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8

淳出现在“窗帘”里!当夏海如此说道时,和繁也忍不住一阵惊讶。

他知道“窗帘”症候群,也发现媒体以及一般社会大众正处于集团性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同样的情形之前也曾发生过。

和繁在忆海中搜寻。从前有位人气极高的偶像歌手,从她所属经纪公司的楼顶跳楼自杀。俯卧地面的遗体与散落一地的脑浆被拍成照片,刊登在体育报里;此事导致全国同世代的年轻人纷纷随着自杀,死亡人数多达十多人。此外,也有很多人打电话到电视台,说那名歌手常上的电视节目中出现她的身影。如今与当时的反应有些类似。

不过,如今信息的传播规模与速度已扩大许多,明知故犯,替这都市传说煽风点火的人愈来愈多。

现在的媒体和一般大众,就像池子里总是吃不刨的鲤鱼。鲤鱼什么都吃。非但是杂食性,而且一点都不挑嘴。它们在污浊的池子里层层叠叠,缓慢地游着,但只要投入饵食,便会凶猛地张口扑咬,连骨头都会咬碎。几乎是反射动作,连丢进池里的东西是什么也不确认,便争相抢食,待吃完后才开始想——咦?刚才我吞了什么。如果会动脑筋想倒还好,只怕一切只为了满足食欲,根本不想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两人是在得知淳的住处突然被退租,以及他的交易客户是和歌山的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后,才决定前往和歌山。但实际要启程前往,得等夏海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才行。

夏海虽然没说她的根据从何而来,但她似乎从淳搬家一事,确信淳还活在世上,而且人就在和歌山。既然淳没和她联络,就表示情况很复杂,夏海的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觉得就算现在晚一、两天前往,也没什么差别。

自己先冷静下来,表现出一副已经对淳死心、全心投入工作的模样,如此一来,淳的上司以及周遭人或许会因而松懈,透露出某些消息。

夏海心中似乎做此盘算。一旦态度改变后,起初那少女般的娇弱模样已不复见,意外展现出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夏海忍受着周遭的中伤、怜悯以及好奇,默默埋首于工作中,着手准备夏季的长假。在她任职的公司里,依照惯例都是采轮休的方式,从七、八、九这三个月份中挑一个星期放夏季长假,她选择七月底排休。

在这段时间,和繁全力收集关于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与黑濑淳的相关信息。

他想对黑濑淳有多一点了解。

他从大学时代的朋友和教授着手,令人吃惊的是,每个人对淳的了解,与和繁所知道的相去无几。但和繁还是耐住性子,追查淳的交友关系,找寻和淳就读同一所高中的人,进而找出淳高中时代的朋友。

但黑濑淳这个人的相关信息还是少得可怜。

不过,虽然信息不多,但内容已经很令和繁和夏海震惊了。

黑濑是他母亲的旧姓,淳的父亲本姓乌山。

乌山家是和歌山数一数二的名门,在当地扎根已有二十几代,拥有辽阔的土地。看来,“拥有好几座山头”这句话,所言不假。

“这么说来,他之所以被指派负责G.O.G.计划,是因为……”

夏海听闻此事后,如此低语道。

“他和乌山响一是亲戚。不知淳是否知道这件事……应该是吧。所以他才会负责这项工作。”

“可是,像那种历史悠久的家族,现在光是要维持都很困难。”

夏海以深有所感的口吻说道。

“遗产税想必很惊人,虽说是山林的大地主,但现今的日本,林业几乎赚不了钱,不是吗?反而是管理山林,不让它荒废,得花不少钱呢。”

“嗯,所以才会有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这种组织登场。像这种历史悠久的大家族,常有这样的情形。不是总有一些地方名门,将老旧的民房改建成博物馆,对外开放吗?像那种状况,大多会组成财团法人,向公共团体申请补助,索取维护的费用。乌山家似乎也是如此。”

“哦,这样啊。可是,大田黑这个名字有什么含意?”

夏海一面附和,一面问道。

“这似乎表示他们是隶属于黑田集团。”

“黑田集团……是黑田铁道和黑田饭店集团吗?”

夏海单纯无邪地反问。

和繁想到之前他向一名曾在经济产业省任官的朋友,询问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时,那名朋友突然噤声不语。

朋友提到,那个男人同时也是名调停者。据说战后黑金的流通,几乎都是由他经手。

那个男人正是几年前才过世的黑田集团总裁——黑田创太郎。日本战后,他从都市计划阶段起,便在各个不同的领域上推展事业,诸如铁路、饭店、百货公司、超市等,但他的私生活以及丰沛的资金供给来源,始终是一团谜雾。

友人用辞谨慎,缓缓道出此事。

虽然不是很清楚详情,但有人说,战争时卖鸦片给中国大陆,赚了一大笔钱,这正是他资金的大宗来源。战后他巧妙地运作,躲过战犯的罪责,紧紧抓着复兴期的经济与政治。

那么,这和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繁纳闷地问道,友人微微冷笑几声。

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是黑田创太郎的嗜好。

嗜好?和繁反问。

黑田创太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黑暗面,但另一方面,他又深谙艺术。他娶了三个老婆,个个都是艺术家,而且都是在她们尚未出名前,便纳为妻妾。一位是日本画的画家、一位是雕刻家、另一位是现代艺术家。她们三人都已过世,但三人遗留的作品,如今都价值不菲。黑田创太郎在艺术方面的眼光毋庸置疑。他也是一位有名的美术品收藏家。而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便是他当资助者,或是要援助某人时,背后所运作的组织。

原来如此。乌山家确实是出了不少艺术家,如今也有两位世界级的艺术家,在业界有相当杰出的表现。

和繁颔首,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友人见状,露出诡异的笑容。

乌山响一是黑田创太郎的儿子呢。

咦?和繁诧异地望着友人。

创太郎对于有艺术才能的女人一概不放过。出钱的同时,也不忘出手。因为乌山响一是乌山彩城的妹妹所生。她未婚生子。这是公开的秘密,虽然大家嘴巴上不说,但却都心知肚明。乌山彩城因为妹妹的庇荫,才能拥有如此难得的资助者。尽管乌山家是名门,但想必也是阮囊羞涩。创太郎应该也给予响一不少的资金援助。

那么,彩城的妹妹她……

和繁说到这里,显得有些结巴。友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和繁。

已经过世了。你想问这个对吧?

嗯。可是,这该怎么说好呢……

和繁变得更加结巴。友人似乎早已明白,微微颔首。

和创太郎有关的女人,个个都很早死。不过,我认为他应该不会下毒才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和繁尴尬地挥手。

我想,她们都是将自己燃烧殆尽。

友人以冷静的表情如此低语道。

创太郎的审美眼光充满传奇色彩。他的收藏品在国外似乎也颇有名气。在国内,没没无闻的艺术家只要作品被他买下,隔天价格马上水涨船高。成为他妻子的艺术家,想必很辛苦吧。她们为了回报他的审美眼光,竭尽全力,为他留下作品、扬名于世,就此与世长辞。就创太郎而言,妻子也是他的收藏品。我猜,还没能成为他妻子,就这么含恨而终的女性艺术家,应该也所在多有吧。

好可怕的世界,和繁心想。但另一方面,他过去便听说这位朋友因为做事一板一眼,而成为政府官员,和繁也认为他是这种个性,但此刻看他展现出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心中颇感意外。

淳看到的那幅画满乌鸦的油画,一定就在和歌山的乌山家。

和繁对此相当肯定。也许这样的推论有点武断,但乌山家一定摆有许多出色的图画。会让孩童以为自己走进画中的名画。

他多方调查的结果,方向全都指向和歌山。

但淳为何突然失踪,还将房子退租,这一切依旧是他与夏海解不开的谜。

这时,为了当面讨论和歌山之行,两人隔了数周后再次碰面,夏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淳出现在‘窗帘’里!”

夏海以兴奋的口吻,飞快地对和繁说道。

和繁对她的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这样。夏海应该相信淳还活在世上才对啊?虽然还没听她提过自己的根据何在,但不管怎么看,之前的夏海都不像是抵死不愿承认未婚夫已死的女人,而是坚信她的未婚夫就住在和歌山上。但现在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她精神真的出状况了?

夏海也许是发现和繁的神情有异,微微“啊”地一声惊呼,噗哧笑出声来。

“讨厌,别摆出那种脸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世人所说的‘窗帘’症候群。我的意思不是死者出现在屏幕上。淳真的有出现在里面。”

“咦?”

看着夏海大笑的模样,和繁还是半信半疑。

“拜托,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吧?星野先生,你刚才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完了,这女人疯了’。”

夏海抬眼注视着和繁。被她说中自己的心思,和繁显得有些慌乱。

“不,哪儿的话。可是这实在……”

“没关系啦。我刚才那样说确实会让人误会。好,我现在让你看看证据。”

夏海取出笔记本电脑,将“窗帘”的DVD插入光驱内。

画面开启,出现选项。

“星野先生,你都没事吗?”

夏海一面操作,一面询问。

“你所谓的没事,指的是什么?”

“你看这套软件,没看到什么死者吧?”

“嗯。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那确实是个内容充实、令人惊叹的作品。”

“没错。我也没看到死者。”

夏海很清楚地说道。

“窗帘”当中收录了许多曲子。知名音乐人创作的几首曲子已被录制成单曲,打进世界各国的热门歌曲排行榜内。

当中有一首曲子,是亚洲的黄种人士兵,与看似美军的白人士兵,在森林中展开悲壮的战争时所吟唱的歌曲,名为《为了爱》。

最后一幕,是士兵们穿出森林,冲向巨大的游乐园,持机关抢扫射。在那一幕出现前,夏海停住画面,按下快转。

“你看。停在游乐园周边的车辆,待会儿会放大,可以看到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对吧?你看它的后照镜。”

夏海趋身靠向画面,和繁也跟着望去。

两人屏气敛息,紧盯着慢动作画面。

士兵们浑身是血,冲进游乐园内。

转动的旋转木马、漫天飞舞的纸片。《为了爱》这首晦暗深沉的歌曲伴奏,与游乐园内天真无邪的华尔兹舞曲交错。

游乐园周遭停放了闪闪发亮的高级轿车。全都是高度经济成长时期人们搭乘的轿车,相当耗油。

一辆红色敞蓬车,隔着飞奔而过的士兵肩膀,画面逐渐放大。

略微斜向弯曲的后照镜。

镜中映照出一名年轻男子。

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顶着一头短发,看起来颇为干练的冷峻侧脸,一闪即过。

紧接着下个瞬间,沾满血污的士兵背影,占满整个画面。

夏海接下暂停。

和繁双眼仍紧盯着画面。

“你看,画面中出现的人是淳对吧?”

夏海低语道。

和繁无法立刻点头响应。

“再让我看一次。”

和繁以沙哑的声音请托,夏海默默颔首,再让他看一次同样的地方。

“嗯……”

反复看了四遍后,和繁双臂盘胸低吟。

“是淳没错。我对他那条蓝色领带的花纹有印象。是我送他的。”

夏海斩钉截铁地说。

但和繁无法坦然同意她的说法。

第一眼看到的瞬间,确实在心中暗叫“是淳!”但看过两、三遍后,心中的确信逐渐变得模糊。只觉得长得很像。发型、侧脸,都和他见过的淳很相似。但是否这样就能断言他是黑濑淳呢?

夏海双眸闪着光芒,等待和繁表示同意。

“的确很像。但恕我直言,我无法确定。也许是因为你说‘淳出现在里面’,我才会觉得像。”

和繁谨慎地回答。

“也对。我不否认,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也许是因为我期望能见到他,所以才会看到。不过,至少这个人不是死者的亡灵。我一再播放,后照镜映照的人影始终一样。”

没想到夏海很干脆地接受,并未坚持。

“不过,我还是确定淳去了和歌山。他肯定是与‘窗帘’的摄影师同行。”

夏海自信满满地说道。

“哦,是吗。”

看夏海如此有自信,和繁也有种得救的感觉。

“虽然之前一直秘密推动这项计划,但既然现在全球销售如此成功,大家应该也会开始松口了。所谓成功的事业,会有远比实际参与者还要多的人主动开口说‘那是我做的’、‘其实真的很辛苦’。现在正是时候。”

夏海得意洋洋地说着。

实际走漏消息的人,似乎是承包摄影工作的制片厂底下承包的工作人员。“窗帘”的场景,确实是在和歌县的山中拍摄。而且听说几乎都在乌山家持有的山林中进行。

“据说那座深山一点都不像现代的日本。不论走再远,都还是置身山中。感觉就算突然有天狗还是神明从天而降,也不会让人感到惊讶。事实上,那一带是山岳信仰的大本营。虽然要进入对体力是一大考验,但作为摄影地点,却是相当神圣而又出色的场所。摄影师个个都感动万分。”

夏海语气平和地诉说着。

“听说有个年轻男子,不论到哪儿都跟在一旁,紧盯着现场。虽然没有实际参与工作,但却神色自若地插手处理一切事务。那名男子的特征,怎么听都像是淳。听说他在当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听到他向某人提起,说自己因为某个原因暂时无法回东京。”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和歌山的摄影工作,时间排得很紧,对方好像是在最后阶段才听到那番话。不过,淳当时已经明白自己暂时无法回来,你不觉得他早预料到自己会失踪吗?”

看着夏海犀利的目光,和繁差点就被她给说服了。

淳的确是个很神秘的人,他没告知任何人行踪,暗中从事某项工作,这点不难想象,可是……

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事有蹊跷。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连串的事,也许真相并不如我们外表看到的那样——和繁心中频频传来这样的私语。

不过,淳还活着,这个念头不知不觉间成了可靠的事实,深植他心中。他总觉得,只要前往和歌山便可遇见淳,而淳则会以冷峻的表情对他说“什么嘛,竟然连和繁也来了”。

“这么说来,淳是待在乌山家啰?”

和繁蓦然说出心中的疑问。

“那里四周什么也没有,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

夏海点着头。

“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淳始终不让人知道他和乌山家的关系,而且似乎也一直避着乌山家,不是吗?为何现在却又和他们走得那么近。”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夏海这才显露出不安。之前她眼中只看到淳还活在世上这件事,并未深入细想这个层面。想必她也努力想要说服自己。

“不过,这是工作。他提领‘大田黑俗历史财团’的钱,前往和歌山,与母亲的娘家乌山家一同工作,可见他舍弃了过去的一些包袱。”

“嗯,说得也是。这样说也有道理。”

和繁如此低语。怎么回事,是什么事令我如此挂心?

“还有,乌山家好像正开始从事某个新事业。”

“新事业?”

“没错。是那些摄影人员说的。在深山里,有好几栋兴建中的建筑。”“在深山里?是要盖饭店吗?”

“不知道。不过,听说个个都形状古怪,一点也看不出来是要建造什么。”

夏海这番话有何含意,当时的和繁自然是无从得知。

29

那是捷上小学前的事。

十年前,世田谷农业兴盛,田地也比现在多,但当时日本景气好,正是地价水涨船高的时候,所以附近的绿地日渐稀少。捷的住家附近原本也有一大片绿地。虽说是绿地,但若是想象成规划完善的公园,那可就错了。简言之,是郁郁苍苍的杂树林和草丛。顶多只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有人使用,大部分是作为农田。这片广大绿地内的一隅,有一栋老旧的木造日式房屋,里头住着一位个头娇小的老太太,每天在庭院的田地上耕种。她有一座小小的杂树林,里头有栎树和樱树等树木,老太太常捡拾枝叶当柴烧。捷这群附近的小孩,常偷偷到这座广大的庭院“探险”,趁老太太不注意,越过栅栏,在茄子田和杂树林中乱逛。

当中有块地,原本是一座规划完善的日本庭园,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荒废在此。像是枯山水风格的岩石,隐没在荒草中,池塘早已干涸,成为蕨类丛生之地。中央有个高耸的绿色块状物。可能起初是个长长的藤架,被弃置在这里,成了野生的紫藤,与周遭攀爬而来的常春藤合而为一,覆满整个藤架。经年累月,最后形成长长的绿色隧道。

在回溯关于那个场所的记忆时,走在那绿色隧道中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捷的脑海中。

捷过去只知道人工驯养的自然,面对那隧道强悍凶猛的绿景,令他印象深刻。刺鼻的植物气味、鲜活的生命气息。只要有缝隙,便极力争相扩张自己的活动范围,散发出为生存而竞争的杀气。

夏日的艳阳,从隧道些许的缝隙中射透,斑驳地照在伙伴们脸上。绿意浓密的隧道,有股宛如走在生物腹中的腥臭。那阵气味、那股黑暗,难道我们在不知不觉问被绿色的黑暗所吞没,活生生地被绿色体液消化?孩子们心里总是怀有这种恐惧。

捷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心不在焉地搜寻昔日的记忆。

夏天的电车总是充满冒险的预感。

地方上的电车里,乘客不多也不少。之所以大多是一身健行装扮的中高年龄团体,也许是因为他们想到最近正流行的熊野古道一游。

窗外满是当时令人畏怯的凶猛绿景,大海和天空也与平时熟悉的颜色迥异。轮廓过于清晰,颜色也过于浓厚。捷已感到忧郁和恐惧。

他很害怕抵达的那一刻。

他一回报说要参加这场派对,旋即寄来新干线与普通铁路的指定特快车车票。的确,要前往指定的场所,可以预见会花上一笔为数不小的交通费,就没时间打工的捷来说,要如何让措这笔费用是个大问题,但现在都已擭得解决。不过,比起问题解决的喜悦,他们如此周到地邀请参加者前来,这股执着反而让人感到心里发毛。招待者自己也知道那地方交通不便,但仍执意邀人前往,让人感觉得出这股强烈的意念。

如此大费周章地邀请我这名平凡的学生,究竟想做什么?

捷也不是没想过那些美丽的理由。正因为是过着特殊生活的乌山响一,所以他渴望与“普通的年轻人”往来、心中暗自憧憬“平凡的生活”,诸如此类的理由。如果是青春电影的话,响一最后可能会向捷告白道:“我真想过着像你一样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但捷心里明白,乌山响一绝不会说这种话。他对自己感兴趣,这是可以确定的,但那就像一名好奇心强的孩子,看着一件他从没玩过的玩具。可以断言,他并不会羡慕自己。

响一到底是从我哪一方面看出他感兴趣的事呢?

捷最后才发现,自己是因为想弄清楚这点,才坐上电车。那是一股欲望,希望由杰出人物来发掘自己尚未发现的优点和才能。当然谁都讨厌尝试错误和失败。

大人们常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害怕失败”,但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日本原本就是个对失败很冷酷无情的社会,无法因应指导手册以外的事物。而且最近愈来愈严苛,凡事都要求提升速度与降低成本。“制作人”的工作之所以如此受欢迎,也是因为社会已无余力。若不在短时间内回收成本,便有许多问题接踵而至。没那么多时间细心培育,等着五年、十年后诞生一位巨星。若不一夜成名,趁早海捞一笔,以后便再也没机会。因此,年轻人也都渴望能遇见伯乐。他们已敏感地察觉出自己没有闲工夫可以绕远路。

捷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些事,这时,斜前方的座位传来一阵中年女性特有的笑声“啊——哈哈哈”,打断了他的思绪。为什么她们在大笑时,开头总会先喊一声“啊——”呢,捷一直对此百思不解。如果是一群中年男子,反而是后半的“哈哈哈”让人觉得很吵,不过,女性的开头显得强劲许多。所以一群中年女子在大笑时,只听得见开头的“啊——”,至于中年男子则是只听得见后半段强调的“哈哈哈”。

捷瞄了手表一眼。

搭电车来这里,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心中涌现来到远方的真切感受,同时他也暗自猜测,他们之所以刻意让人花这么多时间,也许为的就是要人做好心理准备。如同会慢慢让人心中的不安攀升一样,它也会逐渐令人感受到孤独。最后忍不住从那方面去想。虽然不知他们是否故意这么做,但确实很有效果。

捷站起身,想把喝完的果汁空罐丢进垃圾桶,在摇晃的电车内转身面向门口。

这时,他发现车厢内最靠边的座位上,有名女子托腮靠着窗边。

咦?

捷不禁停下脚步,佯装若无其事地观察那名女子。

是刚才一同坐新干线的女子。

也许比自己还要年长几岁。她的个头娇小,身材纤细,但手脚修长。一头潇洒的短发,与她的模样相当搭配,未经染色的乌黑秀发,在现今这个时代显得与众不同。卡其色的T恤搭配卡其色的背包,黑色棉裤搭配黑色运动鞋。每样感觉都像是被洗到褪色,但却给人一种洁净之感。

她的五官端正,不过捷对她的双眼印象特别深刻。

虽然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但她有一对不可思议的双眼。犹如凝望着远方,正看着人们看不见的事物,让人不禁想向她问清楚——你在看什么?

也许是感觉到捷的视线,女子猛然转过头来,捷一时显得慌乱。因为慢了一步移开视线,所以两人四目交接,明显暴露自己刚才注视对方的事。捷急忙迈步离去,但女子眼中也流露诧异的坤色,所以从这点可以明白,对方也发现捷和自己坐过同一节新干线车厢。

捷走向车门,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将空罐丢进垃圾桶。他觉得自己若是现在走回座位肯定很尴尬,所以他隔着车门,凝望车外飞逝的风景。

在炽热阳光的照射下,蓄满叶绿素的群树,紧紧贴向车身,几乎覆盖整条铁路。油亮的叶片上闪着光芒,由此可看出日照的强度,令捷觉得恐怖。小时候在绿色隧道中闻过的荒草气息猛然在鼻端苏醒,脑中陡然一阵空白。

我讨厌暗的地方。

捷猛然一惊。他似乎听见某人的声音。

他东张西望,但只有电车规律地摇晃,从海岸线上飞驰而过的声音,盈满眼前这处细长的空间。

他听到有人说我讨厌暗的地方。是谁的声音?

捷感觉背后冷汗直冒,他慌张地环视周遭。列车的连接处,就像望着两面对照镜,一面摇晃,一面沿着曲线往左右偏移。宛如置身一条巨蛇的肠道内,世界正诡谲地弯曲扭动。

他一直站在车门口竖耳凝听,但什么也听不见。

是自己听错,还是听见自己记忆中的声音,产生错觉?

待脑中的混乱平复后,捷擦拭前额的汗珠,走回座位。

30

我讨厌暗的地方。

律子心中一惊,像被弹开似的,身子浮起。

是谁?谁在说话?

她四处张望,但周遭没人说话。

通道两旁的座位只有盘着双臂、靠着车窗沉睡的中年上班族。难道是说梦话——应该不会吧。声音不可能传到我的座位。电车的声音很吵杂。

难道是我做梦?我常在发呆的时候,不知不觉间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明明看得见眼前的风景,但却是自己在做梦。

伤脑筋。可能是昨晚工作得太晚了。

想到那表现不甚满意的功课,律子心头一沉。最近她彻底陷入瓶颈。就算不是面临瓶颈,最怕酷热的她,位于东京的工房偏偏热得像烤箱,容易让她因为一点小事而完全丧失创作意愿。再加上那东西就放在工房的橱柜里。

失去专注力,变得意志消沉后,就益发在意那东西的存在。她全身的皮肤都知道位于橱柜角落的东西是什么,仿佛它不断放射出黝黑的热能。一旦意识到它的存在,便迟迟无法忘却。

白色的书包。

律子无法动手毁掉那个白色书包。依照惯例,她总是拍好照片后便马上销毁,但现在她无法拍照,也无法动手销毁。

年幼时尘封心中的罪。当时之所以在无意识下造出那样东西,想必是内心抱持一颗赎罪的心吧。为何现在才这样?尽管这个疑问强烈地涌上心头,但就结果来看,难道承认自己害死朋友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窗外绵延不绝的草木间,白色的花朵盛放。那是什么花?是献给死者的花。这句话浮现脑中。

事实上,当她想起此事时,心中颇为震惊,但不如说,心中的震惊没能持续,才真正令她感到吃惊。原来我是如此冷漠的人。

可是当时我还是个小孩,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当她从自己内心明确看出如此无情的一面,她感到一股痛苦的喜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耳边传来一阵开门声,一名少年走过通道。

律子的目光被那名少年吸引。

是大学生吧。说他是少年,似乎年纪又大了些,但说他是青年,似乎又显得过于稚嫩。好像还小我几岁。

一名身材中等,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年。蓝色的T恤配上淡色的黑色牛仔裤。不长也不短的清爽发型。想必原本的发色应该是带点褐色吧。虽是男生,但却有光滑的皮肤与秀气的侧脸,稳定的个性散发出沉稳的气质。看起来似乎相当聪颖。

律子发现自己在新干线里见过他。因为两人年纪相仿,而且对方也是独自一人旅行,所以总会不由自主地注意他。不过,之所以特别注意他,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新干线上也有其它独自一人搭乘的年轻人,但众人脸上都很开朗。可能是返乡探亲吧,人人都显得很放松,因为没事做而一副无聊的模样。但只有他与周遭的气氛迥异。表现出紧张不安、没有把握的神情。他不时抬头,每次脸上总有一丝暗影掠过。

他要去哪儿呢?

律子悄悄确认他的下车地点。

少年在同一个车站下车,律子一面走,一面望着少年的背影,发现他毫不迟疑地往同样的目的地前进,坐上同一班电车。真是有趣的偶然,律子当时半惊讶的暗忖着,坐上自己的座位。

不过,现在她确信这名少年接下来也会和她一样,在同一个车站下车。他前往车门处丢垃圾。这表示他就快到站了。下一站正是律子的目的地。

竟然会有这种事?他也接受了那名男子的邀约吗?

这么说来,他也是艺术家啰?

耳边传来广播不疾不徐的声音,告知下一站的站名。

虽然没带什么行李,但律子还是起身整理一下仪容,戴上帽沿窄小的草帽。窗外满是白光,一想到要站在这样的烈日下,便觉得慵懒无力。

可以看见远处的座位上,少年正从网架上取下背包。

列车缓缓驶进某个夏日的车站。

咚,一阵重重的摇晃,列车就此停住。

31

走出车站,眼前是夏天的世界。小小的车站映在柏油路上的暗影,浓密得吓人。那种感觉像是许久未曾想起,人和万物都有影子。

捷伫立在车站前。小小的圆环悄静无声,商店和长椅看起来都像是固定不动的艺术品。

好强的阳光啊。宛如全身被塞进发光的箱子里。他就位在光芒的底端。空中有无数闪闪生辉的发光粒子,将人掩埋。

覆满深绿的山峦已近在眼前。像积雨云般层层隆起的绿色团块,几乎要涌向人们面前。略微转头一看,这片绿海与天空瓜分眼前这座空间,教人不敢相信。

连空气也无比浓密,令人感觉十分清醒。不过,身体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酷熟,动作因而迟缓,但心情意外地轻松,有一种只要全身放松,便会飘然浮向空中的错觉。

下车的乘客并不多,但当中有两名面带杀气的男子特别显眼。一位是年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位则是年约三十,身材高大,手持一架黑色相机的男子。两人目光锐利,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接着伸手指着某处,快步往前冲去。他们卷起衣袖,松开领带,但背后衬衫已汗流浃背。

怎么回事?在这种乡间小镇,有什么事那么急?

捷被他们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跟在两人后头。

猛然回神,他发现刚才那名女子也随后走来。她果然也是在这里下车。

捷心中有一种近乎安心的感觉,同时朝那两名快步离去的男子望了一眼。

目光被他们两人所吸引。

两名男子沿着一条通往海边的坡道往下走。站在圆环这里,被房屋和树丛阻挡,看不见那条坡道。坡道前方是一条小河的河口,凹凸不平的岩石地一路通往海边。这一带几乎都是岩壁,没有沙滩。陡急的河川,似乎从山上带来许多滚落的岩石。

河口附近有许多人在走动。蓝色的工作服配上蓝色的帽子,周遭拉起黄色的布条。外头挤满围观的群众。

是警察。显而易见,这是某个案件现场。与当地悠闲的景致显得格格不入的这一幕,令捷颇感惊诧。

想知道发生何事,这也是人之常情。

捷战战兢兢地靠近围观的人潮。从这些人群的模样来看,似乎都是本地人。

“这个人是谁啊?”

“看他穿西装打领带,可见不是我们本地人。”

“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最近我们这里来了好多外地人。可能和那个有关吧。”

“可是,为什么他的头……”

围观者难掩好奇和兴奋,窃窃私语了起来。

“请问一下。”

捷以略带憨傻的声音叫唤,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这群肤色黝黑、身穿围兜的妇女们,目光全部注捷身上倾注。不知是否是自己想多了,捷从她们眼中感觉到一丝恐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捷极力摆出好青年的模样,以率真的口吻询问。他向来都很有老人缘,对此颇有自信。妇女们明显松了口气,果然如捷所料,她们看他一副出外旅行的学生模样,对他似乎颇有好感。

“咦,你是学生吗?从哪儿来的?这里没地方可以供你住宿喔。”

“哎呀,你大老远来到这里,还真是不巧。一来就遇上了水鬼。”

众人哄堂大笑。沉闷的气氛就此打破,人人露出开怀的笑脸。

“水鬼?这么说来,有人溺死啰?”

“今天早上才发现的。从上面沿河飘下来,卡在桥墩下。”

“从上面?”

捷反射性抬头望向山上。有条陡急的溪流,上面满是巨大的岩石,上方有一座奶油色的小木桥。

“这么说来,他是坠河而死啰?”

“两天前下了一场雨,若是被暴涨的河水冲走,流过岩石地,肯定撞得浑身是伤,一定活不了。”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应该会断头啊。”

“嘘。”

有人不小心说溜了嘴,引来一阵警告。

断头?

捷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望着那些妇女的脸,一副有话想问的神情。众人一脸尴尬,最后有个人百般不愿地开口道。

“嗯,听说发现他的时候,就已经断头了。”

“断头?”

捷全身发毛,大声喊道。他平时便很怕看惊悚电影。看到他这副模样,妇女们纷纷暗自偷笑。

“那么,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物品吗?最早发现他的人是谁?”

这时,后面突然有个利落的声音插嘴道。捷猛然一惊,回身而望。对方宽广的额头闪动着汗珠。刚才看到的那名高大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妇女们面面相觑。

“不知道。因为这里很少有穿西装工作的男人。死者看起来好像是名年轻男子,因为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所以他可能是外地人。”

“是谁先发现的呢?才藏吗?”

“不是辰子吗?”

“我听说是辰子耶。”

“嗯……辰子是吧。她姓什么?我有话想问她,请问她家住哪里?”

男子抢在捷前头,挤进那群妇女当中,从他的举动来看,他似乎是媒体人。那群妇女们的兴趣,已完全从捷身上转往那名态度强势的男子。另一名男子跑哪儿去了?捷想到这点,望向那有一大群男人来回奔忙的场所。定睛一看,那名中年男子正和警方相关人员交谈。

虽然第一次目睹搜证现场,感到惊讶,但捷对这样的话题已感到厌腻。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差不多也该离开这里了。捷离开围着那名高大男子喋喋不休的妇女们,开始往坡道上走去。

他猛然抬头,发现那名女孩站在坡道上。草帽的暗影落在她小小的脸蛋上,看不见她的表情。

捷踩稳脚步往坡道上走去,心跳莫名地加快起来。

怎么办?要是主动和她说话,会不会很奇怪?像是对她说“我之前和你搭同一班新干线对吧”之类的。不过,她年纪好像比我大。这样的话,我和她说话得用敬语才行。那得改说成“我之前和您搭同一班新干线对吧”。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

先开口的反而是那名女孩。虽然外表纤瘦,但声音却意外地稳重低沉。“听说发现一具断头的尸体。”

“什么,断头?”

让她吓一大跳,令捷感到莫名地愉快。他点头回应。

“是啊。不过,听说可能是因为跌落急流中所造成。”

“哦,原来如此。你是指撞到岩石对吧。”

女孩顺着捷的视线,抬头望向冲刷山壁的溪流。展现出美丽的侧脸线条。

“你该不会是在等人前来迎接吧?”

捷问。和第一次见面的人交谈,这样的开头算是相当顺利。女孩的草帽在前方微微一晃。

“咦,你也是吗?他也邀请你来?”

女孩似乎相当肯定,毫不迟疑地问道。

两人顿时都想着印象中的“他”,陷入片刻的沉默。

他们都不想在这里提到那个人的名字。那不是应该在夏日艳阳下朗声说出的名字。两人初次认识的场面是如此开朗,不应该因为那个名字而蒙上阴影。女孩就像是要转移气氛般,如此问道:

“难道你也是从事某方面的……?”

捷听得一头雾水。

“某方面?”

女孩看捷一脸惊诧,吃吃地笑着。露出雪白贝齿。

捷发现自己对她的容貌颇有好感,正望着她洁净的外表,感到心旷神怡。

“我叫香月律子。美术大学的学生。从事雕刻。”

自称律子的这名女孩微微托起帽缘。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双眸,静静注视着捷。捷凑近一看,果然感觉很不可思议。仿佛女孩正看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哦,这样啊。艺术家是吧。像我就完全没有艺术天分。不过我很喜欢欣赏。我叫平口捷。只是个和他修同一门课的学生。”

“这么说来,你是W大建筑学院的学生啰?”

“没错。”

律子仿佛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用力地点着头。

“怎么了?”

捷对她的动作感到疑惑,开口反问。律子这次则是朗声大笑。

“其实我在电车里看到你的时候,就在心里想——这个人看起来很聪明。果然被我猜中了。”

捷露出苦笑,羞红了脸。傻瓜,我干嘛脸红。

感觉个性纤细的律子,没想到如此洒脱,捷对此感到又惊又喜。

“你刚才说有人会来迎接对吧?”

两人回到圆环,发现不知何时,已停着一辆黑色的RV休闲车。

就像一只黑色乌鸦蛰伏在地上般。捷莫名心头一震。

“嗨。”

那个人从车内走出。一名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感觉一点都不像日本人。

尽管人就站在面前,但捷还是没有真切的感受。站在眼前的确实是乌山响一。他因为响一的邀请,专程前来此地。

身旁的律子似乎也是同样的心境。她脸上已不见刚才那悠然自得的神情,感觉得出一股怯缩的气氛。本以为她是响一的艺术家朋友,但看情况,她与响一的距离似乎与自己差不多。响一是依据什么标准邀他们两人前来呢?如果是私人的家庭派对,一般应该是邀请很亲密的亲友才对。还是说,响一对这种程度的朋友,便称之为亲密?

“你们两位怎么都站在原地发呆。难不成中暑了?因为没东西可以遮阳对吧。快上车吧。叫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真是不好意思。请放心,这里的饭菜很可口。我家还有温泉喔。”

响一迅速坐进驾驶座。捷和律子急忙随后上车。

车内开着冷气,感觉清凉舒畅。现在他们才发现,圆环的柏油路在日光的直射下形成反射,颇为炽热。

“大家都和你们一样,一来到这里,便站在原地发呆。因为东京腐烂般的酷暑虽然也很惨,不过,这里的却不太一样。去那里买罐矿泉水喝吧。脱水的症状可是很恐怖的。”

捷望着响一壮硕的双臂利落地转动方向盘,发现他此刻充满朝气。响一很兴奋,话特别多。

捷和律子默默拿起袋子里的宝特瓶,打开瓶盖。

本以为他是个都会型的时尚男子,但现在看来,响一其实充满野性,此事令他们两人颇为吃惊。这个男人不论去到世界何地,大概都会将那个地方当作是自己的舞台。

“你们两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吗?”

响一问。两人朝后照镜点了点头。

“我真的可以去吗?那不是私人派对吗?”

捷狐疑地问道。响一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当然可以,我连交通费都付了,就是因为想请你们来。这是一场私人派对,我岂会邀请工作的伙伴?因为‘窗帘’也是托你们的福,才大为畅销。我现在只想和普通人一起庆祝。”

这种肉麻的台词出自响一之口,听起来便觉得煞有其事,着实不可思议。

“那么你大学的伙伴呢?”

捷以冷淡的口吻问道。他指的当然是响一的那群跟班。

响一嗤之以鼻地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们只是自己围绕在我身边罢了。就像金鱼总会聚集在水草旁边一样。他们并不在乎我是谁。不论我是电线杆还是花盆,都一样。你不妨试着去听听看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对内容的空泛无聊大感吃惊。”

这番话极为冰冷无情,要是那些跟班听到了,肯定会大受打击,但这却满足了捷的自尊心。这句话逐渐渗入他习惯平凡的心。

“你的功课完成了吗?”

响一向律子问道。律子反射性地垂眼。

“哦,遭遇困难是吗?”

“是啊……不,根本不算是遭遇困难,而是直接触礁。”

律子原本要点头,接着却又摇头。

“你深陷在那个书包当中,无法跳脱对吧?”

被一语道中心事,律子表情骤变。这同时让她明白,自己身为一名艺术家,与响一的水平有多大的落差。他早已看穿一切。不论何事,只要一眼便能看出本质。他绝不是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而是经历过各种过程后,才造就这样的个性。他不会任凭巨大的资本主义和市场摆布,一切全掌握在他手中,他能完全地掌控一切。自己实在远远不如他。

心里理应明白这点,但他短短一句话,还是让律子感到严重的挫折感。

捷斜眼偷瞄律子的表情,感受到身旁那无法理解的世界。他无法明白以艺术家的身份活在这世上,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他可以理解,唯有对自己充满自信,才能吃这行饭。

“我问你,那当中真的没动任何手脚?”

捷故意以率真的模样如此问道。他指的当然是关于“窗帘”的传闻。本以为会把气氛搞僵,但响一却显得一派轻松。

“这个嘛……是秘密。也许当中隐藏了可怕的催眠暗示喔。或许我偷偷计划要征服世界,利用潜意识效果,在软件里灌输‘毁灭吧’的意念。不久,世界各地将会开始互相残杀,人类就此毁灭。破坏的魔王乌山响一。我希望我的墓碑上可以刻上这行字。不过,或许到时候,刻墓碑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告诉你吧,这些都是商业机密,不能向你透露。不过大家都很快乐不是吗?能有如此大的回响,证明大家都很快乐。”

捷的心里涌起一股反抗心。他挺身向前。

“可是,我也看到了。”

响一瞄了捷一眼。捷明白律子身体一僵,正注视着他。

不妙,她会不会以为我这个人很危险?我说话太不谨慎了。他看见响一露出微笑。那是之前在国立近代美术馆展露的微笑。暗自冷笑的响一。

来,说说看啊,小兔子。我就说吧,你看到了对吧?所以我才会叫你来啊。

“哦,你看到什么?”

响一佯装毫不在乎地问道。一旁的律子屏住呼吸,听着他们两人的交谈。

“呃……我看到死去的人。其实我并不认识那个人。只是间接知道他的存在。不,此事说起来有点复杂,所以我不想在这里解释。待会儿再好好谈。”

一时涌现的反抗心转眼间迅速萎缩。仔细一想,小时候发生的那起事件,除了家人外,他从未向人提起。

律子以不安的眼神望着语无伦次的捷。

完了,我一定会被看作是个有问题的人。

捷突然满心后悔。早知道就不说了。

“嗯,我也认为待会儿再谈比较好。有的是时问。你看这条弯路,我可不希望因为你的故事太精彩,我一时听得入迷,而就此驶进海中。”

响一从容地应道。的确,这条海岸线的道路是沿着陡峭的崖壁而建,一路蜿蜒曲折,随时都得紧盯着路面。但响一似乎对路况相当熟悉,轻快地飞驰而过,不见他减慢速度。

和缓的水平线圆弧,让人再次感受到地球的圆。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捷望着眼前的大海,再次问道。响一沉吟一声。似乎在脑中暗数。

“我也不清楚。因为被分割得很零散。我总是来往于各个不同的点,从熊野到纽约、从熊野到马德里、从熊野到博德、从熊野到上海。原本在杂处在于高楼大厦间的剧场设计舞台美术,隔天却又像这样驾车行驶在没有对向来车的道路上。不过,在我记忆中,只要自己一有空总会回到这里。”

律子心想,难得响一会谈私事。这是第一次听他谈自己的事。

“我听说‘窗帘’的影像是在这一带拍摄。外景拍摄很辛苦吧?”

律子也插话道。仔细一想,她有很多事想问响一。不该吓得直发抖,就此被他打倒。如此一流的艺术家在身边,只有这么做,才能有所吸收。

“嗯,确实很辛苦。工作人员个个都流泪叫苦呢。因为光是搬运摄影机和器材就花了不少钱。虽然已经卖了不少土地,但这座山的另一头,从战前便一直是乌山家的私人土地,因而完全不需要考虑申请拍摄许可的问题,不过,摄影确实是很辛苦的一项工作。”

这座山的另一头。响一的形容实在过于壮阔,捷闻言不禁苦笑。

“不过,多亏了它,这次我才能邀你们前来,算是它的附加价值吧。帮忙我摄影的伯父受到这座出现于乡里山中的乐园所鼓舞,利用废物创造了巨大的装置艺术。趁着混乱给‘窗帘’多追加了好几成的制作费用,但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造就了我国首例的巨大会员制野外展览馆——不,也可说是他的个人主题公园。这项超脱现实的有趣作品就此完成。连我也很想请朋友前来欣赏。既然要请人来欣赏,就该找有鉴赏眼光的人。它相当值得一看。因为得花一、两天的时间在山中行走,才能整个看过一遍。”

“什么,乌山彩城的装置艺术就设在这座山里头?”

捷立刻就很后悔自己直呼响一伯父的名讳,对此深自反省,但他很坦率地表现出兴奋之情。位于熊野山中的现代美术馆,完全坐落于私人土地内的野外现代美术馆,而且是乌山彩城创作的装置艺术。多么令人兴奋的企划啊。捷打从心底感谢响一。能亲眼目睹这样的作品,是何等奢侈的假日!

律子也对这意想不到的发展感到无比兴奋。近年来在农村和都市中展览现代艺术,已蔚为风潮,但从没听说过有整座山这么大的规模。而且彩城的装置艺术一年比一年更为巨大。不知道会见识到何等充满生命力的破天荒巨作,一想到这里,便禁不住内心震颤。事实上,也许这比那些三流的主题公园更有商机。只要将顾客层锁定在有钱阶级,充实居住设施,打造成美术鉴赏的度假村——

律子发现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显见深受商业主义的荼毒,对此长叹一声。

“我很开心。坦白说,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不太放心,但现在则是很庆幸自己来到这里。谢谢你邀请我。”捷率真地朗声说道。

响一还是一样,平静地面露微笑。

“我深有同感,觉得很光荣。你邀请了几名客人呢?”

律子也以开朗的语调询问。响一再次流露出于心中默数的神情。

“这个嘛……总计有多少人,我也不清楚。”

“咦?”

“为了让不同的团体都可以慢慢欣赏,我刻意区分不同的时间邀请他们前来。到目前为止,已有大约十组人走进山中。每三小时便有一组人出发,用意是让他们充分享受这非现实的世界。”

“哗。”

“你们是明天早上出发,由我担任向导。之前前往山中的都是我伯父的朋友。在我的朋友当中,你们是第一批。”

捷觉得飘飘然,犹如置身云端。在我的朋友当中,你们是第一批。这句话听起来多舒服啊。再也没有比这更能满足自尊心的话语了。

律子虽然也一样听得如痴如醉,但还是感觉有疑惑在心底蠢动。

我们是第一批。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我和你一点都不熟。这点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有空慢慢欣赏。我很期待能以一名鉴赏者的身份走进山中。和你们天南地北地闲聊。”

“为什么是我们?你是用什么标准挑选对象?”

律子以苦思良久的语调轻声问道,捷感觉有如被泼了一桶冷水。经她这么一提,的确是如此,这也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响一面无表情。

水平线一样呈圆弧形,天空蔚蓝无云。太阳普照大地,深绿的山峦紧贴海岸线。

两人静静等候他的问答。

“真是败给你们了。”

响一一脸为难地笑着。

“你们就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吧?老实说,因为我认为你们有鉴赏艺术品的眼光。”

这正是捷最想听的答案。可说是他衷心期盼的最佳回答。光是听到这句话,便已觉得不虚此行。

响一收起之前犹如歌唱般的说话口吻,继续正色说道:

“当然了,我周遭也有很多眼光独到的行家。他们的确厉害。不过在普通人当中,未经特别学习,便很自然地具备鉴赏眼光的人,也所在多有。他们可能天生便拥有这样的眼光。特别是捷,你就是这样的例子。”

突然被点名,捷猛然抬头。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律子已算是半个职业艺术家,眼光独到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如同我之前所说的,你现在只发挥出自己一部分的实力。你还潜藏着无限的可能性。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伯父的展览馆能成为你创作的契机。年纪轻轻便拥有自己风格的人相当幸福,但这样反而会让自己受限,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是。”

这番话听在律子耳中,感觉就像在对别人说似的。乌山响一正在夸赞她。想到自己的资历,这番话可说是最高级的赞美。

可是,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低语。

为什么我不能坦然接受这样的赞美?为什么无法相信他说的话?

律子脸上浮现模糊不明的笑意。这是她现在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

“总之,我想让你们见识那座展览馆。就只是这样,并非别有所图。”

响一平淡地说道。

前方有两条河。波此间隔不远,有两座红色的木桥并排而列。

响一的车子来到其中一座桥前方,放慢速度,过桥后缓缓绕弯。

从远处看一直没发现,在这两条河中间,有条通往山上的小路。

“这种地方竟然有路。”

车子开始在林中缓缓爬坡。道路两旁被杉林包围,两边的杉林外面传来潺潺水声。

“周遭完全被河川包围呢。”

律子望着左右的景致,一脸感佩。

起初阳光穿透树林,射下一道道白光,但不久来到蓊郁的沉闷森林后,刚才那一道道的白光仿佛完全不存在似的。

他们置身浓密绿意的幽暗中。绿色黑暗的底端。

车子不断沿着山路往上走。尽管置身山中,但路面还是铺有柏油。行经这条道路的车子,一年会有几辆呢?

随着车辆逐渐深入山中,捷和律子也随之沉默。看得出来树木渐显粗壮,树龄也都相当久远。周遭的风景逐渐变化,宛如一处与世隔绝之境。

不知现在海拔多少?

律子真切感受着绿意渐浓的森林密度,心不在焉地思索着。

实在难以想象彩城的装置艺术就位在这座深山里。

另一方面,光是想象在这幽渺无人的深山里有充满奇想的巨大艺术品,便让人感到心醉神迷。若是亲临现场,不知内心会何等雀跃。那宛如坐落山中的“全景岛”,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明天一早出发。在这么高海拔的地方,肯定是朝雾密布。当那不可思议的作品出现在浓雾中的瞬间,我不知会有何感想。

那画面想必是凄美骇人吧。龙宫城。也许那是乌山彩城建造的陆上龙宫城。见过它的人,恐怕都无法回归原本的世界。

“两位久等了,我家就快到了。所幸是赶在傍晚遇见妖魔前抵达。”

响一开着玩笑。

心中七上八下的两人松了口气,抬头望向前方。

“咦,那就是吗?哪里是入口?”

捷感到诧异。

一开始是绵延的石墙,不久,前方出现一道长长的黑色木板墙。

“就在上面。得下车走上一小段路,请两位再忍耐一下。”

那道木板墙真的堪称是绵延不绝。虽然坐在车内看不见,但有预感前方是一处辽阔的空间。

“里头全部都是吗?这座围墙里面全部都是你家?”

捷惊讶不已。不知何时,地面成了老旧的石板地。正面出现一座巨大的寺门。不,看起来像寺门,其实应该是民宅的大门。充当下车处的椭圆形广场,有厚重的石阶一路通往大门。

“吓,真的是传统的大宅院。”

尽管觉得有些失礼,但捷还是像孩子般大叫。

“这房子住起来多所不便,保证你们会懒得出门。来,终于到了。下车吧。”

响一利落地把车驶近,静静地停好车。下车的瞬间,感受到一股清冷的空气。

律子不禁仰天而望。

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天空,蓝天感觉如此狭窄、遥远。

有股浓密的气息。有什么东西悄悄栖息此地。

“请进。”

响一带头登上石阶。律子身子微微一震,也随后跟上。

打开木制拉门后,响一快步走进屋内。两人紧张地走进宽敞的玄关内,一时间感觉里头无比黑暗。

树的气味。焚香的气味。漫长沉淀的时间气味。捷在这段黑暗的路程中嗅闻各种气味。

“进来吧。”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摆设逐一陈列眼前。但紧接着下个瞬间,捷大为惊诧,向后退却。

是乌鸦。这间屋子里有许多乌鸦四处飞舞。

乌鸦在空中振翅飞翔,而且各自群聚飞往不同的方向。仿佛听得见啪嚓啪嚓的振翅声。

“怎么了?哦,那个啊?冷静一点,那只是一幅画。”

坐在进门处解开鞋带的响一,先是对捷的模样感到惊讶,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头望向身后。

玄关正面宽敞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图画。

那是画满乌鸦的油画。成群在白色天空中飞翔的乌鸦。

律子一看到那幅画,忍不住惊呼一声“吓”。

律子见过那幅画。与之前她在打工的店里看到的幻影一模一样。

32

租来的车辆还相当崭新,有新车特有的气味。

艳阳满满洒落一地的阳光。车子一路飞驰。

充满阳光的世界让他不敢直视。正因为平时都是在遮蔽阳光的空气底下生活,所以才会对没有阴影的世界感到恐惧。

打开窗户,夏天的热气教人直呼吃不消。

夏天是个异常的季节。一年当中只有这个季节显得过于充沛,而且突出。

过于充沛让人觉得可怕。虽然和繁不是特别喜爱平庸,但却对夏天的凶暴感到无法招架。特别是这一带的风景,正存在着夏天的大自然所拥有的一种充沛能量。

“淳很擅长美术吗?”

“咦?”

夏海似乎因为风声而没听清楚,大声地反问。

车内已大致换过新鲜的空气,所以和繁关上车窗,打开空调。

“我说,淳很擅长美术吗?”

“美术?为什么这样问?”

“乌山家是艺术世家,而且我仔细回想,他学生时代常去看展览。”

“不知道耶。我从没见他画过什么正式的画,不过,图解之类的图画他倒是很擅长。在做简报时,他很擅长以画面来呈现。虽然只是随手画个图,但却描绘得很精准。不过,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很会作画。和繁先生你呢?”

“我喜欢素描,不过算是自己玩玩而已,称不上厉害。久野小姐你呢?”

“我完全不行。没半点艺术天分。不但是音痴,更不会画画。”

夏海难为情地摇了摇头。令和繁觉得有些意外。

“我虽然对女性时尚了解不多,不过,我觉得你的穿著很有品味。”

“谢谢你。虽然这样说有点自夸之嫌,不过,我很擅长看别人的创作,来判断它的好坏,或是加以搭配。可是我自己完全不会创作。”

“原来如此。的确很适合做生意。”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青春期那时候,看朋友会画画或作曲,不是都会很羡慕吗?所以我全力投入运动中。”

“你从事什么运动?”

“剑道社。”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适合你。”

“是吗?”

可以想象夏海打着赤脚,手持竹剑摆好架势的模样。眼前浮现她猛然踏步向前,一剑击向对手脸部的身影。感觉相当强悍。原来她冷峻的眼力是剑道锻炼而来的?

“看你好像很厉害呢。”

“我好歹也取得了剑道三段的资格,但最近完全没练剑。之前我都会到附近的警局练剑,现在都没空去了。”

吓,真的很强。

租来的车子驰骋在洒满阳光的盛夏街道上,和繁有种奇妙的感觉。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月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和她展开旅行。仔细想想,夏海这女孩也相当大胆。不过,这表示对方认为他没有危险性,这令和繁的心情有些复杂。虽说自己是夏海未婚夫的朋友,但孤男寡女一同旅行,难道她一点都不排斥吗?不过,为了自己的名誉着想,就算夏海再怎么如花似玉,他也不敢对夏海有任何非份之想。

到头来,将他们两人紧紧系在一起的,是强烈的好奇心。夏海也感觉到这点,所以才会挑选他当旅行的伙伴。

不过在抵达熊野之前,有件事他得向夏海问个清楚才行。

“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夏海低头望着地图,以放松的声音应道。

“淳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故意搞失踪?”

刹那间,夏海的侧脸定住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故意搞失踪不可?”

她极力保持冷静,瞄了和繁一眼。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所认识的淳,不太像是会因为卷入麻烦事件而失踪,反倒可能是在准备周全的情况下自己搞失踪。”

夏海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这点我承认。不过,既然是这样,他更不可能这么做。这看起来像是准备周全的失踪吗?突然不到公司上班。让他的顶头上司要求警方寻人。做到一半的工作,就此撒手不管。这一点都不像淳的作风。淳如果真的想闹失踪的话,应该会事先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一定会以更理所当然的理由向公司请辞,辞职时,也会完善地交代好一切事项。在确认过不会有人注意他的行踪后,就此销声匿迹。”

“确实是如此。”

和繁不知该如何表达心里想说的话,对此感到有些焦急。

倘若这一切全是淳的算计,那该怎么办?他佯装卷入麻烦中,就此失踪。让周遭的人们以为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为了抛下所有事,他暗示有某个事件的存在,从此失去下落——当然,和繁自己也明白这样的假设很荒诞无稽。淳做这种荒唐事的理由何在?既然淳会耍这样的计谋,当中必定隐藏了什么重要的目的。

例如。蓦地,脑中传来某个冰冷的声音。

例如,为了叫你和夏海到熊野来。

这冰冷的声音令和繁悚然一惊。

咦?刚才是怎么回事?

“星野先生,你该不会想告诉我,淳有可能是想躲我吧?”

夏海猛然发觉,如此喊道,那声音顿时从和繁脑中消失。

“咦?”

“你果然是拐着弯在暗示,说我有可能是被淳抛弃了。原来你在替我担心这件事啊?”

夏海完全误会他的意思,但和繁并不想加以更正。他不想说出刚才自己脑中听到的那番话。

“其实我也多次想过这个可能性。虽然不愿去想,但这也不无可能。你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亲口听他这么说,我也会看破的。”

她的口吻相当洒脱,不过,她是否真能看破一切,这点相当令人怀疑。倘若结果真是那样,她的心灵肯定会严重受创。不过,说来也很不可思议,和繁深信真相绝非如此。

他反而觉得,淳也许对夏海很有信心,且毫不怀疑夏海和自己的这份坚定情谊,一旦自己失踪,他深信夏海一定会追查他的下落。所以才就此抛下她不管,音讯全无。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有何目的?

就算想破头也没有答案。不过,大田黑民俗历史财团似乎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令人怀疑。

淳因为某个原因,刻意避免与这个财团有所接触。明明关系匪浅,却刻意抗拒彼此这份关系。据猜测,这与他母亲的娘家有关。那肯定是淳鲜少在别人面前展现的私人情感部分。他与那个财团之间,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冷淡的平衡状态。

但某一天,他们之间的状况起了剧烈的变化。

提领的那笔钱。退租的大楼住处。在短短的时间内,事情有了急剧的转变。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让人感觉不到任何过去的男人,对一切事物都不显执着,甚至没有私生活的男人,是什么事让他如此火速赶往处理?

和繁此刻渴望能明白真相。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现在人在何方?在忙些什么?脑中想的又是什么?

当和繁思索此事时,脑中浮现另一个名字。

乌山家。乌山响一。

起初对这个名字并未深入细想。尽管听闻G.O.G.计划这个名字,听过“窗帘”这套DVD的传闻,他也不大放在心上。他从未将淳这名开朗灿烂的生意人,与那名字充满邪气的艺术家联想在一起。但不论是那个财团,还是淳最后的工作,结果全都导向那名男子。

“搞不好他是被乌山家挖角呢?因为参与那项计划而重新与乌川家往来,就此被拉拢过去。”

要是亲戚当中有个能力过人的年轻人,以老家的立场来看,应该会觉得很可靠吧。

夏海这次则是使劲地摇头。

“若真是这样,他就更会以圆满的方式离开公司。因为在我们这个业界,跳槽是常有的事,特别是我们公司,有很多人都是自行独立开业。倒不如说,公司很欢迎有社员能打进乌山家。因为这样就能拥有稳定的客户。”

“说得也是。”

“真让人想不透,为什么乌山响一会和淳扯上关系?”

夏海似乎与和繁有同样的看法。

“不过,藉由这次的计划,可以确定的是,淳似乎与那个财团达成某种和解。”

“是啊。”

夏海这次也颔首表示同意。

他们搭新干线前往名古屋。在名古屋车站租车,接着一路驾车飞驰。路上的车比想象中来得少,一路上畅行无阻。一早离开东京,现在已过中午。两人经过志摩半岛,来到纪伊半岛的海岸线。

蓝天、碧海、青山。过度充沛的夏天。凶暴的夏天。老旧而强烈的夏日印象,在眼前无限延伸。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远离东京,飞驰在充满夏意的风景中。

“得找个地方吃午餐才行。”

夏海看着地图低语,随手打开收音机。

传出播报员以不带情感的声音朗读新闻。

“——在下游海岸发现的男性遗体,至今仍身份不明,警局紧急比对县内的失踪人口名单。遗体看似年轻男性,身高约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约七十公斤,体型标准——”

夏海碰触收音机的手就此冻结。

和繁也不禁紧张了起来。虽说是偶然,但体型与淳相似。不过现今这个年代,与他体型相似的人,在日本全国俯拾皆是。

“怎么可能嘛,是别人啦。不可能是淳。”

和繁试着一笑置之,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夹杂着一丝不安。

“说得也是。怎么可能。体型相似的人多得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仔细聆听广播。不久,新闻播报完毕,转为气象预报和广告。

“可是……”

半晌过后,夏海声音充满不安,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我听了刚才的广播突然想到,我们也可以试着去询问,看有没有身份不明的……”

夏海将“尸体”这句话咽回肚里。

那冰冷而又不吉利的话语,深深烙印在两人脑中。

“刚才有说是哪里的警局吗?”

和繁大动作转动方向盘,让车子靠向路肩。为了查看地图,看最近的警局在哪里。

33

起初,闯进警局的和繁、夏海,还有警察,全都有点不知所措。

刚才我们恰巧从收音机听到一则新闻,想说不知道对方是否就是我们在找寻的人……

活像一具大熊布偶的男人,以及一名都会美女冲进警局劈头这样说道。如果是你,会怎么想?

公家机关的建筑都有同样的气味。虽然干燥,但却给人潮湿阴冷的印象。看起来井井有条,却有种封闭感。

这名肤色黝黑的警察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是个诚实的好人。看来,他们确实是闲得发慌。一打完电话,旋即有其它警察以及身穿短袖衬衫的男子赶来。

“那么,请往这边走。”

和繁猜想,应该是因为夏海的容貌,才有这样的礼遇。

一名外表忠厚耿直的男子坐在桌子前,向夏海提问后,开始填写白色的文件。

待说明完状况后,夏海开始描述淳的身体特征。

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体重七十三公斤。血型A型。

她还带了几张照片在身上。警员瞄了一张他穿西装的照片后,视线就此打住。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

警员悄声向隔壁的警察说了些话后,两人仔细端详那张照片,将近有一分钟之久。

“请问,怎么了吗?”

夏海略带沙哑地问道。

“可否请两位在此稍候?我们现在要上去讨论一下。”

之前他们两人一副慈祥老爷爷的模样,此时却表情丕变,犹如换了个人似的。