪里?”

律子缓缓迈步往外走去。

她指的当然是那个男人。将他们两人留在那可怕迷宫里的男人。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关上门后,捷也跟在律子身后离去。

刺眼的强光。浓密的森林空气。爽朗的夏风。

这与数分钟前两人所处的世界相比,实在过于怪异、过于悠闲。

两人一脸茫然,呆立原地。

先前的体验是怎么回事?那是梦吗?

律子在夏日的艳阳下皱起眉头,如此思忖着。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只觉得刚才的体验宛如是一场梦。

“那不是真的吧。”

捷也如此低语道,看起来他也想着同样的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两人都看到幻觉?”

律子略微恼火地低语道。

“嗯……不知道。可能那个房间是为了营造出那样的效果而特别打造。”

“那样的效果?”

“或许该说是增强人们潜藏心底的痛苦回忆吧,刻意勾起人们那样的记忆。”“哦。不过,这是怎么办到的?我从没听过有这种方法啊。”

“可能我们两人都被他催眠了。”

“什么时候?”

“不知道。比如早餐时,或是刚才在那个凉亭里。也许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被他下了某种暗示。”

“怎么可能。只是这样做便会有那么可怕的体验?而且我看到的景象,你也看到了不是吗?两人都看到同样的景象,这实在教人不敢相信。”

“搞不好……”

捷仔细端详自己的双手。

“我们被下药了。服下某种会引发幻觉的药物。”

“迷幻药吗?”

律子一惊。猛然想起之前闻到的甘甜气味。

对了,那座招待所一直在焚烧某种类似香的东西。有可能就是某种迷幻药吗?如今像迷幻蘑菇(magicmush room)这类的迷幻药,到处都买得到。该不会是掺在饮食中吧?

“也对。是有这个可能。”

律子颔首。

“不过,那种东西的功效会因对象不同而有很大落差吧?这无法作为两人看见同样幻觉的解释。”

“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捷显得有些焦急,四处张望。

悦耳的鸟鸣声,在四周呈现出悠闲的气氛。

耀眼的阳光洒落高耸的树梢,在步道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

但还是不见响一的身影。

“他到底去哪里了?”

律子的口吻显得有些纳闷。她觉得响一仿佛随时都会从某处冒出,脸上挂着冷笑。两人一面东张西望,一面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宁静的山路一路绵延。走了半晌,两人已恢复平静,先前的恐惧被抛诸脑后。明明遭遇了那么惊悚的体验,但人的内心却是如此健忘。

律子开始对自己刚才的慌乱感到羞愧。之前她抓着捷的手,像脱兔般冲出那座迷宫,那项举动令她羞惭,忍不住红了脸。他会不会也这么想呢?

律子偷瞄走在一旁的捷。他神色自若地走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远方有个小小的屋顶亮着闪光。

“啊,你看,是凉亭。我们去休息一会儿吧。”

道路前方出现一座外形很眼熟的凉亭。

“嗯。”

捷也颔首表示同意。他想再次与律子谈谈刚才的体验,也想好好思索响一究竟去了哪里。

走进凉亭后,感觉到凉爽的空气,律子松了口气。在两度恐慌后接受强烈日晒,令她精疲神困。

“咦。”

准备在石桌旁坐下的捷,发现脚下有支手机。

“是他的手机。”

捷拾起手机。电源没关。刚才听响一解释遥控功能时,他亲眼目睹,所以不会有错。这是响一之前使用的手机。

“为什么会掉在这里?没有它,就不能看接下来的主题公园了,不是吗?”

律子以怯生生的眼神俯看那支手机。

“可能是他不小心掉的吧。这么说来,他可能……”

他可能就在这附近。捷明白律子话中的含意,四处张望。

凉亭四周是陡峭的崖壁。前后只有一条通往山峦的狭长小径,没有可容人藏身的空间。

“他该不会是坠崖了吧?”

律子猛然想到这点,脸色一变。

“他会不会是在这里等我们,突然遭遇什么意外,从这里掉落山崖?”

“怎么可能。”

两人互望了一眼,急忙从凉亭探出身子四处张望。但始终遍寻不着人踪。

“没看到。他不可能坠崖。”

“可是,他应该很期待替我们带路才对啊。很难想象他会将手机留在这里。”

“嗯,为了谨慎起见,我拨打看看。”

捷取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响一家的电话。结果是收不到讯号,证明臂一说得没错,电波无法送到这里。

“怎么办?”

“我们往回走吧。要是他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应该要赶快争取时间才对。如果现在赶回去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如今光凭我们两人根本就无能为力,而且我们也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若是大宅院里的人,应该会有办法。”

律子的提议,捷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两人脑中仍然存疑。尽管从彼此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但双方都不敢说出口。

也许响一是故意将他们两人遗弃在这里。

不可能。

捷在脑中打消这个念头。

将我们遗弃在这里做什么?是他自己大费周章地邀请我们前来。如此难得的活动,现在突然中止,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尽管这么想,但心中涌现的疑惑还是无法消除。

我们就这样被遗弃在这里吗?

律子听着自己脑中低语的声音。不禁侧头感到纳闷。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应该很想看我们的反应才对。正因为想看我们对他的艺术品产生的共鸣,所以才邀我们到这座深山里,不是吗?要是他在这里失踪,不就不能享受这种乐趣了吗?他不可能错过这样的乐趣。我们的恐惧和反应,应该会带给他无上的喜悦才是。事有蹊跷,令人纳闷。

两人一脸心事重重,开始往回走。

然而,来到刚才他们连滚带爬逃离的那扇大门附近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两人表情尴尬地面面相觑。

那个房间。几分钟前就在那个房间里,他们一起经历了难以置信的恐惧。目睹了无比鲜明、骇人的幻觉。

捷想到被那血色的橡皮墙壁左右包夹,旋即感到一阵心悸。

要再次走进那个房间。再次从里头通过。

一想到这里,律子全身鸡皮疙瘩直冒。

“要回去,一定得走这里吗?”

律子试探性地望着捷的脸。我不要再走进这里——她心里如此暗自嘀咕着。

“说得也是。不知道有没有其它路可走。”

捷故作平静,但看得出来,他也不想踏进里头半步。

两人认真地在通道四周探寻,但这处山崖峭壁没有可绕路的空间。两人在四周徘徊磨蹭了半晌,最后不得不承认,走回刚才那个房间是唯一的路。

两人再次互望一眼。彼此脸上都写着“我不想进那个房间”。

进退两难的时间已过。

“那么,我们不要走过橡皮幕帘间的通道,改沿着墙壁走吧。走那座像皮迷宫得花不少时问,要是沿着墙壁走,也许能节省时间。”

捷猛然想到这个点子,向律子提议。

“啊,对喔。就这么办。”

律子也松了口气,表示同意。

没错,这是个好办法。如果可以不用走那条橡皮通道,那会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惴惴不安地打开门。

在开门的瞬间,天花板的灯光倏然点亮。

“原来如此。只要一开门,灯就会亮。”

“不是靠手机遥控开启的吗?”

“应该是可以用遥控来进行照明的调节或切换吧。”

两人故作镇定,沿着墙壁在那大房间内快步行进。房内一片死寂。

白色的墙壁还很新。他们在行走时,尽可能不去看那些橡皮幕帘。

律子感觉自己的心跳急促。

怎么办?球绘又会扑上来一口咬住我的肩膀吗?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刚才球绘咬住自己肩膀时的眼神,一直深深烙印脑中。

不行,不能去想。律子用力闭上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橡皮幕帘似乎还在摇晃。

仿佛有某个东西就要从幕帘对面冲撞过来。好像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人正窥视着他们。

别去想。是我自己想多了。

捷也如此说服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看,沿着墙壁走,近多了。只要绕过转角,直直往前走,就是出口了。

但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背后已微微冒汗。

要小心,幕帘底下会伸出手来喔!没有手掌,苍白的手!

那不是真的。那是梦。是用某种药物造成的幻觉。

捷在心中呐喊。

不可能真的发生那种事。不可能真会有那样的体验。

既然这样,你回头看看啊。

咦?

捷不禁对那个声音反问一声。

站在你后面的是谁啊?

捷微微一笑,低声应了一句——别傻了。

是律子小姐。香月律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真的吗?跟在你身后的,真的是那个女孩吗?在你身后屏气敛息的,应该是你从未见过的可怕妖怪吧?喂,你自己转头看看。你看,明明就是刚才一口咬向她的那名小女孩的人头。你现在要是回头望的话,就会看到小女孩的人头浮在空中。她正龇牙咧嘴地等着你回头,要一口咬向你的鼻子呢。来,回头看吧。看你身后。看看真正走在你后面的是谁?

捷的两鬓冷汗直冒。背后僵硬紧绷,感觉像在发电一样。

有人在我身后。紧跟在我后面。有人在行走。那当然,那个人是香月律子。不是别人。

但真是如此吗?

后颈好冰凉。背后有异样的感觉,难道只是自己神经过敏?

是自己神经过敏。一定是这样没错。

但汗水还是从捷的两鬓源源不绝地流下。由于背后肌肉极度紧绷,连走路都有困难。

别转头。不可以转头。

“啊,你看!出口在前面。”

背后突然响起这个声音,令捷为之一怔。

“原来如此,只在一开始走进迷宫的地方造墙,避免让人看出幕帘的接缝处。”

捷看到律子伸手指着前方的模样,放心地吁了口气。

背后异样的紧张感顿时消失无踪。

伤脑筋。这样根本就是自己吓自己嘛。

捷苦笑着望向前方。

的确,律子所指的方向,正是一开始走进橡皮迷宫的地方。就像从入口往内延伸似的,还设有屋檐和墙壁,外侧罩上幕帘。

两人平安抵达该处后,拨开橡皮幕帘,穿过隧道,来到户外。熟悉的风景一路通往明亮的山中。

得救了!思绪至此,疲惫突然间全部涌现。

“太好了。”

捷不自主地发出这窝囊的叫声。律子也一脸疲惫地笑着。

两人放心地吁了口气,从刚才快步走来的道路往回走。

他们走过之前三人一起坐着聊天的凉亭,站在里头有一座马赛克山丘的圆顶建筑前。

“这里呢?也没有其它路可走吗?”

律子四处张望。

“嗯,看来是如此。”

“要从里头通过?”

“没错。”

平安通过那座橡皮迷宫后,两人已壮胆不少。何况,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放心。这次一定也不会有事。

律子在心中不断如此说道。

打开门后,灯光亮起。但在普通的日光灯下仍旧鲜艳的马赛克,令他们瞠目结舌,但一开始踏进这里时的兴奋已减淡许多。

“刚才果然是他对照明做了调节。现在天空没有颜色。”

律子以冷静的口吻如此说道,朝圆顶建筑内环视。

现在看起来比刚才狭窄许多。通过隧道后突然来到这个房间,果然是他们精心安排,巧妙利用了人类的心理。

在普通的照明下,看起来只像是大规模的布景道具。就连利用远近法的树木,只要慢慢细看,便可看穿当中的机关。

“嗯,看习惯后,就觉得没什么了。”

捷松了口气,如此低语道。现在他甚至可以悠哉地观察这些树木的配置。

两人越过山丘,走出这座圆顶建筑。

“快点。”

他们加快脚步,已不再观看周遭的景致,而是定睛望着道路前方,快步前行。

太阳已升至中天。一早出发,被迷雾包围的那段时间,宛如一场遥远的梦。

远处可望见小小的山崖。

那便是名为“常识”的透明压克力桥架设的地方。

来到这里,只要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捷放心不少。坦白说,虽然心里惊恐不已,但对这座主题公园却是百般不舍。很想再看看前方会有什么作品。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

律子似乎也和他同样心思,两人在不知不觉间一脸轻松地走着。

站在远处看,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捷走在这条路上,再次感到佩服。

走进林中,传来溪谷的水流声。

密林蔽日,感觉气温骤降。

要走过这条透明桥,可不轻松啊。

捷正要朝溪谷上方一脚踩下时,猛然一惊。

这怎么可能!

他的脚悬在空中,定住不动,但由于动作过于突然,上半身一时往前倾。“哇!”

捷双手不住挥舞。

“怎么了?”

身后传来律子慌张的声音。

“后退,后退!”

捷放声喊道,死命将上身往后仰。

“咦?”

捷抓住后退的律子,好不容易才恢复身体平衡。从他喉中发出颤抖的叹息。

“桥不见了。”

捷低声喃喃道。

“怎么可能。那不是一座压克力桥吗?”

律子如此应道,往溪谷窥望,同样一脸震惊。

真的是空无一物。刚才响一宛如空中漫步般行走其上的透明压克力桥,如今已消失无踪。看起来空无一物,的确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刚才不是才走过这里的吗?”

律子以畏怯的口吻问道。

捷再次转头望向溪谷。他蹲身往溪谷俯瞰。从两岸向中央挺出,架住这座桥的四根钢筋,仍旧保持原样。

“要是我仍然以为这是一座透明桥,而一脚跨出的话,现在已经一头栽进溪谷里了。”

虽然这条河并不宽,但这样的距离还是无法渡河。若是跌进满是同凸不平的岩石中,肯定会遍体鳞伤。

捷蓦地感受到一股深不可测的恶意。

一开始先说明那是一座透明桥,然后故意走在桥上让他们看。尽管吓了一跳,但桥身透明这件事却已深深牢记心中。由于这样的印象深刻,所以可能有些人就算看不见桥,也会以为前方有一座桥,直接就往前走,甚至没发现桥已经不见了,还一脚往前跨。更何况这座桥位于森林里,从亮处突然来到暗处,眼睛一时不适应,更加难以分辨。

他心中缓缓涌出一团黑雾。

这座桥该不会就是这个用处吧?将人引诱来这里,再把桥拆除,让人掉进溪谷。建造这座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之前恐怕也有人中了这个陷阱而坠落吧?

捷心中的这个想法益发肯定,不断膨胀。

“那座桥真的就像钉书针一样,只是架在这里而已。并没有固定。”

捷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心中涌现的想法,令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桥拆了?”

律子惊讶地望着捷。

捷颔首,沉默不语。

“有人拆了这座桥。要让我们回不了原来的地方。”

“会是谁?”

“不知道。”

不过,他们两人早已知道是谁拆了这座桥。能这么做、有可能这么做的,就只有一个人。但他们就是无法开口说出这个答案。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沉默。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律子无法接受他们现在面对的问题。

“这样不就进退两难吗?连电话也没有,无法与外界联络。这表示我们无法离开了,是吗?”

律子一脸慌乱的神情,注视着捷。

捷面无表情地俯瞰溪谷。

“只能继续往前走了。他说过,路上会有住宿设施。只要前往那里,就有电话可以打回大宅院。那是唯一与外界联络的方法。”

“可是,我们打电话给大宅院,就真的会有人来吗?如果……如果他是真的要把我们……”

律子话说到一半,突然不再言语。

他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吧。

律子面如白蜡,茫然地望着底下潺潺的河水。

两人思索着刚才律子没说完的话。

此刻,他们被遗留在响一打造的“神的乐园”里。被禁锢在他的世界里。

他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吧。

律子想着此事,感觉整颗心就像被掏空一般。

没错。如果是他,有可能这么做。

曾几何时,她心中已愈来愈肯定。

如果是他,有可能这么做。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他的实验品。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捷发现遗落在凉亭的那支手机就握在自己手中,朝它望了一眼。

他故意把它留在那里。

捷很肯定。

这是他留给我们的礼物。他很希望我们能在他的主题公园里继续前进,所以才故意将手机留在那里,让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

很简单。只要选择ON或OFF就行了。

响一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他是故意向我说明的。就像在向我展示般,教我手机的遥控使用方法。

真是设想周到,很像他的作风。

捷的嘴角浮现阴沉的笑意。

我完全中了他的圈套。

一股近乎绝望的预感,令他感到一阵晕眩。

“走吧。也许某处有回到大宅院的信道。应该有个地方会是下山的路。”

捷如此说道,但身体却无法行动。他以绝望的表情,注视着之前将他与外面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那座透明桥,如今,它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